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距離晚餐的尖峰時段還有一個多小時,宇喬投資的法式餐廳內,只有幾位客人悠閑地喝著下午茶,服務生一邊為晚餐做事前準備,一邊不時竊竊私語地談論著;因為此刻總經理辦公室來了一位貴賓,就是那位原本幾乎快成為他們董事長夫人的沈依寒。
依寒寄望能從大剛的口中探聽到宇喬近來的行蹤,因為自婚禮事件發生后,她實在無顏再見大剛,縱然那不是她的錯,但整個事卻是因她而起的。
再見宇喬的這位最要好的朋友,她有著一絲愧歉和赧然,不過,在遍尋不著宇喬的情況下,她只好厚顏來求助於他了。
「老實說,自從婚禮之後,他就失蹤了,連我也在找他呢!」大剛彬彬有禮地回答。
「難道他都沒來過餐廳?」
他搖搖頭,一臉的無奈。「恐怕這件事帶給他的傷害不輕,否則,他不會連我也沒連絡。」
「是我傷了他!」她覺得喉頭哽咽,卻強忍住快湧上來的淚水。
「我已經拜託一些朋友,請他們幫我留意他的行蹤,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
她放下心來;沉默了一會兒,她由皮包中取出一隻靛藍色的絲絨小盒,交與大剛。
「如果,你見到他,請將這個轉交給他。」她眨眨眼,企圖眨掉快湧上的淚水。「既然婚禮沒了,我也無權再保有它。」
「依寒小姐,宇喬他……」大剛顯得有些為難,他皺皺眉頭,說:「本來我答應宇喬替他保密的,不過,我認為你應該有權知道這件事。」
「怎麼了?」
「宇喬在年少的時候,家裡發生重大的變故,使他在心靈上遭受到很大的創傷,幸虧有位恩人收養了他,這份恩情他始終沒忘……」
「我知道,是我爸爸。」她插口道。
大剛頓了一下,又說:「在他二十歲由軍中退伍后,一次機緣下,我邀他出國打天下;在出國前夕,他又回到傷心地去祭拜母親,就在半路上,突然變天了,這時,他聽到下遠處有個微弱的求救聲,他跑近一看,原來是一位瘦弱臟污的女孩跌進了長滿草和荊棘的洞穴里了。」
隨著大剛的敘述,一幕幕熟悉的影像又掠過依寒腦海,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當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當時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人可以搭救這個小女孩了;他毫不猶豫地立刻伸長手臂,企圖抓住女孩,無奈她幾乎呈昏迷狀態,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她給拉了上來,但他自己的手臂也不慎被刮傷了。」
「他受傷了!後來呢?」她追問。
大剛神情轉為凝重。「他忍著自身的傷痛,把小女孩送到山下的醫院,幸好,她除了受到驚嚇和受了一點皮肉之傷外,一切尚稱良好,倒是他,流了不少血。醫護人員為小女孩換上院袍,他這才在她換下的制服名牌上,發現她竟是他恩人的女兒……」
依寒又一震,不敢置信。
「才幾年的時間,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眼前的那位清新秀麗的女孩,居然是當年扎著兩條小髮辮的黃毛丫頭。」大剛繼續說道。
「真是這樣嗎?難怪我對他有種熟悉的感覺。」她恍然大悟的說:「天!我究竟是怎麼待他的?」
「你那天一直呈昏睡狀態,直到確定你沒事了,他才因時間緊迫,不得不離去;臨走前,他囑咐院方儘快通知你家人來醫院照顧你。」
「他是為報恩才這麼做的嗎?」依寒疑問道。
「不,這是上天巧妙的安排。從那時起,他就不可思議的愛上你了,在國外的時候,他經常把你掛在嘴邊,於是他拚命工作、求上進,因為他抱著一個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們重逢了,那麼,他今生的伴侶非你莫屬。」
「難道他一直沒有結婚的打算嗎?」
「他曾對我說過,除非他再也遇不到你,否則,他寧可孤獨一輩子。」
「他--這是何苦呢?」她哽咽道。
「其實,連他自己也感到疑惑。他也曾試著結交其他的女孩,但似乎沒有一位像你一樣,讓他如此心動的;你無法想像,當他再次和你相見時,他有多雀躍!依寒小姐,我會找到他的,但--誰也無法解決你們之間的事。」
依寒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將婚戒又重新放回皮包里,她無言地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對了,這是我的電話和住址,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請馬上通知我,好嗎?」她遞上名片。
「沒問題!」大剛如釋重負的笑了。
一星期過去了,依寒仍舊沒有宇喬的消息,她由期待慢慢轉為絕望,她猜想,他這次真的鐵了心,不再回頭了。
其實,除了宇喬之外,依寒公司的同事,不論於公於私,面對她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尷尬,大家表面上不說,私底下卻議論紛紛;這種情形,她當然明白,但她只能化誤解為沉默,將精神全心投注在工作上。
所幸,她在公司的人緣尚稱良好,大家對她的同情似乎多過責備;就連一向喜歡調侃她的月娟,也時時陪著她談心,盡量以輕鬆的相處方式來化解她起伏不定的情緒。
九月過後,依寒他們公司又開始為年底的一連串會議忙碌起來;這時,依寒突然接到一通令她驚訝的電話。
「是我,依彤。」
依寒漠然以對。
「一切都過去了,我和他--決定分手。」
「為什麼?」她有些訝異,卻忍不住嘲諷道:「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他的嗎?」
「我挽回不了他的心。」依彤有些哽咽的說:「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他的心,與其兩人在一起不斷折磨,不如分開。」
「難道你不顧慮爸和雲姨的感受了嗎?」
「你希望我成為第二個大媽嗎?」依彤的口氣有點激動,她頓了頓,又說:「抱歉!我只是不想再為這段虛無的感情賠上下半輩子的幸福。」
「那麼,離婚之後,你有何打算呢?」依寒開始關切她的未來。
「也許出國念書,也許再找個人嫁,反正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依彤故作輕鬆。
「失去這段感情,你不覺得可惜嗎?需要我……」
「不!」依彤搶答。
她們之間有著短暫的沉默。依寒似乎感覺得出,電話那頭的依彤正飽受煎熬,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了。
「我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依彤打破沉默。「他全向我招了,這種人被揍是活該!他媽的,我好意替他療傷,他居然不領情;我也想通了,我又何必像個貞節烈女苦苦等他回頭呢?沒有他,我一樣可以活下去。」
「依彤,你要想清楚,可別賭氣哦!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別老教爸和雲姨擔心。」她語重心長地訓她。
「老姊,你還真羅唆!」依彤不耐地回答:「爸媽可不是我一個人的耶,你才該常回家去儘儘人子之孝呢!最近我常聽老爸念你--婚結不成,連老家也不要了。看來,不只是我,連你也教他煩心哩!」
「我……沒臉回去。」她深吸了口氣,嘆道:「發生這種事,相信他一定很難受,我怎忍心又回去增加他的困擾呢?」
「其實,老爸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脆弱,他要我轉告你,就讓我們全家從頭來過。」
「他肯原諒我?」
「誰教你是他的女兒呢?」依彤有些醋意。
收線之後,依寒的心滿是感動,不只是為了依彤那一聲有始以來不曾呼喚過的「老姊」,更是由於父親對她的諒解和接納,她突然領悟到,其實父親始終是愛她的,只是因種種因素,使她對他產生誤解。
而這次也是她和依彤通話最久、最平和的一次,她知道這代表著,經過了一些挫折打擊,依彤已漸漸成熟懂事了,而她也突然感受到自己已漸漸成為家中的一分子了;這份雀躍的發現,令她產生想立刻回家的衝動。
但是,在回家之前,她必須完成一件事,那就是--儘快找到宇喬,將婚戒親手交還給他。
周末的下午,依寒正在廚房裡忙,很意外地,顧薇帶著小婕和一大把香水百合來找她,令她相當訝異和驚喜。
「怎麼有空來,生意不做了?」她一邊準備點心,一邊問道。
「最近如何?他……有消息嗎?」顧薇關切地問起。
她搖搖頭,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他的朋友大剛已託人留意了,可是,到目前為止,顯然毫無頭緒。」
「這怎麼辦才好?」
她聳聳肩,道:「能怎麼辦?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照樣過我的日子呀!不過,我必須完成一個心愿,就是--當面把戒指交還給他,這樣,才算了我一樁心事。」
「沒想到一件喜事,竟變成這樣!」顧薇覺得惋惜。「難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我傷得他太深了!」她嘆口氣,道:「那天聽大剛說起,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是我當年的救命恩人呢!」
「誰?宇喬嗎?你是說你小時候跌進洞穴的那件事嗎?」
「嗯!」
依寒將大剛那天所說的話,又再次一五一十的告訴顧薇。
「天!簡直像神話嘛,這是怎樣的一段執著的感情啊!」顧薇捂住口,驚呼道:「但他卻在一夕之間將這份執著給毀了。」說著說著,兩人竟哭了起來。
「媽咪!你怎麼哭了?還有阿姨也是。」小婕疑惑地看著淚眼相對的兩個大人間。
顧薇抹抹淚,說:「小婕,阿姨剛剛跟媽咪說了一個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好可憐是嗎?」小婕張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問。
顧薇點點頭,小婕立刻鑽到依寒的懷裡,安慰她。
「阿姨,你不要哭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小婕!」顧薇以眼神警示不小婕。
這個舉動反而增加依寒的好奇心,她強顏歡笑,撫著小婕柔細的髮絲,問:
「阿姨不哭了,小婕的秘密是什麼。」
小婕有些畏懼地看看顧薇后,傾身在依寒耳邊,輕聲說:
「小婕快有一個爸爸了,是龍生叔叔。」
「真的?」她也同樣附耳過去,並誇張的瞪大眼睛。
「嗯!」小婕飛快地連點著頭,顯示不出她內心的渴望即將成真。
「顧姊!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她語氣中透著欣喜。「花店的事解決了嗎?」
顧薇沉默了一會兒,輕蹙眉頭,說:「我仔細考慮過了,決定結束花店的業務,連同過去的回憶和辛酸一併丟棄,到新加坡重新開始;或許,這對日漸長大的小婕比較好,就算博偉地下有知,應該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
「太好了!顧姊,我真為你高興,還有小婕。」她擁抱著小婕,眼角滲出兩滴清淚。
「依寒……」顧薇善解人意地望了她一眼,說:「本來這件事我不應該這個時候告訴你的,都怪小婕……」
「不,小婕沒錯,這是一樁喜事呢!」她眨眨眼,道:「只不過我會捨不得和你們分開的。」
「依寒……」
「阿姨,我把龍生叔叔借給你當爸爸,好不好?」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哭笑不得地擁抱成一團,似興奮又似不舍。
「鈴……」電話鈴聲清脆地響起,依寒抹抹眼角的淚,強自鎮定地接起電話。
「依寒嗎?我大剛啦!」
「大剛!」她幾乎跳了起來。
「找到他了!」大剛顯得相當急促。「有朋友看見宇喬在台中的一家酒吧出現,我留下了地址……」
「他在台中?」她愣了一下,隨即問道:「現在趕去,來得及嗎?」
「聽朋友說,他在那裡出現好幾天了,但是,看來情緒很糟,誰也不理。」
「帶我去,我要見他!」她突然有一股去見他的衝動。
「OK!三十分鐘后,我去接你。」
放下電話后,依寒發覺自己全身不停地顫抖,心臟幾乎負荷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她定了定神,立刻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顧薇。
送走了顧薇母女,依寒心神不寧地走進卧室,她打開衣櫃,近乎嚴苛地挑選著一件件的衣服,頃刻間,床上散置著各款服飾,她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急於想見宇喬,或許她對他感到很愧疚吧!但另一方面,她又深感焦慮,在昔日的一切真相都瞭然於胸后,她究竟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現在的他呢?
她選了一套橙橘色的圓裙套衫,和一襲酒藍色的褲裝,不知如何取捨;攬鏡自照后,她覺得橙橘的色彩較能掩飾她連日來因悒鬱而略顯蒼白的膚色,但酒藍色褲裝卻能使整個人顯得穩重而端莊;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挑選一件衣服竟是如此困難的事。
門鈴聲打破了一室的寧靜,她嚇了一大跳,看看時間,距大剛打電話來,也不過十五分鐘而已,難道他是飛車而來的嗎?
她迅速換上橙橘色的套衫,隨意梳了梳頭髮,三步並兩步衝去開門。
「這麼快就到啦,大剛!」她換上一副笑臉。
只不過一秒鐘的時間,依寒的笑容霎時僵住了,站在門口的人不是大剛,竟是她此刻怎麼想也想像不到會出現的人--朱皓誠。
她像看見陌生人般地瞪視著這位不速之客,幾乎全然忘記了自己過去曾是如何的迷戀他。
「不認識我嗎?」他一腳跨進門,表情相當欣喜。「還是我突然出現,你太驚喜了?」
她瞪著他那張俊俏的臉孔,卻激不起一絲喜悅,反而對他的問話產生厭惡感。
「對不起,我待會兒有事要辦,不便招待你。」她橫過身子擋住他,明顯地下逐客令。
皓誠的臉色倏然一變,似乎沒料到依寒會有如此冷漠的反應,他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要趕出去約會嗎?」他眼珠溜轉著。「大剛,是你的新情人?」
「我現在沒空跟你討論這個問題,你請回吧!」
皓誠仔細盯著她看,說:「我好不容易和依彤協議離婚,就迫不及待的來看你,你就送給我這樣的見面禮嗎?難道你忘了那天,我為了你被打傷,你是怎樣不顧一切的為我求情?我還以為你終究是愛我的哩!」
她瞥了一眼時鐘,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誤會了!我只是不願見宇喬為了你而犯下無法彌補的憾事罷了。」
「胡說!為了你,我把臉都丟盡了,現在已一無所有了,你不也是一樣的嗎?我們應該可以毫無顧忌的在一起了,我不明白,你還在逃避什麼?」
「我沒有逃避!」她覺得自己已忍無可忍了。「你仔細聽著,我無法忍受和一個自私自利、只為自己、卻不惜踐踏別人尊嚴的人在一起;那天要不是你的出現,我早就結婚了,宇喬更不會因此失意而遠走,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你還想要怎樣?」
「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破壞了你的好事,所以你故意這麼做,只為報復我,是不是?」
依寒冷冷瞪視著皓誠一會兒,覺得和他有理說不清;她深嘆了一口氣,不再看他。
「我很累了,你走吧!」她冷淡地說。
「沒那麼容易!」他一把將房門關上,露出兇殘的目光,陰狠的說:「我不甘心就這麼被你耍了,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他慢慢挨近她,眼光掃視她身上的每一部位,他臉上隨之出現一絲令她不安的表情,她不禁倒退一步,兩眼充滿警戒的盯著他看。
「怎麼,你怕我?我從來不知道,橙橘色那麼適合你,把你整個人襯托得更加嬌媚迷人,難怪男人們前仆後繼地向你獻殷勤;過去是我看錯了你,還是你深藏不露?今天,我倒要看看,在你這純潔的外表下,有著怎樣的心?」
「你想做什麼?」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不做什麼,只想向你證明我有多愛你。」他現出一絲邪笑。
她又瞥了眼時鐘,心裡祈求大剛快點來,一面思索著目前必須盡量剋制驚慌,為自己尋求脫困的方法。
她咽下一口口水,說:「皓--誠,你理智點,千萬別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
「後悔?得不到你,我才真正覺得後悔!今天,我要定你了。」
「你瘋了!」她又倒退一步。
「我是瘋了!」他似乎失去了控制,整個人撲了上來。「我會讓你見識一下,和男人做愛是件多麼快樂的事!」
「放開我!」
她盡全力掙扎著,並設法將皓誠推離開門邊,如此一來,她才有機會逃出屋外,雖然她此刻的心被憤怒和恐懼所取代,但她絕不能表現出軟弱,讓他得逞。
「說!你愛我,你是愛我的;任何一個男人也別想得到你,你是我的!」
「不!我早就不愛你了,你這個色魔!」
她的強硬反抗更激起他潛在的慾念,他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往下拉,另一隻手則順著她雪白的頸項游移至她敞開的領口。
她眼中現出絕望的神色,兩手奮力阻擋他粗暴的侵擾;儘管她心裡充滿了怨憤,但逐漸耗盡的氣力,不由得令她發出哀哀的求救。
「不!不要,求你……」
「叮咚……叮咚……」倏然,一串門鈴聲適時響起,皓誠愣駭住了,而依寒則在絕望中興起了一絲希望。
「救命呀!」她放聲尖叫起來,但很快的,張開的嘴卻被皓誠的大手給捂住了,任憑她如何使勁,也掙脫不了他漸次加重的力道。
她像溺水般,急於浮出水面,不斷地拳打腳踢,並胡亂地以指甲抓扯皓誠的臉。
「她媽的,你找死!」
皓誠情急之下,朝她臉頰一掌揮下,頓時,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在這同時,房門突然被一陣重力撞開……
空茫、黑沈、飄浮,在無重力的空間里,她的身子如遊魂般,漫無方向地浮遊、飄蕩。四周隱約充滿吆喝、撞擊聲,她的眼皮卻有如鉛般沉重;一聲巨雷轟然自耳邊炸開,身子又再一次急速地向下墜落、墜落……
「救人啊!」
冷汗不斷地由她額間冒出,浸濕她整個臉龐;她急於尋求一份安全的依靠,換來的卻是更大的驚慌和恐懼。
身下的熊熊烈火幾乎將她灼燒了起來,一陣大風適時托起她的身子遠離火坑,令她腦際感覺一陣冰涼,她緩緩張開眼睛,看到宇喬的那雙晶亮的眼眸……
「宇喬--」她欣喜地輕喚。
「謝天謝地!依寒小姐,你總算醒啦!」大剛笑咧開嘴,滿臉欣慰。
「宇喬!」她囈語著,似乎神智還未清醒。「宇喬!不要離開我。」
「依寒小姐,我是大剛。」
「大剛?」
依寒疑惑地望望四周,只見傢具一片狼藉,隨處散落。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躍而起。
「我--」她本能護住胸前,說:「我做了什麼?」
「沒事,那個人良心發現跑了。」大剛拾起自她額上掉落的毛巾,安慰著她。「很抱歉,我因為第一次來,路不熟,以致延遲了一點時間;當我在門口聽到你的呼救聲,立刻踹開房門,幸好我學過一段時間的空手道,兩三下就制服了那個差點對你非禮的傢伙。」
她回想起剛才的一切,依然心有餘悸。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什麼改變了他呢?難道,真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她泫然而泣。
「這不是你的錯,依寒小姐,或許他是因為遭受到挫折,才會變得如此偏激。」
「我到底是怎樣的人呢?為什麼遇到我的人都沒有好日子過呢?」
她掩面深嘆,情緒相當激動而不穩。
「你太自責了,依我看,你今天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擾了。」
「不!」她抬起頭來,說:「請你帶我去找宇喬。」
「但是,你的身體……」
「我一定要見他。」她堅持道:「好不容易有他的消息,我不想再讓他溜走了。」
「這個……」
「拜託!好嗎?」
大剛仔細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禁為她眼裡所散發出的那股堅定的信念所感動,他終於重重點了一下頭。
「謝謝!」
她安下心來,嘴角綻放出一絲虛弱的微笑。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依寒和大剛抵達台中市區時已是霓虹燈閃爍、萬家燈火的時刻了。
她強忍住一身的疲憊,由大剛駕著車帶著她,穿梭在街道上,按址探查;最後,總算在一條小巷裡,找到了酒吧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棟木製的西部式建築,漆著各式圖騰的牆角邊,擺放數個大小不等的車輪,入口處的廊檐下弔掛著一個仿中世紀的油燈,地上則擱置一個大酒桶;傭懶散漫的藍調樂曲,由兩扇對開的小木門裡傳出。
依寒望著這粗俗陌生的環境,有點卻步,她無法想像,一派優雅的宇喬會以什麼樣的模樣在這出現;她全身突然顫抖了起來,始終邁不開腳步走向前。
「怎麼了?」大剛疑惑地問她。
她皺皺眉,道:「宇喬……會在這兒嗎?」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催促著。
「我--」一股畏懼感令她躊躇不前,心劇烈地跳動著。
大剛察覺到她的忐忑不安,偏過頭看她,說:「你不是說想見他嗎?怎麼這會兒又打退堂鼓了呢?」
「對不起!」
「這樣吧!我進去探探有沒有他的消息,你就在這兒等一下,如何?」
「喔,不!」她勉強自己笑了笑,說:「我隨你進去。」
大剛鼓勵似的點點頭,他率先推開木門,引著依寒跨了進去。
酒吧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洞穴似的造型空間內,燈光黯淡、煙霧瀰漫,幾張以圓木捆綁在一起的桌椅,隨處散置著;木板牆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勳章、飛盤以及各種美國西部野牛、印地安人的肖像;屋子尾端有個圓形小舞台,幾對男女正在上面相擁而舞。
依寒望望四周,不安地低下頭來,扯扯身上那件臨行前換穿上的酒藍色絲質襯衫,感覺自己的裝扮,和這兒的環境相較下,顯得好突兀;尤其是她的出現,引起坐在入口吧台前的幾個裝扮前衛、率性的年輕老外一陣此起彼落的口哨聲,這更讓她覺得窘迫極了。
「別理他們,這些老外看到年輕美麗的女孩時,都是這副德行。」大剛說。
幾分鐘之後,在酒保的指引下,他們終於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對狀甚親密的男女;這一眼立刻使依寒屏住呼吸,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
沒錯,正是他--賀宇喬。
他的模樣陌生得差點讓她認不出來。他那一頭微卷的亂髮和臉上滿布的鬍渣,讓人感受出一股悲涼的滄桑;而他身上那件寬大的牛仔襯衫,卻又使得他顯露出幾分豪邁不羈,這和平常的他,簡直無法聯想在一起。
「宇喬--」大剛喚道。
宇喬明顯地震了一下,他迅速抬起頭來,眸中充塞著驚愕和慌亂。
剎那間,時間彷彿就此暫停了。
「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他在問他們,但眼光卻瞪視著依寒;他眉頭糾結在一起,聲音里並沒有離別後再相見的喜悅,反而顯得平淡而疏離。
依寒僵立著,對於宇喬的這副冷漠態度,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作答;本來,她乘興而來,是有一籮筐的話想對他說,但現在,她腦中卻一片空白,只覺得整個人有如浸泡在冰水裡,臉上的笑容好冰好冰。
此時她的眼眸因激動而湧上了一層淚霧。
「喔!原來是你呀!」是方婷的聲音。
原來和宇喬竊竊私語的正是這個嬌俏嫵媚的女人。她身著一襲粟色露肩縷紗短裙,側梳至一邊的及肩短髮,新潮又亮麗,她的雙頰酡紅,使得她全身充滿了挑逗性和性感。
她上下打量著依寒,那戴著一長串金鏈的手臂,很自然的搭上了宇喬寬闊的肩膀。
「你萬里尋夫來了嗎?」她諷刺地輕笑道:「我早告訴過你,他可不是這麼容易上鉤的。」
宇喬臉色一變,眼底隱隱閃過一絲煩躁。
「沒你的事,放手!」他低吼道。
「偏不!」方婷吸起嘴,嬌嗔著。
依寒因眼前這一切情景而微微顫抖,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世界在剎那間全毀滅了。
大剛察覺依寒的不對勁,他面無表情的轉而質問宇喬。
「宇喬,你打算就這樣子逃避一輩子了嗎?為什麼不拿出你平常的作風,像個男子漢一樣面對現實。」
「喔!大剛,我差點忘了招待你了,來,喝一杯。」宇喬答非所問。
「你--沒想到你變得這麼不堪一擊。」大剛極痛心的說:「你這樣做,對得起依寒嗎?」
「大剛,別說了。」依寒制止大剛,她沉默了一會兒,轉頭面對宇喬,沉著聲說:「我……很抱歉,打擾了!」她語氣虛弱而低微。「我只不過是來送還戒指的。」
她在皮包內亂抓一通,好不容易將那隻細軟的絨盒顫抖地遞到宇喬眼前。
「依寒,你--」大剛急了。
「多虧大剛的朋友告訴我們你的消息,否則,這隻戒指將永遠是我心裡的一份牽挂。」
宇喬低垂著眼,神情相當凝重。
「你這趟來,只為了退還戒指?」
「是的!」她掙扎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宇喬重重點了一下頭,說:「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他伸出手來接過絨盒,手指頭微微碰觸到她的手,令她內心有著一份刺痛。
「依寒,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實話呢?宇喬,實際上是……」
「大剛,如此一來,我就可以輕鬆的過屬於我的生活了。」她故作輕鬆樣的說。
「喝!鑽戒嗎?」方婷傾過身來,看著鑽戒,幸災樂禍的說:「嘖嘖!原來你是遭到退婚的……」
「想要嗎?想要就送給你。」宇喬毫不憐惜地將絨盒丟給方婷。
「當真?你真好。」方婷風情萬種地在他頰邊一吻。
「沒那麼簡單!」大剛一把搶過絨盒。「要送她不如給我。」
方婷發起嗔,向宇喬撒嬌。
依寒萬分懊惱又氣餒的偏過頭,不忍再看下去了,她為自己堅持來台中,感到徹底的絕望和心痛。
她決定表現出自己的風度。
「宇喬,我祝福你和方婷……」
「別說了!」他打斷她,說:「你和朱皓誠想必也過得很愉快吧?」
「宇喬!朱皓誠他--」大剛插口。
「大剛--」她慘白著臉,顫抖的唇勉強擠出一句話:「我先告辭了。」
不等大剛會意過來,依寒早已跌跌撞撞的快步通過層層的人群,走了出去。
宇喬眼底迅速蒙上一層陰影,他暗暗握緊拳頭,眉頭蹙得更緊了。
「等等,依寒……」大剛回過神來,欲追上前。
「大剛……」宇喬低啞著聲音,強自鎮定的說:「你難得來,我請客,今天不醉不歸。」
「宇喬,難道你一點也不關心她嗎?」大剛氣急敗壞的說。
「你關心她?」宇喬撇撇嘴,賭氣道:「難不成你和她也……」
「混帳東西!」
大剛大喝一聲,拳頭已狠狠地擊在宇喬臉上。
「刷!」一陣大浪襲來,將沙灘上築好的城堡,沖刷得一乾二淨,小女孩跌坐在濕透的沙地上,弄得滿身濕。
正在海上玩水的母親趕緊踏著浪花沖回沙灘上,她手忙腳亂地拿起大毛巾替孩子擦乾被弄濕的身子。
依寒回過神來,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髮絲;她抬頭遙望天際,想起許多年前她和母親在海邊嬉戲的情景,正如同眼前的這一幅溫馨的畫面一樣。當時她還不能體會母親對她的一點一滴的關懷有多麼深厚,直到現在,她真正懂得珍惜時,一切卻已不復可得了。
她回家已有五天的時間了,這一次休假是她自工作以來最長的一次,明天她又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過著朝九晚五、緊張又規律的生活了。
她輕嘆口氣,心中升起幾許的無奈和不舍。此次她回家的感受已迥異於以往,經歷了一次次的衝擊,她對家人已有了一份認同和歸屬感,而全家人的心也因此變得更加緊密而相連了;這種結果,在她心力交瘁的此刻,也可算是足堪安慰了!
只是,儘管家居生活是輕鬆恬淡的,但每當夜闌人靜時,她卻時時在年幼時的那段恐怖夢境中和他重逢;每次當她醒來后,一種無依的恐慌感就不斷侵擾她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她知道,終其一生,她將擺脫不了這個夢境的糾纏,直到老死。
一輪紅日慢慢接近地平線,她眨眨眼角滲出的淚滴,這才發現,戲水的人潮已漸漸散去,海邊只剩下她和不遠處的另一個孤獨的人影,依舊流連不去,難道他也和她一樣,有著無限的愁緒和心事嗎?
她搖搖頭,為自己的猜想而自責,有誰規定,獨自徘徊於海邊的人非得像她一樣呢?她低下頭來,踏著緩慢的步伐,沿著沙灘走著,不一會兒,一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疑惑地抬起頭來,看到的竟是一張她魂牽夢縈的臉孔,和一對深情專註的眼眸。
「啊--」
霎時,她整個人就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她再度眨了眨眼,懷疑這只是她自己的幻覺罷了!
宇喬默默地看著她那張失去光采而瘦削的臉龐,心裡感到萬分心疼和懊悔。如果不是因為嫉妒心使然,他怎捨得拋下多年來的執著而離棄她呢?此刻,他縱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也改變不了他對她曾有過的傷害。但是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儘力為那萬分之一的希望而奮戰,否則,他將抱憾終生。
「依寒!」他輕喚她。
幾乎是同時的,她全身像觸電般,彈跳了起來;在她的腦子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整個人早已轉過身,向後疾奔而去,她甚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反應竟會如此激烈?她唯一清楚的念頭就是--她必須儘快的逃離他,逃離這個使她夢縈牽繫的幻影……
海風自她耳際拂過,她的雙腿卻不聽使喚的癱軟了下來;宇喬氣喘咻咻地追上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依寒!聽我說,大剛都告訴我了……」他急切地解釋。「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以為--你和朱皓誠又重修舊好,我以為,你根本沒愛過我,直到那天,大剛一拳打醒了我,我才了解……」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知道,這不是你。」依寒歇斯底里的掙扎著。「老天!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將你從我的幻夢中拔除呢?」
「依寒--」
看著失控的她,宇喬的心有如刀割般的難受;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裡,無言地給予她最深切的擁抱。
他急促的鼻息幾乎令懷中的她把持不住自己;她偏過頭,躲開這股窒息的誘惑,眸中慢慢湧出幾許淚水。
「你早該承認,方婷和你的事……」她嚶嚶泣訴。「她讓我覺悟到,你我的世界有多麼不同;她性感、誘人,又是伸展台上的耀眼明星,你們有共同而多採的生活,是很相稱的一對;而我,只是活在你心中的一個過往的影子,是你生命中的絆腳石,我……」
等不及她把話說完,他迅速低下頭,溫潤的唇重重地吻上她的唇。他雙手顫抖地箍緊了她,臉上閃動著熾烈的欲求,她吃驚地想脫離他的懷抱,但他更加毫不放鬆地抱緊她;熱烈又激情的吻,使她整個人像在一片熊熊燃燒的烈焰中。
在窒息的狂吻下,她漸漸喪失了原有的堅持和理智,毫不遲疑地回應著他熾烈的吻……
一陣熱情激蕩后,他的吻變得輕緩而溫柔,他依舊緊擁著她,吸吮著她芳香的唇,久久不忍離去。傍晚的潮汐來了又去,他倆陶醉在天旋地轉的激情中,而不可自拔。
宇喬抬起她纖柔的手,放在自己急速起伏的胸口上,真摯深情地凝視她。
「我愛你!」他溫熱的唇移至她的手背上。「你明白嗎?我要你,一直都是,從第一次我見到你開始;這輩子,只有你才是我永恆的渴望。」
依寒默默望著他,淚水在眼中打轉,她撫著他手臂上一條似有若無的疤痕,感受到一股暖流和悸動正在心裡滋長。
「是你,真的是你!」她抬起頭,臉上因欣喜而發亮。「喔!我夢中出現的,始終是你,我--真的不是在作夢?」
宇喬搖搖頭,由上衣口袋中取出那隻晶亮的婚戒,套在她的手指上,輕聲道:「只有你才能襯托出它的不凡,幸好大剛替我搶下了它,他還告訴我,你是他所見過的女孩中,最勇敢的一位!」
她太感動了,在眼中打轉的淚,不禁落了下來。此刻,她忘了方婷,忘了皓誠,忘了所有的人,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這海邊、這呼嘯而過的風,和她眼前的這位深情的男人。
宇喬再度摟緊了她,並為她拭去臉頰上奔流的淚水。
夕陽餘暉已將天際暈染成一片橙黃,海面上也幻化出點點光彩;他們互相依偎、擁抱;躲在宇喬懷裡,她只覺得滿心歡喜和寧靜。
是的!她愛這個男人,並且真實地擁有了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