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條隱沒于山谷林木中的小徑,在皚皚白雪中幾乎看不清;轉出龍涎寺的範圍,失去了地熱的庇佑,終於有了山上入冬的感覺。好冷呀!
小徑名副其實地可稱為小徑,它的寬度只容得下走在前方的人所烙下的腳櫻不多時,待雪花紛落即可掩蓋得無影無蹤,似未有人曾到訪過。
祝長風心急的四處張望,想記住每一個曾走過的痕迹,想將印入眼帘的互一棵樹木的不同烙印在腦海里,豈知在他眼裡,每一棵樹、每一株植物全都長得一模一樣,他根本分不清。
怎麼辦?他該如何是好?若是灰火離開了他,他便再也尋不著他了。
「灰火,灰火,走慢點嘛!」
受不了祝長風可媲美蝸牛的速度,灰早已走在遠遠的前方,再穿過幾棵大樹,祝長風恐怕便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恐懼襲上他的心,他怕,怕自己萬一有遭一日再也見不著灰火……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灰火!」
吼叫聲在山谷里迴響著,而山谷給予的回應則是隆隆隆逐漸增大的世響。
裎長風被這詭譎的聲響嚇著。怎、怎麼回事?
就在他獃獃地立在原地恍惚時,一道白色人影地竄出,拎住他的后衣領;這場景似曾相識,祝長風暗忖道。
在疾風間,幾根樹枝刮上他的臉,讓他只能將眼睛眯成微縫,瞄著身下呼嘯而過的景緻。「天啊,雪崩!」
祝長風的吼叫聲在山谷間產生共震,附著力不夠的積雪便自山頂崩落,形成威力強大的雪崩。
本想任其自生自滅的灰火,突地想起師父的話――
記著,好好照顧祝公子,有能讓他受傷或舊疾複發,知道嗎?
他只好萬般不願的折返,救起那隻會站在原地發楞的獃子,笨蛋。
待兩人遠離危險后,被扔在地上的祝長風長吁了一口氣。「怎麼會突然雪崩呢?真是奇怪。」
生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和笨獃子相處在一起!灰火不禁大吼:「還不都是你害的!」
「咦?」還未來得及提出疑問的祝長風又聽見熟悉的、不久前才聽過的轟隆聲。
灰火氣憤的一跺腳,改拎起祝長風的腳踝讓掛著,穿過每一處崩潰的雪境。
等他們安然地步出林子,來到村落外圍的山坡時,灰火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得坐在一旁生悶氣。
「嗯……礙…」感受到灰火噬人的怨焰的祝長風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嗯嗯啊啊的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改為自言自語的囁嚅「原來會雪崩是我害的呀。」真是太神奇了,他從不知自己有這麼大能耐。
灰火惡狠狠的瞪視著他,彷彿只要他再多說一個字,他就要不理會師父的交代,將他處以極刑,好了卻他心中的怨憤。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嘴巴硬是關不緊。「可是第一次是我,第二次就不是我害的了……呃!」
灰火掐住他的咽喉,將他釘在樹榦上,眼中迸出嗜血的殺氣,煞是駭人。
「上、上雲大師!」
這四個字、這稱號,似壺寒冰泉水,澆熄灰火胸中熊熊的怒焰。他鬆開他的咽喉,抽下自己的腰帶,將他綁在樹上,並拿布巾塞入他口中,以圖個安寧。
祝長風靈活的大眼睛轉啊轉的,最後仍是轉回灰火身上,灰火本想圖個安靜地吃些乾糧以補充體力,卻又被他瞅得食不知味
灰火忿忿地將手中的乾糧當成討厭的人,咬了數口,更覺冰冷的乾糧就像那人一般,同樣教人鄙棄。
「嗚嗚……」祝長風在樹上使勁地掙扎,好像有話要說。
他的掙扎使他扯到了舊傷,痛得他面目扭曲。
記著,好好照顧祝公子,不能讓他再受傷或舊疾複發,知道嗎?
縱使氣得頭頂生煙,灰火仍是不能稍忘師父的交代。他拿下被口水沾濕的布巾,嫌惡地將它丟在地上。
「灰火。」
灰火不耐地揚眉看他,
「灰火,你有沒有帶面紗?」
「面紗?」他有沒有聽錯?
「請你拿塊面紗將臉蒙祝」
「不要。」他幹嘛自找麻煩,多此一舉!就算他長得再怎麼見不得人,他也不會在意他人異樣的眼光。
灰火對自己引人注目的外貌毫無自覺。
「灰火,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纏著你、賴在你身邊不肯離去!」
「廢話。」
唔,雖然早已知曉,但直接聽到的威力仍是大得足以刺疼心臟,他的半顆心好似揪疼了下。「那你希望有更多個祝長風跟在你身側嗎?」
「當然不要!」光是用想的,就已足夠教他毛骨悚然,像是不小心置身春天時一堆毛毛蟲窩裡的景象,噁心得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那麼你就聽我的話,戴上面紗,省得一堆祝長風見到你,又眼巴巴地直纏著你不放。」
灰火擰著眉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但祝長風已知道自己的威脅達到效果了。他是該高興的吧?
***
灰火雖身著簡樸的粗衣並蒙上面紗,全身在祝長風的威脅下更是包裹得密不透風,但那優雅的身形、飄逸的檀黑秀髮、出塵的氣質加上顯露於外如蓮藕般白皙的柔美,卻更加引人遐思,忍不住想一探黑紗下的絕美容顏。
若非祝長風的提醒,灰火也不會注意到每個人瞧見他的眼神比祝長風的更加貪婪,也更加令他厭惡。
他很奇怪嗎?為何每個人見著他都好像見著怪物般,眼珠子瞪得都快凸出來了。
習慣於獨自隱居山林,不喜人聲鼎沸的灰火,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完成任務,離開所有的人遠遠,尤其是祝長風。
可依風、依星辰辨別方向,方向感極佳的灰火,有著如動物般的本能。他根據祝長風微少的敘述,不偏不倚地直往南行。
為了能快些送祝長風回去,他甚至連最不習慣的人群也不避,不挑人煙稀少的小徑繞路,在日夜趕路下,祝長風終於宣告不支。
「灰火。」兩人相處的時日雖嫌短,但在祝長風仔細的觀察下,單純地灰火已被他措清了七八分。
他知道灰火絕對會遵從師命,不會棄他於不顧;他也知道灰火的武功修為極佳,用不羊大聲吼叫,他也能聽見。
「灰火……」再也走不動的祝長風乾脆倒地不起,假裝昏倒。
奔走了好一段路,早就發現祝長風的不對勁的灰火,終於說自己勉為其難地回身,來到祝長風身邊。「喂。」灰火踹了下他的頭。
吃痛的祝長風忍住不出聲。
灰火踩住祝長風癱在地上的手掌,以用力卻又不足以令手骨粉碎的力道蹂躪著他。
痛死了!可長風還是不出聲。他不想再走,不想再趕路了,早一日抵達目的地,他們就早一日分離,他不要。
現在兩人正處於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偏僻鄉間小路上,一望無垠的大地,颯颯地揚起風沙,在平坦的曠野中狂卷著。
不顧旁人意願的祝長風,有時會顯現出小孩子般的任性。
時將入冬,此境雖仍未降雪,但冰冷的風已先行透露天將變寒的訊息。
「喂。」死了嗎?
灰火將他踹進小徑旁的草叢中。
祝長風滾呀滾的,滾得一身灰,幸好地是乾的,否則他早就一身污泥了。
灰塵沒入鼻內,嗆得祝長風想打噴嚏,但他還是極力憋住;若這時露了餡,那他之前的努力不全白費了。
「喂,」察覺被踹的人沒有反應,想起師命的灰火上前察看,又補上數腳。
他不會就這麼掛了吧?
灰火趕忙上前探他的鼻息。要死也得等他將他送達他家之後再死,要死也得死在他自個兒的家裡,不要死在他眼前,害得他違背師命。
指尖觸及他微弱緩慢的氣息。還好,還沒死。修長的手指而探往他的額際,好冰!
體力不堪負荷的祝長風早由發熱改為發冷,身子冷得直顫抖,似乎並非舊傷複發,而是兒時宿疾再度發作。
小時候看遍的大夫中,大多不許他過度勞累,只因透支體力將會引發心疾,後果不堪設想。
本以為自己撐得住的祝長風,忘卻了大夫的警告,假裝昏倒的戲碼當下成真,他難受得直冒冷汗。
「喂,喝點玉泉。」
灰火將他帶至可以避風的岩洞內,並生起火堆,卻不見祝長風體溫回暖。他只有將他抱在懷中,好渡些熱氣給他,並想喚醒他喝些龍涎寺旁可延年益壽、又有治百病功效的泉水。這也是龍涎寺之所以被稱為龍涎寺的由來。
「灰……」
這傢伙又說了什麼?怎麼每次作夢都會說夢話?
在叫不醒他、無法使他喝水的情況下,迫於師命的灰火含了一口玉泉,親自哺入祝長風口中。
若是祝長風有知,肯定欣喜雀躍得飛上天,馬上生龍活虎,什麼病呀痛的全消失無蹤。
「還要……」意識雖未恢復,但那口清泉確實令他的身體舒服許多,他不由自主的脫口要求。
「祝長風,自己喝!」拿水壺讓他自己喝的結果是浪費了甘美的清泉,灰火只有再次哺喂。
喝了數口后,似乎是滿足了的祝長風終於不再囈語,乖乖的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窩在散發著溫暖熱度的懷抱中睡得香甜。
***
遠遠地看見裊裊炊煙,在一片湖光山色中,添上些許人味。
見著那陣炊煙,祝長風的第一個想法是:終於不用再為了生火而將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了。
自從上雲大師稱讚了他的手藝后,灰火便再也不肯再動手煮食,而不忍讓他總是蹈食乾糧的祝長風,便擔起烹煮的責任,包括狩獵和采野菜。
附了狩獵技巧仍屬極差外,他手藝可是日益增進,可以用有限的材料煮出好吃又具變化的料理,每當他看見灰火饜足的輕拭嘴角的模樣,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李讓灰火多吃些肉,才能多長些肉,那麼當晚上自己又以病發惡寒拐他同眠時,抱起來才會更柔軟些。反正灰火是俗家弟子,不忌葷。
在野店裡,菜還沒上齊,祝長風便忙著幫灰火夾菜。
「多吃點,嘗嘗看這道翡翠白肉,還有這道密汁烤鴨,還有……」
祝長風那殷勤的模樣就像在侍奉老祖宗般,看得旁桌的人直想笑,更好奇這名全身布衣、頭戴面紗卻仍令人無法漠視的俏姑娘長什麼樣。
大伙兒皆以為會令一個頎長高大的男子百般呵護的人兒定是一位美得教人難以逼視的姑娘家。
高大卻一副柔弱書生樣和一纖纖綽約的女子,教人想不使壞心眼也難。
為了一睹女子相貌、滿足愈益強烈的好奇心,竟有人暗自打起賭來。
甲六篤定那面紗下是張絕美驚人的美顏。
乙七則潑冷水的認為,若是美女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絕對是丑得羞於見人的醜女。
在兩人爭執的當兒,也有好事者加入,於是便演變成一場賭約。大伙兒推派損人的乙七想法子讓眾人一睹佳人真貌。
原本耳力奇佳的灰火,在這同時全被身旁聒噪不休和祝長風奪去所有的注意,不曾留意稍遠處的爭論。
「還有多遠?」
「我老家在濟南,可是我的家人應該已經全到揚州過冬去了。聽我父母說,他們本是南方人,所以相當不習慣北方冬日的嚴寒;不過從小在北方生長的我,倒是適應得挺好的……」
只要幾個字便可解決的回答,被祝長風講成了長篇大論,還口沫橫飛,外加口齒不清。
「濟南?」
「不不不,灰火,你可不能將我丟在那空無一人的大房子,我會餓死加凍死的,拜託,千萬不成呀!」
「哪那麼多廢話。」師父只說要將他送到他家,他哪管他家裡有沒有人在。
假裝酒酣、走路顛簸的乙七,故意走至灰火旁擋住店小二的去路。
「客倌,請您讓一讓。」
「喔。」乙七腳步一個不穩,東倒西歪,趁灰火側過身子讓他時,拐向另一方撥走他的紗帽,同時也波及到店小二的菜湯,灑了灰火,一衣袖。
哇啊!
讚歎的驚呼聲響起,大伙兒驚艷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這野店裡也能見到似天仙般的姑娘家。
眾人只注意到那出塵的嬌顏、澄澈的秋瞳、直挺的俏鼻、精美的檀口,和絹似的長發,微微反射著屋外難得一現的暖陽,組合成宛如畫中走出來的仙女,卻未曾注意到仙女眼中的英氣和不悅。
他長得很怪嗎?為何大家都以看到怪物般的眼神看他,他又不是故意掀開面紗礙他們的眼的,他們又何必驚訝得連嘴都合不攏?
「啊!手痛不痛?」祝長風沒注意到灰火的面紗被刻意撥落,只在意他被熱湯潑到的手。他焦急地拉起他,直往方才見到的湖泊衝去。
「快快快,快將衣袖拉高,我幫你拍拍冷水。」
、不用了。」只潑到衣料罷了,他在幹什麼?灰火不懂他在為何事焦躁,只當他又在發瘋。
「不成,一定要。」祝長風拼了命地和灰火拉扯,突然刷的一聲,扯破了灰火的前袖,露出一直引誘祝長風遐想的賽雪肌膚。手中仍拿著被扯破的半截袖口,他臉紅心跳地努力想為自己辨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買一件新的賠你,不然……不然我幫你縫,雖然我沒拿過針線,但我想以我的巧手,應、應該沒什麼困難……啊!」
眼看著笨獃子狼狽的直往後退,灰火原本難得好心的想開口提醒他,只是祝長風逕自說個不停,灰火也沒有插話的餘地,更不想伸手攔陰,就這麼看著他跌入湖中。
「救命,救命啊!我不會泅水……救、救命!」祝長風在湖水中忽浮忽覺,心痛地看著灰火竟沒有他的打算。他怎麼能動都不動?他最重視的師命呢?縱使再討厭他也不能違反的師命呢?祝長風拚命地、使盡所有氣力地掙扎著。
在載浮載覺間,祝長風竟看見了自己想求也求不來的畫面--灰火笑了,而且還笑得很開心!
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想不到就在生死存亡間看到了成果?難道非得見他受苦受難灰火才會愉悅?這、這太不人道了吧!
縱使如此,祝長風知道,往後他若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他還是會以自己的苦難來換取灰火的嫣然一笑。
「笨重,用你的雙腳站好!」
「也許是灰火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笑罵,讓在生死間掙扎的祝長風乖乖地聽令,也才發現到自己有多麼的愚不右及。
原來他跌落在淺灘上,水深甚至不及他的雙膝。
「嘿嘿。」祝長風訥訥地自我訕笑,撥掉掛在頭上的水草。算了,至少達到博君一笑的目的。「你的手有沒有怎樣?疼不疼?」不管自己有沒有摔到哪兒、吃了多口水、在臨冬之際全身濕淋淋的會不會受寒,祝長風只想到灰火的手沒有燙到、嚴不嚴重、該上哪兒找大夫替他療傷。
他心意單純又直接,隨時隨地在共處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表現出來,不論灰火再怎麼遲鈍、再怎麼鐵石心腸也不可能感受不到。
漸漸地,也許只有一點點,他已被他所感動。
「傻瓜,我沒事。」灰火嘴上仍噙著未退的笑意,他突然覺得這傢伙沒那麼討厭了,也許有他陪伴,他的日子會更有趣些。他笑嘆自己無稽的想法,山下的人怎麼可能肯一直待在山上那種見不著幾個人的地方?
祝長風則獃獃地望著他,在心底嘆道:好美啊!朱紅的唇微微上揚,像春日裡自在飛舞的彩蝶,奪去他的注意力、所有的心神,只為他而存在。
他的心怦怦直跳,仿若將自胸中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