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仲浩的房間，真是大得可以了。

和她印象中那種只有一張床、一個小衣櫃、電視機和小小的衛浴間的傳統旅社，簡直有天壤之別。這房裡除了有客廳、餐廳、廚房、獨立的房間和衛浴設備之外，還有一個能夠俯瞰游泳池以及台北夜景的落地景觀陽台，所有高薪家庭該有的，這裡一應俱全。

採薇渾身緊繃地坐在過分柔軟的絲絨大沙發上，下陷的椅子讓她很難維持端正的坐姿。

好緊張……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進男人房間吧？之前林睿哲在南部念大學時，也在學區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住，那時候他便常常邀她過去，只是每次都讓她硬生生的拒絕了。

為什麼她會答應他呢？難道她對他真的……

忽然間，她的眸光忽地對上石仲浩的，他正準備把唱片放進一個老古董似的唱盤上，感受到她異樣的目光，他回頭，給她一個淺淺的、溫暖的笑容。

採薇霎時又紅了臉，趕緊低頭僅裝撫平裙子上縐褶。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的小鬼。

見狀，石仲浩只揚唇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將唱片仔細平穩地放在唱盤上，擱好唱針，然後，唱片緩慢而規律地開始轉動……

「好了。」他微笑著走上前來，坐在採薇身側獨立的單人沙發上，刻意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採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話，卻忽地聽見一陣悠揚的樂聲，伴隨著老黑人沙啞渾厚的嗓音，從古老的木製音箱傾瀉而出，極緩慢又極有力道地回蕩在整個客廳裡頭。

「你覺得怎麼樣？」石仲浩挑著眉，輕聲問道。

採薇回頭，望著他，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太棒了，好像有一整個樂團在我面前演奏似的。」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聞言，石仲浩開心地笑了。「我說過你會喜歡的。」那平易近人甚至有些孩子氣的笑容，令採薇不自覺地跟著放鬆了心情。

她悄悄地注視著他好看的側影，心中偷偷地把他跟阿哲哥哥做了比較。

如果，她開口問他小時候的事情，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怎麼了？你有話要說？」察覺到她的目光，石仲浩忽地轉頭，帶著笑意的眸子望進她眼底。

「沒、沒有啊……」她心虛起來。

「無所謂，你想知道什麼就說吧。」

「我……只是在想，像你這麼有才華的人，為什麼要委身在一個小小的PUB裡頭？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她臨時換了話題，心中的疑問，還是沒敢說出口。

聞言，石仲浩的笑容僵了一下。

「無所謂可惜不可惜那份工作只是讓我打發時間罷了，況且，我並不想引人注意。」

不想引人注意？

採薇不解地揚起了眉，卻看見石仲浩起身走到音響前面，動手換了一張唱片，跟著，耳邊開始傳來一連串節奏輕快的口琴獨奏。

「這也是爵士樂嗎？」她禁不住好奇地問道。

「不盡然，這是爵士樂的前身，藍調。傳統的藍調比爵士樂更直接，也更能接近人的七情六慾。」他將手中的唱片封套遞給她。「這是我托朋友從一家快倒的老唱片行找來的，這個主唱是藍調樂界的大師級人物，他的口琴演奏巧可說是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我十分欣賞他。」

「藍調……」採薇摸著已有歲月痕迹的舊封套，訕訕地笑著。「其實，我對音樂懂得真的不多，你說的這些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不過，我很喜歡。」

「喜歡就夠了。」見她低著頭，粉嫩俏臉染上淡淡的酡紅，石仲浩忍不住黯了眼色。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抗拒她的乖巧和柔順。

看多了上流社會那些矯揉造作的「名媛淑女」，薇薇的平凡，反而更能凸顯她的不同，並且緊緊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嘴角含著笑。「只要你喜歡，歡迎你隨時到我這裡來，我收藏的唱片雖然大部分都還留在英國，不過，眼前這些應該就夠你聽了。」語畢，他起身走到餐廳，為兩人倒了飲料。

望著那高大挺拔的男性背影，採薇臉上的笑容逐漸隱去。

雖然聽見石仲浩這麼說，她的心裡著實高興，但是，她想她以後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今天的事情，就當作是一場美夢吧！她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一段小插曲，包括她的好朋友杜佩雯在內。

「你在想什麼？」手中端著熱咖啡和洋酒，石仲浩笑容滿面地走了回來。

「沒什麼，我是要謝謝你，今晚我很快樂……」

「聽你的語氣，好像以後不會再見面了！」他笑容微變。

聞言，採薇登時錯愕地抬起頭。

他……竟能猜中她的心事？！

「看來，你對我的印象並沒有改變多少，你還是很怕我？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危險？」

「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呢？」

「我……我只是……只是……」該怎麼說呢？他真的不明白她在顧忌什麼嗎？雯雯，是他的女朋友呀！

採薇有些無措地看著他，他目光熱絡得令她連耳根都紅了。

見狀，石仲浩心一軟。「算了，就當我沒問，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他將咖啡推到她的面前，臉上恢復笑容。「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然後，電話忽然響起，於是他起身走回卧房接電話。

唉，怎麼會這樣呢？

客廳里，採薇煩惱地瞪著咖啡杯。

她到底該不該跟他說實話？說她其實只是覺得他得很像某個人，想把感情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才接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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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聲音？……鳥叫聲嗎？真好聽。

唇角微揚，採薇轉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往身下溫暖的軟墊鑽去。

意識漸漸回籠，她模模糊糊地憶起了小時候，好像也都是在這種清晨時分，便會聽見各式各樣清脆的鳥叫聲。

那時候的她，好愛賴床喔！常常因為錯過了吃早飯的時間，而挨修女阿姨的罵。阿哲哥哥知道了以後，便天天來喚她起床，然後，在鳥聲啁嗽的薄霧中，牽著她小小軟軟的手，一起走到飯廳……

「阿哲哥哥……我們一定要這麼早起床嗎？」她總是邊揉眼睛邊問。

「是啊，這樣我們才可以吃早飯，吃了早飯，就會快快長大。」

「快快長大要幹麼呢？」

「長大之後，有好多事情可以做……」

「那不是很累？」她嘟著小小紅紅的嘴巴。

「我說的是好玩的事情，比方說，長大之後我們就可以買一間自己的房子，再買一部車子，還可以到處去旅行，環遊世界。」

「那你會帶薇薇一起去嗎？」

「當然會呀！我們說好一輩子都要在一起的，不是嗎？」

小女孩聞言露出一個滿足的笑，握緊手中溫暖的大掌……

身下的軟墊忽然動了一下，採薇心中一驚，倏地瞠開眼皮。

她疑惑地想要坐起身來，卻發現手中緊緊握住了什麼東西……是手？一隻男人的手？！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採薇飛快仰起頭，看見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龐，靠她靠得好近，連鼻息都灑在她臉上。

是阿哲哥哥嗎？……不，他是……

「啊？！」她忙不迭地鬆開手，爬坐起來，還殘留著石仲浩體溫的手，掌心有點濕濕的。

她這樣躺在他腿上多久了？

「昨晚看你睡得很熟，不忍心叫醒你，所以……」

昨天晚上，他接到英國來的越洋電話，父親激動地對離家好幾個月的他訓了一頓，之後出來，便看見她睡倒在沙發前的長毛地毯上，桌上的咖啡和酒杯都空了。

他沒有叫醒她，只是回房拿了一床被子，陪她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打盹。

他沒告訴她，其實，他整晚都沒睡著……她軟熱香郁的身子折磨了他一整夜。

「抱歉，我不知道那杯酒很烈，我不應該睡著的，我……我該走了。」紅著臉，採薇尷尬地起身找著她的外套還有包包。

她真的很糟糕耶！不但偷喝人家的酒，還睡得昏死過去

要是石仲浩因此而把她當成那種輕浮、隨便的女人，那也怨不得人了。

迅速披上外套，採薇抓起包包，尷尬地立在一旁。

「那……我走了，很抱歉打擾你。」彎身一鞠躬。

「要走了嗎？」石仲浩也跟著起身，看看窗外，又回頭望著她鮮紅的臉蛋。

他忽然有些捨不得她走。

「才六點而已，天都還沒亮……你不急的話，我叫廚房送早點過來，吃完我再送你回家好了。」

「這……我想我還是先走好了，不然等一下上班會遲到。」採薇說著一路退到了房門口。

接著她看見石仲浩表情出現短暫的空白，旋即他笑出聲來。「今天是周末。」

「咦？

「坐一下吧！這家飯店的早餐還不錯，我請服務生送兩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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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鐘。

飯店裡人頭攢動，遊覽車載來了一車又一車的日本觀光客，有老有少，每個人胸前都別了一枚胸針，神情雀躍。

「嘩！台灣女孩真的很漂亮啊！」一名中年男子操著日本語說道。

「是啊是啊！不過，這個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另一名穿著夏威夷花襯衫的微胖男子用力點頭附和，兩隻小小的眼睛，色迷迷地盯著前方不遠處的尤物。

「小姐，我找住在這邊的一位石仲浩先生。」

「好的，麻煩你稍等一下。」

一身Gucci的2003年春裝，腳下踩著同一季新款細跟涼鞋，杜佩雯渾身火紅地出現在飯店櫃檯前。

她是來跟客戶洽談一筆生意的，雖然這個Case老早之前就已經敲定了，不過身為業務經理的她，還是覺得跟客戶直接面對面的交談，比較能夠掌握住客戶的心態。

至於，她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家飯店的西餐廳談生意，那……自然是為了石仲浩嘍！

櫃檯小姐忙得焦頭爛額，趁日本導遊拉著台灣地陪說話的同時，抽空撥了通電話到客房部。幾分鐘之後，電話轉到了杜佩雯手上。

「仲浩……是我，佩雯。我現在在一樓Lobby……嗯，我跟客戶約了談生意，他臨時有事，要九點鐘才會到……現在時間還早，我可以上去坐坐嗎？」

語畢，電話的彼端也跟著安靜了一會兒，杜佩雯細眉微攢，有些不高興起來。

他是什麼意思啊？

雖然她不請自來是有些冒失沒錯，可是誰教他一直不請她到他房裡坐坐、喝個茶？不得已，她只好出此下策嘍！

見他遲遲沒有作聲，杜佩雯硬是壓下心中不悅，語氣更嗲地說道：「我不會待很久的，我買了你最喜歡的早點，等你吃完我就走了。」

「不，你誤會了。」電話那頭終於傳來石仲浩低沉的嗓音，他輕咳了聲。「抱歉，剛才有點事情……」

「你在忙嗎？一大清早的？

「不，沒什麼事……你要上來是嗎！我到一樓接你。」

「不用了，你告訴我幾號房，我自己上去就行了。」嘴角噙著笑，杜佩雯滿意又驕傲地將話筒遞還給櫃檯小姐。

哎，就說嘛！

天底下，有哪個男人能拒絕美女的誘惑呢？

更何況，今天她大小姐可是放下了身段、委曲求全地自動送上門來，要是還不懂得把握機會，那就真的是笨蛋了。

挑挑長又累的睫毛，杜佩雯微笑地轉過身來，見櫃檯前有幾名日本觀光客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她也不惱，抬高了下巴，視而不見地走過眾人面前。

男人，都像蒼蠅。

她微笑且高傲地走到電梯口。

這是家五星級的大飯店，所以光載客電梯就有好幾部，她選擇站在靠裡頭的電梯門前，刻意避開人潮。

過了一會兒，兩部電梯同時來到一樓，杜佩受很自然地往前一步……跟著，她的視線從另一部電梯走出來的身影給吸引住。

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