第二章

第二章

將軍府中,鎌倉幕府現任執政的大將軍,正和他的屬臣——三位「評定眾」商議政事。

「評定眾」,是北條氏一族的會議制度,性質屬於鎌倉幕府的執權機關,底下隸有「引付眾」、「評定奉行」等職位。

在鎌倉幕府的官僚體制中,「評定眾」是相當重要的職務,地位僅次於大將軍,通常由十一到十六人擔任。

這次議事,大將軍僅召來其中三位關係與他較親近的「評定眾」,私下聚會,可見此番議事內容必不尋常。

在座的三位『評定眾」,分別是武蔣築緊鎮康,前大將軍之弟——北條宗朝,以及現任大將軍之弟——北條貞羽。

「今日召你們前來,是有一件事要與眾等商議。這事,不能泄漏給第五人知曉。」大將軍一開口,就先說明這事的秘密性。

「大將軍有令,屬下等自不敢泄漏。」

大將軍點點頭。「本將軍要說的是,有關於安達景能的事。」

安達景能,前大將軍時的「評定眾」。他的女兒是前大將軍的妻子,身為外戚的安達景能權勢甚大。

「他怎麼了?」筑紫鎮康問道。

「自從安達景能將他的女兒獻給家父,成為外戚之後,他的狂妄跋扈、目中無人,你們是知道的了。」大將軍說道。

北條宗朝聞言不禁連連頷首。「這確實是。」

「我認為安達景能的所作所為,嚴重威脅到了本將軍的威權。所以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大將軍狀似輕描淡寫,一雙凌厲的眼眸,卻隱隱透露出殺機。

眾人見狀,很快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將軍是想除掉他了?」北條宗朝問道。

「正有此意。不知你們認為如何?」

「依我之見,安達景能近來確實過於跋扈,大將軍想除掉他,也沒什麼不對。」築緊鎮康表達他的意見,一派武將氣息表露無遺。

北條大將軍點點頭,轉向北條宗朝問道:「叔父,你以為如何?」

北條宗朝遲疑了一下,「如果大將軍想殺他,我不會阻止。但是,我希望大將軍能再審慎地考慮一下。」

「為什麼這麼說?」大將軍漠然地問道,似乎有些不高興。

「安達景能是前大將軍的岳父,雖然前大將軍已死,但安達景能的身分並沒有改變。如果大將軍下手除掉安達景能,似乎有些不妥。」

他一語提醒了北條大將軍。「這倒是。」

大將軍沉吟了一下,轉向身側的年輕人問道:「貞羽,你有什麼意見?」

那是一個身形俊逸、氣宇不凡的男子,俊美異常的臉龐顯得相當年輕。這位就是北條大將軍年僅二十歲的弟弟——北條貞羽。

北條貞羽不慌不忙地提出他的看法:「我認為,兄長想除掉他,並沒有親自下手的必要。」

他的聲音沉穩而優美,絲毫聽不出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的聲音。

「喔?你有什麼方法?」

「不是我有什麼方法,而是,我知道安達景能和平義成素來不合,長久以來兩人明爭暗鬥、互別苗頭。如今他們之間的爭奪已漸漸檯面化,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可能……」

北條貞羽說到這裡,筑紫鎮康插嘴說道:「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等他們兩虎相爭,我們再坐收利益的話,我覺得是不太可能。不管怎麼說,安遠景能不會笨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和對方搏鬥吧!」

北條貞羽抿嘴微微一笑,一雙美麗澄澈如水晶一般的星眸,卻不見分毫笑意。

「或許。」他緩緩的回覆筑紫鎮康的質疑,俊秀的臉龐是一副平靜無害的表情。「但是,倘若有人存心煽動,那就不一定了。」

他望向他的兄長續道:「安達景能是個性情跋扈的莽夫,禁不起別人刺激他,如果有辦法促成他對平義成的反感加深,相信要他們大打出手,是遲早之事。屆時再暗中援助平氏一族,不怕滅不了安達景能。」

大將軍和北條宗朝聽了,臉上浮現讚賞的神色。

「貞羽說的不錯,這個主意很好。」北條宗朝認同的說。

「是啊,不愧是我們大將軍的弟弟,確實有勇有謀,我這個老武夫差得多了。」筑紫鎮康也不禁讚歎道。

他知道北條負羽這個年輕人雖然年紀甚輕,辦事能力和謀略見解卻總是高人一籌,和老成的官員比起來是絲毫不遜色。他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當上「評定眾」,絕對不是偶然或僥倖。

老實說,他真的很欣賞這個年輕人。

「確實不錯。」大將軍點點頭。「那麼,這件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理了,貞羽。」

「是。」北條貞羽答應了下來。

「那麼,今天我們的議事就到此為止,你們退下吧。」

「是。」他們三人依言退出將軍府。

將軍府外,坐著車子的筑紫鎮康趕上馭馬緩行的北條貞羽。

「北條大人。」他拉起帷幕,探頭叫住後者。

北條貞羽聞聲,控馭住行走中的月毛馬,自馬背上回過頭來。

見到對方之後,他淡淡的開口:「筑紫大人,有什麼事嗎?」

筑紫大人陪笑道:「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想著大人似乎許久不曾來到寒邸,我那些不成材的兒子著實想念大人,所以希望大人有空能到寒邸接受我的招待,和我那些兒子們聚聚也好。」

北條貞羽冷冷一笑,說道:「你的兒子筑紫齊策是我的好友,同時也是我的下屬『評定奉行』,見面是常有的事,難道我還要特地到尊府去見嗎?」

讓北條貞羽一語說穿事實,筑紫鎮康一時顯得有些尷尬。

他乾笑幾聲,卻還是不放棄的勉強說道:「倒不全是為了犬子,只是希望大人有時間的時候,能夠多來我們府中作客。」

北條貞羽看了他一眼,對於筑紫鎮康心中究竟在打什麼算盤,他一目了然。

「再說吧,我先告辭了。」北條貞羽沒有多說什麼,向築緊鎮康略一頷首示意,便轉頭策馬離去。

「北條君……」築緊鎮康無可奈何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帷幕坐回車中。

對於北條貞羽為人處世向來不留情面的個性,他早就有所了解。這個自視甚高、恃才傲物的年輕人也曾給過他許多次難堪,可是他就是不能放棄和他結交,因為……他有一個願望。

雖然知道這個願望似乎不太可能實現,但他還是必須把握每一個機會。

☆☆☆

「爹,這個人就是你替我找來的伴讀女待?」

筑紫宅邸的正屋廳上,築緊鎮康和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裡面,小紫則獨自一人跪坐在襖門外的迴廊上。

小紫的坐姿端正優雅,略為低垂的小臉卻掩不住一絲惶然的神色。

她來到筑紫家已經好幾天了,今天卻是第一次來拜見小姐。

不知道這個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由於她一直低垂著頭,所以還沒有見到小姐相貌如何,只是聽她的聲音,似乎挺不高興的……這項認知令她惶恐不安,一張小臉垂得更低了。

「對啊,就是她。」他回答他女兒筑紫雪的問話。「她的名字叫做小紫,今年十四歲。以後就是由她來陪伴你讀書、學習禮儀,你要和她和睦相處。」

筑紫雪聽了,轉向跪坐在走廊上的那個身影纖瘦的女孩喝道:「喂,抬起頭來。」態度甚不客氣。

眼前的小紫依然低垂著頭,並不因為對方的喝問而有所反應。

筑紫雪見狀,不由得怒氣頓升。「喂!你聾了是不是?我叫你抬起頭來!」

她惡聲惡氣地怒斥,小紫卻還是沒什麼動作,讓筑紫雪更加暴怒。

「爹!看你給我找來了什麼樣的白痴!」筑紫雪怒氣騰騰地轉向她父親咆哮。

「阿雪,你先別生氣。小紫她不是白痴,而是她不懂我們的語言。」筑紫鎮康和藹地向女兒解釋。

「不懂我們的語言?」筑紫雪顯得有些訝異。「她是爹從哪裡找來的?」

「說來話長。小紫原是唐土的人,從小讓元覺寺的法師收養,八年前隨著法師來到我們鎌倉。」

筑紫雪冷笑了一下,「既是如此,那也真好笑。她都來日本八年了,還不懂我們的語言,可見是個笨蛋了,而爹居然還找這個笨蛋來陪我讀書!」

「噯,女兒……你怎麼這麼說呢?」

對於他這個唯一的掌上明珠跋扈嬌蠻的性情,筑紫鎮康向來無可奈何。

他的妻妾成群,但正室夫人——也就是阿雪的娘親過世的早,阿雪年幼失恃,他對這個唯一的女兒難免太過寵溺,以致養成她今日這樣無法無天、驕縱凌人的性格。

「原本就是嘛!」筑紫雪哼了一聲,神情倔傲地撇過頭去。

「唉,不管怎麼說,你這幾日就要開始讀書,師傅我也給你請好了,你要和小紫一起好好學習,知道嗎?」筑紫鎮康交代道。

因為他們筑紫是武將之家,向來不是很注重文藝之事。也因為他過於溺愛阿雪,不願讓太多的規範教條來束縛她,所以阿雪小的時候,他並沒有很用心地將她栽培成一個有教養、有學識的淑女,只是任由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後來他心中漸漸產生一個心愿——他想將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北條貞羽作正室夫人。

北條貞羽是大將軍的弟弟,又身居「評定眾」,是當前最有前途的年輕人。而且,他相貌堂堂、才貌出眾,如果他的寶貝阿雪能夠嫁給他,那一定是很大的幸福。

為了達成這個心愿,他發誓一定要重新將阿雪調教成一個足以匹配北條君的出色女性,所以最近才會急著尋找可以陪著阿雪一起學習的人。

「知道了啦,哼!」不知怎的,她一想到要和那個笨蛋一起讀書寫字,她就一肚子的不高興。

她根本就不想讀什麼書、寫什麼字嘛,更何況還是跟一個白痴在一起!

筑紫雪越想越生氣。

「爹,你叫她抬起頭來讓我看看嘛!」她撒嬌地說。

她一定要看看這個白痴長得怎樣。哼,想必一定是一個醜八怪!

「這……真拿你沒辦法。」

筑紫鎮康嘆了一口氣,以大師教給他的幾句中文開口呼喚小紫——「小紫。」

小紫聽到大人叫她,連忙抬起頭來。

一抬頭,她就見到屋裡頭坐著一個衣著華麗的麗人——那個麗人穿著一身外面深紅色、裡面淺藍色的襲衣(層層相疊的衣裳),嬌艷的容貌在衣服的襯托下,顯得令人不敢逼視。

好漂亮的姑娘,好像她在寺院里看過的大理花一般……從沒見過世面的小紫不由得看呆了,而筑紫雪卻在看清她的容貌之後,怒不可遏地起身離去。

「可惡!」

她走遠了,筑紫鎮康卻還能很清楚的聽到她的咒罵聲。

「唉。」他不由得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不怪阿雪無禮,眼前這個小姑娘的相貌,的確是值得女人們忌妒呢!

這樣一個貌美的姑娘,為什麼不是出生在日本的貴族家庭,而是一個流落在異邦、無依無靠的可憐人……雖然彼此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筑紫鎮康還是忍不住要為她嘆息。可惜了她的美貌,在這裡沒有身分、地位、後台的女子,是很難找到一個好歸宿的。她大概要—輩子單身了吧!

小紫安分地靜靜看著眼前的主人,卻始終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

從此,離開寺院的小紫就一直生活在筑紫氏家中。

她白天專心一意的陪著雪小姐讀書習字、學習禮儀規範。女官師傅們的教習時間結束之後,她就相當自由,什麼事也不用做——如果雪小姐沒有找她麻煩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雪小姐對她似乎懷有敵意,常常借故凶她,要她做東做西的。讀書習禮的時候也是老擺臉色給她看。不過,她還是挺喜歡住在這裡的。

她喜歡跟著女官們學習一些應對進退的禮儀,也喜歡跟著師傅學讀寫日本文字。經由這樣的學習,她已漸漸懂得聽、說日語了。

師傅們還常常稱讚她學習能力很強呢!

這樣的日子,跟從前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她真的好喜歡這麼有趣的生話。雖然她常常會想念起元覺寺的大師,還有元貨寺里的一些花草樹木。

如果說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她不能再回去她從前住的地方了。

來到筑紫家學習禮儀之後,她才知道有教養的女子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的。別說是要自己一個人跑到元覺寺,在這裡連和其他不相熟的人見面,都不被允許。雖然她在這裡只是一個小小的侍女,但身為筑紫家小姐伴讀的她,同樣受到府里的規範約束。

這裡的生活方式讓她漸漸了解到自己想再回去見大師,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更逞論要回到從前的日子。

一日,小紫卧躺在東屋裡閱讀「竹取物語」,聽到外面淅瀝淅瀝下著的瀟瀟雨聲,忽然想起從前的日子,不禁掩卷嘆息。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二十餘歲、作女侍打扮的婦人走了進來。

「侍讀之君。」對方喚道。

小紫因為是筑紫小姐的伴讀,筑紫大人又曾交代府中的人不得輕視她,要將她當成副小姐一般相待。因此,筑紫府中的人多尊稱小紫為「侍讀之君」,以別於其他的女侍。

小紫見有人進來找她,連忙坐起身來。

「近江女侍,有什麼事嗎?」她認出來人是一個名叫近江的婢女。

近江女侍手上拿著一枝綁著信條的撫子花,將它遞給小紫。

「這是長公子寫給你的。」

又是長公子?小紫心中閃過一絲困惑,伸手接過那枝淡紅色的撫子花。將綁在上面的信件拆下來。

那是一張很漂亮雅緻的淺藍色信箋,微微透露著一股淡淡香氣。

只見那上面寫著——瀟瀟的風雨聲也為我悲泣,難道你仍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嗎?

小紫看完之後,心中只覺得一陣糊塗。

瀟瀟風雨為他悲泣?什麼意思?又關她什麼事呢?

她真不明白這個長公子究竟在做什麼。

她從沒見過這位筑紫大人的長公子,可是自從她入府之後,這位長公子就常常寫信給她。有的是一些純粹的季節問候信函,有些卻寫著莫名其妙的內容,讓她看得摸不著頭緒,也不知該不該回信。

面對這種情況,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不回信,她就失禮於筑紫大人的公子,但若要回信,又不知該寫些什麼。

她不堪其擾,但奇怪的是,府中的一些侍文好像非常羨慕她能收到長公子的信函。

事實上,以她低微的身分,堂堂筑紫大人的長公子願意寫信給她。她似乎真的應該謝天謝地了,就像其他的侍女說的那樣。可問題是,她根本不期待收到這樣的來信!

普通的問候信函還好,但像這樣讓人一頭霧水的信函,她可是收到就頭疼。

小紫手裡拿著那張信紙發獃,一旁的近江女侍以羨慕的口吻道:「侍讀之君,你真是好運氣,能常常收到這樣精緻的信函,而且還是長公子寫給你的。」

「是嗎?」小紫不置可否地說。「可是要怎麼回信呢?真頭疼。」

「呃?就回覆長公子信中的內容啊,有什麼好為難的?」近江女侍只覺奇怪的說道。

她覺得這位侍讀之君真是怪異,收到她們府中侍女們高不可攀的夢中情人的情書,卻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反而還一副不勝憂煩的樣子……不過,這位與眾不同的侍讀之君的確是很迷人!雖然年紀看起來還很小,可是氣質不凡、容貌出眾,確實是一個大美人。進入府中的第一天就造成很大的震撼,也難怪素未謀面的長公子會如此積極的追求她。

如果長公子見到侍讀之君,一定會更加迷戀吧!近江女侍不由得如此想道。

小紫聞言,小臉微微發皺,「我根本不知道長公子在說些什麼?」她坦白地說。

近江女侍不由得愣住了。

不會吧?長公子都寫了這麼多信給她,難道她還不知道長公子的意思?真令人不敢相信……侍讀之君是不是有點遲鈍呢?可是負責教導小姐的女官們都誇她很聰明啊。

「不回信可不成,唉,還是問候一下長公子好了。」小紫說道,起身從書案上取了紙筆,開始寫回信。

和瀟瀟風雨一般,我也為您的近況感到難過。但雨後仍有亮麗的陽光,期望您看開一點。

簡單的幾個字,小紫將信紙折起來,從花瓶中抽出一枝樺櫻,把信件綁在枝上,交給近江女侍。

「女侍,麻煩你替我交給長公子。」

「喔,好的。」

近江女侍連忙接過那枝開著白色小花的樺櫻,轉身出去。

走在迴廊上,近江女侍看了看手中那封樸素得一點都不像情書的信函,不禁要為長公子筑紫齊策嘆息——他所喜歡的,似乎是一個不懂戀愛的女孩呢。

☆☆☆

「這種字體,是在平安朝時代相當流行的,稱為『世尊寺流』。而這一種字體,則稱為『青蓮院流』,又名『御家流』,是上層階級盛行的流派之一。

遵照大人的交代,小姐兩種都要學。從明天開始,我們要教小姐習字,今天就到此為止。」

結束了今日的課程之後,女官們紛紛退出屋裡。

其中一位女官臨出門前,回頭喚住小紫——「侍讀之君。」

「是。」小紫連忙答應。

「你的日語進步得相當快,幾乎看不出你不是我們國人呢。」那位女官讚美地說道。

小紫聽了,心中自然十分高興。「謝謝。」

女官對她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一旁的筑紫雪臉色卻非常難看。

「什麼嘛!看不出不是日本人又怎麼樣?還不是來歷不明的野孩子,有什麼希罕的?」她冷冷的開口諷道。

小紫心中猛然一驚,她怔怔地轉頭看著筑紫雪,明白她在針對自己。

「會說日語了不起嗎?難道她會說我們的語言,就跟我們一樣了?哼!不管怎麼樣,異邦來的野種就是野種,低微下賤,一點也改變不了!」

筑紫雪說著,冷笑著揚長而去。跟隨著她的侍女,也跟在她身後,一邊以鄙視的神情看著小紫,一邊嗤笑著離去。

儘管筑紫大人曾經下令,府中的人不可為難侍讀之君,但侍奉小姐的侍從們可不管這些。

她們是小姐的人,凡事有小姐撐腰,根本就不用把那個什麼侍讀之君放在眼裡,她們只要討好小姐就可以了。

屋中只剩小紫一人,她愣愣的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她知道小姐一向對她存有成見,但她怎麼也不明白那是為了什麼?難道就只因為她是異族人嗎?還是因為她的出身低微?

她真的不明白。

雖然她很努力做好她份內的工作,從來不敢偷懶,但卻依然改變不了小姐對她的態度,就連跟隨著小姐的那些侍女,也都很討厭她似的。不管她怎麼努力,也……唉……她突然覺得好累。是她做錯了什麼嗎?誰能告訴她?

☆☆☆

春季,筑紫鎮康特地在府中舉行『花之宴」,宴請各王公名流到府飲宴賞花。

擺設的場面相當盛大,連大將軍也在被邀請之列。但由於身分的緣故,大將軍不便出席,而由他的弟弟北條貞羽代表。

小紫則依舊一個人在東屋裡讀書。

聽說飲宴的正屋熱鬧非常,府中所有的女眷——包括奶娘、女侍都跑到離正屋最近的屋室去爭睹座上人的風采,只有她一個人被遺棄在這個寂寥冷清的小室中。

小姐說她的身分和眾人不同,是和他們大家格格不入的異邦人,如果不小心讓受邀的貴客發現,將是他們筑紫家的恥辱,因此不允許她靠近宴會的地點。

她原本就無意跟她們一樣去湊熱鬧,不去也就罷了、話又何必說的那麼難聽呢?

無依無靠、流落異邦,也不是她願意的,只能嘆息命運如此……小紫看了一個下午的書,覺得甚是疲倦,便起身走到屋外的迴廊上透透氣。

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候了。半垂的夕陽懶懶的灑落餘暉,將整個天色染成緋紅。

她放眼四望,發現位於寢殿不遠處的一個角落,開著一簇崴蘇的紫藤花,一串串紫艷艷的花在餘暉中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小紫看了非常喜歡,不由得離開東屋,來到紫藤花下,伸出小手想搞一串下來。

她微微級高腳尖,伸長小手。無奈她的身子實在太過於嬌小,試了半天,卻連一朵花也構不著。

就在她試圖再伸高一點的時候,忽然一隻大手越過她的頭頂,摘下一串紫藤花。不偏不倚的放入她正伸長的小手中。

小紫握住那串花,怔怔地回頭。

一回頭,她就讓眼前的景象給嚇呆了——只見一個十分高大的男子就矗立在她身後,一身紅黑色的袍服華麗且炫彩奪目,身上微微飄著高雅的梅花薰香。更令她訝異的是那張沐浴在夕陽之下的臉龐,竟是那般俊美絕倫!

她獃獃的望著對方,不由得有片刻的怔然。

在她自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同時,那個年輕男子也有些訝異的盯著她。

「世間竟有這般美貌的女子!」他不禁開口嘆道。

剛才他在前廳讓眾人灌酒灌得有些不舒服,便離席在府中散步,剛走到寢殿附近,只見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背影立在紫藤花下。受了這個美麗身影的召喚,他想也不想就走了過來,試圖看清對方的容貌是否如他想像般美麗,沒想到……出乎他的意料!

眼前這位姑娘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來得美麗許多……簡直就像……紫藤花的化身一般!

真想不到筑紫鎮康家中居然會有這樣的美人。

「美麗的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個年輕人俊容含笑的問道。

名字……小紫聽他這麼問,才猛然想起女官們平日的教導——「有教養的閨秀,平日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拋頭露臉,也不能無故讓別人知曉自己的名字,這都是羞恥的事。就算是同性間的交談,面對不熟的人也要適度以扇子掩臉……」

想起這些,她驚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居然讓自己的臉暴露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手邊連一把扇子也沒得遮。更糟糕的是,她身上還只穿著桂衣(家居服)!

這是多麼荒謬的事……但她真的想不到這個時間寢殿附近竟然會有人啊!

唯今之計,只好趕快離開這裡了。

打定主意之後,小紫迅速地轉身離開,連那串紫藤花也顧不得拿。

「喂,姑娘……」年輕人連忙呼喚她,卻沒有追上去的意思。

那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的盡頭,只餘一串落在地上的紫藤花。

他優雅的彎身拾起那串曾在佳人懷裡的紫藤花,隱隱覺得還留有一絲不知是來自人、或是來自花的馥郁香氣。

他將花串移近,完美的薄唇輕輕的在花上落下一吻。

「美麗的紫藤花……」

「貞羽,你在這裡做什麼?」

寢宮迴廊的另一頭,遠遠的來了一個年輕人。這個高大俊美的年輕人正是北條貞羽的好友——「評定奉行」筑紫齊策,也是筑紫家的長公子。

「我在賞花。」北條貞羽意有所指地說。

筑紫齊策不明就裡,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對這些花有意思,我以為你接受家父的邀請只是迫於無奈呢。」

「是啊,」北條貞羽微微一笑。「我也沒想到你家竟藏著這樣美麗的紫藤花……」

☆☆☆

小紫匆匆的跑回東屋之後,心裡仍是驚魂未定。

那會是誰呢?是應主人邀請來赴宴的貫客嗎?她心裡一直想著這個問題,想了許久……不過,那個人真的長得好漂亮。她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的年輕男子,但即使見過,她也會覺得今天遇見的那個男子,實在俊美的沒有人可以匹敵……不對!她在想這些做什麼?她現在應該害怕萬一今天這件事傳了出去,要怎麼辦?一向待她甚好的筑紫大人一定會很生氣的,怪她禮儀沒有用心學好;

小姐也一定會罵她,認為她沒有廉恥,丟了筑紫家的顏面……怎麼辦?發生了這種事,她一定會讓眾人更加瞧不起的……天性單純乖巧的小紫,認真地因為這件意外而深深的自責、恐懼著。

雖然事後過了許久,都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但那次意外被外人看見的恐懼、以及那張俊美異常的年輕臉龐,卻一直留在小紫心中不曾褪去。

☆☆☆

時光荏苒,小紫來到筑紫家,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年。

當年十四歲的女孩,今日已經成為一個艷美絕倫、德慧雙修的大美人,舉措優雅大方、涵養深厚溫文,連學問亦大為精進。

年紀大小紫三歲的筑紫雪也長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性,美艷的容貌有如盛開的芍藥花一般,但她敵對小紫的態度卻一直沒有改變,常常刻意以言攻擊她。

三年來,小紫學會如何在這種充滿敵意的地方生存下去。

因為她從小獨居、生性又淡泊,所以不會非常在意別人如何待她。筑紫小姐不能和她和睦相處,她覺得很難過,但既然她盡了力也無法改善,那她也沒辦法,只好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小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人家對她好,她不會特別覺得如何;人家待她不好,她還是一樣坦然,不會因此而受創或是受到打擊,雖然有時難免會傷心難過,但過後她依然平靜一如往常。

因此,雖然生活在筑紫雪的欺凌之下,她還是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

不過,即使如此,這三年來她也並不是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有一件事長久以來令她煩心不已。那就是有關於筑紫鎮康的長公子——筑紫齊策的事。

打從她入府之後,筑紫齊策聽府中侍女們傳聞,新來的侍讀之君是一個艷絕無雙的小美人兒,不但美若天仙下凡,而且氣質儀態高雅不俗。

身為青年公子的筑紫齊策不禁對這個剛入府的小侍女起了遙愛之心,開始展開情書的追求玫勢。

雖然筑紫齊策情書寫得相當勤快,但從小在山寺長大的小紫,壓根兒不明白什麼是男女之情,所以她雖然也會給他回信,然而信中內容卻總是如馬耳東風一般,毫無關係。

面對這樣毫不知情識趣的小姑娘,筑紫齊策卻一點也不死心,反而對這位文采華美、字跡秀雅的侍讀之君的迷戀日益加深,情書寫了一封又一封,希望終有一天對方能夠明白他的心意。

就這樣苦追了三年,幾乎整個府中的人都知道長公子迷戀著來自異邦、出身卑微的侍讀之君,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當局者小紫。

她完全不明白筑紫齊策寫了三年的書信給她,到底用意何在,只是覺得這樣不斷地收到書信,實在有點厭煩。

而且,如果只是普通的書信來往,她還可以很輕鬆地回信給對方。可是近來她發現長公子的書信內容越寫越艱深,簡直讓她看不懂對方的意思是什麼,回信就越發困難了。

三年不間斷的書信,真的讓她有點煩不勝煩,雖然她從不會失禮的表現出來,可是她還是寧願長公子不要再寫信給她……另外還有一點就是,由於長公子一直寫信函給她,使得在這府里排斥她的人越來越多。

她自認為從來沒做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為什麼要無故遭受別人的怒目和白眼呢?這也不過是些書信罷了。

而且,收到這些信,又不是她自願的……唉,好累……小紫嘆了一口氣,已然是成人體態的柔媚身子慵懶地伏在几上休息。

她靜靜地閉上雙眼,思緒悠然飛回好幾年前的山居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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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情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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