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聽說柳凝真病了,而且似乎病得不輕,花問陶心中不由得相當憂慮。
考慮再三,雖然明知道不應該,他還是決定偷偷去看看她。
他找上梅香幫忙,等梅香借故調開桂香,柳凝真房裡沒有旁人之後,他偷偷潛入她的房間。
花問陶佇立在她床邊,靜靜地凝視她。
她病得花容憔悴,原本就雪白的小臉,如今更是蒼白無血色。
如果可以的話,他多希望能夠由他來照顧她,讓她不受到絲毫的傷害。但而今他站在她的病榻前,卻什麼也不能做。
他伸出雙手,卻不能抱住近在咫尺的她;握不住那遙遠的幸福……
大概是在夢裡隱隱感覺到身邊有人吧,柳凝真醒了過來。
她一張開雙眼,看見立在她床邊的人,一瞬間不禁愕然。
問陶?她還在做夢嗎?
「你還好嗎?」花問陶見她醒了,輕聲問道。
這再真實不過的聲音頓時驚嚇到了柳凝真,她費力掙扎地坐起身來。
這次不是夢,他是真的來到她床邊……
「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可能的,這樣的景象應該只能出現在夢裡……現實生活中,他怎能進入她的房間!?
「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柳凝真連忙搖頭。「你不應該來的……快出去吧!」
「凝真……」
「趁現在還沒有人發現,你快走。」柳凝真連連催促他。
「不,我想多看你一會兒。」花問陶態度堅定地說,站在原地不肯離去。
「你別再胡鬧了……」柳凝真偏向床里,不肯看他。「萬一讓別人發現你在我房裡,你要如何面對老公公?」
即使是現在,她還是只為了他擔心牽挂……
「我不管那麼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凝真。」
「別傻了,你快出去……」花問陶堅決不走,柳凝真不禁又氣又急。
她轉頭對著他。「你要怎樣才肯離開?」
花問陶走向前,握住她冰涼纖弱的小手,「讓我在這陪你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他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說道。
他的真情令柳凝真動容,但卻不是她所能接受的;她只能拒絕。
如果他們之間不是這樣的身份,任她再怎樣心如鋼鐵,也不可能要自己不愛他;然而,如今既是這樣的情況,她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是一種錯。
柳凝真堅決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大掌中抽出。「我不想要你陪,你走。」
「為什麼?」花問陶怔怔地看著她,無法相信她決裂斷然的態度。
是什麼讓她這樣對待他?
柳凝真沒有回答他。「你再不走,我要叫人過來了。」
花問陶望著她,不禁搖搖頭。
「不,你不會的。」最愛他的凝真不可能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情,不會的!
他堅決的這樣肯定,所以絲毫不把柳凝真的威脅放在心上。
「我不會嗎?也許吧……我不會……」柳凝真眼中流著淚,強迫自己說出最決斷的話語——
「你說得對,我確實不會,因為,我不想跟你一起身敗名裂。」
花問陶愣住了。
她竟然這麼說……他那麼愛她,又算什麼?
也許在她心中,她永遠不及他愛她那麼深;又或許,她根本不曾愛過他……
是不是一直以來,他把一切假設得太完美了?以為她多少也有點喜歡他……他錯了嗎?
那麼,他長久以來的執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花問陶怔在原地,空洞茫然的神情讓柳凝真心中疼痛不已。
她想說些什麼,卻終究無聲地看著他被痛苦的情愫撕扯著。
好不容易快要斬斷他的執迷了,她不能在這時候回頭,一回頭,就全錯了……
柳凝真忍淚別開臉,不願看見他痛苦的神情。
過了許久,花問陶轉身離開。
臨出房門,他輕輕的留下一句話——
「曾經……我以為你也愛我。」
聽了這句話,柳凝真忍不住哭著回頭,卻看不見花問陶早已遠去的身影。
就在這時,銀月擔心的臉出現在門前。「凝真。」
「月姐……」望著銀月的臉凝真依然淚流不止。
「傻孩子,別哭了。」銀月說著,緩緩朝她走近,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拍撫。
剛才的那一幕,她在窗外全都看見了。
她明白凝真並不是不愛問陶少爺,為了斬斷問陶少爺對她的眷戀,她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傷了對方,卻更傷了自己。
柳凝真伏在銀月懷中痛哭。
她真的不愛他嗎?不是這樣的……他是她從前最愛的人,如今亦是;然而……
就是因為愛他,所以更不能讓他為了自己,毀掉一生。
???
「你聽說了嗎?我們府上最近要辦喜事了呢!」
「是嗎?我沒有聽說呀?是不是老公公又要迎娶姬妾了?」
「不是。是我們問陶少爺的喜事呀。」
一日,花府園子里的春花開得爛漫,眾位姬妾紛紛出來園子里賞玩。
柳凝真、銀月和七娘、八娘坐在亭子里賞花,忽然聽見庭外經過的幾個侍婢七嘴八舌地講談這件事。
柳凝真不由得愣住了;七娘和八娘聽了這件事,倒覺得很興味。
「老公公要替問陶少爺成親了嗎?這倒是極好的一件事呀!」七娘說道。
「可不是嗎?問陶少爺也到了適婚的年齡了,早該辦喜事。」八娘附和著說。「不過,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有這等福分,配得上問陶少爺呢?」
「一定是某貴家千金吧,說不定還是個公侯郡主娘娘呢!老公公那麼疼寵問陶少爺,一場親事揀擇了這麼多年,一定是最好的。」
「說得也是呀……」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說得熱鬧,柳凝真心中卻一片空白。
他終於要成親了嗎?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她低著頭,想為花問陶感到高興,卻一絲笑容也擠不出來。
銀月知道她心中難過,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如果這是真的,那倒是好事呀。問陶少爺終於要成家了。」
柳凝真勉強對著她笑了一下。
這確實是件好事,成家之後,也許問陶就會忘了她,也不會再為她難過了……
這應該就是她想要的結果。
正談論著,忽然花老太監身後跟著幾個小丫頭子來到亭子里,諸位姨娘連忙聚集過來伺候。
「你們今天興緻這麼好,一起來到這花園裡玩賞了。」
「是呀,不過老公公今天心情也不錯,是不是因為問陶少爺好事近了呀?」八娘笑著問道。
「哦?你們也聽說了?」
「只是聽到一點點,還不是很清楚。不知道老公公替問陶少爺揀定了哪一門好親事?」
「是那天在恭王爺的酒席上,蒙恭王爺青睞,稍微提起了這件事。恭王爺膝下有一個獨生寶貝郡主娘娘,封號為『永平』,今年才十七歲,才貌雙全、性情恭順,恭王爺想將她許配給咱家問陶。」
「這麼好的對象,老公公一定早就答應了?」
「對象是不錯,咱家倒還沒答應。」
「喔?這是為什麼呢?」
「問陶目前身上還沒有官階,能娶到郡主娘娘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只不過席面上有些不太好看。我原本的打算,是要等幫問陶弄到官位之後,再讓他結親的。」
「那目前怎麼辦呢?如果拒絕了王爺這門好親事,豈不相當可惜。」
「咱家也這麼想。所以,現今正在考慮是先結親好,還是先替他謀求官位好?」
「依妾身看,老公公何不先替問陶少爺結親?雖然現在問陶少爺沒有官位,稱呼上不是非常體面,但能夠成為親王的女婿,也不就夠光榮了嗎?老公公以為如何?就是日後為問陶少爺謀求官職,有恭王爺做後盾,不是更如虎添翼?」銀月建議道。
「三娘說的是,這樣豈不是很好?」七娘說道。
花老太監聽了,點頭沉吟。
「這話倒是……」他轉頭看見柳凝真出神的樣子,問道:「真兒,你在想什麼?」
「呃……不,沒什麼……」
「你覺得如何?」
「什麼如何?」她一臉茫然,顯然他們剛才所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銀月見狀,心裡暗呼不妙,連忙低聲在她耳後說道:「老公公問關於問陶的婚事。」
柳凝真聽了,便垂首說道:「妾身認為,替問陶少爺成親應該比任何事來的重要,不應耽擱……」
騙人!難道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心裏面突然有個聲音這樣指責她。
然而她的違心之論卻讓花老太監聽了很高興。
「真兒說的是,有什麼事能比陶兒的終身大事重要嗎?既然眼前有一段這麼好的親事,咱家實在不該白白錯過。」他說著,吩咐柳凝真說道:「真兒,等一下你去查看曆書,挑個好日子,咱家要替問陶下聘。」
柳凝真心中一震,連忙點頭答應:「是……」
眾姬妾聽見花老太監要向恭王府提親,連忙錦上添花地向他賀喜。
柳凝真坐在最後面,面無表情的呆愣著,空洞的雙眼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好虛偽……好虛偽的自己……
連現在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她都不能表露出自己真實的情感。
問陶要成親了,她心中疼痛莫名,卻連眼淚都不能流,因為她是他的「姨娘」,只能為他恭喜、高興,不能為他傷心……
???
花問陶聽說自己的親事快被定下來,卻一點都不高興。
他不想娶妻,他不要娶什麼恭王府的郡主!今生他只想娶一位姑娘,除了她,他誰都不想要!
他跑到醉月樓狂飲,月依姑娘一如往常地陪伴著他。
見到花問陶今日神態變異,非比尋常,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問了幾次不答應,月依姑娘只好靜靜的陪著他飲酒,不再多問。
花公子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會開口;他不想說,她問再多遍也無濟於事。
月依姑娘深深了解這一點,所以不敢相強。
過了許久之後,花問陶才突然說道:「我要成親了。」
月依姑娘聽了這句話,如遭雷極,頓時僵在當地動彈不得。
她愣愣地望著他好半晌。
「是……是你所喜歡的……那位姑娘嗎?」
這個消息來得這麼突然,月依姑娘一時之間只能想到這件事。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會祝福他的……
花問陶搖搖頭,「不是!不是她……」
沉痛低沉的嗓音,讓月依姑娘聽了更加心痛。
「那你是……迫於無奈了?」
花問陶猛烈地灌著酒,不作回答。
月依姑娘沉默下來,表情盡量維持平靜,而不斷微微顫抖的玉手卻無意間泄漏了她的心事。
花公子要成親了,和別的姑娘成親?
她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花公子丰姿出眾,原本就該有個好佳偶。她雖然深愛花公子,卻知道自己出身低微,無論如何也匹配不上他,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和別的姑娘成親。
她早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雖然事情到了眼前,她還會心痛,但跟她的傷悲比起來,她更希望花公子能得到幸福?
怎樣才算愛一個人?當然是希望對方能比自己過得更好、過得更幸福。她就是這麼想的。
因此就算花公子不能娶她,而必須和別人成親,她也會真心祝福他過得快樂;然而,如今花公子卻是被迫跟別的女人成親,他都這麼不開心,她又怎能不為他難過?
花公子這麼不開心的原因,是為了那位他所喜歡的姑娘吧!
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共結連理,反而被迫和別的姑娘成親,這對他而言是多麼悲哀的事情。花公子這樣沉痛的悲傷,也無非是為了另一個「她」……
這樣說起來,她算什麼?
在這之間,她到底算什麼?
花公子現在要娶別的姑娘,而為了他所愛的姑娘傷悲,那她呢?花公子大概從頭至尾都沒有想過她吧!
這樣的事實她應該早就心裡有數,只是現在認真想起來,還是忍不住傷悲……
但這又如何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明知道這樣跟花公子在一起,她也得不到幸福,卻還是選擇這樣做。不顧會傷了自己,也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這就是她月依愛人的方式。如果問她是否真的快樂,她想,她應該還是快樂的……
雖然心裡這麼想,月依姑娘仍是不禁流下淚來。
花問陶見狀,知道是自己將要成親的消息傷害了她,不禁歉然地說道:「月依,我很抱歉……」
月依不待他說完,笑著搖搖頭。
花問陶不解的看著她。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只覺得她流著淚水微笑的樣子,竟是出乎意料的美……
是什麼讓她有這樣的表情?彷彿撲向火焰的飛蛾,在烈焰中燃燒自己最美的光輝。
「你不用跟我說抱歉,我不覺得你欠我什麼。」
「可是……你一直以來為我付出的太多,我卻不能給你什麼。」
「我覺得我已經擁有太多了。」
「呃?」
「因為,我認真愛過你。」月依認真地說道。「只要認真愛過,不管結果是什麼,這一生就值得了。」
花問陶有些驚訝地望著她,覺得眼前的姑娘真是超越他太多了。彷彿她已經超脫出這俗世的枷鎖,而他仍在自己所畫下的圈圈中苦苦煎熬……
怎麼樣才能做到像月依姑娘這般真性情的超脫呢?他能嗎?
也許,他還做不到……
「月依,我很羨慕你。」
月依姑娘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羨慕?那倒不用了,她並不值得羨慕……
之所以能想得這麼透徹,實際上是被現實的無情磨練逼迫出來的。
倘若她有選擇的餘地,她也會希望能跟所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兩個同樣失意的人,各懷心事,以一杯又一杯的酒麻醉了自己的傷悲。
???
花問陶帶著醉意回到花府,已是夜半時分。
他平生很少喝到這般爛醉。
以前心情不好,到醉月樓飲酒,總有月依姑娘會勸著他,不讓他多喝;但今天月依姑娘心情跟他一樣頹喪,兩個人一起喝得爛醉如泥。
他踩著凌亂的腳步穿越花園,想要在倒地之前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經過合歡花叢的時候,那一簇一簇的艷紅色彩令他停下了腳步。
花問陶情不自禁的佇立在合歡花樹前。
那絲絲的紅花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之下,像籠罩在霧裡一般,隱約模糊不清,卻美得如夢似幻。
他不禁回想起從前和柳凝真徘徊在這合歡樹下的樣子,一切真的像夢一樣……
他想觸摸那紅絲縷縷的花朵,卻因醉眼昏花,他伸出手,什麼也碰不到。
他幾乎要懷疑這是在夢裡,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等到他醒來之後,還是可以跟六娘一起去撿樹葉,向不知名的遠方瞭望……
等我長大后,有一天我帶你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
忽然想起從前他們在銀杏樹下說過的話。
花問陶無意識地在合歡樹前站了片刻,忽然轉身往柳凝真的睡房走去。
即使在夢中,他還是不會忘記六娘在什麼方向。
他來到柳凝真的房外,悄悄地走進她的房間。
一聲不響的,花問陶站在柳凝真床邊。看見她祥和純真的睡容,他忍不住伸出手碰觸她的臉頰。
柔嫩細緻的觸感,卻似幻似真一般,叫他無從分辨。
他也不想分辨……
如果這是夢,他寧願從此長眠不醒……
花問陶驀然伸手將床上的柳凝真抱了起來。
突來的動作驚醒了睡夢中的柳凝真。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緊抱著她的人,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凝真……」花問陶緊抱著她,輕柔的吻悄悄地落在她的臉頰、頸項。
「放開我。」柳凝真想掙扎,卻敵不過花問陶的力量,她望著他鐵禮的動作,只能急得流淚。
「我永遠不會再放開你……」花問陶埋首在她纖細芳馥的頸項間,不為所動。
「不能這樣……你會後悔的。」
「這一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才會後悔。」他堅定的回答她。
這樣做……是對是錯呢……
一切如夢似幻,她無力去辨別,也不願去分辨。
窗外春霧如幻,在這樣一片魅惑的黑暗裡,她第一次放縱自己,選擇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