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哦?她真是引起『蘭陵坊風暴』的那個定遠侯?」李決明點了點頭。早就從宮女口中聽到近日讓京中仕女們騷動不已的龍驤將軍俊俏非凡,怎知今日一見,非但不負「當代七大美男子之首」的盛名,甚至遠超乎傳聞之上。「可是『他』不似武將,倒像儒將……我能了解大家對『他』著迷的原因,但那美貌絕不可能是男子所有的呀。皇兄,你怎會看不出來?」
何止我看不出來,全天下的人不也都沒發現?李儇只是淡然道:「別任意造謠。」
「少顧左右而言它。皇兄,你說嘛,你們一同遠征有三年,回京也快一年,又是相處這麼久的好友,伍將軍是男是女你會不清楚?」決明一臉懷疑的瞅著李儇看。
他不就是早沒發覺,這會兒才這麼傷腦筋哪!李儇沒搭理妹妹的問題。最懊惱的人不就是他嗎?決明有啥好緊張的?
「皇兄,該不會是……從四年前起,你早另有企圖吧?」
「說什麼。打從當年在武科競試中見識他的身手后,我就認定他是我不可多得的益友良臣,想將他留往算得上是什麼企圖?」李儇說的話確無半句虛假,只不過現在有了更深一層的想法。
「是這樣嗎?若只當『他』是好友,又怎會拖『他』上嬉花樓?你敢說你不是有意試探伍將軍的真正性別……」
李儇抬起手打斷妹妹的追問,然後將為了替葵夫洗刷冤名的前因後果給搬了出來堵她的嘴。之所以不告訴她真相的理由很簡單:怕她攪局。
「這樣你明白了吧?總之你別多言,隨意毀謗人家,到時讓他困擾,憤而求去可就傷腦筋了,你別害我國損失一名良將。」
決明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大哥似乎在袒護伍將軍?
「對了!」李儇頗為不客氣的斜睨著妹妹。「你今天在嬉花樓前給我胡言亂語一通是啥居心?還抬出皇祖母當幌子嚇人……」
「不是幌子。今天一早宮中流言四起,說皇兄有斷『斷袖之癖』,嚇得皇祖母要立刻見你問個明白。」決明唇上浮現邪邪的笑意。誰教皇兄愛開那種玩笑,竟敢誆她。
「且慢。」李儇極力剋制自己的怒氣。他對發生的事也約略猜出八、九分了。
決明竟敢……「我不是說過昨天那些全是玩笑話,要你向昌明解釋清楚嗎?」他的頭傳來陣陣抽痛。
「是呀,你『只』要我向昌明解釋,我『確確實實』辦了呀。」決明笑得如花般燦爛。「那天在場的又不止我和昌明,會有流言傳出也『無可厚非』嘛。」
「你!」昭明想要指責決明又不知從何罵起。確實是他自己過於粗心,那天跟著決明和昌明來的,還有她倆的貼身侍女靜夜和千日;尤其是那個靜夜,平日雖然不多話,但對決明卻是忠心得很,說到散播流言,她可拿手得很。這次宮中的閑言閑語,肯定是靜夜那傢伙率領那支「長舌小隊」「堅守崗位,努力不懈」的成果。
「你幹嘛老跟我過不去呢?」
「才沒有呢,人家可是擔心你,怕皇太后聽到什麼不好的風聲,才連忙先通知你預作準備的哪。太后找你找得可急了,記得有空要去樂平宮見駕,遲了,會發生什麼事可就難說了……」
「夠了夠了!」李儇煩躁的打斷皇妹的忠告。「我這就去,行了吧。」語罷,闊步邁出東宮。
「嘻嘻,皇祖母這次可是打定主意要你立個妃子呢,我倒要看你如何解決。」
決明一臉等著看好戲的樣子跟在李儇後頭。
不過……皇兄昨晚的玩笑……決明在心裡頭忍不住開始盤算。也許那並非玩笑,而是皇兄注意到了伍侯爺「她」是……?嗯嗯嗯,多年來只埋首於國事的皇兄終於開了竅,對「疑似女人」的伍侯爺起了興趣?這下事情可變得有趣多了。她這個關心哥哥的好妹子怎能不幫他一把呢?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她不但能讓大哥遂了心愿,也能讓抱孫若渴的皇祖母如願以償。
決明忽然想起那個取笑她的雲麾大將軍單斌。竟敢說她糊塗?她倒要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糊塗蛋!她倒要瞧瞧那個愚蠢的單斌知道了事實的真相時,會有何種表情!
葵夫請戶部為她準備最僻靜的房間,但等她一住進去后,那裡卻變成戶部會館最熱鬧的地方。她走到哪兒都有人想攀親附貴、逢迎諂媚,讓她煩不勝煩。不堪其擾之下,她索性謝絕訪客,閉門不出;躺在床上小憩片刻讓腦袋瓜好好理清這團混亂。
說真的,她這個將軍一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在她之上還有許多達官顯貴;再者她無意仕進,屢次婉拒太子保舉她到兵部擔任職務;在沒有內憂外患的時代,她這個武將可說是毫無用武之地,這些人老巴結著她也分不到啥好處啊,充其量是她列名千戶侯。說起名利權勢是還有那麼些,而她與單斌、李儇之間的交情不錯,好像是有那麼點「未來」罷了。為了這些,大家就卯足勁對她猛獻殷勤,真是要命!
何況她的未來……哎,一思及此,葵夫的煩惱又再次浮現了。她無奈的翻了個身子側睡,不意壓到了一方硬物,她反射性的伸手探去,是那塊她刻不離身的玉佩。
得到這隻玉佩的情形她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以和闐進貢的美玉加上京城第一玉匠的技術所雕出的這栩栩如生的「飛龍藏珠」,本非一般人所能擁有的龍紋玉佩,原是當今皇太后裴若芹的傳家之寶,自太后嫁進宮中,一直以來都是鎖在大內的珍寶。
在當今太子成年之時,太后就將此玉交給李儇,並囑咐他將來送給中意的女子,從此李儇便將此玉當成飾品帶在身上。然而就在約莫三年多之前……═════*9═════*9═════*9═════「玉佩?」李儇拿起系在腰間的龍紋玉。「你說這個嗎?這是皇祖母……」
葵夫聆聽李儇說明原委時的表情,由呆然到深思。此時她心中浮現了一些主意。
「這麼罕見的東西,真是令人讚嘆不已呀。」她的目光不舍的在玉佩上流連。
皇太子願意與她結交是由於賞識她的才華,若是她表現出貪婪的性格,太子又會如何看她呢?說不定會鄙視她,接著便是罷官免職,然後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返鄉了。這是她打的天真主意。
至今她仍為了或走或留的問題而猶豫不決。目前還沒人識破她的偽裝是她幸運,不過以後呢?過幾日大軍便要出發了,真要走也只有眼前這機會。
雖說有些遺憾;近三個月來的集訓日子,與來自各方人們相處的生活,委實令自幼在山中小村莊生長的葵夫感到驚奇。過去師父也曾帶她出外進行武學遊歷,但是對於生活的了解,總沒有實際相處的透徹,倘若她一直待在師父身邊,恐怕終其一生也無法經歷到這些事呢。若能繼續過著這女扮男裝的日子,一定也是挺有趣的吧?此時葵夫也不得不承認,不光是為了求取功名以報師恩,她本身的好奇心也是促使她暫時待下來的因素。
現在她又處於一個訣擇的時機。她需要有人來推她一把。只要李儇現在厭惡她,她就有個好借口說服自己毫不留戀的走了。不過……一想到會被這個剛交不久、相處也挺愉快的好友討厭,葵夫竟也覺得有些心痛。沒辦法,誰叫她是個女人。這個時代,即使她再有能力,還是不會被人認同的……李儇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無言的看了看葵夫,輕笑了起來。「你喜歡這個?要是你喜歡的話就給你吧。」一面說著,一面動手解下絲繩,將玉佩交到葵夫手上。
葵夫傻了眼!她可沒這意思真向李儇討來。她結結巴巴的忙道:「這——這東西——可是太——太后的傳家之寶,是要送——送給你未來嬌妻的呀。」
她不禁心跳加快起來。他若知道她真是個女人,不知要作何感想?
「現下我無意婚配,既無嬌妻,那麼此玉贈賢臣又有何妨?」他並非不重視太后的心意,但他早覺得葵夫無意仕途,若能因此留住良才,李儇以為倒也值得。
「你就收下吧,若你喜歡玉器……」
「無功不受祿,殿下。」葵夫連忙推拒。李儇容人的氣度她可真正見識到了,不禁有些欣賞起來。但若因此而再與他多有牽扯,她豈不會越陷越深?
「那麼!你就多立些功績吧,就當這是先領的獎賞。」語罷,李儇不給葵夫推辭的機會,便趕緊起身離去。
「等等!請留步……殿下!」不論怎麼叫,他就是沒回頭;葵夫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給我站住,李昭明!」
「我期待著你的表現,伍葵夫。」李儇留下的是個代表信任的微笑。
目送李儇回營,葵夫只能握緊了手中的玉佩。女子之身又如何?李儇可是認定了她呀,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機會的人是李儇哪。
等些時候再走吧,眼前就為了這位對她有所期許的主君努力看看吧。
當葵夫醒來之時,已是二更天。她驚訝的發現方才的夢境竟是三年多前的往事。那時,她為了這位唯一的知己而願意為國效命;而如今……他也該起疑心了。能瞞過眾人這麼久,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那探究的目光,和屢次語帶玄機的神情絕不單純。
若他真的問出口,她要如何回答?就這麼兩條路給她選。
要不,就是坦言欺君;要不,就是堅不吐實。
說出真相,李儇能原諒她的欺騙並為她向皇上求情?葵夫不敢保證。畢竟,她騙了他整整四年有餘,騙了把她當成心腹好友的李儇,又如何希冀李儇能諒解她?
而欺瞞到底,又能撐得了多久?定遠侯的婚事可是街坊巷尾議論的主題,好幾個大臣在檯面下的動作頻頻,希望能招她為婿。雖然眼前她全將這些故作不知,但也不能一直拖延下去呀。若不娶妻,早晚會有閑話出來。為了找人商量,她決定夜闖禁宮。
夜闖禁宮,就算她是深受太子寵信的龍驤將軍也難逃刑責。
可若選在大白天入宮……葵夫可沒忘記上次的教訓。凱旋后御賜十日承恩宴,她沒理由不去;但她怕在宴中酒醉失態,便託辭身體不適,借口到偏殿暫作歇息。
因她壓根就精神得很,自然將宮女們為爭送茶水與寢具而大打出手的場面給瞧得一清二楚。之後幾次入宮面聖,又屢遭宮女包圍,爭相示好。那規模比起東宮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種體驗她可沒興趣再玩第二次。為圖自身安全,她可是事後做了一大堆防範措施,包括查清宮中地形與羽林軍輪值的時間。
一般人可能不太容易得到此類訊息,不過葵夫有個絕佳的情報來源——那就是當今率領羽林軍的羽林軍大將軍、封號為明威將軍的藍天擎。
一年前她班師回朝時,太子舉薦她為蘭州都督御史大夫持節隴右道觀察使,她自是極力推辭到底;接著太子又想保舉她為羽林軍大將軍,她當然不依;而這之前,她在軍中的昔日部屬多有再追隨她之意,老在她身邊轉呀轉的。為了一勞永逸,她索性將她的部將全給保舉上去,往全國各地武官出缺處分發,而今日藍天擎會擔任這守護宮廷的要職,也是由於她大力推薦之故。
藍天擎是四年多前與葵夫同時登科的武科探花。起初和葵夫一起擔任中軍帳下,而後又和她一起被任命為先鋒官,是名盡忠職守的青年;可惜在戰場上的臨機應變不足,以致於幾次出陣失利,之後便一直擔任后軍留守的任務。葵夫在此時發現,也許藍天擎不適合攻擊任務,但守衛的工作由他擔當是再適合不過了。而在葵夫晉陞為右軍大將后,便將天擎納為幕僚。有鑒於此,一年前她二話不說,就推薦封為明威將軍的藍天擎擔任羽林軍大將軍一職,負起保衛大內的責任。
對於天擎而言,葵夫是長官,也是交情不錯的同僚,自然在葵夫有意無意的誘導下,他會透露不少內幕讓葵夫知道。羽林軍排班時間和宮中地形圖就是這麼到手的。
理所當然,她選了晚上入宮去見在宮中當差的義父。
即使是太子也不能在入夜後踏進後宮。這個規定被李儇大剌剌的給毀了。
李儇心不甘情不願的來到樂平宮晉見太后。其實場面會變得如此難堪,他自個兒也難辭其咎。誰叫他一時淘氣失言,今日此刻才會落得百口莫辯,難以脫身。
「兒臣早已說過許多次,兒臣絕無斷袖之癖,更不好此道,還望皇祖母明鑒。」
「既是如此,何以你遲遲不肯大婚?要知道,你已屆二十七歲仍未娶妃,豈不啟人疑竇?」與其說皇太後為了謠言求證以闢謠,倒不如說太后想要借題發揮,逼李儇點頭答應選妃。
「兒臣若沒遇上心儀女子,絕不輕言娶妃,盼皇祖母見諒。」就只有這點,李儇對年邁的祖母絲毫不讓步。
「至今仍沒遇上令你心動的女子?」太后皺眉憂心的問道。這孫子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固執了些、眼光高了些、要求多了些……否則早就乖乖的從命娶妃,而她早可含飴弄曾孫,而不會含淚訓孫了。逼問到現在,一點進展都沒有。
面對這個問題,李儇只能默默的嘆口氣。他所心儀的對象遇是遇上了,要說心動也心動了,可那傢伙不願承認她是個女的呀。李儇煩悶的想:這該如何是好?要是將葵夫的事對太后全盤托出……不,這可不成,太后秉性頑固,說不定她會治葵夫個「欺君罔上,敗壞朝綱」之罪,說什麼也不能冒這個險。
李儇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在原地想東想西,太后也明白再僵持下去不會有啥結果,索性揮了手示意李儇退下。
「那麼,孫兒告退了。」李儇放心的欠了欠身。他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可惜——他放心得太早了。
所謂雷聲總跟在閃電後頭出現,當閃電的火花消失后,便是平地一聲響雷起。
眾人在詫異和不信中看著一個「什麼」從李儇懷中掉了出來。
四個人同時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四人?大廳中的李儇、皇太后、李決明,再加上此刻正在廳外旁聽的一人——連氣都不敢多喘。就這麼靜默下來。
廳外那人既不是宮女,也不是內侍,更不是三天兩頭昏倒的宜都公主李昌明,而是依常理言,根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龍驤將軍伍葵夫。
她向來就不好探人隱私,會目睹此事純屬巧合——她潛入禁宮,正要去尋義父時,說巧不巧的經過樂平宮,聽到李儇的聲音,一時好奇,便多逗留了一會兒,瞧瞧他為了何故「也」犯了禁令深夜停留宮中。她躡手躡腳的貼近窗前,所幸地處偏僻,不易被人察覺。
乍聽「斷袖之癖」四字時,她立刻連想到白天那襄城公主所說「不可告人之隱疾」,更加深了她的興趣。不過聽完后,她忽然有些同情起李儇。不過是一時失言,惹得那宜都公主嚇昏,就被審訊了大半天。像她不過丟了件兜兜,就差點被壓上「嬉花樓」;可見當個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容易呀。
難怪昨天她有意嘲諷李儇的婚事,他卻費了許多唇舌向她解釋大半天……說到底,李儇果真沒有意中人?不知為何,葵夫有種莫名的釋懷。他果然還是有看人的眼光,沒隨隨便便挑了一個。只是雖然她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卻也相對地產生了一絲落寞。她這是怎麼了?
算了,再聽下去,也不會對她有任何的影響,葵夫打定主意就此去尋義父。
正打算離開,眼尖的葵夫不意瞄到了一幕奇妙的好戲開場。
「這是什麼?」靈巧的襄城公主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想好好端詳李儇的遺落之物。那好像是塊由白綢製成的……「只是一塊普通的方巾罷了。」李儇搶先在七妹之前奪回失物,放回懷中。
「普通的——方巾?」決明狐疑的打量李儇一番,再望向皇祖母,請她裁斷。
皇太后拼了命的揉眼睛。是她看錯了嗎?她的孫子居然用一件「什麼」當方巾?她快昏厥了……由這點看,她和昌明果真有血緣關係。
葵夫差點沒在窗外昏倒——李儇不把東西還她便罷,沒事還隨身帶著「它」做啥?
葵夫只覺得自己臉頰燥熱不已,心跳狂亂。她若不設法搶回那東西,不知還會牽扯出什麼事。
「儇兒,把那——那隻——『方巾』拿來,讓哀家瞧瞧。」此時皇太后也不知該抱有怎樣的想法。一個男人照說是不該有那東西的,今日李儇會懷有『那個』,不外乎兩個可能。一是李儇有了能互贈貼身衣物的親密愛人,這是太后樂於見到的,但李儇卻在方才否認了這個可能;二是今早宮中謠傳,太子的心腹好友定遠侯有個「奇怪的嗜好」,該不會李儇也染上了這有辱宗門的惡習吧?太后越想越覺汗顏,就連伸向李儇的手也不禁微微的顫抖著。
李儇現在有些後悔了。為何那時不幹脆還給葵夫呢?可那時也不方便還她,之後又因急急入宮,就這麼陰錯陽差的一直帶在身邊。為今之計唯有抵死不交。他可不想像葵夫一樣被眾人誤解,否則太后不知會用什麼法子要他證明自己的清白。
「怎麼了,皇兄?既然只是塊普通的方巾,你就拿出來給皇祖母瞧一瞧又有何妨?」
決明不忘推波助瀾一番。這下局面更為險惡。
若說李儇鋒利的視線能殺人,決明可能已經被分屍了。
這妹妹三天兩頭找他麻煩,只要他能順利逃過這一劫,他肯定要把她嫁得遠遠的,免得他見到就煩心。不過大前提是——他得先闖過這關。
幸虧他那鋒利的視線在千鈞一髮之際掃到了在大廳右側、決明身後那扇鏤空雕花窗格外,有個朦朧黑影。
「誰在外面!?」李儇二話不說,摸出腰際摺扇就往窗外擲去。
管它是否真有其事,他都得裝得煞有介事,要不然他如何脫身?
「來人哪!有刺客!」
葵夫反射性的接下了李儇擲出的紙扇。搞什麼呀,她還沒見到義父,就被誣指為「刺客」,這下不必等「欺君大罪」降下,她已被「夜闖禁宮」、「陰謀刺駕」等罪名給處置了。真被逮到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她連忙縱身躍回屋檐,急急往御醫專候傳喚的偏殿衝去。
李儇追出門外,探尋許久仍不見他丟出的玩意兒。
啊?難道真有刺客?
禁宮成為羽林軍大肆搜索的地方。宮中一時燈火通明如白晝般,巡邏的士兵暴增,任何可疑的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一陣騷動。
「怎麼辦呢?」葵夫愁眉深鎖。她又陷入了進退不得的困境。她作夢也沒想到,她的行蹤竟會曝光。
想想她可是曾率精兵一百夜襲敵人城池、打開城門放大軍入城,那時在敵營的行動如入無人之境、毫無漏失;而今日在她熟悉地形的宮中卻窒礙難行?是這一年來的「安逸生活」使她的身手退步許多?還是她光顧著探尋李儇的消息而失去警戒?
「第七隊守住長樂宮四周!第二隊把住金鑾殿迴廊!」
這聲音是……,原想趁隙溜下屋檐,但葵夫霎時煞住腳步。
那道男聲她太熟了,熟稔到她知道最好別輕舉妄動。一絲悔恨之意浮上心頭。
早知道今日會被他困於此處,她當初說啥也不會舉薦他——那個找麻煩的藍天擎。
「情況如何了?抓到刺客了嗎?藍將軍。」
是李儇!葵夫連探頭出去看都不敢,就怕一不小心再次被發現。她整個人采卧姿躺在皇宮上用以避開士兵察看,略一動作,怕會不慎滑落摔下地面。都是那天殺該死的李昭明,害她現在被逼得無路可退。情勢所逼,她也不得不暫時壓抑對他的憤怒,靜靜的聆聽他和藍天擎的對話。
「請殿下無須掛心,末將已命人把守宮內各處,並派人逐地搜索,就連一隻螻蟻也鑽不出這天羅地網,相信天明以前必能擒住那賊人。」藍天擎說得信心十足。
「很好,那麼我就先回宮期待你的好消息。」李儇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這場騷動全是他捏造的,只能辛苦大家了。
李儇帶著憂喜參半的表情離去。刺客這借口還真好用,馬上就轉移了皇太后的注意力,他可輕鬆幾天了。不過這緩兵之計也用不了多久,他得儘快讓葵夫說明真相才行。
只是……相處了四年,葵夫沒坦白一切,是不把他當成足以信賴的對象?
這不表明了她並不喜歡他?意思是就算他向她表明心跡也沒用?他並不想以逼迫的方式來獲得葵夫的首肯,若葵夫真拒絕了他,那他又該如何?
要讓葵夫心甘情願的供出一切還沒那麼簡單呢,李儇將那件被他喚作「方巾」的東西緊擁在懷中。就連這個也沒多大的作用,還差點又讓太后逼他成婚……初次見到葵夫時,只覺得這人還挺有趣的,想將「他」留在身邊……或者,他是打從第一眼見到葵夫就看上她了也說不定。以前他不願娶妃,是因為遇不到令他心儀的女子,然而那女子何以遲遲不出現?無非是她早已在他身邊了嘛,只是他一直沒察覺罷了。
一發覺到她是女兒身起,李儇的腦中終日只挂念著她,並自責過去的駑鈍。
不過,即使自己是如此在意她,葵夫本身對他又是作何感想呢?是她已心有所屬,所以這幾年來,只把他當成朋友?那麼,葵夫所喜歡的對象會是她青梅竹馬的師兄路羽,還是與她同袍共事過的藍天擎?或是朝中有不少年少得志的官員……糟糕!這樣思前想後的,他今夜肯定又要失眠了。
他得找機會探探葵夫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煩惱著,李儇回到東宮。
「目送」李儇離去,葵夫的懊惱並不比李儇少多少。
這下可麻煩了。她慌張的想。即使能僥倖在此躲過一晚,明晨拂曉后也必定會被人發現。到時她不僅得背負「欺君」之罪,連一大堆有的沒有的「刺駕」也全算到她頭上。
再在此地待下去,她小命准不保。
她已無後路可退,不如狠下心,賭一賭她的運氣。
「儇兒……該怎麼處理呢?」皇太后一面搖頭一面嘆氣。「他若真有意中人就該明說,再這麼拖下去……」
「也許皇兄喜歡的對象身分與他有些差距。」
「不論是哪裡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儇兒看上的,哀家也就由得他去了。」
不知她未來嫂子是怎樣的人?決明看著太后沉思的表情,想必太后已打算偷偷安排皇兄的婚事了。若太子妃選了個弱不禁風的閨閣千金,或是驕傲自負的王侯郡主,那不是可憐了皇兄嗎?不管是何人坐上那位子,宮中生活也不會有所改變,依舊無趣之至。
如果太子妃能與眾不同些……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了個俊俏清麗的白色身影。
「決明,有件事哀家要交由你辦……」皇太后示意決明向前,細細交代下將在一年後舉行的盛事。
葵夫抓住衛兵通過後的瞬間,翻身下屋檐,迅速竄入偏殿。在屋檐上跳來跳去的,她都快弄不清楚身處何地了。小心的從門后觀察衛兵們巡邏的身影通過,她關上門,頭倚門扉放心的喘了口氣;不料此時卻突然感到身後有人。
「誰在外面?」對方自偏殿深處走出,手持燭火越走越近。
只要葵夫一回頭,肯定會被看清容貌;但她也不可能往門外逃。這下糟了,要用走錯房間這種可笑的借口嗎?
「誰在那裡?」那道溫和的男聲又問到。
怎麼辦?既躲不了,只好挾持對方以求自保了。葵夫打定主意來一個后翻,鉗制住那人。她順手摸上腰際……咦?哇!出門時,她根本沒帶武器呀,這下……「……是你嗎?葵夫。」
「義父。」葵夫一時驚喜交加。猛一回頭,看到那溫暖的笑容、慈祥的表情,她整個人便像是虛脫了一般,順著門扉滑坐到地上。「您怎麼會在這?」
「你不覺得這話該是我問你才對嗎?」裴致遠詫異的扶起葵夫坐到椅子上。
「這裡是收藏御用珍葯的華陽殿,我身為管理此殿的太醫,在此配藥有何不妥?倒是你,定遠侯龍驤將軍,何故出現於此?」
「有點事,想和義父商量商量。」葵夫接過義父遞給她的茶水,漸漸恢復了氣力。
仔細一瞧,一整間屋子裡全是一列列的葯櫃和一大堆瓶瓶罐罐。
「是因為我給你的『什麼』給弄丟了?」致遠早上聽到那流言時,險些沒暈倒。他的義女居然被謠傳成「變態」!弄清謠言內容后,他憂喜參半;喜的是葵夫的假面仍沒被拆穿,憂的是葵夫若不及時澄清此事,要想在京中立足可就有些麻煩了。
「義父也知道?」葵夫笑得尷尬之至。她早該想到,那單斌不就是在早朝前風聞此事才找了她質問?不知宮中流言傳的是如何不堪?
「這可是今天宮中的大消息呢,可是你又何必如此冒失的夜闖禁宮呢?改明兒再大大方方的進來就得了。你那兩個哥兒們可是早已幫你傳了新版的流言呢,什麼你早有未婚妻之類的……」致遠也頗感好笑。「那是你編的,或是太子幫你出的主意?單斌那人太直了,大概不是他想的。你別太擔心,有他們護著你,不會有事的。」
問題就是出在他們身上嘛,我怎能拖到明天?「那是……」
「方才有刺客來襲?」致遠盯著葵夫瞧了一會,笑道:「該不會是你吧?」致遠的話中並無譴責,反到有幾分驕傲的意味在。葵夫在十五歲時取得武科榜眼,之後又屢建戰功,未滿二十歲就封侯;如此年少有為的女兒怎不令身為父親的致遠感到與有榮焉呢?
說穿了,他其實是挺寵孩子的。
「那是不小心被發現了嘛。」我哪知道昭明的警戒心居然如此敏銳!
「現下宮裡戒備森嚴,你可是比為父還清楚藍將軍的本事,有把握脫身嗎?」
葵夫苦笑了數聲。「只怕葵夫得打擾義父一陣子了。」
「那自是無妨,咱們父女倆好久沒長談了;最近忙於宮中之事,倒對你疏忽了,這是為父的不對。」致這略帶歉意的笑著。這幾年來的軍中生活,葵夫每每對偽裝有了問題時,都是致遠在幫她解決的;有這麼個與眾不同的義女,倒是替致遠孤寂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不過……葵夫,你就這麼來呀?」他的視線落在葵夫的衣著上,搖了搖頭。「在宮中,這男裝可是醒目得很呢。」
葵夫攤開雙手,聳了聳肩。「我原本除了便服,也只剩官服和戰袍了嘛,再說,我本也沒打算久留的。」言語中流露出幾許無奈。
「總之,你要藏身宮中,最好別以男子之身示人,扮女裝——咳咳,恢復女兒嬌俏模樣較易掩人耳目。」光看到葵夫不讓鬚眉的傑出表現,有時致遠都會感嘆的忘了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家。
「可是義父,這裡哪來女人衣物可換呢?」
「後宮女眷們的衣裳都是晾到清晨的,為父不方便離開華陽殿,你再走一次沒問題吧?」致遠笑著以手指比了比「上方」。
的確,如果只是穿梭在屋檐上,別在同一定點上逗留太久,沒有被人發現的危機,這幾步跳躍賓士的功夫對葵夫是挺輕而易舉的;況且越近後宮——昭陽宮、昭仁宮等處,羽林軍的看守也較不那麼嚴密。看樣子天擎那傢伙是把兵力集中在皇上身邊,再逐步搜索。這倒是給了她活動的方便。
她一來到后苑,看到成千上百件女裝壯觀的出現在眼前,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眼花——當男人其實也不錯嘛,至少毋需花那麼多心思在裝扮上,什麼綾羅綢緞,什麼棉麻織錦,只要穿起來舒服不就得了嗎?還有一堆「反綰髻」、「盤桓髻」、「驚鵠髻」……不就是把頭髮紮起來而已嘛。像她現在這樣不是方便梳理又整齊省事嗎?
嘆了口氣,葵夫隨手抽了兩件衣服就往來時的方向走。
「……以上,懂了嗎?」裴致遠在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滿頭大汗的講解完后,抬頭迎向他那眉心糾結成一團的女兒。這種表情他只見過她露出過一次——數年前,似乎是她決定去夜襲吐谷渾城池之時……「原來先穿這件,再把這件套上去就好了嘛。」良久,葵夫感嘆道。以前在師父身邊時,師父並不太管束她,她也覺得女裝累贅,所以多作少年打扮,老被人說是「野丫頭」;如今在宮中可行不通了。
「沒錯,你快到後面換上吧。」致遠指了指層層葯櫃之後的一塊小空間。沒進到裡頭是看不清楚那兒的。「我到前頭去顧著,以免有人闖了進來。」
「嗯。」葵夫點點頭,抱著衣服就往後頭走。這次她就沒啥好顧忌的了,反正有事義父會幫她擋著,不像她在客棧獨居時……哎呀呀,說不定這段時間她會過得挺愜意呢。
在華陽殿出入的女官應該是教養良好的人,再加上她已改扮,不,是恢復了女裝,總不至於再招惹來一些奇怪的麻煩才是……她解開腰帶,輕褪白衫和長袍,將「借來」的寬袖鵝黃錦襦和軟綢黃裙就著單衣穿上。嗯……還有哪裡不對勁呢?對了,是髮型,葵夫拆下自己的武弁平巾帽,將白色巾子拿在手中,然後……還然後呢,她壓根不會挽髮髻呀,只好含羞帶怯的披散著一頭長及腰身的青絲自櫃後走了出來。
「義父……」她輕柔的喚著。
「換好了嗎?葵夫。」裴致遠回頭看著義女,不禁瞪大了雙眼。葵夫的女裝還真不是普通的「美艷」兩字可以形容。「這就難怪京里為你瘋狂的人有這麼多,若你改換女裝,豈不會更加熱鬧?」
「義父見笑了。」葵夫頗不好意思的低垂下頭。
「對了,你那頭長發也該好好梳理才是,不過這裡沒有那些東西……」
「義父,宮女們的首飾總不會也在屋外晾到清晨吧。」葵夫語帶調侃的問道。
「這次可沒得借了。」
「裴太醫、裴太醫!大事不好了!」一道尖銳的女聲由遠方過來。
葵夫立刻對裴致遠點了點頭,迅速的往葯櫃後方竄去,躲在那方隱密的天地中。奇妙的,她並沒有慌亂,有的只是輕鬆自得。有義父替她擋著,她不用擔心會有人撞見她女子之身的模樣。啊!她一眼瞥見仍擱置在地上的長袍及衣衫,連忙拾起抱在手上。對了,她目光落在仍躺在地上的玉佩和摺扇,趕緊將之收拾在懷中。
李儇給她的貴重東西怎能輕易丟開呢。
「裴太醫!」華陽殿藥房的門口「砰」的一聲被粗魯的推開。「大事不好了!」
「千日姑娘。」裴致遠對這名老是衝動莽撞行事的女官早習慣了。忠心耿耿的千日所謂的大事只有一件。「公主又昏倒了?」
「是的,剛才刺客來襲的騷動又驚嚇到公主了!」千日氣憤的扭絞雙手,怒道:「那可惡的刺客,要是被我逮到,一定要把他給大卸八塊!」
致遠輕笑著沒答腔,慢慢地走向葯櫃。「我來看看,清醒的藥草是……」若她知道那「刺客」現就藏身此處,不知會作何感想?
「還是那四味葯吧,我幫您拿比較快。」語罷,千日立刻衝上前開始搜尋起來。
「都放在老地方哪,千日姑娘——」驀地,致遠原本任憑千日行動的無奈苦笑凍結在臉上。那四味葯中有一味正巧收藏在最後排的柜子里,要取葯勢必要走到那個角落,葵夫正站在那裡呀。「別過去呀,千日姑娘。」
「您是怎麼了?太醫。」千日雖一面問,卻也沒停的走著。對她而言,公主的事情永遠是最優先的,其它都是其次。
「你——」糟了!來不及阻止了!致遠就差二、三步才能攔下千日,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千日走進那方天地。宮中女眷年輕一輩的,像千日和靜夜等人,對所謂的「當代七大美男子」不僅有傾慕之心,更恐怖的是那種近乎狂熱的崇拜。他不認為千日會認不出女裝的「定遠侯伍葵夫」。這下京城又要掀起漫天謠言了。定遠侯不僅僅喜歡收集女人衣物,還喜歡扮女裝……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是追上前——「怎麼了?太醫,瞧您緊張個什麼勁……」千日念著,伸手拉開抽屜拿藥草。
裴致遠的表情由驚慌到訝異而後鬆懈下來。他為自己的窮操心覺得好笑。葵夫不是傻瓜,怎麼可能呆站在那裡?她早就不知閃到哪去了。
真是驚險萬分的一幕呀!葵夫在躍上屋頂時想著。在聽到有人嚷著要把她大卸八塊時她便起了警戒,更遑論之後那急速向她靠近的腳步聲。既然察覺了形勢不利,自然趕緊撤退,縱身越過葯柜上方,從華陽殿的窗口跳了出去。再怎麼說,她也不能讓義父為她的事惹上麻煩。
為了不在同一地點逗留,她又回到「上頭」跳來跳去。難道一整個晚上她都得在上面度過嗎?葵夫忽然懷念起那段西征的歲月,至少腳踩著地面感覺「踏實」多了;而且這身女裝不僅輕柔得過分,還老是迎風揚起妨礙她的行動,又單薄得要命,讓她冷得直打哆嗦。
那位受到驚嚇的公主……是指八公主昌明吧?據說她身子纖弱,內向敏感,三天兩頭就生病發暈。雖沒見過公主,但葵夫以為既有血緣關係,李儇的俊逸,決明的俏麗,總有幾分能疊在那公主身上吧?
總之,既然得在宮中待上好幾天,就得注意別引人側目;尤其是別遇上與定遠侯熟識的人,如李儇、單斌、藍天擎……啊!還有所有見過伍葵夫的人也得避開,包括朝中幾位常出入宮裡、又剛巧有正值適婚年齡女兒的重臣,如右相戚伯輿、兵部尚書許孟容、中書右僕射韋貫之……真算起來,怪怪!人還真不少哩。喔,差點忘了,宮中有不少年輕女侍老愛追著伍葵夫跑,那些人也得格外留神;只要盡量不離開華陽殿應該就沒問題吧,至於其它的——哇!
葵夫越來越討厭女裝了,因她衣服勾住一片屋瓦,讓她突然被絆了一下,失去重心后又失足踩碎屋瓦,老舊的屋瓦整個崩毀,而她也隨之掉了下去。「疼死人了……都是這件討厭的——」
「誰在外面?」
這句話是葵夫現在最不願聽到的,偏偏這晚上她已聽了三次。
方才那情況她還可以矇騙人家說是走錯房間,但現在總不能用這個理由吧?不管自哪個角度來看,從上頭穿破屋頂落下,都不是正常進出房間的管道……再說方才她有幸遇上義父,但這次遇上的——不管是誰,對方確定是名女子,都比遇上任何一個有可能瀉她底細的文武官員好,上天還是挺眷顧她的。
幸虧先前她已換上女裝,長發也放了下來,所以不管面對的是誰,她都可以大方的解釋……不過,這聲音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不是熟人,但……「你是誰?」清脆的女聲又問了一次。
葵夫優雅的回過頭,陪笑道:「抱歉打擾了,我是——」她突然噤聲不語,只因她想到自己沒有準備化名呀,總不可能說出本名吧?尤其是面對眼前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