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日，李琰和杜硯卿到莊裡巡視，令狐葵則趁這個機會，到他的書齋作一番打理。

李琰的書房相當樸實，沒有多餘的擺飾，有的只是一疊又一疊的書籍和帳本。

一邊整理著架上的書籍，令狐葵隨手拿起幾本來略作翻閱。她發現李琰這些書籍並不是擺著好看而已，而是經過很用心的閱讀，一翻開書本就可以看到朱墨爛然，評點得相當仔細。

令狐葵點點頭，對於李琰這個人又多了幾分欣賞。原來李琰雖是巨賈之流，卻也相當留心於學問治世之道，非常可取。

整理完書架之後，她開始清理桌上的帳本，和零散放置的筆墨硯台。

她並不慣於做這些雜務瑣事，本來連翹是要來幫她打理的，但一思及母親的心意，她還是婉拒了連翹的好意，決定由自己來。

令狐葵一邊揩抹書桌，一邊想起了當初她母親飛升的當日，所交代她的話──

「阿葵，我經過千年的修練，如今登仙的時刻已到了。」她的母親千年天狐對她說道。

「賀喜母親，一千多年來的心血終於有了結果。」

她母親點點頭，接著嘆了一口氣。「我心裡雖然高興，但有一件事情，卻一直掛在我心裡。」

「是什麼事情讓母親這般掛心？」

「十幾年前我犯了劫數，不慎被獵人給捉住了，那時他們把我關了起來，揚言要將我的皮毛做成裘衣。」

葵聽母親這麼說，也不禁變了神色。「後來怎麼樣？」她連忙問。

「在千鈞一髮之際，有一個小男孩出面替我說情，我才因此獲救。」

「哦？」

「多年來，我一直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報答這項恩德，不過一直苦無機會；如今飛升在即，我更是無法可報。」她的母親說道，神情顯得極為惆悵。

「母親，那位孩童住在何處、叫什麼名字？母親這般念念不忘，阿葵可以代替母親報答他的恩德。」

她母親點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阿葵，你是個極可靠的孩子，這件事情交給你，母親自然是不需再掛心了。」

「是的，母親，阿葵自當勉力而為。」

「那名恩人姓李名琰，是河南永州桃花庄人氏。」

「但不知母親要阿葵如何報答恩人？」

「一切自有天意，此時我也不便多說，你只要記得，無論如何要留在他身邊就是了。」

「阿葵知道。」她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下來。

對她而言，完成母親的心愿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還有一件事。」

「母親請說。」

「關於你的妹妹蘭兒……」

聽聞蘭兒的名，葵頓時變了神色。「母親，蘭妹……怎麼樣嗎？」

「蘭兒雖然是你的雙胞姊妹，但她自小一直忌恨於你，這你也是很清楚的。」

「母親，蘭妹是還不懂事，過些時日，我相信她……」

她的母親打斷她的話，「阿葵，我自己生的女兒，難道我還不了解嗎？你不用再維護她了。」

「母親……」

「不久之後的將來，蘭兒將為你帶來一個很大的劫數。」她母親突然說道。

「這……母親，如果真是這樣，那阿葵該如何應變？」她母親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因此葵一向不懷疑母親的話。

「唉，你們都是我的女兒，雖然我多疼你一些，卻也不能完全袒護你。我只能先告訴你這件事，讓你心裡預先提防，別著了蘭兒的道。」

「是，謝謝母親。」葵知道天機不可泄漏，也沒再多問。

母親說完這番話不久，就飛升登仙了。離開之前，仍不忘交代葵的表妹連翹要好好服侍葵。

至今，葵仍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她一直跟在恩人李琰身邊。她只是靜靜待在他身邊，對他會有什麼幫助嗎？她想不出來。

不過，對於母親的交代她一向不懷疑，所以也就乖乖照做；至於將來蘭兒會為她帶來怎樣的災難，她倒是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將書房都整理完畢之後，一回頭，就看見連翹踩在門檻上望著她笑。

「你又來了。不怕被別人看見嗎？」

令狐葵提起水桶，從她身邊走過。連翹連忙把水桶接過來提著。

「才不會，我確定這四周沒有人才過來的。姊姊，現在你工作都做完了，我們去山裡玩玩吧！我發現有一潭湖水美得很呢，你一定會喜歡。」

「不行，我還有事要做。」

「又是什麼事啊，幫他整理書房還不夠？」

令狐葵走到一間置放衣物的房間，拿了幾套李琰換下來的衣裳。

「總管說，李公子每天換穿的衣物我要負責洗。」她說著，走到井邊打了一桶水，開始洗衣服。

「什麼啊，還要幫李公子洗衣眼喔。」連翹聞言，不禁皺了皺秀眉，「你又不是他的媳婦兒，幹嘛每件事情都要幫他做？」

「連翹，你在胡說什麼啊。」令狐葵回頭看了她一眼。「李公子是我母親的救命恩人，當初若不是李公子出手相救，我母親千年修行就將毀於一旦。因此為恩人做這麼點卓，也是應該的。」

「可是，要報恩也做些比較有意義的事吧？像這種小事啊，就算做一千件也算不上什麼。」

「我母親的交代一定有她的用意在，或許是時候未到吧。」令狐葵微微一笑。

「希望好此。」連翹雙手背在身後，看著令狐葵洗衣。「如果我說我要幫你洗，你一定不答應對吧？那我出去玩了喔！」

「你去吧，小心別被人發現就好。」

「不會的。我會採花回來給你，晚上見。」

連翹說完之後，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令狐葵雖然每天替李琰打掃書房，但要見到他的機會並不多。

這一天上午，李琰要到莊子里作例行的視察，正巧看到令狐葵拿著笤帚在他書房外掃落花。

「李公子。」令狐葵抬頭見到他。

「辛苦你了，令狐姑娘。」

「哪裡的話。李公子要外出嗎？」

「我現在要到莊子里四處看看，令狐姑娘有沒有興趣跟我同行？」

「可以嗎？」自從來到桃花庄，她就未曾離開過李府一步。

「當然可以。這掃地的工作，交給其他人做就可以了。」

令狐葵放下笤帚，和李琰并行出府。

桃花庄四面環山，形成一個天然的莊園。莊子里植柳栽花，景色相當清幽。

令狐葵一路走來，發現這裡的人務農為生，四周多是一望無際、綠油油的農田。

「好一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眼前所見一切不禁使令狐葵發出讚歎。

「你也這麼覺得？」李琰微微一笑。「也許當初先祖們之所以將這裡命名為桃花庄，正有以此為桃花源之意吧。」

「哦？令先祖是？」

「我們這個桃花庄的居民，祖先都是李唐的臣子。當年唐朝滅亡，先祖們為了躲避戰亂災禍，便舉家逃到這個地方，重新建立屬於我們的家園。」

令狐葵點點頭。

「原來如此。令先祖們為了躲避殘唐五代的戰亂而隱居於此；恰恰和那些躲避秦亂的武陵人一樣。」

「嗯。所以，我希望這裡能成為真正的桃花源，讓這裡的居民安居樂業，過著無憂的幸福生活。」

「為了這個理想，李公子你也是很努力呀，我聽說你每日不辭辛勞地在莊裡巡視，隨時給予這些居民幫助。」

「這是身為莊主應該做的事。自從先祖父當上本庄莊主之後，照料保護本庄的人民，就是我們李家應盡的責任。」

「當莊主辛苦嗎？」令狐葵好奇地問。

「不辛苦，但想到這數百居民的幸福，就背負在自己肩上，有時候也難免覺得沉重。所幸還有硯卿幫我。」

「我覺得杜公子也是位有擔當的仁人君子。」令狐葵點頭說道。「對了，杜公子人呢？他不是一向陪著李公子在莊裡視察的？」

「他今日一早便進城去辦點事了。」

他們兩人邊走邊聊，李琰慢慢問起一些關於令狐葵的事；：

「令狐姑娘自言來自山東，不知是本籍，還是客居？」

「是本籍。我們家族歷代都住在山東，不曾遷徒過。」令狐葵坦然回答。

「哦？聽你這麼說，你們令狐氏在山東該是大族了？」李琰想藉此套問出令狐葵的來歷。

「曾經是。不過近年來已經式微了，否則，我又怎麼會流落於此呢？」令狐葵淡笑著，語帶自嘲地說。

「哦？你說過你和令慈是到河南來尋親，不知令親貴姓？李某在河南境內認識的人不算少，或許可以幫得上令狐姑娘一點忙。」

「說來慚愧，當初我雖是和母親同行前來河南尋親，但對於我們所要尋的人卻是一無所知，因為母親一路上也不曾對我提及。」

李琰會問的問題，早在令狐葵的預料之內，所以雖然一切是無中生有，她卻也可以應答如流。

「那麼，在這世上，就剩下你一個人，別無其他兄弟姊妹？」

「這個嘛……」令狐葵遲疑了一下。「老實說，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名喚蘭兒。」

其實，她不必這樣據實回答，李琰也不會知道實情。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昧著良心宣稱自己沒有兄弟姊妹。

蘭兒是她的親妹妹，儘管蘭兒一直對她極不友善，但她們是親姊妹這事實不可能改變。

「她現在在何處，為什麼沒有跟你們同行呢？」

「是我不好，無法照顧好蘭妹，讓她一直流浪在外。」提起蘭兒，令狐葵不由自主地露出哀傷的神情。

李琰見到令狐葵臉上的感傷足那麼深切而真實，也就不好再細問下去。

「有一天你會把她找回來的，是吧？」

「是的，如果她肯跟我回來……」

說著說著，他們經過一個以稻草搭成的簡陋涼亭。

此時已是日正當中，十幾個農人眾在亭中，正要享用他們妻兒所送來的午飯。

這群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見到莊主大人經過，都很興奮地向他招手──

「莊主大人！辛苦您啦，過來用點便飯吧！」

「莊主快來跟我們一起吃，這些飯菜乾乾凈凈的，都還沒動呢！」

李琰見到眾人招呼他，便笑著走過去。

那些農人連忙走出涼亭迎接，幾個小孩子也跑過來，爭相抱住他的大腿。

「你們辛苦了一整個早上，還是你們用就好，我回去再吃。」李琰走進涼亭，勸他們用飯。

「這怎麼好意思呢？莊主還是跟我們一塊吃吧。」

「我說了不用客氣，你們快吃吧，吃飽了才有氣力。」

「好吧，既然莊主這麼說……對了，這一位姑娘是誰？我們怎麼從未見過？」

眾人這才注意到令狐葵的存在，

「這位是令狐姑娘，是我的……」李琰遲疑了一下，才繼續介紹說：「朋友。她是從山東來的。」

「你們好，叫我阿葵就可以了。」

令狐葵善意地向大家打招呼，卻發現眾人望著她的神色並不怎麼友善，似乎還隱隱帶著一絲……敵意？！

「原來不是我們莊裡的人啊！」

「莊主怎麼會帶一個外地人到我們桃花庄呢？」

「不知道她有什麼企圖？」

「莊主可別讓她美麗的外表給騙了。」

眾人防備的神情和低聲討論的動作，不禁讓令狐葵愣在當場。

李琰見令狐葵神情尷尬，不免有些歉然，連忙阻止眾人道：

「你們大家別胡亂猜測，改天我再正式介紹令狐姑娘給你們認識吧。你們慢用，我先離開了。」

李琰說完之後，便帶著令狐葵走出涼亭。

令狐葵走在李琰身後，雖然兩人已經離涼亭有段距離了，還是有孩童撿起小石塊朝她背後扔來；而令狐葵只是裝作沒看見。

「真是不好意思，他們對你如此失禮，我代替那些庄民向你賠罪。」遠離眾人之後，李琰停下腳步說道。

「我不介意的。」她微笑著說。

李琰仔細觀察她的神情，發現她真的沒有生氣的樣子，繼續說道：「桃花庄一向很少有外人到此，所以居民們排他性難免比較強烈。」

「我了解，我沒關係的。只不過，讓他們感到如此不安，我有些過意不去。」

雖然她並沒有懷著什麼壞心，但卻引發桃花庄居民的恐懼，她實在覺得不好意思。

其實李琰也一直對令狐葵存著懷疑，認為她居心叵測；然而見到庄民們這般無禮地對待她，她還是一心為他們著想，心中不由得也有幾分歉然。

是不是他顧慮太多，也許她真的沒有惡意？

不能深責這些居民們對令狐姑娘無禮，畢竟桃花庄幾百年來遺世獨立，極少外地人到此，他們會防範令狐姑娘，也是意料中的事。

即便是他，也不能對外人掉以輕心。

然而今日不知怎地，他對令狐姑娘的戒備之心，竟不知不覺地減少了一些。

也許是她親善的態度博得了他的好感吧，覺得令狐姑娘雖然來路不明，卻也不像什麼壞人。

心裡這麼想著的同時，李琰不覺地開口安慰道：「我相信過一些時日，村民對你比較熟悉了，就不會再如此排斥你。今天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令狐葵沒說什麼，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和善而溫婉。

看著她的笑容，李琰心中流過一絲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而她身上所流露的優雅溫柔的氣息，更是他從未領略過的。

李琰心神微漾，但很快的收斂回神。

他盡責地在村莊里巡視著居民的作息情況，適時地給予庄民們關懷和幫助。雖然一路上令狐葵受到排斥的情形都差不多，但她還是一直保持著親切的態度，跟隨在李琰身後。

經過一個多時辰的邊走邊談，在回程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已經熟稔多了。

過了幾天，李家旗下位於汴京的商行，依例托鑣局送來了一批寶物，進獻給主人。

李琰接到通知，便事先讓庄民們知道這件事。

桃花庄的庄民雖然不太喜歡外界來打擾他們的生活，但對於每年這些從各地來進獻的鑣師，卻是唯一的例外。

他們喜歡這些來進獻東西的人，一來他們可以看看熱鬧，二來莊主收到禮物，也會分送給大家。

所以對於貨物隊伍的來到，他們總是既期盼又歡喜的。

進獻隊伍抵達的那一天，圍觀的庄民從庄口一直大排長龍到莊主家門口。個個你推我擠的，爭看那一輛輛堆滿奇珍異寶的車馬。

每年從汴京進獻來的寶物，比起其他各地商行，更要來得珍貴難得。李琰對於這些寶物一向興趣缺缺，並不特別在意，但今日卻特地請人把令狐葵找來一同觀看。

「令狐姑娘，你看看這些，如果有喜歡的，你就留下吧。」他對令狐葵說。

想到令狐葵來到他們桃花庄已有一些時日，也著實替他做了不少事，他卻連一件衣裳、一分錢也不曾賞過她，所以想趁這個機會，送她一些好東西。

「謝謝莊主。」令狐葵明白李琰的心意，不便拒絕他的好意，所以就表現出興味濃厚的樣子，仔細地翻看那些黃金鈿、八寶櫝之類的東西。

瀏覽之間，她忽然注意到站在四周那幾位負責押送貨物來此的鑣師，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寶物，流露出一股怪異的神情。

令狐葵當下留了心，卻不露神色。

「如何？都沒有你喜歡的嗎？」李琰含笑地問道。

令狐葵抬起頭來，笑著說：「這些東西都太珍貴希罕了，我反而不知該選哪一個才好呢。」

其實她對這些世人眼中的奇珍異寶，毫無興趣。

「這樣啊。」

李琰信以為真，便順手挑起了一副鑲著翠玉珊瑚的金步搖交給她。「我看，就這個吧。看來做工、設計都還不俗。」

令狐葵看著那串珍貴的頭飾，有些遲疑。

一直站在一旁的杜硯卿見她似乎不太好意思收下，便說道：「令狐姑娘就別太客氣啦，阿琰說要送你就是要送你，何況你也幫了他不少忙，這麼一點兒獎賞，是應當的。」

「既然如此，那阿葵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說著，深深謝過了。

李琰點點頭，轉向那些押送物件來的幾個人──

「你們遠道而來，一路上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在這裡待幾天，讓李某好好謝謝你們。」

「怎敢有勞莊主！」那些鑣師謙遜了幾句，便隨著下人到客房去休息了。

令狐葵心中有事，站了一會兒，也就告退離開大廳，暗自來到那些鑣師們休息的房間之外。

她站在窗邊，仔細留意房中的動靜。

不出她所料，那些鑣師們並沒有躺下休息，而是聚集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些什麼。

房中說話的聲音雖然因為刻意壓低而顯得細微難辨，但令狐葵天生聽力靈敏，還是毫不費力地聽得一清二楚──

「你們看看剛才大廳上那些寶物，我打從出娘胎長眼珠子，押了無數趟的鑣，還沒見過這麼珍奇的東西！」

「是啊，那珍珠一顆足足有拳頭大，玉壁一隻則像鼎口一樣，真是人間珍寶啊！」

「那些東西何止是價值連城？如果都是屬於我們的，該有多好！」

眾人紛紛附和。

最先開口的那個人制止了眾人，「我有一個主意，不知你們大家依不依我？」

眾人聽他這麼說，心中各自一動。「林大哥，有什麼話就說來大家商議吧！」他們說道。

「我想，我們當鑣師當了一輩子，得到的財富也沒有眼前那批金銀財寶多。與其看著心熱眼紅，倒不如就搶了它吧！」

這個人所打的主意，其實和眾人心裡想的沒有兩樣，因此很快就得到眾人的同意。

「好是好，但我們要怎麼搶呢？這村子里的人可不少，那個莊主，看起來也不像普通人。」

被喚作林大哥的人說道：「我早就想好了。依我說，咱們一把火燒了這個村莊吧。趁夜深偷了東西，一把火把這裡燒得一乾二凈，永絕後患。」

令狐葵在窗外聽得是心驚膽跳的。

她早看得出這些鑣師不是善類，卻沒想到他們居然如此喪盡天良，竟計畫著要殺人越貨。

他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來呢？這豈不是太不把人命當成一回事了！不，她絕不能讓他們胡來！

在窗外聽清楚了他們商議好行動的時間后，令狐葵悄悄地轉身，找她的表妹連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