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年前,五月初的一個傍晚。
初晴興奮地佇立在國中的校門口外,等待著就讀升學班的姊姊下課。可愛的蘋果臉上,春風滿面。
「款,你今天不是不用留畫室嗎?怎麼這麼晚了還待在學校?」微雨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出校門。
「小雨,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喔!」初晴笑得合不攏嘴。兩姊妹並肩走在校外的木棉道上。
「什麼事啊?瞧你這麼開心,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微雨把手提袋交給了伸手要幫她提的初晴。
「你記不記得我上回參加的那個國際青少年杯的年度美術比賽,就是以菜市場為主題的那一幅?」
「記得啊,你畫—位賣菜的老婆婆嘛,有消息了?」
「當然有嘍!」初晴雙眼笑眯成一直線。「我獲選十大佳作獎了,是世界級的十大佳作耶!」
「真的嗎?」微雨也跟著心跳加快。「好棒啊!」
初晴點頭如搗蒜。
「是真的。而且還有獎學金一萬美金哦,再加上一面精美的K金獎牌,和一張來回機票。」台灣飛巴黎的耶!初晴高興得眺了起來:「哇!超興奮的。」
「真有你的,這麼傑出,不愧是我黃微雨親愛的妹妹。真羨慕你,哪像我對繪畫實在是一竅不通,畫得跟國小三年級的差不多。」微雨丟下書包,和妹妹一起手舞足蹈,絲毫不在意路過行人的詫異眼光。
「還有……」初晴跳得有些喘了。
「還有其他教人興奮的事啊?」微雨拉著妹妹的手。
「嗯!」初晴左手比了個V字型。「『達爾高中』美術資優班的甄試,我幸運過關啦,只等最後的面試了。」
「國際美術比賽和達爾高中,都已如你所願了。嘿,是不是該請客一下呀?」微雨開玩笑道。
「我已約了一票美術社的朋友到泡沫紅茶店慶祝,就等你一同去會合。」初晴拉著微雨,疾步趕赴約會。
就在初晴滿心歡喜期待中,面試的日子終於來臨……
那一天,初晴特別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畢后,她趕快整理好事先已準備妥要帶去面試時評選的作品。
「晴晴,要不要媽陪你去面試啊?」黃曼伶剛打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強打起精神來問道。
正在系鞋帶的初晴,抬起頭回話:
「老媽,忙了一整晚,你也累壞了吧?我自己去就行了。況且,還有其他同學和老師作伴,你不必擔心。」
「喔!」黃曼伶打了個呵欠。「那加油嘍!
「等我的好消息吧!」初晴拎起兩個裝畫的圓筒,信心滿滿地離開家門。往夢想的目的地起飛。
總算是輪到了初晴面試。她緊張地端坐在主考官們面前,放在腿上的雙手,正忐忑不安地絞扭著。
三名主考官交頭接耳,在討論著初晴的作品,以及筆試、術科的成績,當然還有學生資料……
他們時而微笑、時而皺眉,吱吱喳喳講個不停。
最後,由一位禿頭的中年男子,代表發言:
「黃同學,我們仔細研究過你的作品,果然是潛力十足。只不過……本校向來學風端正,十分重視學生身家……」
禿頭男子隔壁戴眼鏡的男子,接著補充道:
「你母親是未婚生下你的,而且據校方調查——她所營業的行業屬聲色場所;經我們評估后,決定不能錄取你。」
「因為怕帶給其他學生和家長不良的形象,所以只好跟你說抱歉。」留落腮鬍的第三位主考官也說。
聽見自己被淘汰的理由,初晴霎時臉色慘白。
太不公平了!就為了一個……她自己無法作主抉擇的家世,她所有、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
筆試高分通過又如何?術科考試第一名又如何?國際美術比賽肯定的殊榮又如何?終究不能讓她換得一所明星學校的入學許可。她被拒絕,完全是因為她身上有污點?!
「我媽她也是正當在經營啊,照樣要繳稅的。靠自己的能力在賺錢,有什麼不對嗎?」初晴實在不服氣。
「可是她開的是夜總會,做的是舞女的工作啊!」禿頭男子殘忍且直截了當地反駁她。
「對呀,她未婚生女,又是個舞女。如果讓你順利入學,一定會引起家長會的反彈。」到時問題可嚴重了。
「你就當作是懷才不遇,請另謀高就吧!」這句話令初晴覺得分外剌耳,明明就是故意反諷嘛!
就因為她是舞女的私生女,所以不配讀達爾高中?!
這即是他們三人傳達給她的訊息。
此等事關尊嚴之大事,絕不能忍氣吞聲。
有些事是怎麼樣也不能去「習慣」——
特別是習慣受人輕視和侮辱。
初晴氣得渾身顫抖,霍然站起身。
主考官們原以為她知難而退,正準備拂袖而去;豈知她竟滿臉怒火走向他們,雙手重重落在他們身前長桌上。
在場的三位大男人,卻被眼前這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的氣勢駭住,嚇得一時講不出話來。
「舞女是人!舞女的私生女也是人!你們這幾個下流又自命清高的假道學,沒資格嫌我們!不讀就不讀嘛!誰稀罕!」她用力踹倒桌子,順便將手中的畫軸砸向他們。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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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妹妹那段傷心事,微雨不禁鼻酸了起來。
「那後來呢?」賽門追問。
「她整整關在房間里,哭了一天一夜。然後把所有的畫作、獎盃、獎牌和獎狀,統統搬到頂樓,放火燒了。」
那時若不是老媽出面阻止,恐怕連這些「殘骸」都不剩了,早就化成了灰燼,隨風而逝。
「那她房裡的壁畫是何時畫上的?」
「都是她國中時畫的。你瞧,她那時就有那麼神乎其技的畫功。如果她當初沒有放棄再拿畫筆,也許今天的她,已經大有可為了。」這樣的結果,微雨一直很感惋惜。
一個從小便是人人稱羨的天才,就因此殞落了。
「那一次甄試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吧!」賽門幾乎可以想像初晴當時有多心痛和絕望。
「可不是嗎?」微雨哽咽道:「從那天起她開始蹺課,與一群中輟生廝混。迷上了飆車的她,更是時常負傷回家;不是騎車摔傷,就是和人打架,讓人愈看愈心疼。」
學校姑且念在她屢次為校爭光的份上,不扣她曠課的操行分數,使初晴可以領到國中的畢業證書。
高中聯招時,初晴故意蹺家罷考……
然後,在姊姊和媽咪們再三懇求下,勉為其難地選了一個不用考試、以校風混亂惡名昭彰的私立高中就讀。
上了高中后,初晴便把一頭及肩的烏黑秀髮削剪成男生頭,並且染上極誇張、刺目的橙紅色。
雖然她嘴裡說,不再對別人的輕視耿耿於懷,但她卻情願放縱自己,自暴自棄地混過每一天。
如果初晴真的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為何她飆車時總是衝到最前頭?打架時亦特別地兇悍?又為何要做這種人人側目的打扮?追根究柢,還不是希望別人多注意她啊!
「幸好有筱螢和絲絲陪伴著她,否則晴晴或許會更桀騖不馴。」微雨始終很感激她們兩人。
「這兩位朋友對她而言,一定都非常重要吧!她常跟我提起她們。」賽門對她們的名字並不陌生。
微雨突然很慎重地拜託他道:
「晴晴現在很聽你的話,神父,請你救救她,別讓她再繼續埋沒自己的天份,讓她重新恢復起畫畫的鬥志吧。」
「她的心結那麼深,我恐怕也說服不了她。」賽門實話實說。就他近日來的觀察,初晴的個性十分倔強啊。
「她曾告訴過我,畫畫是她最快樂的事,我不相信她真的已淡忘了那種快樂的感覺。她還曾將繪畫比喻成貫流她全身的血液,如今血凝結了,我只看見她行屍定肉地虛度著這三年來的日子。」
雙胞胎是最能彼此心意相通的,微雨絲毫不相信,初晴已完全對繪畫斷了執著的意念。
「我儘力而為。」他承諾道。
雖然有著不愉快的成長曆程和不完美的出身,但是賽門始終認為——初晴和凱瑟琳都是善良的好女孩。
凱瑟琳死了,他想亡羊補牢也來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無法及時給凱瑟琳的關愛,挪轉至初晴身上。
好好地守護初晴,挨過蛻變的痛苦,讓她順利化為一隻美麗的蝶,飛往屬於她的燦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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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氣清的初夏午後,一群天真活潑的孩童們,正圍成個小圈,吱吱喳喳討論著……讓人打老遠便聽見了他們的歡笑聲。一朵厚重的雲朵飄近,短暫阻擋了驕陽熱情的曝晒。
「叔叔,這隻狗為什麼長翅膀?」
「你的彩虹怎麼歪七扭八的,好醜喔!」
「這隻蝴蝶好奇怪,居然一邊大、一邊小耶!」
「叔叔,你畫的蛋糕,怎麼像大便啊?」
「叔叔,人家米老鼠不是長這樣的啦!」
「哈……笑死人了,那個穿紅裙子的好像ET喔!」
「這麼說,右邊拿汽球的不就是異形了?」
「叔叔,你又畫錯了,哪有綠色的花長紅色葉子?」
賽門垮著一張瞼,頹然放下手中的水彩筆。
「我不畫了。」微薄的信心已遭踐踏殆盡了。
今天輪到賽門布置育幼院本月份的慶生場地,他原想畫一幅美美的海報,貼在教會的小舞台上。因為今年是馬年,他創意十足地畫一匹飛馬,結果被小朋友譏笑成狗。
其它的嘔心之作更不必說了,只能說慘不忍睹……
賽門垂眸,哀怨地望著身旁的小孩子們。他發誓,平常皆待他們不薄啊,怎麼……對他辛苦一上午的畫這麼不捧場?
好歹也該客氣讚美幾句,至少角落那顆星星……呃,畫得還不錯;雖然不知為什麼,居然長得比月亮大。
「真有那麼遜嗎?」他低問。
所有的小朋友皆不約而同地點頭如搗蒜。
賽門只得挫敗地長嘆了口氣,承認自己沒有美術細胞。心灰意懶收拾好散落四處的畫具,不敢再獻醜了。
「哈羅!」這時一抹娉婷倩影翩然出現。
「橘子姐姐。」胖男孩開心喚道。
「小胖子,要我說幾遍?是晴子姐姐,不是橘子姐姐啦!」初晴輕捏胖男孩肉肉的小臉。
「人家一看到你的頭髮,就想到好吃的橘子嘛!」胖男孩一臉無辜地說。「別捏了,好痛耶。」
「貪吃鬼,難怪你愈長愈胖。」初晴由背袋中掏出一大堆零食。「小胖子,拿去分給大家吃。嘿,我警告你,可別一個人獨吞,否則……你那肥肥的屁屁就等著挨揍。」
「是!」胖男孩立刻遵命。
「謝謝晴子姐姐。」其他的小朋友一鬨而散,全進屋裡去,與胖男孩分享那堆美味可口的小點心。
笑盈盈地望著孩童們遠去的身影,初晴心情特好。
「這時間不是該上課嗎?你又蹺課了?」賽門皺眉。
「我最近都很乖,你別冤枉我。」她趕緊解釋:「今天期中考,只上半天課就放學了。」
近來,她只要一有空就到教會來報到。偶爾也客串育幼院的義工,幫忙打掃或陪伴小朋友玩耍。因此,與所有的神父、修女及院童們都混得很熟,就像是一家人。
「好學生就是不遲到、不早退。」他輕揉她的短髮。
她隨手拿起桌上的壁報紙,不禁嘀咕:
「這些小朋友也真是的,有糖果吃,連功課都不做了。早知道該等他們畫好圖,再給點心的。」
「是我畫的。」他尷尬地笑著。
聞言,她詫異地抬眸來回望著賽門與幼兒級的圖畫。
「你畫的?我還以為是……」小朋友的塗鴨。
「我已儘力了,但仍舊差強人意……」他聳聳肩。
雖然初晴所認識的成語典故並不多,可是,她心知肚明,這樣程度的畫,其實離「差強人意」還很遠……
看他一副很沮喪的模樣,她急忙出言安慰道:
「還不太糟,至少……這隻飛天小狗挺可愛的。」
她的「安慰」令他更加沉重。
「那是飛馬。」氣若遊絲的糾正傳來。
「是嗎?原來我看走眼了。」她苦笑道:「仔細一看,真的是馬耶,雖然腿短了點。」好尷尬呀!
「沒關係,剛剛小朋友都『吐槽』過了,我早就麻痹、沒感覺了。」隨人家愛怎麼嫌,就怎麼嫌吧!
「賽門……」她實在不太擅長安慰人,愈弄愈糟糕。
似乎傷到他的自尊心了。她偷覷著他面上的表情。
「這畫……要做啥用的?」她隨口問道。
「晚上要替育幼院辦慶生會,這海報,我本來想貼在小舞台前作布置的。」他垂頭喪氣地將壁報紙揉成一團。
她愣了一下,欲出手搶救,己太遲了。
「怎麼丟人垃圾筒里?那張圖……你不是畫了很久?」
「留著只會丟人現眼。」他賭氣道。
初晴猶豫了會兒,自告奮勇地說:
「還有新的壁報紙嗎?」她深呼吸后。「我幫你重新畫一張好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封筆三年,沒想到今日居然破例……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為了心底某個期待許多的理由。
傍晚時,所有的小朋友都群集在初晴的身旁,每張小臉上都寫著崇拜和仰慕,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手中的畫筆。
不,他們甚至覺得她手裡拿著的該是仙女棒。
瞧,輕輕畫了幾下,應有盡有,皆栩栩如生一般。
「晴子姐姐,畫一隻皮卡丘給我。」小女孩撒嬌道。
「我要哆啦A夢。」
「晴於姐姐,幫我畫小白兔嘛!」
只見初晴眉開眼笑地畫了許多小插圖,一一分送給在場的小朋友,幾乎是有求必應。
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已很久沒這麼開心暢懷了。
但旁觀者清,賽門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結果,他樂見其成。
作夢也沒想到,歪打正著地,他的一張爛畫,竟重新勾起她對於畫畫的本能和興趣。
此刻的她,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小朋友的要求,一張接一張地畫;倒不如說是因為她自己欲罷不能,樂在其中。
「晴子,我記得你也是這個月底生日,晚上就留下來,跟小朋友們一起慶生吧!」賽門提議道。
「對啊,橘子……不,是晴子姐姐,跟我們一起慶祝嘛,好不好?」胖男孩起鬨道。
其他小朋友,也此起彼落笑鬧著……
「看來,我的人緣還不錯。」她向賽門眨了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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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一群小朋友嬉鬧到晚間九點多,初晴才回到了家裡。心情超級愉悅喲!
「明早還要上課,早點睡。」他含笑叮嚀。
「遵命!」她扮了個鬼臉。「晚安。」
他管她管得比學校教官還嚴,不過,她仍欣然接受。
至少,這證明他是關心她的。嘻……她竊喜著。
「那……再見了。」他搖下車窗玻璃,告別道。
「嗯,開車小心些。再見。」她揮了揮手。
待賽門的車影消逝后,初晴這才帶著雀躍的好心情,轉身欲走進夜總會裡,卻在門口迎面撞上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她手搗著撞疼了的鼻子,抬眸一瞧。
「對不起。」男子連忙道歉。
「算了,沒關係啦!」老媽交代過,別跟客人計較。
「妹妹,未滿十八歲,是不可以進這種場所的。」男子瞄了眼她身上的高中制服,好心提醒道。
「這是我家耶!」她沒好氣地說。
非親非故,這人未免也管太多了。
「高先生,你的公事包忘了拿。」黃曼伶追了出來。
「謝謝。」他回身接過自己遺落的公事包,一臉靦腆地笑著說:「大嫂,以後叫我永文就好了,別這麼見外。我們……其實也算是一家人。」
「我也說過了。」黃曼伶卻面無表情。「雋文死後,我和你們高家早就恩斷義絕,互不相干。」
「大嫂……」高永文猶不死心。
「別再稱我大嫂了……」黃曼伶嗓音微哽。「我承受不起,更沒有那份榮幸。你以後,別再來了。」
一旁的初晴終於忍不住插嘴。
「老媽,他是誰?」怎麼和她死去的父親樣貌相似。
聞言,黃曼伶這才注意到女兒回來了。
「晴晴,乖,沒你的事,先上樓休息去。」
「大嫂,她是你女兒?」高永文眼睛一亮,仔細端詳起面前的少女。「是啊!瞧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正是我們高家的註冊商標嗎?還有那對酒窩……跟我大哥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她果真是我們高家的子孫。」他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
「她姓黃不姓高!」黃曼伶激動地反駁。
「老媽?」初晴被母親反常的態度所驚。
「晴晴,上樓去!」黃曼伶尖聲道:「立刻!」
「喔。」初晴只好不情不願地離開原地。
望著少女的背影,高永文情緒著實亢奮,也很欣慰。
高家終於有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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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已懷有我大哥的骨肉,為何不與我們高家聯絡?」高永文實在不明白。「好讓我們能照顧你們母女的生活,而你也用不著如此拋頭露面,辛苦討生活……」
「照顧?!」黃曼伶諷刺一笑。「令尊當初對我有多絕情,你不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不肯讓我見雋文最後一面。」她聲淚俱下:「我連雋文究竟葬在哪都不曉得,我……恨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對不起。」高永文很能體會她心中的苦楚。「我們高家的確曾虧欠過你,所以更希望能有機會補償你們母女。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本以為今生已無緣再見,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又意外地重逢。」
高永文今晚適巧與公司客戶相約來此談生意,卻出乎意料地碰見前來招呼的老闆娘之一——黃曼伶。
其實他起初也沒認出她來,畢竟事隔了十七,八年,而她的裝扮也比從前成熟嫵媚許多……嚴格說來,還是她先認出他來的呢!
因為他那張與英年早逝的雋文神似的臉;他和他大哥雋文也是一對孿生兄弟,雙胞胎是高家的遺傳之一。
乍見高永文的那一剎那,黃曼伶激動得淚如雨下,整個人還差點暈厥了過去,多虧他眼明手快及時接住了她頹倒的身子,才沒釀成任何意外的傷害。
他原先並不曉得她竟懷了大哥的遺腹子,尋找她的芳蹤,只是因為大哥臨終前的交代……請他多多照顧她。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酷愛繪畫的大哥為了追求夢想,不惜與父親脫離父子關係,拋卻人人艷羨的大財團總裁寶座,帶著家境清寒的黃曼伶遠走高飛……
當時大哥本有一位門當戶對的未婚妻,雖是締結於利益往來之下的政治聯姻,但那位王家千金卻已暗戀了大哥許多年。所以大哥衝動毀婚的後果,竟讓羞憤難當又心碎神傷的王小姐服安眠藥自盡……然後,怨恨深重的王氏集團在盛怒之下,聯合商場的幾股與高氏敵對的勢力,群起圍剿高氏,於是高氏企業瀕臨瓦解邊緣。
後來,他的父親——高天澤,為了將心愛的長子騙回家,竟登報謊稱病危。個性倔強卻孝順的高雋文不疑有詐,果真乖乖地趕回高家,自投羅網地被高天澤囚禁了起來。
黃曼伶與高雋文這對苦命鴛鴦,便如此被硬生生地拆散,再也盼不著團圓之日。重歸高家的雋文變得鬱鬱寡歡,一日比一日憔悴。彷彿跟冥頑不靈的父親賭氣似的,他不吃不喝,獨自關在房裡畫畫,甚王不願開口與人說話。不久,便病得下不了床,整個人虛弱得只剩皮包骨而已。
高永文見了著實不忍心,竟瞞著父親私自聯絡黃曼伶,企圖安排他們這對命運坎坷的情侶相聚,畢竟解鈴還須繫鈴人啊!怎知消息敗露,被高天澤殘忍地從中作梗……那一夜,黃曼伶孤單地被排拒在高宅牆外淋了整晚的雨;而高雋文則因氣急攻心……吐血而亡。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淚留滿面地緊抓著弟弟的手,拜託弟弟照顧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然後死不瞑目地走完他短暫人生的旅程。
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何等悲哀的事,高天澤將一切的過錯全都歸咎於黃曼伶身上,不准她為高雋文守靈、穿喪服,更不允許她送葬及見高雋文的遺容一面。於情於理是太過於絕情了,莫怪十多年後,黃曼伶余恨未消。
忙完了大哥的喪事,高永文又為了公司的財務危機傷神,還得另外分心去留意慘遭喪子之痛的父親情緒,分身乏術之餘,卻又傳來黃曼伶已下落不明的消息……光陰蹉跎,一轉眼竟過了這十幾年。
「補償?!」黃曼伶冷嗤。「我才不信高天澤那老頭在乎過我的死活,他巴不得我永遠消失在這世上。」
「你何時離開台北的?」高永文關心地問道。
「雋文死後,我本想投海自盡下黃泉與他作伴的……」她哽咽地娓娓道來,那段日子的辛酸是旁人所體會不了的,幾乎是度日如年且生不如死呀!
「大嫂,你怎能做這種傻事?」他大為震驚。
「幸好是美娟和愛妮救了我,要不然就會連累了我兩個女兒枉送了寶貴的小生命。等我由鬼門關兜了一圈,在醫院急診室中醒來,才意外獲知自己竟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她深吸了口氣。「老天原來還待我不薄,知道失去雋文令我痛不欲生,所以賜給了我微雨和初晴,她們正是我與雋文愛的結晶。」
「你是說……你為我大哥生下一對孿生女兒?」
黃曼伶用手背拭去了眼角的淚水,默然點頭。
「大嫂,為了你那兩個女兒,我們高家更有義務要善待你。」他誠懇地請求:「我回家立刻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自己已有了兩個可愛的孫女,鐵定會樂得合不攏嘴的。所以,讓我接你們母女三人回高家吧!好不好?」
「誰稀罕去你們高家!」她怒聲拒絕。「我們母女自己就可以過得很好,用不著你們姓高的在那狗拿耗子。」
「可是……」他皺眉瞄向一旁刺眼的霓虹招牌。「這樣的環境對孩子並不好,尤其是女孩子啊!」
「那又如何?當初我孤苦無依又嚴重害喜時,是店裡的那些小姐們照顧我的。美娟和愛妮更是待我有如親生姊妹般,患難見真情的道理,你懂不懂?」
「大嫂,我無意看輕任何人,職業不分貴賤,我只是心疼那兩個孩子,」他頓了頓:「她們可以擁有更佳的生長環境,只要你肯同意,她們甚至能夠過著舒適優渥的生活,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啊!」
「多謝你的好意,」她嘲謔道。「可惜她們向來不是如此嬌生慣養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她們絕對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否則便不配生為我和雋文的女兒?」
「大嫂,你真的不再多考慮一下?」
「我們母女與你們高家,井水不泛河水。多說無益,你走吧!恕我不送了。」她逕自轉身走回店內。
「大嫂!」他猶不死心。
她停下了腳步,卻依舊背對著他。
「就算是高天澤親自來求我,我也不會讓女兒們回你們高家去認祖歸宗的,你最好趁早死了這條死吧!」
覆水難收,況且人死了已無法復生,任何的事後補償皆是多餘亦無意義,再勉強下去便是苛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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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敲門聲響起。
「誰?」坐在床緣的黃曼伶急忙拭去臉上的淚痕。
「老媽,我是小雨。」
「進來吧,門沒鎖。」聲音中有著濃濃的鼻音。
「你剛剛哭過啊?」微雨順手抽來面紙遞給母親。
「你補習回來啦?餓不餓?我去煮消夜給你吃。」
「我不餓。」微雨拉著母親一起在床邊坐下。「我聽晴晴說,你方才在樓下遇見了舊識,情緒很不穩。」她試探地問道:「那個人是爸爸的親人嗎?」
「他跟你爸爸是孿生兄弟,是你們的叔叔。」
「見到叔叔,教你觸景傷情嗎?他是不是長得跟爸爸很相像?晴晴說她初見時還嚇了一跳。」
「嗯。他們和你們姊妹一樣,都是同卵雙生,所以樣子很神似。」曼伶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除了叔叔之外,爸爸還有其他親人嗎?」
「你突然問這麼多幹嘛?」曼伶皺眉。「是不是晴晴偷聽了我和他的談話,所以叫你來試探我?」
「老媽,你別怪晴晴。不只是她,連我也很好奇你和爸爸的家人們,究竟有何恩恩怨怨。」微雨挽著母親的手,意外察覺母親的身子竟微微顫抖著。
「小孩子別多管閑事!乖乖讀好你自己的書就行了。」
「我們只是不希望你因怨恨而作繭自縛。」
「你們懂什麼?我心底的創傷至今還鮮血淋淋……」
「你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個兒悶在心裡,我和晴晴當然什麼都不懂啊!老媽,我們都長大了,不再是無知的幼稚小孩了,所以……不妨讓我和晴晴一起替你分擔痛苦,別再獨自苦撐了,好嗎?」教她們姊妹好心疼不舍。
曼伶仰頭望著天花板,一臉的哀凄。「我心底的恨,早已生根茁壯了,再難以拔除。我有多愛雋文,就有多恨他……」
「他……是指爺爺嗎?」微雨怯怯地求證。
「高天澤他不配當你們爺爺!」曼伶吼道。
「可他畢竟是爸爸的親生父親啊!」
「是呀!這就是他殘酷無情的地方,活活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將種種責任推卸給我。」曼伶苦澀一笑。
「老媽,我覺得……」微雨本想勸母親看開些。
「小雨,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說吧!」曼伶逕自躺平在床上,用棉被將整個人包裹住。「回房去吧!」
唉!老媽又想當鴕鳥了。微雨不禁嘆息。
每次只要談起有關父親的事,她不是三言兩語帶過,便是索性避而下談。心病就得由心藥來醫,她的心結一天不解開,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車福。
怨恨,是只啃蝕靈魂的毒蟲呀!豢養不得的。
「老媽,你先好好休息,晚安。」
待房門打開又關上后,曼伶才又坐起身子,臉上不知不覺又滑下兩行清淚。她蜷起身軀,將濕了的臉龐埋在膝上,低低切切地哭出了聲音。
「雋文……為什麼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