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睏……
張膺麒揉揉乾澀的眼睛,瞪著白色的天花板。
身體明明好累了,累得連動根指頭都有困難,偏偏精神卻清醒得不得了。睡眠不能足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天殺的,繼老天爺和林蔭之後,現在連周公都要找他麻煩嗎?他霍然下床,明白自己的打算愚蠢到極點,可國中的英文課本他扔到哪去了?以前只消看過三行,他即會開始昏昏欲睡,不隔三秒便跌入夢中,比什麼安眠藥都來得有效。
「嘟……嘟……嘟……」
電話響了。
他懶得站起來,就著坐姿爬呀爬到電話旁邊,甫提起話筒便聽見了他現在最不想理會的聲音。
「膺麒?你回來了?」
廢話,他不回來還能跑去哪裡?「嗯,我在睡覺。」雖然睡不著。
「睡覺?」
林蔭的聲音不知是驚訝或是鬆了口氣,他已沒有興緻去分辨了。
「對,所以晚安——」他作勢要掛電話。
「等等!」林蔭高呼,憂懼他掛他的電話。「對不起,因為臨時出了一點事情……」
「我知道。」一定是出事才不能來嘛。睡過頭也是出事,忘記了也是出事,放他鴿子也是出事……無論怎麼樣都是出事。「我也只等了十分鐘而已,就這樣,晚安。」
簡單,俐落,收線。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給來人任何的機會。
過了三秒鐘——「嘟……嘟……嘟……」
張膺麒甩都不甩,他「攀」回床上掀起被單蒙住頭,索性學起縮頭烏龜當作什麼也聽不到。
「嘟……嘟……嘟……」
吵死了!這樣怎麼睡啊!
顧不得是懶還是累,抑或是純粹不想聽到林蔭的聲音,他猛起身就把電話線給拔掉——不管這台電話以後還能不能用,他現在最想做
的事情只有睡覺!睡覺!
尤其是一個混蛋叫做林蔭的東西,他這輩子最不想見第二次的傢伙,識相的話最好不要打擾他大爺的安眠!
原本傾泄於室內的電話鈴聲倏止,突來的靜謐便這樣兜住了空蕩蕩的屋子……
張膺麒悶著頭,努力忽略四周的牆壁帶給他的強大壓迫感。
他很好,他沒事,他一點事情也沒有……
張膺麒做著深呼吸,伸手撫了撫隱隱發疼的胸口,那裡並沒有如他預料的破了一個洞……身體好好的,可他就是覺得哪裡好痛,一種欲淚的預感緩緩圍住了他。
他咬唇吞咽喉間突生的硬塊,奈何怎麼也吞不下去……他的舌間滿是苦味,眼眶發澀地幾乎要放棄所有的防線,大聲吶喊。
他做不到。
他很明白這樣的預感只是短暫的插曲,一旦放任自己的慾望,反而怎麼也哭不出來了。他知道,他很清楚,當年身邊很重要的事物忽然消失的時候,他也很想放開一切束縛,任由淚水侵蝕他的軀殼……但是他沒有。他哭不出來,無論如何他就是哭不出來。冷眼看著喪禮中寥寥無幾的親戚們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他覺得很神奇,也……很羨慕。
當一個人悲痛到極點的時候,大概,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就是這種人,是以他沒有辦法和別人分享他的悲,他的苦,更遑論什麼哭泣的時候需要的肩膀……他根本哭不出來,有個肩膀給他哭也派不上用場。
「叮——咚。」
寂靜的室內響起了鈴聲,嚇壞了張膺麒。
他平復陷入哀凄中的心緒,拍了拍臉,疑惑到底是哪個傢伙有這等閒情逸緻來找他嗑牙。
「叮——咚。」
第二聲。他刻意裝作不在家。如果開門瞧見的是管理員收管理費的嘴臉,難保他不會氣得一拳揍過去——泰半是為了遷怒——而且對方知道他沒有開門的意思之後,應該也會放棄的……
可惜他料錯了。來人似乎不懂得放棄二字是怎解,門鈴依舊叫個不停,每個間格大約有二至三秒鐘,是很中規中矩的按法。
嘖,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數這個。
「來了來了……」張膺麒不甘願地起身,苦著臉打開大門。入目的是一張他此生再也不想看到的嘴臉——來不及問他為什麼在這裡,張膺麒已然先一步要關上鐵門。
「等一下!」慌急地喊,林蔭伸出手欲阻止張膺麒關門的動作——「呃!」
什麼?張膺麒吃了一驚,趕忙推開大門,抓起林蔭卡在門縫中的手左右端詳。但見他的手整個被門夾得滲出血來,一道明顯的紅痕看起來煞是可怖——至少可以確定他剛才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
「你這個笨蛋!你在搞什麼你!」見林蔭的臉吃痛地糊成一團,張膺麒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把林蔭攫進門,差點沒有在他本來就很難看的臉上再加上一拳。「你小學老師沒告訴你關門的時候要小心夾到手嗎?」
林蔭苦中作樂地勉強一笑。「我……不記得了……」
哇咧!「你記不記得不是重點……你……」張膺麒火大得找不到話罵,這種近乎失控的惱火和下午那一種怒火不太一樣,是一種無可奈何,也是一種……不舍。
很單純的不舍,不需要任何理由。
今天被夾的如果是裴悠痕或楚夜羽,他或許會有相同的感覺。
可是……為什麼他會這麼氣惱?林蔭想被夾死是他的事,他這麼怒氣沖沖幹嘛啊?也不想想生氣會長皺紋……
對林蔭這種寧可冒著殘廢的險也要向他解釋的舉動,張膺麒只想嗤之以鼻。他不是吃軟的性子,人家想死就隨他死好了,這種「苦肉計」一點值得稱許的地方也沒有,偏偏……一旦碰上了,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可以不感動?張膺麒仍是生氣,可生氣也不能改變現狀。他讓林蔭坐在小沙發上,從柜子里拿出急救箱來。「我這裡也只能替你擦個葯,等會兒記得去醫院看看,也許骨折了還是怎樣……」張膺麒邊替他上藥邊說。眼角瞥過林蔭吃痛的臉,他不覺放緩了力道。
「醫院……」林蔭付之一笑。「我今天和醫院很有緣呢……」他剛才就是從醫院趕過來的?張膺麒聞言駭然。「什麼跟醫院很有緣?」難不成……他的假設成真了?他抬頭細瞧林蔭,可除了方才被他夾到的手之外,一切都好好的,沒少一隻手、沒斷一條腿,全然看不出有任何車禍的跡象。
難不成……他是肇事的那一方?林蔭尷尬地垂下頭,對張膺麒露骨的目光有些承受不起。
他解釋道:「我……今天出門的時候,筱敏不小心從樓梯跌下來,動到了胎氣……我送她去醫院之後,就……一直待在那裡了。」嘆口氣。「我試著聯絡你,可是……」
筱敏?胎氣?「等等,你……你的老婆生小孩了?」這個認知硬生生地切入張膺麒的思海。終於確定了林蔭的性向,他……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林蔭已經結婚了,甚至還有一個小孩。
真是男大不中留……
「不,不是我的。」林蔭淺言否認,神色窘然。他剛才……的確是語無倫次了點。「筱敏是我弟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弟媳。她今天生產,一直折騰到近八點才好不容易結束。」是個很可愛的女娃兒呢,幼白的綿頰有一種惹人撫弄的慾望。
「八點?」現在時刻……九點整。他瞥過鍾,略為訝異地問:「那還有空過來?」
林蔭陡然住口,沒有搭話。他目光定在張膺麒替他包紮的傷處,歉疚地開口說:「對不起……我不想讓你誤會。」
誤會?誤會什麼?「你主動約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只是沒想到出了事情。無論如何,失約是我不對,真的很對不起。」林蔭的表情恬然,語波輕柔。他的動作、他的聲音彷彿一道清流,舒和地流蕩在原本沉寂的空間,緩緩滲入張膺麒的心口。
張膺麒不禁默然。林蔭的話說得太直接,毫無遮掩地令他難以招架。明明是唬爛到不可思議的話語,由他的口中吐出竟出奇得自然……張膺麒甚至找不到一絲絲的反感去拒絕林蔭所流露的摯誠摯意。
以往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軟綿綿的話語,唯獨林蔭說的他卻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夠毫無窒礙地接受。
竟是為這種理由……張膺麒啞口無言。沒料到林蔭只因為怕他生氣而跑到這裡來受過,然無法否認的是,假如林蔭現在沒來,他敢肯定這一輩子他們再也不會有任何關係。
「你……」真的是沒長腦子吧?他欲言又止,驀地想起林蔭還有一個弟弟。
既然弟弟都結婚了……做哥哥的應該沒理由單身吧?張膺麒納悶地想著,對林蔭的身家背景開始產生了興趣。從過去的談話中,他略略知道林蔭的父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可對於林蔭的家庭狀況他倒是了解得不多……當然,了解這種事也沒什麼用,他只是純粹好奇罷了。
「你有弟弟?」張膺麒改口一問。
林蔭錯愕,不是很能夠理解張膺麒的突問。「嗯……有四個,我是老大。」
「四個?」好一個人口過剩的家庭……張膺麒愕然。「那你們家不是很吵?」
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張膺麒無法體會這種很多人一起住的生活,自小父母忙於工作,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家。全家子怎麼數就他一個,從東嚷到西、從北叫到東,叫來嚷去不但無趣得要死,甚至連迴音都使人感到無聊。
「嗯,很熱鬧。」林蔭擅自解讀了張膺麒口中的「吵」。「我父母親不是很會帶小孩,所以從小都是我在照顧他們。」說著,林蔭愉悅地放柔了面上的線條。「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弟弟。」並且都很敬愛他這個大哥。
張膺麒靜靜地聽著,只覺得有這樣坦率的哥哥,想必弟弟的日子亦不甚好過……
他腦中的思緒千回萬轉,不知怎地,似乎有一點點的羨慕?很久以前開始他就是一個人,縱是沒有一個擾人的弟弟或妹妹,偏有時候就是會覺得……很無趣。小的時候他曾拉著母親的衣擺吵著要一個弟弟,像是要糖吃的模樣。當時母親只是笑,後來大了,他也漸漸習慣「一個人」的存在了。
直到父母親驟然離世,他才惘惘想起來。那個時候他才考上大學不久,不禁有些慶幸他們只留他一個孩子下來,也因此他未來的生活才能過得這麼無憂無慮,不需要擔心其他自己以外的人。
一個人的生活不過是「習慣」兩個字而已。習慣了,一切亦是過得很愜意,猶如自始就只有他一個人。
事實也確是這樣。
看出了張膺麒的恍惚,林蔭緩然開了口。
「有空的話,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呃?」什麼?
林蔭輕道:「我弟弟。」
啊?張膺麒傻了一秒鐘,竟慌然搖起頭來。「不、不用了!」這樣……跟見公婆有什麼兩樣?呸呸呸,他在胡想些什麼!他才沒有倒霉到和這個醜男人成為一對呢!張膺麒連忙揮掉腦中多餘的想法,光想都開始發抖……好可怕。
林蔭抹上笑,沒再說話。似是想起了什麼,他從隨身的紙帶中抽出了預備好的資料,遞給張膺麒。「對不起,這次的展覽沒看成……裡面是關於這個畫家的一些介紹,我不知道有沒有用……總之,你可以看一看。」
張膺麒愣愣地接過資料,約略翻了一翻。裡面的資料很簡單,大部分都挑出了重點,甚至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林蔭還標上了紅色記號……他目不轉睛,無法否認這份資料對他的確有用。一抬頭,再瞧瞧林蔭的臉,他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胸口一陣莫名的震蕩,他喉嚨訥澀,只道:「那個什麼柯的展覽……就算了。有這份資料就很夠用了……反正……謝謝。」
他一張臉實在熱得厲害,似是要遮掩真正的心意一般,張膺麒低下頭假裝專註於資料之中。這種被人重視的滋味多久未嘗過了?他不知道,唯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渾身暖暖的,心中盈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
林蔭聽見他的話,淺淺地漾起了笑紋。很單純的唇角上揚的動作,明明沒什麼特別的,但林蔭的笑牽動了頰上的酒窩,連帶改變了他平凡無奇的五官,扎得張膺麒眼睛好疼好酸……
他曾看過這樣的笑嗎?張膺麒想不起來,卻覺得這樣的笑痕美好得令他心悸……
其實,林蔭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難看啊……
只有在笑的時候喔,在笑的時候……
帶小孩很麻煩,卻很有意思。
尤其當小孩子不是你的時候,帶起來更是快樂無比。
娃娃的手在空氣中抓來抓去,抓到林蔭的鼻子上抹了一抹。似乎是覺得好玩,她摸索著林蔭的五官,左邊揉揉、右邊捏捏,愈玩愈覺得有趣,彎彎的眉上都是笑色。
林蔭任小娃娃抓玩,亦開心的堆起笑弧。
孩子的手哪有什麼力道,娃娃沒有抓痛他,反而是她軟綿綿的小手觸感令他感到溫暖,嬰兒的肌膚摸得他好舒服,隱隱想起了過去那一段幫母親帶弟弟的日子。
有些累,也有些溫馨……
「娃娃,不要玩你伯伯的臉。」甄筱敏輕聲斥責,倒也沒想孩子是否聽得懂。
天下的父母都一個樣,總認為孩子是自己生的,應當與自己有所感應。縱是不懂得語言,也會了解他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林蔭不介意地道:「沒關係,孩子嘛。」林蔭抱著娃娃,邊搖邊拍著她的背,時快時慢,有時加一點「聲效」逗逗她。孩子似乎很喜歡,「咯咯咯」地漾出聲音,彷彿是央求林蔭繼續著。
這孩子是他的侄女呢……一種安心的感覺涌了上來,林蔭凝視著娃娃的臉,原本溫和的臉部線條,放得更柔了。
「你還真會帶孩子。」連她這個做媽媽的都沒他來得行。
「以前常常幫著帶小孩,不知不覺就習慣了。」林蔭聞言一笑。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孩子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或許是孩子的天真讓他覺得心暖吧……在這人心叵測的世界之中,只有孩子如白紙一般的無垢是他唯一能寄託的期望。
說到孩子……那個人給他的感覺,也很像一個孩子。
沒有理由地,林蔭就是有這種感覺。
一開始單是為了還錢而已。然而在言談中,他卻發現張膺麒是一個很單純的人,想像力豐富,個性有些固執,一張嘴跟蚌殼差不多。可一旦認識了之後,他又很喜歡說一些無厘頭的事情,每每惹得他發笑不已……現在的張膺麒儘管不像一開始那樣沉默,可林蔭隱約明白……張膺麒對他仍保留了太多。
不要求對方一定要掏心挖肺,只是……覺得有些寂寞而已。
林蔭扯開一抹苦笑。他有什麼資格說膺麒呢?他……其實也差不多呀。
人總是喜歡要求別人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他亦不例外。
「大哥?」
林蔭怔仲一會兒,發現懷中的娃娃不知何時睡著了。他無奈地笑一下,將孩子交給甄筱敏,讓她把娃娃放回嬰兒床上。
「你怎麼了?突然不說話。」不說話對林蔭而言可是極少的呢。認識林蔭到現在,甄筱敏從來不覺得林蔭可以有「不說話」的時候。
「只是在想事情。」林蔭簡單地解釋。覷著已然睡熟的孩子,他低低地吐出嘆息,道:「孩子……真的很可愛。」
甄筱敏聞言,不由得眉開眼笑。「是啊。」她也是做母親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喜歡孩子,連林荃都忍不住要跟孩子吃味了。
眼珠子一轉,她陡然轉移話題:「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要結婚?」
「嗯?」怎麼話題……跳得這麼快?他錯過了什麼了嗎?「像大哥這麼好的人,沒道理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吧?」甄筱敏朝他擠眉弄眼,使個眼色繼續說:「有的話,記得帶回來給我們看看。何況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就過了適婚年齡啦!」
適婚年齡……嗎?「我沒有女朋友。」
「沒有?」不會吧!甄筱敏瞠眼,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女人沒眼光到放過大哥這個超級「新好男人」。
林蔭不但工作認真,待人親切,甚至會煮飯,做家事,加上又會帶小孩,十足十就是一個居家好男人。而這麼全能的「家庭主夫」竟還沒有女人看上眼?甄筱敏簡直不可置信,假若不是她認識林荃比較早,她才不會傻傻放過大哥呢。
林蔭皺眉笑道:「真的沒有。」
「呃……大哥,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個性,我會覺得你在騙我耶。」
「我沒騙你。」林蔭笑得如春風和諧。「我不適合談戀愛,很早以前我就放棄了。」
不適合談戀愛?甄筱敏努努嘴,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法。
「大哥,世界上沒有適合談戀愛的人。」她正襟危坐在林蔭面前,表情好不認真。「我們都是經過不斷的學習,才懂得怎麼談戀愛的。」她和林荃自然也是這樣,想當初他們走得多辛苦啊……她稍稍嘆息,道:我覺得是大哥沒有試試看。」
「也許吧……」林蔭斂眸,含糊帶過。
他仍舊是笑,唇際抿著一抹淡淡的……苦澀。
「嗯……這樣吧,下次我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認識?」難得有當紅娘的機會耶,何況大哥是這麼好的男人,她當然要留給好朋友「分享」。
「真的不用了。」林蔭拒絕,他知道甄筱敏沒有其它的意思,僅是熱情了些,把他們這一干兄弟的事當作自家事,尤其看他單身多年,也莫怪她會動起這種念頭。
甄筱敏甜笑。「沒關係,只是見見面、吃吃飯而已,不會怎麼樣的。而且合不來的話,也可以當朋友啊。」感情的事不能勉強,她最多負責居中牽線,至於以後的發展……還是要靠當事人自己才行。
「我不想浪費女方的時間……」因為他……不想給別人帶來期望。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勉強也只是浪費彼此寶貴的光陰而已。
「她們都很閑啦,你放心。」說著,甄筱敏自己都開始大笑起來。「當然,若是大哥你不方便……那我也不好勉強。」
林蔭怔仲,旋即勉強作笑。
見到甄筱敏一張明顯由興奮轉失望的表情,他怎可能狠得下心拒絕?嘆口氣,有些認命了。「如果……只有吃飯的話。」
他他他……他又見鬼了!
中午時間,張膺麒獨自走到公司外的餐廳吃飯。他人坐下方不久,腿還沒有伸展完全,便看見了一對無論他怎麼想也無法兜在一塊的兩個人齊坐在附近的桌子,有說又有笑,似乎聊得相當愉快。
林蔭和朱采韻。
朱采韻是他的同事,這一點千真萬確不容置疑。至於林蔭……張膺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組合是怎麼來的。
他和朱采韻提過林蔭的事,但未曾提過他的名字,想想應該是和他無關。瞧朱采韻和林蔭相談甚歡的模樣,儼然是一副熱戀中的男女……嘖,奇怪的是他有什麼好躲的?張膺麒自我嘲譫著,一雙眼睛仍不受控制地頻往那一桌瞟去,恨死上天為何沒給他一副順風耳,致使他完全聽不見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朱采韻今兒個休假,會不安於室內出現在街上沒什麼稀奇。可是……為什麼她會和林蔭在一起?啊啊啊——他好想知道喔……
不記得僵持了多久,見朱采韻似乎短暫離開的樣子,張膺麒才略放心地將掩飾用的報紙放下來。
天知道他這麼緊張幹什麼……
「……膺麒?」
顧得了一個顧不了兩個。張膺麒一聽見熟悉的呼喚就曉得自己被發現了。他尷尬地沖林蔭愕笑了一下,裝作一副很訝異的樣子,將被他捏得死爛的報紙收好。
林蔭走近他,面上的表情全是納悶。
「你怎麼會在這裡?」沒想到台北還真小。
「耶……」思付一會兒,張膺麒隨手摸了一個最平常的理由:「吃飯。」
而他本來的目的也確是這個。
「喔……」林蔭了解地應聲,倒也沒做多餘的聯想。「你桌上的咖啡都放涼了,看報紙看得這麼專心?」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嗎?張膺麒清楚林蔭僅是單純的詢問,沒別的意思,偏偏他做賊心虛,一種窘迫感混合著難堪爬上了他的腳趾,令他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他不過碰巧看見朱采韻和林蔭兩個人在談天而已,又不是有意跟蹤……幹什麼一副羞憤欲死的德性?為這樣的自己氣惱,張膺麒索性悶著不說話。
「耶?膺麒?」這下是一個高分貝的驚呼。
好死不死,又冒出一個朱采韻……張膺麒手耙過臉,很想拿起報紙遮掩,可惜……似乎來不及了。
「朱小姐?」該不會……林蔭掃過張膺麒,又瞥了朱采韻一眼,似乎是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
張膺麒尷尬地抬手揮揮,皮笑肉不笑,恨不得地上出現一個洞,把他埋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而且……為什麼林蔭也湊過來了?他們認識嗎?「吃飯。」千百年不變的答案。
朱采韻乾脆拉過椅子坐下來。「真沒想到會遇見你。」她哈哈笑,招呼林蔭一同坐下,形成三人一桌的局面。
「我也沒想到。」張膺麒答得沒好氣。
「呃……兩位認識?」
這下不明就裡的換成林蔭。看得出來這兩人是認識的,偏偏……他不懂他們怎麼會認識。
這位朱小姐是甄筱敏的大學室友,亦是她口中「相親」的對象。一開始是無法拒絕甄筱敏,他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等見面之後,他卻發現朱小姐相當開朗明理。
他們聊了一些事,意外發覺彼此的興趣相近……更重要的是,她並不認真看待這次的「相親」。一場飯局出乎意料地愉快,讓林蔭不禁感謝起甄筱敏悉心的安排。
萬萬沒想到的是……張膺麒亦在這裡。
朱采韻拍拍張膺麒的頭,笑笑說:「這小子,是我的高中同學兼同事,另外也兼「摯友」。」
「什麼摯友!」揮開朱采韻的手,張膺麒明顯不服氣。「跟你認識才是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事好不好!」
「是是是……」朱采韻應得很敷衍,她轉眼睬過林蔭,問:「你們認識?」
問的和方才林蔭的問題大異其趣,說起來……還真是奇妙的關係。
「認識,是朋友。」林蔭笑道。
喔?「那還真是神奇了……」張膺麒的朋友不都是「那個」嗎?她不記得「寐姬」有出現過林蔭這一號人物啊。「除了我之外,沒想到膺麒身邊也會有這麼高檔的貨色……不不,是「朋友」。」笑。
一句話嘲諷意味再濃厚不過,聽不出來的不是聾子就是傻子。
「笨蛋。」沒辦法反駁朱采韻的話,張膺麒只好在口中含糊地罵罵。
什麼高檔不高檔,朱采韻跟他根本是半斤八兩好不好。充其量朱采韻比他有時間看書看電視,至於其它的地方說白了就是一隻馬跟一隻驢,沒什麼好比的。
很好,既然他們問完了,總可以換他問了吧?「你們怎麼會認識?」
朱采韻一聽,旋即「哈」地一笑。「真是的……我們問的問題還真是半斤八兩。有夠複雜的三角關係呵。」
「我們……」
「我們在「相親」。」
林蔭甫開口,立即被朱采韻的話截了過去。
相、相親??張膺麒瞠目加結舌。他瞧瞧林蔭,又眯眯朱采韻,一個動作反覆三次,他差點沒有掉下眼珠子。「你們……在相親?」
怎麼可能!
「信不信由你。」朱采韻朝林蔭眨眨眼。「是吧?林蔭。」
「……嗯。」不忍心給女士難堪,林蔭也只有點頭的份。
不瞞說,他很不喜歡「相親」這個詞兒。好像是兩個過期的商品在惺惺相惜之下,勉強湊成一對兒,再賤價拍賣出售……他不要這種半推半就的關係,尤其在戀愛方面,林蔭向來要求完全的自主。
所以,他和朱小姐的這場「相親」,充其量只是一場認識朋友的聚會而已。
「林蔭……?」張膺麒傻愣愣地盯住林蔭,一時難以消化朱采韻的話。
「我跟朱小姐只是朋友。」
天外飛來一筆,不只反應過人的朱采韻不解,同時連說出來的人也感到不可思議。倒是當事人之一的張膺麒完全沒理解林蔭剛剛說了什麼,一張表情忒是憨然。
林蔭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外遇的男人對妻子的解釋啊。
朱采韻玩味地眯起眼,很識相地未反駁林蔭的話。
他們的確只是朋友而已。
認識不到一天的朋友。
當初她接到甄筱敏的電話本是抱著拒絕的打算的。她對結婚一事並沒有什麼興趣,對缺少一個男人的生活也很滿意,然而甄筱敏在電話中把林蔭形容得像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直說她若錯過這個機會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的確,照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假如她錯過了這麼好的看戲機會,真的會後悔一輩子哪……呼呼呼。
能一睹張膺麒此刻的呆臉,這場飯局早已值回票價。
朱采韻長指抵著下顎,伸手推推張膺麒的肩膀,哂道:「喂,你聽到沒有啊?人家在和你說我們只是朋友呢!」
「啥?」張膺麒一愣接著一愣,不過這次倒回神得很快。他叫:「什麼朋友!你們明明都已經……」私定終身。張膺麒把最後四個字咬在嘴裡,沒說出來。[吸引力]
「已經什麼?」朱采韻反問,只覺得好氣又好笑。「停止你的胡思亂想,OK?」她解嘲道:「所謂的相親,就是孤家和寡人見個面吃個飯,有事沒事互相傾吐一下單身的苦水,安慰一下彼此……這麼說,你懂了嗎?」
呃……「大概……懂了?」
可他知道的「相親」……好像不是這麼簡單吧?林蔭在一帝苦笑,並沒有錯過朱采韻擺明在耍張膺麒的眼神。她似乎是覺察出什麼了?林蔭胸口一窒,一種不安的感覺油然升上——朱小姐的靈敏的確令人招架不起呀……林蔭無奈地搖搖頭,隨便她繼續扯下去,沒有投身黑龍江愈抹愈黑的意思。
覷一眼手錶,她沖張膺麒喳呼:「啊,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喔。」時間過得好快啊。「你不快點回去就來不及了,經理會罵人的!」
「呃?」不會吧?他……他什麼都還沒吃耶!「天啊,只剩下五分鐘了——急急收拾周邊的物品,張膺麒迅然掏出了大鈔放在桌上。
「等會兒幫我結帳!」
再不趕回去他就要面對那隻死禿驢,給他罵到爽……哼,他才沒那麼好心呢。
就算明白部長是嫉妒他的天生麗質,他也沒那個理由白白挨他的罵、吃他的虧。
朱采韻拿起千元大鈔揮一揮。「寶貝,慢走,小心一點。」
話未說完,張膺麒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餐廳的另一端。因為太慌張,走路的時候還險些跌倒。林蔭的眉跳動了一下,等張膺麒站穩了又恢復原狀,五官的線條也依隨著張膺麒的舉動而改變……朱采韻興味地看著,唇角輕勾了起來。
風馬牛不相及的,她好整以暇地開口:「膺麒曾經和我提過……有一個聲音很好聽,可是眼睛很小……咳,長相溫和的男人和他借過五塊錢,後來因為還錢的關係,意外變成了「朋友」……」她注視著林蔭狹長的眼睛,未錯過他陡然一震的反應。「那個人,該不會就是你吧?林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