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他很想抑止自己不適時的竊笑,更何況老太婆就近在咫尺,但是,實在是令人忍俊不住。

瞧身邊那張發皺的臉,綳著神經、忍著強烈的苦澀,將黑墨墨的葯汁一匙一匙往嘴裡送,真是有苦難言;而隔岸觀火的他,忍不住慶幸自己身為男兒身,不必讓有權力的老女人宰制自己的自由,沖著這一點,他決定今晚讓他名義上的小妻子睡床鋪,以免她再度拿他當靶子消火。

「記住,早起還得空腹喝一次,你上次忘了,這樣效果會減低的。張嫂,把碗收了,走吧!」老太太手一揮,張嫂捧著碗盤,俐落地推著輪椅離開。

瞧老人身影遠離了,她很快地關上門,鎖住,轉身直衝浴室,抱著馬桶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個戲碼連演三天了,她的胃總是承受不住那怪裡怪氣的中藥折騰,事後常連帶將晚飯一起衝進下水道。她不見調理后的滋潤,反而更形瘦削,飽滿的小圓臉成了瓜子臉,莫可耐何地等待下一次的怪葯折磨。

聽到了抽水馬桶聲,她的胃部「凈空」動作大概已經結束,他倚在床上,等著她出來和自己「火戰」一番,好消消她的冤氣。

他興頭正濃,等了有三分鐘,卻不見動靜。她的換洗衣物還在梳妝台上,她不會是在洗浴吧?但浴門內靜悄悄的,不太尋常。

「霏霏?」他疑惑地叫了聲。不是想捉弄他,故意搞神秘吧?

「霏霏?」他遲疑地走到浴室門邊,推了一下半掩的門,門移動了,她依舊沒有回應。「沒事吧?」

他探了半個頭進去,旋即被蜷縮在馬桶旁的女體震撼了一下,他大跨步過去,攬起她被散亂長發覆蓋面目的頭,拍拍她血色盡褪的頰,她竟一動也不動!

「霏霏,怎麼了?」

她不省人事,問也是白問。他不再猶豫,攔腰抱起她,沖回床邊,放下她,心驚膽跳地猛壓她的人中、狠捏她的腮幫子,扶起她往嘴裡灌白開水……

她不能出事,她只要一有事,會有一串的人馬跟著倒霉,他的大好人生也會跟著完蛋!她還不到時候跟他說再見,她得身強體壯的和他一道熬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刻,這樣他的罪惡感才會消弭……

「咳……」手忙腳亂的一番撥弄,終於讓她痛苦的從喉頭髮出一聲咳嗽。她微弱地睜開眼,看見上方一張焦灼的臉,皺眉道:「我臉好痛!幹嘛這樣看著我?」

他喘了口氣,惱怒道:「太好了,你沒死!你最好保重一下身體,免得我又被皇太后懲處,你現在可是千金之軀,出不得一點差錯!」他扶起她半躺在靠枕上,板起臉坐在一旁,快速起落的心跳一平息,出口仍是尖酸刻薄。

習慣了他的尖銳,加上暈眩,她無力回擊,只輕聲問道:「我昏倒了?」

「嗯。」他沒好氣地道。「你天天吃好、睡好,就算葯再難喝,也不至於把你嗆暈吧,你是那根筋不對?」

「你要是也一連三天把胃裡的東西都清得一乾二淨,就知道為什麼了。」她扶著前額,勉強喝了一口水,虛弱地看著他。「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你得想想辦法,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你真是麻煩!」他站起身,俯視著她。「我這就去告訴皇太后,明天起你不能再喝了,這樣可以吧?」

「別去!」她聞言大驚,顧不得體弱,向前拽住他的手。「我喝不了那些葯,她一定會想出更離奇的方法來試驗我,只要我不懷上孩子,她是不會罷休的,被折騰的可不是你,你千萬別害我!拜託!」

她滿眼驚惶,憔悴的面色讓他的胸口沒來由的一緊,他重新坐下,輕聲問道:「那麼,親愛的霏霏,你有什麼好點子可以騙過皇太后?還是你想一勞永逸,乾脆生個孩子算了,也不必再這麼辛苦了。」語畢,他仰頭放聲大笑,等著她的拳打腳踢襲來。

但她卻坐著不動,只獃滯地瞪著他半晌,接著低下臉,抿著嘴。她這個角度,與童年的她極為相似,他的心再度一擰,只聽見她頹然開口,「真好,你還能開玩笑,我只想哭呢!」說完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斂起輕慢的神色,靜默思索了一會,才帶著無奈道:「算了,明天開始,我想辦法替你喝掉大部分的葯,剩一兩口你就做做樣子喝給張嫂看就可以了。」

她愕然,說不出話來。

「還有,明天我和皇大后商量,讓你到我公司上班,省得你整個早上在家如坐針氈。反正夫唱婦隨,她應該沒話說才是。」他耙梳一下不聽話的亂髮,有些質疑自己的草率決定。但眼前那嬌弱之身,卻又讓他無法袖手旁觀。

「謝謝你!你……其實……你……不是……」她喜不自勝,歪著頭,吞吞吐吐地想不出適當的字眼表達。

「我什麼?」他斜睨著她,不會這點德政就把他捧上天了吧?

「你其實,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壞的!」

果然!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她對他的印象也不會在一天之內扭轉。

「不客氣!」他嘿笑兩聲,走到五斗櫃前,打開最下方的抽屜,拿出一包蘇打餅乾丟在她膝上。「填填肚子吧,別把胃搞壞了。」

「謝謝!」她終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那笑彎的眼睛、整齊的貝齒,把病氣都沖淡了。「你這麼有義氣,今天就讓你睡床上好了!」

他合上抽屜,凝望著那得來其實並不困難的甜笑,一種許久以來,緊緊纏住自己的不知名束縛,在從窗口溜進的夜風吹拂下,慢慢鬆脫了,使他不由得也想微笑,與眼前兒時的伴侶毫無芥蒂的相對。

但他終究只是轉過身,悶悶地說了句,「你還是睡床吧,等你強壯點再說不遲。」

她小口小口地啃著餅乾,所有的不適正一點一滴離去,忽然,時間不再這麼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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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原來她的快樂如此易得,只要一份可以有點發揮的工作,即使在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裡,她也眉開眼笑的沒有微辭。

當然,她的身分自然是得到了諸多禮遇,但她的身段極為柔軟,沒有坐過高位的她不會有頤指氣使的姿態,因此,一早到公司引起的小小騷動很快就平息了,一下就看不見探頭探腦的同事在身邊徘徊。

他三不五時走進業務部,美其名是交待副理公事,實則是觀察她的適應狀況。她倒是認真起來了,幾次都見她蹲踞在一堆檔案夾和參考用的專業書籍里,臉蛋都看不見。

中午時分,他再次走進業務部,人員幾乎都走光了。

「霏霏。」他敲敲她的桌面,她整個人幾乎埋在座位後方的書堆里了,只看得到背影。

「嗨!是你。」她直起腰身,大概是蹲太久了,她揉著脊椎,笑著回應。

「還習慣吧?」他淡淡地問,抑制著揩去她鼻頭汗珠的衝動。「這幾個電話有空打一下,詢問客戶的滿意度和最後一筆款項入帳的時間。」

「喔,我知道了。」她接過紙條。「副理出去前教了我一遍,我知道怎麼應對,你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因為你不會想再和皇太后朝夕相對的。」話一脫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並不想在這裡和她針鋒相對的。

出乎意料地,她並無不悅,會意地朝他展顏一笑,便又轉身繼續方才的工作。

他呆了一下,她竟放棄了和他舌戰?!沒想到她的注意力移轉到工作,便不以他的冒犯為忖了。他的樂趣消失得這麼快?

「別忙了,吃飯吧!」他喚道,眉頭微擰。

「知道了,我馬上去……」她突然頓住,想到什麼似地一躍而起。「啊——我忘了,你的便當還在冰箱里,我馬上替你微波弄熱,」

她跨出書堆,伸手用袖子抹去額角的汗,越過他亘奔茶水間。

這是老人的條件,她一早仍得準備他的午餐,不能中止。她不介意一大早得起床下廚,只要能跟著盛士暐出門,叫她掃廁所都沒問題。

捧著熱騰騰的飯盒,她邊和擦身而過的職員點頭示意,邊呵著發燙的手心。

經過業務部,她隨意一瞄,他已不在裡頭,大概回辦公室去了。

她繼續朝盡頭走去,在半掩的門前站定,近似爭執的交談聲從門縫傳了出來,音調一高一低,明顯是一男一女。

「別告訴我把你的小妻子搞到公司來是因為老太婆,找點新鮮的詞說說吧!」

「不瞞你說,的確是因為老太婆。你不明白,李宛霏日子不好過,我也得不到安寧。我知道你一向明理,再說,她和你不同單位——」

「盛士暐,真不知道你是高估還是低估了我,你連聲招呼也不打,趁我出差時讓她登堂入室,你到底想怎樣?」

「別說得太難聽,她不過是個業務助理,對你並沒妨礙——」

「別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你最好搞清楚,女人的限度可沒你想的那麼寬大。我今天想請假,假單你替我填吧!」

她聽得入神了,來不及避讓,門一拉開,陸影娟怒氣難掩的艷容直逼眼前,在見到她的剎那怔了一秒,很快又恢復漠然。明眸往她周身掃了幾遍,最後停在她掌心的兩個便當盒上,隱忍地閉了閉眼,微勾櫻唇,貼近她耳廓道:「你不恨他了嗎?小傻瓜!」

她不發一語,靜待陸影娟拂袖而去,鼻端瀰漫著一股悅人的香水味,很熟悉,曾經出現在盛土障身上,纏繞不已。

她慢吞吞踱步到他辦公桌前,將兩個飯盒放好,低著頭,沒看他鐵青的臉,只柔聲道:「明天,我不用來了吧?」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打開飯盒,拿出備用餐具吃了起來。

「對不起!」她也不知道為何道歉,她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過客,不該有人受到她影響,即使是冤家對頭。「我會跟她解釋的。」

「快吃吧,嘗嘗你今天做的菜,太咸了!」他打開她的飯盒,夾了一口她的配菜,放進嘴裡。「你的比較好吃,不是動了手腳吧?我們交換!」說著,真的拿起她的吃了起來。

她沉默不語,拿起筷子,吃他嫌棄的菜,一到嘴,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她根本忘了放鹽巴!

「明天早上別貪動作快,調味要對,水準要一致,我會等你一道走的。」他依舊沒看她,餓壞似地吃著飯。

她眉眼輕揚,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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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屏住呼吸,閉起眼睛,唇輕觸碗沿,只啜飲了一口,欲嘔的感覺亘達胃神經,她抬起頭,扯扯在餐桌旁看報紙的男人衣袖。

「快啊!」她悄聲催促,不時注意著在餐廳與廚房間來回收拾的張嫂。

「知道了!」他不耐地合上報紙,廚房的碗碟碰撞洗滌聲持續著,他端起葯碗,看了眼廚房門口,再湊近嘴邊,瞬間將葯湯一飲到底。

她抽了一張面紙遞給他,讓他擦拭嘴角的湯漬,邊發出讚歎,「太強了!」

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她大概只有在這些「特異功能」上才會覺得他厲害吧?

「我最近好象胖了些。」他摩挲著自己的面頰,斜覷著她。「我看不能再喝下去了,影響形象,犧牲太大了。」

「不會不會,壯點才英明神武啊!你沒看到,每次女客戶看到你出馬都眼睛一亮,你不要想太多了!」她眯著眼,討好地笑,將剛打好的鮮果汁雙手呈上。

「是嗎?怎麼在你身上一點都看不出效果,霏霏?」他冷眉一揚。

「我們不一樣。」她挨近他,耳語道:「我們是『戰友』,要理智冷靜的對付敵人。」

戰友?他倒是從她的宿仇升級為戰友了,也不過就是每天偷偷摸摸將她的湯藥偷渡到自己胃裡這項戰功。

「走吧!趁老太婆下樓來之前快點出門,我不想聽她羅唆,」他拉起她,將喝了一半的果汁放下。

「等等,飯盒!」她抓起餐椅上的手提袋,蹦蹦跳跳地隨他走出門外。

張嫂將凌亂的桌面收拾妥當,整理妥桌椅,從廚房端出一碗十錦粥,安步上樓,在長廊第一扇房門上叩兩下后,扭開門把進入。

「老太太,吃粥了,休息一下吧!」她將餐盤放下,垂手站在床邊。

老人摘下老花眼鏡,將手中的文件折迭好,放在床頭柜上,朝張嫂點點頭。

張嫂手腳麻俐地將老人抱起,謹慎地安置在輪椅上,然後調好方向。

「那兩個年輕人今天怎麼樣?」她拿起湯匙,照慣例地問了句。

「老太太,今天葯還是少爺喝了,連續一星期了。」張嫂傾身恭謹答道。

「兔崽子,倒真撐得住,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還當我是老廢物呢!」老人不疾不徐,低緩著速度道。「結婚兩個月了吧?」

「是!」

「滿三個月他們就要搬出去了,在這之前,那場好戲我是一定要看的。」老人嘗了一口冷熱適中的粥湯,閉目沉思了幾秒,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張嫂,我這麼做,對得起我那死去的老鬼了吧?」

「老太太……」張嫂不安地陪笑,「您覺得對的,就不會錯。」

「是嗎?」老人望著窗外因風搖曳的榆樹,眼眸蒙上一層灰。「我活了大半個世紀了,只有你這麼說,只有你……」

老人低沉的囈語,漸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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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告訴過你了,剛拆卸的工地很亂,也危險,這下後悔了吧?」他略施小力在她臂彎,幫助鞋跟深陷在泥塊的她脫離困境,然後不悅地瞪著她。

「人家好奇嘛,我想看看這裡的設計前後差別有多大,瞧瞧設計師鬼斧神工的功力啊!」她困窘地揉揉腳踝,早知遍地障礙物難行,她應該著球鞋才對。

工地是商辦大樓的十樓,佔地約七佰坪,由知名美容機構承購下來后,決意將舊裝璜全數拆除,再重新設計、整修過。在長達一個月的競標后,「盛暉設計」脫穎而出,這算是年度大案子之一,盛士暐雖不參子設計,但還是會實地勘察,然後再和旗下設計師商議整個設計重點與形態,務求能將客戶要的概念執行無誤。

拆卸工人已進行了三分之二,視線所及之處幾乎都是坑坑疤疤的水泥牆、部分裸露的鋼筋、滿地堆積如山的舊建材,且塵土也到處飛揚。

她新奇的東張西望,走到最後,幾乎是由他一手攙扶著,才能順利前進。

繞過幾個巨大的樑柱,一行早到的工作人員在不遠處討論著施工細節。

一襲黑自局級套裝的陸影娟在其中極為顯眼,她下意識的朝對方黑色窄裙底下的纖長小腿望去,完好的絲襪,及不沾土的兩寸黑色高跟鞋。她暗地咋舌,對這硬底子美女由衷佩服。

陸影娟視線不經意地掃過盛士暐,沒有忽略掉他在同行女子臂膀上扶持的手,原本淡漠的神色瞬間僵硬。

「影娟是這個案子的主要設計師。」他放開了李宛霏,隨口解釋著陸影娟出現的原因。

他失算了,不知道和他冷戰半個多月的情人會同時會勘工地,而且自己還不智的帶著一個麻煩出現,他這段感情已稱得上是岌岌可危了。然而瓜田李下,若換作是他,恐怕也不會輕易相信孤男寡女朝夕相處能有多清白。

察覺了在三人間高升的詭異氛圍,工人們識趣地散去各行其事,他硬著頭皮打破僵局,對陸影娟道:「辛苦了,親自來這一趟!」

「好說。在商言商,我希望這個案子會是我的代表作,不多來幾次怎行?我可不像有些人,上班純粹是打發時間,娛樂自己。」

這些話,無論聽者再怎麼遲鈍,都不會聽不出它的弦外之音。李宛霏的耳根霎時因難堪而發熱,她看著一旁臉色轉青的盛士暐和轉身離去的陸影娟,猶豫了幾秒,隨後邁步追上後者。

「陸小姐,請等等,我有話要說!」她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喚道。

陸影娟不是輕率任性之輩,她有禮地停下腳步,面對著急追而來的女人,微笑道:「李小姐,小心點,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很危險的。有話回公司說也可以,再說,我們之間有什麼可以討論的嗎?」

「有的有的……」她忙不迭地點頭。「你大概是弄錯了,我和盛士暐什麼事也沒有,我們只是……只是……」她搓搓手,尋思恰當的形容詞。

「對了,只是暫時的室友!」她咧嘴笑,殷切地扳住對方的手臂。「你放心,他不會看上我,我也不會喜歡他的,我另外有喜歡的人,是我大學的學長,真的!」

陸影娟抬起手臂,示意她放手,她會意地鬆開,只見黑色衣袖沾上灰色的五指印,陸影娟面不改色地將灰泥拍去,拍拍她的肩道:「別緊張,你們之間有什麼,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過是不想膛這渾水罷了,等大家都自由身了,再討論也不遲。」

「你還是不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我討厭他討厭了快二十年了,怎麼可能會喜歡他!」顧不得幾步遠后的男人有何感受,她即使口無遮攔也不想當個名不副實的第三者。

「李小姐,你不會天真到以為世事都不會改變吧?」陸影娟已有些慍怒。這個臭男人,竟讓個女人為他辯白?

「別的我不敢說,這件事我向你保證,我一定……」

四周響起的刺耳電鑽聲,掩沒了她滔滔不絕的誓言,陸影娟看著舉起右手發誓的她,扯著嗓子打斷她,「大吵了,我聽不見,別說了!」

「陸小姐,我……」此起彼落的電鑽聲加入干擾,她連自己的聲音也快聽不見了。

她懊惱地向身後施工來源望去——鑽牆的力道震耳欲聾,木屑泥灰四散。盛士暐在向她招手,示意離去,她搖搖頭,回身繼續向女人表白心跡,陸影娟叱喝道:「我說停止,你聽不見嗎?別煩了,跟他走吧!」

對方怒容已現,她勉強打消了說服的念頭,向陸影娟欠身抱歉,一抬頭,那張明艷的臉突然布滿驚異,她順其視線看去——

數支電鑽的力道不斷傳導到四面八方,未拆卸完全的木製天花板在震動中搖搖欲墜,盛士暐站立的上方,有一片剝落的水泥塊承受不了震動正向下傾斜,因壓在已沒有支撐力量的殘留木板上,眼看就要坍塌下來了。

陸影娟愕然,一手指著天花板,一手抓著前方的她,「叫他讓開!」

「盛士暐,讓開!讓開!」李宛霏驀地回過神大吼道,兩手奮力揮動著。但他似乎聽不清楚,仍舊對她招手,還不耐煩的指指手上的腕錶,要她走過來。

震動沒有停止,水泥塊終於向下滑動,在間不容髮的瞬間,她掙脫身後的女人,飛快向前竄去,兩掌擊在他的胸前,無預警的施力使他朝後傾倒;那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沒有幸運的隨他躍開那塊危險的方寸之地,她的鞋跟再度卡在石塊縫隙之中,動彈不得,五隻手指從他掌心溜走,他跌坐在兩公尺外的泥地上,瞠大了眼,看著她像脆弱的泥娃娃般在揚起的粉塵中倒卧在木堆石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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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廣泛的痛楚,一波接一波的襲來,她集中意志后,嘗試移動肢體,可隨機的碰觸立即引發更劇烈的疼痛。她勉強撐開眼皮,刺眼的白光閃現,綴滿老人斑的褐色面龐隨即在前方浮動,她驚駭不已,趕緊又合上眼皮。

「醒啦?再不醒,我就用水潑你!」老人權威的嗓門在上方響起,她知道躲不過,只好張開眼皮看向老人。

「姨婆。」她怯怯地叫了聲,看了眼雪白一片的周圍,床邊環列著盛家的大人們,獨缺男主角。

「宛霏,沒事吧?」盛母向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前額。「差點被你嚇死了!幸好你戴著工地帽,沒傷著頭。」

「真好!沒死!」她咬緊牙關,試試四肢反應——還有知覺,真是命不該絕!

「是啊,是很好,你要有個三兩短,我不會讓那個混小子好好活著的!」老人歪著嘴,笑得悚然。

「他沒事吧?」居然不見人影,不會也被波及,躺平了吧?

「他沒事。剛才公司來通電話,他到外頭說話。」盛父搖頭嘆息。「唉,真是多事之秋!」看她無事後,便兩手背在身後出去了。

「你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雖然沒傷及筋骨,但還是得好好休養,這陣子走動不會太好受。」盛母將她床頭升高,方便她說話。

她檢視了一下身上經過處理治療的傷口,知道盛母所言不假,囁嚅道:「對不起,害你們擔心,我沒事了。」成了眾人焦點,實非她所願,但這天外飛來橫禍也不是她料想得到的。她還阿Q的想——她李宛霏大難不死,必有后富,也許她就要出運了。

「你最好快點好起來,否則你們小倆口就一直住在大宅子里,哪兒也別想搬!」老人凌厲的瞅著她,然後對身後的張嫂招招手,「回去吧!明天我會派人接你出院,就在家裡療養,沒事別待在醫院,晦氣!」

她頹喪地目送老人離去,方才昂然振作的心情再度委靡。

「宛霏。」盛母坐在一側,執起她的手,面有難色的看住她。「你這次,算是為士暐受的傷,你肯這麼做,是不是已經願意和他過一輩子,不打算離開了?」

「呃?」她頓住,乾笑一聲。「媽,您搞錯了,當時就算在場的是一隻狗,我也會伸出援手的,和您說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您不用擔心,我絕不會對他死皮賴臉的。」

盛母撫著抽動的額角,儘力忽略自己兒子和狗被放在同一個秤上比較的挫辱感,點頭道:「我明白你是好孩子,不過,我想對你說的是,我和你公公商量過,我們願意誠心接納你做我們盛家永久的媳婦,先不管契約內容,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為盛家——」

「媽!和她說這些做什麼?」盛士暐盤著雙臂,微含慍色的走進病房。「爸在外面等你呢!你們不是要趕下午兩點的飛機?」

「說的也是,差點給忘了。」盛母迎視著高她一個頭的兒子,冷靜地道:「你自己看著辦吧,想想你爸爸!」

對母親的臨去贈言,他不置一詞,只走近床邊,含意不明地盯著床上的女人;而她則困惑地回視他。

老實說,這個男人的確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不過說的全是拉丁文,她根本聽不懂、也看不懂。

「兩老今天怪怪的,你知道她剛才在說什麼嗎?」她問。

「你甭管她,把傷養好就行了。」他突來的冷峻讓她摸不著頭腦。「下次別再這樣了,知道嗎?你出了差錯,我也會跟著倒霉的!」

她沒聽錯吧?怎麼聽來像是怪她多管閑事、牽累無辜,但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嗎?而且,從剛才到現在,她好象成了眾人眼裡的麻煩精了,這是怎麼回事?

「那就請你多包涵吧!反正你也用不著忍太久,我要休息了,請便!」她忍痛將被單扯上,蓋住整個頭部。

她得忍著,現在傷處疼得要命,若和他鬥氣,肯定沒完沒了,若牽動了傷勢,就會越慢復原。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了強壯的身體,才能有戰備力,才不會像現在,一激動就想掉淚,一掉淚又牽動傷口,總之,怎麼做都不痛快!

「霏霏?」他看著抖動的被單,鬱悶不已,拉開她頭上的保護罩,她纖細的右掌遮住臉,悶哭著。

「別哭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並不想你有事的,算我不對,可以了吧?!」他惱恨地用拳頭擊了一下床沿。

自從眼睜睜看著她在他面前進退不得,被重物擊倒在地,他心裡就沒有舒坦過。從一開始的震驚,到不知她生死的惶然,然後得知她不是重傷后的釋然,三溫暖般的情緒激蕩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他不習慣讓事物大幅擺動他的心緒,更何況是自小的冤家,他的惱羞成怒源自於這些變化,以及在她推倒他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身上從未被他發掘過的另一面。

而那一面,在他抱起渾身是泥污的她時,悄悄侵蝕了他對她既有的觀感。

他一直以為,她還是小時候那個資質普通、直腸肚、沒心眼的倒霉鬼,一個一而再,再而三被欺騙也不會學乖的笨女生,捉弄她產生的樂趣一直是生活上很好的調劑品;直到方才,一切突然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她慢慢跳脫了原有的形影,讓他面對她不能再自恃優越,他發現,他對她的了解多麼流於表象。

「我以為你恨我——」他拿開她的手,抽了兩張面紙輕輕擦拭她的淚痕。「不知道你會那樣做。」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她就著他手中的面紙擤了鼻涕。「換作是你也會這麼做的啊!這和恨不恨你有什麼相干?我不過是衰了點,沒及時避開罷了。」

這個大剌剌在他手上擤鼻涕的女人,仰著紅通通的鼻尖,眨著圓圓的眼,撅著嘴,瞋惱地瞅著他。他不由得笑了,對她感覺的異變不再使他不安,他頭一次,在心裡,心甘情願地對自己說

李宛霏,其實是個滿可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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