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張膺麒的名字很難寫。

不算姓,光是名字的筆劃便有四十劃之多,甚至很容易寫錯――像是「膺」寫成「應」之類的。在電腦尚未普及的時候,他每填一張考卷便恨死了自己的名字,尤其在繕寫個人資料的時候,更是恨得牙關發癢,每次都發誓一旦年滿十八歲,他就要去戶政事務所換一個簡單好寫的名字。

像是張二!不是開玩笑,他確實這麼想過。

後來……一直到他即將滿三十歲的現在,他的名字依然好好地印在身份證上,沒有變成張二,亦沒有變成張二一。脫離了學生時代凡事都要靠筆吃飯的日子,他的名字筆劃多寡已不再是他的困擾。

而這個筆劃多得令人咋舌的名字,在他十八歲的那一年,化成了他與至親之間最後的一道聯繫。

那時候,他才剛考上大學不久,準備搬到學校的宿捨去。爸媽大概是覺得責任已了,於是毅然辭了工作,莫名其妙跑到撈什子的國家,開始過他們的兩人生活――詭異的是,張膺麒還是在他們離開台灣之後,才曉得這件事。

大約過了半年,他們在義大利飛往美國紐約的途中,不行罹難而死。

飛機沉入茫茫大海,連遺體什麼的都沒有撈著,更引人奇思的是,等張膺麒接到這個消息,卻已是事發之後的三個月了。

由此可見,他們的親子關係……確實不怎麼樣。

張膺麒的父母感情之好,絕對是現代夫妻的最佳楷模――這是所有認識他們的人所予最中肯的評論。張膺麒亦可以用數不盡的好來形容他們的夫妻關係,卻找不到任何字去形容他們的……親子關係。

假如有的話,八成是「無」吧?人是極端麻煩的動物,無論太差或太好,終究是不好。張膺麒的家庭即是一例。

他的雙親太相愛,相愛到不需要他這個兒子的介入。當初他們原本不想要孩子,只是媽媽意外懷上他,爸爸又擔心墮胎對身體不好,萬不得已生了下來……張膺麒只覺得好笑,他不了解這樣的關係有何意義,倘若父母的責任僅在於給這個小孩足夠的錢,除此以外皆是奢求――他的確懷疑自己要這個父母做什麼。

對,他有飯吃、有床睡、有衣服可以穿,但是,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啊!他心甘情願放棄這一切,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也渴望得到父母親正視的一眼。

他試著努力,一定是自己哪裡不夠好,所以爸爸媽媽才不喜歡他……可無論他是好是壞,對他們似乎無關痛癢。他們一直都笑著,溫和地笑著……對他笑,卻又不像在對他笑。他希望他們可以換一個表情看他,生氣也好悲傷也好,但他們沒有。

張膺麒無法說他們不好,就是因為他們太好了,好得過頭,好到他幾乎要發瘋――從小,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一旁,大大的眼兒映著他們親昵的身影……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這種感覺很可怕,他小小的心受到傷害,卻不明白該如何說出口……他融不進他們,亦找不到方法融入他們擠不進一粒沙的眼中。

「膺麒,媽媽告訴你喔……爸爸是媽媽的,不是你的,知道嗎?」

類似的話他聽過不下百遍,當時的他不以為意,此刻回想起來……那簡短的話語中,竟隱藏著淡淡的、連母親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殺意吧。

悲哀的是,大家都相信他的家庭很幸福、很美滿。他是一個運氣好得不得了的孩子,不應該存有任何不滿,因此……他有義務維持自己「幸福」的假象,他不能被人發現自己和他們僅是有著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差不多國中的時候,這樣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他憤憤然寫在「我這個人」的作文上,得到老師「憤世嫉俗、觀念偏差」等等的評語,之後甚至傳到了導師耳里,聽了一整節課的「大愛」……他一向不笨,從此他的周記或作文裡面,都是人生很光明、很快樂的廢話,他繼續著欺騙世界、亦欺騙自己。

人的眼睛便是一切,他們看表面,同時選擇「只」看表面。

他的家庭「看起來」很幸福,所以他必須是很幸福的樣子。

可悲,也可笑。

沒有人了解,他所謂很幸福的生活中,只有「空虛」二字。

他累了……累了。

在傷痕成痂十多年的現在,張膺麒依然感到深深的疲憊……在他的心口,揮之不去。

窗外下著雨。

好似冬天的時候,總是這麼下雨的。下乾不脆的雨水黏在玻璃窗上,灰濛濛的一片天空,甚至呼吸之間都聞得到雨的氣味……張膺麒不喜歡這個味道,他不喜歡冬天,他討厭冬天那種陰慘慘的氣氛,彷彿做什麼都不會順利一樣。

「Hello!發什麼呆?」一份卷宗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腦袋上,張膺麒不快地倪視砸他的傢伙一眼--朱采韻,辦公室裡面唯有她才會這麼跟他鬧。

張膺麒撇撇嘴。「犯法喔,發一下呆又不會死。」嘴上碎碎念,手還是老實地接下了朱采韻送過來的文件。

「是不會死。」只要別給經理看到的話。朱采韻聳肩。

張膺麒睞過她細緻的五官,不由得沉默,很難得找不到話題和她說些什麼。朱采韻亦不搭話,僅僅是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眯著眼瞳瞅向落地窗外的世界,似乎很享受這般平和的氛圍。

罵別人發傻自己還不是差不多?張膺麒忍俊不禁,不過這樣的天氣確實讓人提不起幹勁啊,連天氣都顯得懶洋洋的,人哪裡還有工作心思可言呢?沉吟了一會兒,張膺麒的嘴巴張了張。「采韻……」

「嗯?」

「……沒事。」

敷衍地交代完,張膺麒再次埋首於電腦桌前。

「叫好玩的啊?」她挑眉,露出一副興味盎然的表情。真是難得呢,平時總以為世界都在繞著他轉的張膺麒,也有這種要死不活的時候啊……她輕笑出聲,最後在張膺麒「笑什麼」的白眼下停止了淡笑。「讓我來猜猜吧……嗯……跟林蔭有關?」

張膺麒愕然,以不可思議的目光逼向語出驚人的朱采韻。

「別用那種眼神瞪我嘛,你早該知道我會猜到的。」朱采韻眨眼送秋波。

上次偶然聽楚夜羽提起張膺麒最近變得很詭異的事,她稍微想一下酒明白了。這個惟我獨尊的傢伙啊,終於也有為別人心煩意亂的時候,孰不知是喜還是悲喔……

張膺麒並沒有否認朱采韻的「猜測」。也許……他是知道的,畢竟有那個八卦公楚夜羽坐鎮,朱采韻不想猜到都不行。

「總之,我先招了。」她雙手擺出投降狀,說:「那一天是個意外,我大學室友不巧是林蔭的弟媳,她看我和林蔭都是孤家寡人一個,嫌自己吃飽沒事幹,特別安排了那場……呃,相親。」

「……你到底想說什麼?」

朱采韻平日話雖多,可素來秉持廢話不多說的原則--剛才那段話繞了一大圈,他仍是搞不懂她到底想告訴他什麼東西。

「反正,就是--我、林蔭,純粹就是出來吃個飯,沒別的了。」

看,多清楚、多明白啊。

「……喔,然後呢?」他攤攤手掌,一臉「還有什麼要說」的表情。

「沒了。」她不爽地咋舌。這小子還是這麼愛裝模作樣。「林蔭是個不錯的人。」她附加一句。

短短几個小時的相處,林蔭給她的感覺意外地舒服,無論在說話或是不說話的時候亦然。林蔭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彷彿在周身營造了一種恰然的氛圍……那是無關乎皮相,由內而發的,她不相信張膺麒毫無知覺。

「……我知道。」

張膺麒的反應很平淡。平淡得有些……不若平常。

好極了,他知道。「既然如此,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他攬起眉頭,不解地覷著她染上薄怒的臉。「跟那有什麼關係?」

「很好,再裝嘛。」這死要面子的傢伙,從高中到現在簡直是一個樣兒,一點進步也沒有!「我不是第一次看你這個樣子……算了,其實你一點也不在意別人的感覺,不是嗎?」

張膺麒緘默。他無法否認,事實……也的確是如此。

她無力地垮下肩膀。她是沒想過張膺麒跟林蔭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發展,後來乍聽楚夜羽提起,加上當日張膺麒極其古怪的行徑……只是這一切完全出乎她的預料,除了林蔭的臉真的是不太及格之外,張膺麒接受林蔭的程度,的確遠遠超過了她所了解的他。

以前不是沒有這樣的人,但是都在他若有似無的疏遠中淡掉了。

她不是不懂,張膺麒是故意的。

「膺麒,我還是要告訴你一句。」朱采韻念念有詞,最後以張膺麒聽得清楚的語調,清晰地、緩慢地咬出下面的語句:「你選擇讓他進入你的生活,就別妄想把自己撇得一乾二凈。」

也許,她是多管閑事吧。

她微微斂眸,甩掉腦中多餘的憂愁,留下張膺麒一個人慢慢思考。

張膺麒惘然想起了一個月前,他們的淡水之行。

他從未去過淡水,活在台北接近二十餘年,淡水在他的記憶之中大都是什麼紅-樹林而已。那一次林蔭忽然跑來找他,不由分說便領著他搭捷運。沿途圓山、劍潭、士林……的景色不斷躍過眼前,他的眼光卻凝在林蔭不甚出色的五官之上,好久好久,他才找到方法讓自己移開視線。

既然到了淡水,他們自是不忘參觀各式古迹和老街。他記得自己摸著紅毛城斑駁的牆,嘴唇含著惡作劇的弧形朝林蔭問:「如果我一拳揍下去,你說這歷史已有兩百年的牆會不會突然垮掉?」的樣子。

林蔭聞言一楞,隨即笑道:「到時受傷的不是紅毛城,而是你的手。」

他的話隱隱有一絲不舍的味道……張膺麒垂下手,終究沒有打下去。

然後,他們一同逛了淡水最有名的各式小吃,從阿媽的酸梅湯開始,到許義魚酥、淡水蝦卷,又吃了渡船頭魚丸湯、阿給,也沒有錯過淡水最著名的海鮮,最後買了一些鐵蛋和菊花茶,兩個人跑到淡水河邊看夕陽……說有多愜意便有多愜意。

一派橘色染紅了眼前的河道,張膺麒獃獃望著,不禁想到自己最後一次看夕陽是什

么時候的事了……就有一件外套罩上了他的肩膀。

他怔了一下,抬頭覷望林蔭,但見林蔭沖他笑著……

「天氣冷了,穿著比較好。」

好恬適的笑臉……彷彿眼前的夕陽都比不上其千分之一的溫暖。

「……謝謝。」

四周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他們兩個大男人窩在這裡看夕陽顯得格格不入,林蔭卻一派不在意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似遠似近的夕陽漸漸地失去光輝,接著沉沒在河水的另一端……

「我也好久沒來淡水了。」他募地這麼說。

「嗯?」

「好像在大學的時候和學弟來過幾次,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又覺得一個人來這裡太寂寞,還好這一次有你陪我。」

他說著,一雙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帶著笑意的,張膺麒只覺得整個腦袋亂轟轟的,只能淡淡地撇過頭,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朱采韻說的話他不是不能理解,而是……他拒絕理解。

現在他必須面對現實了,有些事情一旦戳破了表面的假象,最後必然會弄得什麼也不剩……他和林蔭便是如此。

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惜張膺麒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遲鈍。

他以為林蔭是朋友--他們也確實是朋友,林蔭的關心和體貼都是屬於朋友的,他卻不滿足那一點,反而歇斯底里地更加貼近、更加渴求林蔭的好……那個晚上,他和隨意搭上的男人做愛的時候,腦中不斷浮現的都是林蔭的影子。

想到林蔭和朱采韻,或者和其他的女人……他想著想著,渾然把眼前的男人當成了林蔭。他覺得不夠,以往可以滿足他的一切行為,他卻昏昏然什麼也感覺不到,只剩下一種被人掏空了似的虛無。

對,是自己選擇讓林蔭進入他的生活,除了「活該」之外,他找不到第二個詞形容自己。

既然這是他決定的,他理當可以反悔,不是嗎?有沒有林蔭其實沒什麼差別,地球還是在轉,他的人生也還是在過,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一直都是這樣的。

所以,他不要了。

他不要了。

最後,唯有這個地方是真正屬於他的。

「寐姬」。

今夜很難得老闆楚夜羽的愛人來了,「寐姬」呈現一種恍如慶典的歡樂氣氛,飄搖的老式搖滾在四周播放著,炫目的燈光特效換成了暖色的小型夜燈,此刻的「寐姬」一點也不像是任人恣意的PUB,反而像是十餘年前流行的民歌西餐廳。

原先輕快的舞曲換成了緩慢而悲傷的歌曲,每個人互有默契地尋找自己的舞伴,在舞池中互相依偎、擁抱。他們漫然地搖擺著身子,舞出了夜晚的光明,舞出了一種不容於世的哀傷。

大家都在跳舞。

彷彿世界毀滅之前的最後一道曙光……張膺麒睇著,不帶感情地姍笑了。

在場中到處竄門子的楚夜羽恰好接受到他要笑不笑的模樣。他扭腰擺臀地穿過嬉笑歡鬧的人群,捱到了呈圓形的吧台裡面,一雙點綴了黑色羽毛的黛眉挑了一挑,似乎對張膺麒身上難以忽視的空寂感充滿了興味。

「怎麼,不一起去玩?」他故意有此一問,纖指繞過張膺麒的手臂,偷了一片檸檬奶酥。

嗯,雖然十自己做的,不過這個口味簡直媲美世界級大廚了。

張膺麒掀掀眼瞼。「沒興趣。」他訕然回頭,嘴邊呢喃地跟著不遠處傳來的樂音唱和。

與方才的英文老歌相較,這首歌更適合在這個糜爛的夜世界里播送。

「沒興趣就沒興趣。」楚夜羽倒是很乾脆,隨手拿起一罐酒瓶倏然在身後甩了一個大圈,又漂亮地回到手中。「想喝什麼?我難得有意思請客,不用和我客氣。」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張膺麒狡猞地笑。「我等你這句話很久了。」

「少廢話,要喝什麼?」

「嗯……瑪格麗特。」

楚夜羽吹了一聲口哨。「馬上來。」

伸手抄起搖酒器,他一下兩下抓過吧台上的龍舌蘭和白柑橘香甜酒,毫不遲疑地將酒瓶拋至空中轉了三圈之後穩穩地接個正著,然後倒入搖酒器的底杯中。接著再一個轉身拿過萊姆汁,同樣在空中轉了好幾回,及時與方才的酒液相混合,再迅速地蓋上濾蓋和上蓋,又開始表演起來。

一旁的客人看得連連叫好,縱是楚夜羽身兼老闆和酒保二職,也相當難得目睹楚夜羽像今天這樣賣藝的時候。平素他都是中規中矩地萊,雖然酒的份量味道不改,可多了這種花式調酒的表演,調出來的酒自然也比較引人入味。

張膺麒不住苦笑。

人是膚淺的動物。他既然是人,理當也不例外。

「好了,你的瑪格麗特。」加上杯墊,楚夜羽把盛酒的鹽口杯推向他。

「謝了。」他接過,指尖拈起杯緣上的薄霜,酒未下肚卻已覺得醉了八分。「你啊,要是每天這麼來上一段,我保證這裡的業績至少會增長百分之十。」

楚夜羽表情頗不以為然。「要是我天天表演,大家習慣了才不會覺得稀奇呢!」

這倒也是。張膺麒呷一口,舌尖旋即沁入了龍舌蘭濃郁的香氣,加上柑橘酒和萊姆汁的清甜……他的臉頰募然熱了起來,龍舌蘭和白柑橘酒至少各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酒精濃度,一般人要是這麼一杯灌下肚,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

雞尾酒美麗得外表之下,其實個個大有文章。

「嘿,瞧你喝得這麼憂鬱的樣子,敢情又是發生什麼事了?」

「還能有什麼事?」張膺麒吊高了眼。「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上健身房,這種無聊的生活你以為能發生什麼事?」

喲--「無趣?你以前不是挺享受這種怡然自得……」說白了就是混吃等死。

「……的生活嗎?」楚夜羽聰明地未說出混吃等死那一句。

察覺自己不小心說溜嘴的張膺麒咋咋舌,索性閉上嘴,記取少說少錯的教訓。

楚夜羽說得沒錯,他的日子依舊沒有改變:白天工作,下班之後去健身房運動,深夜回家睡覺或跑到「寐姬」來閑晃,周末就是待在家裡睡一整天,晚上再尋找過夜的對象--就這麼簡單,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過的。

改變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自己。

他黯下眼神。

唉,好冷啊……楚夜羽裸露的嫩肩抖了抖,怎麼夏天尚未過去,他已經感覺冬天快到了?睇視著眼前足足將二十八度的氣溫降至零下十度的人,楚夜羽不免升起一股嘆息的衝動。

親親愛人你在哪裡啊,我需要你的溫暖……

「喂。」

「我不叫喂。」楚夜羽不滿地噘唇。

「……楚夜羽楚大人,如何,這樣總可以了吧?」張膺麒則送他一記白眼。

「勉強接受。」他唇角輕揚。「不過……若你肯親昵地叫我一聲「小羽羽」,我想我會更滿意。」

「……那就免了。」

「真是無情……」楚夜羽心碎地捧心倒退三步,然後非常惡人沒膽地在張膺麒爆發之前恢復了正經。「有什麼事?」

一開始這樣回答不就得了?張膺麒耐住性子,長指敲了敲酒杯,藉此喚醒楚夜羽的注意力。「你覺得……愛是什麼?」

一句話,驚天地泣鬼神,楚夜羽手中的酒瓶險些抓不穩,直接成為地心引力的壯烈犧牲者--張膺麒,那個不知人間疾苦、不知人間情愛的張膺麒……居然問他:愛是什麼?有沒有搞錯?他塗得鮮紅得唇半開了又合,連續發出幾個毫無意義得狀聲詞,似乎是無法接受張膺麒剛剛問的東西。

什麼反應啊!「當我沒問。」張膺麒不爽地側過身,再沒說話的興緻。

「不、不不不……」怎可以當你沒問?楚夜羽立即換上滿臉討好的笑。「我只是……有點訝異。」

豈只是有點,根本是不可置信好不好。過去對「愛」這個字不齒至極,甚至是完全沒有意思的張膺麒,居然會問他這個問題!就算是一時突發奇想,也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難得張膺麒終於有開竅的可能性,他當然不可以白白錯過這個好機會!

其實楚夜羽不知道的是,張膺麒已有一個月未和林蔭聯絡了。

周末假日他不再涉足台北的亮麗風華,晚上一個人的房間除了電視機的聲音,便是不斷變化的歌曲。他扯掉電話線,換掉了手機號碼,甚至因為害怕林蔭跑來找他,每天不是躲到「寐姬」,就是去他們這種人固定聚集的公園,每天不混到凌晨一、兩點不回家。

簡直是走火入魔。

張膺麒明白自己對林蔭的情感……不若他想的那麼簡單。

「訝異完了嗎?」張膺麒蹙眉,快要失去耐性。

一屁股坐下來,楚夜羽乾笑幾聲,不否認張膺麒的問題……的確有一些難以回答。

他相信愛情,認為愛情是上帝給予他們的最平等的救贖,異性戀有愛,同性戀亦有愛,不分性別人種,大家都可以擁有的無價之寶——偏偏一旦認真談到「愛」,他這個愛情信徒也難免局促起來……

楚夜羽支著下顎,思忖了好一會兒,然後說:「每個人談愛的方式不太一樣,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其實這種問題你又何必問我呢?」

「……你不是很相信這玩意兒的嗎?」

這玩意兒,「你還真是徹底看不起『愛』呢……」楚夜羽禁不住喟嘆。

「……」

「膺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不是不想愛,你只是一味地逃避罷了。」

「我不知道……」張膺麒窘迫地避開視線。

「你不知道誰知道?」這個傻小子!「要是你不知道,你會弄壞你家的電話,天天跑到我這裡來嗎?」你不煩我都煩了!

張膺麒瞠大眼。「為什麼你會……」知道他拔掉了電話線?「說你笨你還真的很笨!」

噢,饒了他吧!楚夜羽單手撐額,一臉的哭笑不得。

「打電話給你不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

「總而言之……有些事情是一錯過便不會重來了。膺麒,想想以前的那些人,再想想你自己。當你走在街上,或者是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你會不會突然想到什麼人?碰到好事你會想到他,

希望讓他一起高興;碰到難過的事你想要告訴他,讓他分擔你的痛苦……你有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張膺麒默然聽著,渾身倏然竄起一陣戰慄感。

雖然拔掉電話線,又換了手機號碼,但是……林蔭並不是找不到他。他沒有搬家,如果林蔭真的需要他的話,其實是可以直接上門找他的。

偏偏林蔭並沒有這麼做。他沉默了一個月,林蔭亦然。

想見他們的關係也不地如此,是朋友嘛,最簡單最普通的那種朋友,一年半載不見面亦無所謂的朋友,林蔭找不找他根本沒什麼關係啊——張膺麒自相矛盾地一遍一遍催眠自己,唯恐被封印起來的思潮一旦湧出,便如同鬧洪水一般,幾乎一發不可收拾——他的腦中滿滿都是想念的浪潮,一陣又不陣地拍打著他,快要淹沒了他的自欺以及欺人。

楚夜羽的話撩起了他過去所不肯承認的——他想著林蔭。不是時時刻刻,而是很莫名的……當走在街上看見了身高相近的路人時,他都會止不住心驚膽跳,胃部猛然激烈地收縮……他是真的害怕遇見林蔭,害怕林蔭的出現會改變他微薄如紙的堅持。

這樣的日子,到底要維持多久呢?

「……說真的,當初我其實不想承認我是喜歡芸芸的。」沉寂了一會兒,楚夜羽漫然開口:「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要怎樣就可以怎樣,我身不由已,卻也是我自己選擇愛上她——我這麼說,你了解嗎?」

語末,像是想起了遙遠的美好回憶似的,楚夜羽甜蜜地彎起唇弧,全然不同於平時刻意矯化的笑。

「那個時候為了讓她相信,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張膺麒若有所悟地看著楚夜羽。

「膺麒,愛的形式有無限多種,別人的愛情不是你的愛情,他們會吵架分手,你卻不一定——」他頓了頓,繼續說:「……懂嗎?那是別人,不是你。」

「……」張膺麒默不作聲,只淡淡地點了點頭。

他好像……有點理解了。

很好,孺子可教也。「還好你不是朽木,不然我要欲哭無淚了……」真是上帝保佑喔。

「現在問題回到一開始的『愛是什麼』,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切你要問問自己的心,問它——是否願意對『你』坦誠。」

他意有所指。

張膺麒面無表情,心下卻摸出了底。

也許吧,也許。

他想起了朱采韻說的話。這種類似的感覺他很是熟悉,他的世界不是沒有第一個林蔭、第二個林蔭出現過,但是在他有意無意的疏遠之後,很快地,就慢慢不見了……

有時候想起來還有一點點的痛,然而卻也漸漸地什麼知覺都沒有了。他仍然是那一個遊戲人間的張膺麒仍然擁有全部的自己——呵,愛不愛又怎麼樣?確定了他愛林蔭又能夠改變什麼?不能的,什麼也不會改變的。

他想要抹去林蔭的臉,時間卻不肯允許。

再過一陣子吧……再過一陣子,他相信林蔭必會和過去的那些人一樣,隨著時光轉變成一種叫「回憶」的東西。再也不能撼動他一絲一毫。

忘記一個人很容易的,只要不在乎就可以了……

楚夜羽靜靜地瞅著他若有所思的臉,任由他不發一語。

無論如何,張膺麒肯主動碰觸過去沒有丁點兒興趣的問題,已是很大的進步了。

至於其它的……只有聽天由命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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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塊錢的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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