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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
真的很詭異。
這一切真的很詭異。
沈雩楓交迭著胳臂,在櫃檯角落的板凳上晃著二郎腿,想著工作室裡面兩個合作無間的老小,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
奇怪。
真的很奇怪。
這一切真的很奇怪。
之前明明吵鬧不休的兩個人,怎麽不過幾天竟然這麽有默契了?遑論幾天前那個小鬼根本就無心於此,要他往東,他偏偏翹起鼻子往西,反抗意念再明顯也不過,也只有予晨這般的獃頭鵝覺察不出來。
不過,今非昔比啊……
沈雩楓低頭思量,發了一個好大的喟嘆。
不解啊不解。
「怎麽,有什麽事情煩擾了咱們的沈大小姐啦?」是柔細的女子嗓音。
「還不就是……咦?」察覺到不對勁,沈雩楓定睛一睞,原來是自己熟悉的「老客戶」。「唷,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真是稀客啊稀客。
「我來這裡還需要什麽風?」女子清麗的臉蛋上掛著淺淺的笑痕,她款步定近。「桑師傅呢?」她問。
「在訓獸。」呵呵,多麽適當的比喻。「謝編輯有事?」沈雩楓好整以暇地調整坐姿,面向眼前的嬌麗美人。
習慣了沈雩楓異於常人的說話,她也不怎麽驚訝,只是輕輕地揚唇,說:「我訂了東西。」說著,她拿出了訂單。
喔,是「那個」啊。沈雩楓接過訂單,點點頭,面有同情之色。「你這個編輯當得還真是破財啊……」三不五時得要「賄賂」一下作者大人,只盼望他良心發現,可以準時交稿。
她不予置評。「東西好了嗎?」反正,她們的大作家是什麽德性,她早已經習慣了。不偶爾祭祀一下他的五臟廟,那隻大懶蟲壓根兒不願意理她。
偏偏人家該死地暢銷……
「等等。」沈雩楓懶洋洋地起身,播出了內線電話:「予晨,謝小姐的訂單好了沒有?」
「──襁啷。」
電話裡面陡然傳來鍋碗瓢盆掉下來的噪音,沈雩楓楞了楞,又聽見一陣哭天搶地的痛呼……最後變成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少年語音:「晨、晨大哥說……他等一下再……再上去,請、請你招呼一下客人……」
「碰!」電話於是斷線了。
「下面……似乎很熱鬧?」
「……我習慣了。」沈雩楓重重嘆了一口氣。
不久,桑予晨捧著完好無缺的點心盒子,難得上樓招呼客人。身上的白袍沾上了些許的麵粉醬汁,後面則是跟著一個有難同當、衣服的色彩也相當「精采」的清秀少年。
「咦?」好可愛的少年。「他是誰?」
「野獸。」保證全世界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說話方式。
「你──」什麽野獸!葉歆樺瞪目。
而桑予晨唯有無奈一笑,拍拍葉歆樺的腦袋,說:「不要和雩楓鬧彆扭了。」真是的,這兩個人每天都是這樣……不累嗎?
看在晨大哥的面子上,葉歆樺自然也不屑和個妖孽過招了。他嗤之以鼻:「哼。」
狂妄的小子!沈雩楓挑眉,不以為然的意味濃厚。
「咳咳咳……」見情況愈來愈失去控制,女子佯裝咳嗽。
「呃……這是你的,謝小姐。」桑予晨尷尬地笑笑,把盒子交給沈雩楓結帳。
倒是一旁安靜下來的葉歆樺不斷盯著女子看。她有些不習慣這樣直接的注視,因為葉歆樺的眼神並不是自己習以為常的愛慕,而是一種……隱約帶著觀察意味的目光。
一瞬間,女子恍然想到了什麽,在開口之際,高跟鞋莫名拐了一下。
「小心──」所幸桑予晨眼明手快,及時挽救了一場美人倒地的悲劇。「你不要緊吧?」
「我沒事……」女子回答,嬌軟無骨的模樣十分惹人心憐。她悄悄湊近桑予晨的耳畔,喃喃道:「那個小傢伙,該不會是你的……這個?」她伸出小指頭。
小傢伙?這個?桑予晨呆了呆,似是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欽,就是那個可愛的孩子嘛!」她戳戳桑予晨的胸膛,不滿地嬌嗔:「你就不要瞞我了。」
原來如此──桑予晨恍悟。「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他苦笑,推開女子細瘦的手腕,無福消受美人恩。
不是?女子一楞,接著乾脆不拖泥帶水地,立即「爬」了起來。
「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未錯過女子明顯的失望表情,沈雩楓探問。
「沒有。」女子賢淑端莊地小笑。「只是不小心絆了一下。」
真是不小心?沈雩楓不覺懷疑。當然,她也不會不識趣到追問這種昭然若揭的蠢問題。
女子提起了購物袋,萬分可惜地斂下纖長的眼睫。
竟然不是……唉,分明是浪費她的好奇心嘛。
不過啊不過,天底下究竟有哪個男人,在美人給他大獻殷憝的機會之時,非但不搶著接受,反而急著撇清關係的?若不是桑予晨根本不算是「普通」男人,她真的要檢討自己是否不敵年華摧殘,已然色衰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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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嘩啦,水聲潺潺。
「……歆樺?」一接收到熟悉的聲音,葉歆樺的心神回籠,手上的盤子差一點粉身碎骨。
他慌然。「對、對不起……」保住了盤子,葉歆樺繼續自己停了半個小時的洗碗工作。
「你怎麽了?」桑予晨靠近他,順便擦乾了碗盤上的水珠,放入烘碗機之中。
「謝謝……」感受到近距離的溫熱呼息,葉歆樺僵了僵身體,也連帶語無倫次起來。「沒什麽事……真的。」很明白自己向來瞞不過人,語末不得不附加一句保證。
「說謊。」天生不是說謊的材料,果然一下子被桑予晨看透了。「你從下午開始就這麽魂不守舍的……」雖然偶爾發發獃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情,然而這般連續神遊太虛三十分鐘……實在是有些詭異。
下午……?葉歆樺愕然。他似乎不怎麽記得自己下午……做了些什麽。
只是有一幕景象像是鐫鏤在他的心版上,無論他在做什麽,那個畫面總是三不五時地冒出來,彷彿是蓄意在混亂他的心神。
為什麽……
「歆樺?」
「……啊?」葉歆樺反射性地一回頭,卻在視線相會的瞬間,硬生生別開了目光。
完了,他這個笨蛋。葉歆樺意識到自己明顯逃避的行為,不由得罵了罵。
「歆樺?」這次,桑予晨的語調益加困惑。
「什……什麽事?」我洗我洗我洗洗洗洗──
桑予晨睇視他過份激烈的動作,眉頭擰了擰。「有什麽煩心的事情嗎?」他了解當葉歆樺在懊惱的時候,特別容易出現過度的反應。
「沒有,真的沒有!」我刷我刷我刷刷刷──
桑予晨不說話,卻是注視葉歆樺手上快要承受不住折磨的盤子,良久……稍稍嘆了嘆。「沒事就好。」假如歆樺不肯表示,他自然不會勉強。
可是,心底仍然免不了一陣失落,自己不足以得到歆樺的信賴嗎?
桑予晨微微斂下了眼。
故意忽視桑予晨的反應,葉歆樺喟然。自己真的沒什麽,只是……
他活到今天還不曾接觸過什麽異性,以前的生活裡面都是母親的影子,現在則是沈雩楓……也許擁抱接吻在一般人眼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在葉歆樺的印象中,對於男女情事不只是「沒吃過豬肉」而已,根本是「不知道豬的樣子」那般誇張。
理所當然,今天下午「不小心」目擊的片段,在他而言不啻是一個巨大的衝擊。
即使是匆匆一瞥,也同樣使他不得不在意。原來,擁抱是這樣美麗的事情……或許當事人不以為如何,但在旁觀者的眼睛底下,他們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裡的王子與公主,周圍的氣氛既柔美又和諧。
他惘惘想著。晨大哥的擁抱隱隱有一種檸檬的香氣,淡淡的,不重。而如此酸甜的味道,卻是自己不願意追思的迷惘。
她……也知道嗎?
那種,可以使人沉澱一切的清芬。
葉歆樺乾笑一聲,表情染上了一片灰白。
「……怎麽了?」
他聞言一顫,才終於意識到桑予晨憂然的神色。
他……是不是又發獃了?
見葉歆樺不回答,桑予晨索性自己猜測:「身體不舒服?」臉色乍紅乍白的,生病了不成?桑予晨伸出了手,欲探采葉歆樺的體溫。
幾乎是同一時刻,葉歆樺駭然,猛力揮開了桑予晨的手。
一剎那的靜寂。
桑予晨的眼神錯愕,手臂難堪地停在半空中,似是不曉得該如何反應地握了握拳,接而收了回來。
獃滯地望著眼前的情況,葉歆樺一張嘴巴開了又合,終究是找不到字句說明自己的行為。
他並沒有排斥的意思,偏偏……
身體,自然地產生了反應。
「對……不起。」葉歆樺愧疚地低垂著視線,音量細如蚊吶。
「沒關係,剩下的交給我吧。」刻意漠視葉歆樺手足無措的模樣,桑予晨不由分說地「搶」去了洗碗的工作。
嘩啦嘩啦──
空氣中,只剩下浙瀝瀝的水聲回蕩。
再也沒有人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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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污濁的天空像是一塊抹布,擰出了渾濁的雨滴,一滴一滴濡染了窗外明亮的景色。
午後的雷陣雨下得突然,致使「Rain」呈現了一片低迷的氛圍。葉歆樺傭懶地支著下顎,無聊到不曉得自己應該干什麽,於是數起了屋檐墜落的雨滴數量。
窒悶。
形容的,是現在沉重的空氣,也是兩個人僵持不下的氣氛。
葉歆樺久久不得其解,終於嘆了一口氣。
只是一個反射動作而已,為什麽……晨大哥會如此在意?
他不明白。
也許,如果自己早知道晨大哥在乎,那麽他……
葉歆樺呆了一呆。
「那麽」什麽?
如果早知道的話,他又會如何反應?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哽住了,葉歆樺的動作出現一剎那的遲疑。
「……你在演川劇啊?」
「什麽?」葉歆樺不明道理,瞧著不知道哪裡進出來的沈雩楓,瞋也不瞋。
基於這些日子的相處,葉歆樺對沈雩楓神出鬼沒的習性,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因此聽見她莫名其妙的問題,他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
仔細想想,自己一開始銳利的個性也是在沈雩楓的大而化之下,漸漸地磨滅不見的。
還有那個人溫柔的對待……思及此,葉歆樺又忍不住紅了瞼。
「……你自己照照鏡子。臉色怱白忽紅的,活脫脫是川劇變臉的特技。」裡面那傢伙是這樣,外面這傢伙也是那樣,看到他們默契十足地嘆來嘆去,害她的氣管也跟著癢起來了。
葉歆樺點點頭,態度十分冷靜。
非比尋常的冷靜。
呃……「你怎麽了?」感冒?發燒?肚子痛?在她明顯的嘲諷之後,小鬼居然沒有任何錶示!?實在是太太太難得了!沈雩楓立刻摸上了他的額頭,急欲一探究竟。
奇怪,沒問題啊。
「……我沒事。」葉歆樺有些不耐煩了。正打算說些什麽,然而在下一秒,他的動作突地停止了。
葉歆樺迷惘地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沈雩楓的──對,都是手,沒什麽不同。偏偏自己可以毫無芥蒂地接受沈雩楓的,卻無法接受桑予晨的撫摸。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在明白了擁抱的感覺之後,自己似乎有些害怕晨大哥的碰觸。
究竟……為什麽?
他不解。
葉歆樺傻傻地眙著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一片,鬱悶得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驀然,「Rain」的門鍾響了。
「啊,歡迎光──」
沈雩楓呆住。
在瞧見來人的一剎那,沈雩楓的笑容立即僵固在那裡,裂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塊。
這……
「好久不見,雩楓。」客人極度俊美的臉面上,洋溢著「他鄉遇故知」的愉悅。「你看起來還是這麽有活力。」
聽得出來,來人必然是久別重逢的熟人。
「……的確好久不見。」沈雩楓回神,一時擺出了晚娘臉孔,對這個人的厭惡不言自明。「原來我最近得罪了老天爺,才會這麽不幸看到你。」
「呃……他是誰?」好漂亮的男人……雖然「漂亮」二字形容男人確實有些不妥當,但是葉歆樺找不到更適合的辭彙了。
「你不必知道的人。」像是吃到了黃連,她眉心纏繞。「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幹?」
分明三年的時間一點音訊也沒有,現在卻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想想其用心的確值得猜疑。
黃鼠狼給雞拜年,鐵定不安好心。
「唉,這麽不歡迎我?」男子近乎邪氣的丹鳳眼眨了眨。
「你應該知道為什麽。」沈雩楓嘆然,顯然不願意正視他的存在。「謝奕翾,我們這裡不歡迎你。」
真毒。「你還是一樣。」他有些感慨。無妨,他也不是過來敍舊喝茶的。
「哼,一樣?你以為我們很熟?我相信我沒有這麽倒楣。」
「可是……我們的確很熟啊,雩楓。」他的口氣,聽起來無辜極了。
「雩楓」?!「客氣一點,你!」真是氣死人了,等一下肯定要灑鹽驅邪!驅邪!
「……雩楓姐?」這是怎麽回事?搞不清楚狀況的葉歆樺夾在劍拔弩張的兩人中間,其目光呆鈍不已。
「咦,新人?」意識到葉歆樺的存在,謝奕翾似乎有些……驚喜?
是他的錯覺?葉歆樺呆了一呆,覺得謝奕翾審視自己的眼神,有種莫名的詭異。
「不是你想的那樣。」沈雩楓一個箭步,一副母雞保護小雞的態勢,隔開了兩人的距離。「無論你有什麽打算,請你離開。」可惡可惡可惡,如果予晨注意到了
好不容易一切平安度過,予晨也漸漸釋懷了,她不希望這個男人的出現,破壞了眼前的所有平靜美好。
也許當時的狀況不能全部責怪於他,但是,她就是無法原諒謝奕翾的所作所為。
她承認自己的確是不公平。畢竟她重視的人唯有「他」而已。
對,只有「他」……
聽見沈雩楓的回答,謝奕翾搖搖頭。「真可惜,長得這麽可愛……」
「謝、奕、翾!」那是什麽口氣啊!沈雩楓火氣直線上升,她吼叫:「你──給我滾出去!」
碰!天花板的油漆破裂,繼而掉落。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剛剛是怎麽回事?怎麽好好的……突然聽到可怕的高叫?
「沒事沒事……」沈雩楓揮揮手,隨即覺察到自己說話的物件──
不會吧……
她瞠目結舌,果不其然發現了那個、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面孔。
「……」
一片沈默。
她沈默,桑予晨也沈默。謝奕翾沈默,葉歆樺……也唯有沈默。
「……奕翾?」桑予晨矍然,以極度不可思議的目光,占望著自己一直努力想要抹滅的面容,完全說不出話來。
「嗨,予晨。」不曉得是嘲諷,抑或是感嘆,謝奕翾露出了苦笑的一個表情,接而在他耙梳頭髮的動作之下,掩蓋了過去。
桑予晨莞然,受到的震撼溢於言表。
至於沈雩楓的神色,除了凝重也還是凝重。
呃,這些人……互相認識?唯一不明白前因後果的葉歆樺,怯怯觀察著眼下緊繃的三角關係,百思而得不到解答。
「予晨,借一步說話如何?」半晌,謝奕翾主動提出了要求。
「你們沒什麽好說的!」她堅決反對!
「雩楓……」桑予晨澀笑,安撫沈雩楓的同時也注意著謝奕翾,略有猶疑地點了點頭。「上樓吧。」
謝奕翾未置可否,跟上了桑予晨的腳步。
沈雩楓目眙二人,忍不住咬牙切齒。
「……小鬼,收工了!」久久,她冒出了一句話。
「啊?」
「今天到此為止。」她的表情不爽到了極點。「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客人,早點休息算了。」
呃……「那個,你似乎……很討厭他?」
他不認識那個人,只是覺得……那個人注視他的目光,非常非常的奇怪。
僅此而已。
「難不成我看起來很喜歡他?」她挑眉。
「不。」葉歆樺搖頭。她剛剛的表情……和過去看到甜食的自己一模一樣,根本是厭惡到了極點。
「很好,你的視力沒問題。」沈雩楓諷刺一笑。
葉歆樺皺皺眉頭,面對她的嘲諷似乎有些懊惱。
「算了,你有什麽問題,直接問了吧。」沉思了一會兒,她索性坐了下來。
呃?她今天居然這麽好心?葉歆樺狐疑歸狐疑,還是把握機會乖乖問了:「那個人是誰?」
「謝奕翾。」她回答,難得沒有拐彎抹角。「算是……予晨的朋友。」不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仔細想想,他們認識也已經十年有餘了呀……她忍不住有了感慨。
聞言,葉歆樺更不解了。「既然是朋友……你為什麽討厭他?」還有,晨大哥剛才的反應也十分令人在意。
她愛莫能助地笑笑,說:「抱歉,你這樣問我,我也實在無法回答……當然,嗯……如果予晨願意告訴你的話……」她言語躊躇,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憂鬱神色,使得一肚子問號的葉歆樺間也不敢問。
沈雩楓嘆了嘆。「有些事情,不知道其實比較幸福。」她說,其實比較像是自言自語。
這是什麽意思?
聽不懂她的啞謎,葉歆樺眨了眨眼,依舊不明所以地目送沈雩楓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