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家位於陽明山高級住宅區的別墅，今夜是一片燈火通明。

偌大的庭院里點滿了饒富情致的昏黃燈火，大廳上更是金碧輝煌，衣冠鬢影穿梭其間。

「李氏財團」新一代的負責人，為了這次的舞會，特地發函邀請各界名流前來參加。

顧晴風既然收到邀請函，又拗不過好友歐陽曄的邀約，就出席了今夜這場別出心裁的舞會。

他並沒有費心為今夜的舞會做準備，反而是歐陽曄興緻勃勃的替他打理一切。

他身上穿著十八世紀英國貴族男士的禮服，臉上帶著吸血鬼的面具，配上他高雅的氣質，頗有吸血伯爵的詭魅氣息。

顧晴風對於這些交際應酬，原本就不是很感興趣，虛應一番之後，趁人不注意時，就溜到庭院里去透氣了。

他佇立在一棵榆樹底下，背對著人群，深邃的眼眸望著天際。

今晚月亮很亮，山上的星星也不遜色，天空是絢麗的一片光彩。

就在他想摘下面具的時候，身後突然出現一個柔美含笑的聲音——

「你也是逃席的人嗎？」

語意飄邈溫柔，一時之間竟令顧晴風失神。他回過頭來，發現一個身形窈窕的少女正立在他身後。

她身上穿著一襲櫻紅色的和服，外面披著長長的外褂，臉上帶的面具是蒼白的一張臉，很明顯是日本貴族少女的打扮。

這樣的裝扮完全看不出她原來的樣貌，只覺得面具后的那一雙眼眸相當清靈美麗，而一頭烏黑亮麗披泄而下的長發，更襯托出她優雅婉約的氣質。

「妳的打扮很特殊。」他下意識的這麼說。

「是啊，這都得感謝『他』呢。」那名少女微笑著說，話語卻微有嗔意。「你的裝扮也挺有趣的呀。」

「這是我朋友的傑作。」顧晴風有些無奈的說。

「你不喜歡待在大廳那麼熱鬧的地方嗎？我也是。雖然『他』警告我不準逃席，但我還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了。」

「只是感到有些厭倦。何況……」他抬起頭來望向遠方，「這樣的夜晚格外令人思念……」

那名少女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有想念的人嗎？我也有。可是……想念的感覺真的不太好受呢。」

「想念的感覺還好，最無奈的是連對方的蹤影都無從掌握，那種心情，才真是無所適從。」他頗有感觸的說道。

「可是掌握到行蹤又能如何？倘若不能見面，就算近在咫尺，也是枉然。」那女孩說道，語意開始有些哀傷。

顧晴風聞言，轉頭看她。「為什麼這麼說？」

那少女靜默了一下，搖搖頭，淡淡的笑了。「不說了，再說也沒有用。」

顧晴風看進她憂傷的眼眸，瞬間居然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不禁看得呆了。

他怎麼會覺得，眼前的人跟「她」好象……那含愁的眸光……

「嗯？怎麼了？」她抬起頭來迎向他的注視，不解的問。

「沒……沒什麼……」是他想太多了吧？

那個女孩，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所……

「你真不會說謊呢，心裡明明有事。」她笑著說道。

「妳是如何知道的？」

「看你的眼神啊！表情可以偽裝，眼睛卻不會騙人，你的眼神說明了你心中有事。」

眼睛不會騙人……

顧晴風微微笑了。

「好吧，真是個聰明的女孩。我只是突然覺得，妳的眼神跟我所認識的一個女孩很相似。」

「眼神？眼神相似？」她柔美親和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笑意。「那我只能說你觀察入微唷，居然可以留意到眼神相似與否。」

顧晴風聞言，不禁失笑。

「不過，我確實是對那個女孩的眼神印象深刻。」

「哦？為什麼呢？她的眼睛很漂亮？」那少女不禁好奇的問道。

「她很漂亮，眼睛更是出奇的漂亮。」顧晴風第一次在人前坦誠他對虞小琬的觀感。「但我會注意她的眼睛，是有原因的。」顧晴風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她是個很害羞、很畏縮的女孩，從來不敢在別人面前表現真實的自己。她傷心的時候會微笑；生氣的時候，也是以微笑來掩飾真實的情感。有時候，她臉上帶著笑，而眼中的情感，卻是那樣哀傷的令人心疼。我很難掌握她真實的心思，只能藉由她那雙眼眸，接觸她過分羞澀封閉的靈魂……」顧晴風悠悠地說道。

許久之後，她那雙清亮靈動的眼眸微微閃著光點，彷佛是星光倒映在她秋潭似的泓波。

「怎麼了？」她不尋常的沉默引起顧晴風的注意。

少女揉揉眼睛，「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很感動……」

「感動？」

「嗯。我想那個女孩的個性雖然有些弱點，但她卻是幸福的，至少，還有你懂她……」她的話語輕輕的散在夜風中，如嘆息一般。

顧晴風聞言，搖了搖頭。

「我懂她？不，我不懂……我原本不懂她，是她離開之後，我才從回憶中慢慢地了解到她的傷與愁。我懂得實在太遲了。」

少女看著他，忽然有些了解的說道：「你剛才說想念的人，就是這個女孩嗎？」

顧晴風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原來如此……」

「我怎麼會跟妳說這些呢？」他突然發覺自己泄漏了太多心事。「這些事情，就算是對著好友，我也不會說，現在卻……」

「一點也不奇怪。」

「嗯？」

「你會告訴我這些心事，大概是面具的關係吧。」

「面具？」

「當一個人隱藏起自己的外表，讓別人無法知道你是誰的時候，真實的情感反而會流露出來。你會這樣對我吐露心事，是因為你明白，我不會知道你是誰。」少女說道。

「哦？妳說得也有道理，或許真是這樣。」

「所以有時候，面對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反而會比較自在，而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說話之間，四周吹來一陣夜風，將榆樹上泛黃的枯葉吹落了下來，一時落葉繽紛。

「落葉……」那名少女伸出手，感受四周落葉飄飛的秋風氣息。

「已經是晚秋了呀……」那名少女不經意的說道。

「晚秋……那年也是晚秋時候……」他微抬起頭來望著樹間。

「你又想起了什麼嗎？」

顧晴風低下頭，正想回答她的問題，卻驀然發現那名少女已消失了蹤影。

他愣了一下，不覺有些錯愕。

人呢？剛才明明還站在這裡跟他談話的啊！風裡依稀傳來那名少女身上的氣息……

來去如此倏忽，難道是他的幻覺？

正錯愕間，一個身形高瘦的男子走到他身旁。

「你好啊，顧兄。」

「你是？」顧晴風拿下自己的面具，看著對方。

那名高瘦的男子也取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張俊朗斯文的面孔。

「是我，李明徹。」他笑著自我介紹。

原來是「李氏財團」新一代的繼承者，素來花名在外的李家公子。

顧晴風雖然很少和他接觸，對彼此並不熟悉，但向來在生意上的合作關係挺和諧的，也不算完全不相識。

「你好。」他微微頷首示意。

「是不是我這回辦的舞會不能讓顧兄滿意，讓你寧願一個人站在這裡吹夜風？」李明徹半開玩笑的說。

「不是。我方才和一個女孩在這裡聊天，但轉瞬間她就不見了。」

「女孩？」李明徹露出狐疑的神情，問道：「是不是一個身穿厚重和服的丫頭啊？」

「對，就是她。」

「好傢夥，我在宴會上見不到她人影，就知道她一定逃席了，四處找不到人，原來是逃到這裡來了。這丫頭剛才一定是看到我走過來，所以連忙溜掉了。」

「你們認識？」

看她那身繁複精心的裝扮，他早該想到她的家世一定很不尋常，原來是跟李明徹有關係的人，但不知他們是什麼關係。

「豈只認識而已，很不幸，我跟她熟得很。」

「哦？」

李明徹笑著說道，「她是我妹妹。」

「妹妹？」

李明徹不是「李氏財團」前董事長的獨生子，唯一的繼承人嗎？

李明徹看出顧晴風的懷疑，微笑說道：「也難怪你覺得訝異，不過，她真的是我妹妹。」

「嗯。」

「不提這些，我們回大廳如何？堂堂『華鈆企業』的總裁逃席，我這做主人的很沒面子呢！」

顧晴風笑了一笑，重新帶上面具，隨著李明徹回到大廳。

李明徹在眾多的賓客群中發現了那抹櫻紅色的身影，他立刻前去將她逮了過來。

「丫頭，妳別再躲了，乖乖地跟大哥在一起吧。」

「我哪有躲啊？我可是一直在這裡呢。」那女孩調皮地笑著。

「妳還想矇混過去嗎？我可是有證人的。」

「證人？」那少女很快的看到李明徹身旁那個瀟洒不群的男子，不禁微微一笑。「哦，是你啊！」

「如何，沒話說了吧？我幫妳介紹一下，這位是『華鈆企業』現任總裁，顧晴風。」

一聽到「顧晴風」三個字，那名少女眼裡的笑意瞬間凍結。

顧晴風……怎麼會是他？！

她不禁愕然。

「丫頭？怎麼啦？」連李明徹都發覺到她的不尋常。

「沒……沒什麼……」

「阿徹！過來一下！」剛好李明徹的朋友有事叫他，他只得先離開。

「丫頭，我先離開一下，妳幫我招呼一下顧先生喔。」丟下話之後，也不等少女回答，就自己離開了。

「喂……」她想說些什麼，卻來不及。

就剩下她和顧晴風兩個人。

「我們認識嗎？」

「啊？為什麼這樣問？」她顯得有些緊張。

「剛才妳聽到我的名字時，似乎很訝異。」

說訝異是含蓄了點，老實說，她剛才那個樣子簡直像是被嚇到一樣。

「哦，我是有聽過，一時沒想到會是你，所以……」

「原來是這樣。」

「嗯。對了，我有點不舒服，想先離開，顧先生你請自便，不用客氣。」她匆匆地說，很快地往樓上走去。

顧晴風望著她倉促的背影，心裡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更奇怪的是，他怎麼會覺得這名少女的身影，似曾相識呢？

她是李明徹的妹妹，不是他的妻子虞小琬……

＊＊＊

虞小琬匆匆的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

一關上房門，她取下面具，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簡直不敢相信方才所經歷的一切。

她居然遇到顧大哥了，在那樣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

是從前的記憶太模糊嗎？還是她刻意遺忘？她居然認不出顧大哥的聲音，還跟他聊了那麼久。

三年了，她變了很多，顧大哥似乎也變了不少，她居然可以那樣自然地跟他談天……這是以前連作夢都不敢奢望的啊！

顧大哥在說話之間提到的那個女孩，指的就是她嗎？

顧大哥還沒有忘記她，而且還會想念她嗎？

但……那又如何呢？也許顧大哥只是想著從前對她父親的承諾吧……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項擺脫不了的責任。

他會那樣想念她，只是出於愧疚，那她還應該高興嗎？

早在離開的那一天，她就知道彼此之間是不可能的，又何必在三年後的今天，仍心存幻想？

不過，她真的很高興遇到顧大哥。

她很想問他這些年來好嗎？很想問他是否偶爾也會夢見她？很想問他是不是……已經找到屬於他的人？

她有好多問題想問，有好多話想說；然而，她不能問，也不能說。

當年她決定自顧大哥的生活中消失，結束一切問題。如果現在她再度出現，那三年前的毅然離去就成為枉然了。

她不能再出現，也不應該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