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已飛奔而來。

「重炎,」我悚然驚叫起來,「快回去!不要過來!」

漆黑長街上哪裡是風聲獵獵,分明是殺氣衝天。我縱身向重炎身邊全力飛奔去。悠悠御街竟似漫漫黃泉路。我只悔自己茫然失神竟毫不察覺周圍異狀,我只盼還來得及在劍芒之前趕到他身邊。重炎愣在原地,茫然的看著我飛身而來,在半空之中與數點銀芒交會纏繞。

閃過空中數個黑衣人的阻擊,我身影未頓的直撲向重炎身邊,遠遠見宮門附近已亂成一團,一眾侍衛吶喊著衝過來救駕。黑夜裡殺氣愈盛,我知最厲害的殺手還沒有出手。

我立在重炎身邊,從腰際抽出軟劍,仗劍四顧。

風聲似乎也停歇了,月亮隱藏在雲層之後。侍衛尚遠,敵人卻近在眼前。我和重炎交握的手滲出汗來,彼此都感到了對方的緊張。風聲乍起,一片月華如練悄無聲息的席捲而來,殺氣欲裂肌膚。我舉劍相迎,電光火石間已在空中彼此攻了十招。

敏之敏之,想不到你我竟有生死相搏的一日。

我輕落地上,與對面黑衣蒙面的刺客靜靜凝視。長街依舊沉黑無聲,他雖隱藏了行跡,卻改變不了那熟悉的劍氣。能與我對搏十劍不分勝負,不是敏之還有誰?

我們彼此凝視,目光中瞬間交會著各自的堅持。我不肯閃避,他也決心不會退讓。侍衛們漸漸逼近,火光吶喊一起涌了過來。敏之目色一寒,再不遲疑,長劍划起一片原弧,正是當年漢水河畔一劍挑落我面具且傷我肩膀的那一招,長河秋寒。

我只得迎上去,退不得,重炎在我身後不過半步。

果然還是差他一著。敏之的劍光穿過我的劍影來到眼前的時候,我不禁嘆息,閉目等待再一次的失敗。卻有人用力拉開我,我踉蹌退後,驚見重炎已擋在我身前,肩上鮮血淋漓,寒光凜冽的長劍已沒入三分。

我驚駭欲絕的按上那猶自汩汩冒血的傷口,溫熱的血液瞬時染滿我雙手。「重炎,重炎……」,我只念得這兩個字,便顫顫說不下去。只拚命想按住那泉涌的血。

重炎臉色蒼白如紙,似也被自己這幅情景震驚,獃獃看著我。

卻聽耳邊一聲輕嘆。敏之竟抽劍轉身而去,起落之間,街上暗處便有數聲慘呼響起。他卻在黑暗中消失了痕迹。

一眾侍衛終於奔到面前。刀劍明晃,嚴陣以待的將我和重炎圍在中心。

火把劈啪做響,周圍呼喝不絕。我眼裡卻只見這蒼白少年渾身血跡淋淋,依舊靜默無聲的看著我。

這傻瓜,他不知道刺客是來殺他的嗎。若那人不是敏之,他此刻焉有命在?

重炎忽然拂上我的臉,手指慢慢擦拭著,滿眼憐惜痛切,「怎麼哭了。別哭了。朕死不了。」

什麼時候?我哪裡有哭。我茫然的伸手摸上自己的臉。但覺滿面濕潤的,不知是我的淚,還是他的血。

「別走了好不好?你看,這麼多人都要殺朕。你都不管。」重炎滿是期待的看著我,跟我打著商量。

我聽著茫然的點頭,心想著應該先讓他止血才是,流了這麼多血啊。等會要好好看看,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筋骨。

「跟朕回宮,跟朕回宮。」重炎欣喜的拉我的手,卻牽動了受傷的右臂,痛的悶哼一聲。

我扶他上了侍衛們抬來的軟轎,轉身要下去卻又被他拉住手。」別走啊。」

「不走。你乖,坐好。」我任他拉著,跟在軟轎邊,隨他慢慢迴轉。

方才的亭台樓榭,復又再行得一遍,看在眼底卻是另一番意味。有人牢牢抓住我的手,一路不肯放

開,生怕稍不用力便會消失不見似的。我反手握那冰涼手指,讓彼此安心。

細細替他包裹好傷口。他只痛的講不出話來,一味嗚嗚咽咽。

我氣惱,早知這般沒用,何必衝到我面前去擋這一劍?功夫爛成那樣,也好意思學人家武林高手的?

重炎嗚咽了半天沒人理,無趣的看看自己肩上層層包裹的紗布,又得意的笑起來,「朕這一輩子,只有這一劍挨得值得。」

我放好藥膏紗布,坐回他床邊,「想不到這一年來宮裡已經斗的這樣慘烈。」

重炎躺在床上仔細端詳我道,「咱們先別說這些了。你好不容易回來了。」

「可是,」我遲疑半晌,「這件事情,恐怕和我家脫不了干係。」

「沈相已經稱病退朝兩個月,」重炎淡淡說道,「人人都看得出來。九王爺和沈相已經達成某種協議。否則以我九王叔是調不動御林軍神機營的。」

我悵然不知說何是好,原來父親已準備的如此周全。我不肯殺重炎,他竟換了敏之。不知爹還有多少殺機重重的布置等在前面。他終於主動出擊。而眼前這人卻剛剛答應我,無論沈家做出何事,他放我全家一條生路。

我心下歉然,看著重炎不知說什麼好,握了他手輕輕嘆息。

重炎只微微笑,語氣悠然神往,「朕記得玉兒進宮的時候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朕在上書房,遠遠

看見你下了轎子。朕便想,就是這麼美麗的人要陪朕在宮裡待一輩子嗎?」

我淡淡笑起來,去年暮春迷亂我眼的滿牆宮柳復又綠了。中間雖有波折,這人卻又還是在眼前了。

重炎看著我不語,半晌眼圈忽然紅了一下,恨恨的和身就撲上來,張口在我肩上咬了下去,一邊含含混混的說著,「真沒良心。說走就走了。」

他漸漸鬆了口,卻貼在我身上不肯下去。我怕碰痛他的傷口,只好苦笑任他這樣抱著。當初那麼無情的說我是棋子的那個人,好像是他吧。為什麼弄的好像是我在欺負他一樣?

「不準再走了啊。」重炎放開我,氣鼓鼓的威脅我。

「好。」我輕聲答他。這人變臉要比我翻書快,我甘拜下風,只得不和他計較。

夜色漸深,我催他睡下,卻被他緊緊抱住,目光懇切的望住我,「今晚不要走。以後我都老老實實的睡覺,起碼今晚玉兒要陪我。」

我蹙起眉尖,「什麼叫陪你?難道你又想做那種事情不成?」

那晚的痛楚實在是另人難以留下良好印象,雖然,雖然偶爾回想起來是有那麼一點點甜蜜的味道。

重炎重新賴到懷裡,喃喃道,「玉兒不想讓朕抱的話,那你抱朕也可以啊。」

「說什麼那。睡了睡了。」我起身推他,這麼厚臉皮的話也講的這麼順口,皇帝果然是皇帝,讓我

這種凡人不由感嘆實在是望塵莫及。

重炎被我推開,可憐兮兮的抓住我一片衣角看著我。

我凝視他半晌,終於下定決心坐下來,「好,你說的,等會可別哭。」

「稍微哭一點可以吧。」重炎立刻跟我打商量。

我恨恨道,「不行。」

稍微有點壞心的,我細細在心裡數,上次抱我的事情,傷了蒼雲的事情,還有說我是棋子的事情,今晚咱們就一起討回來吧。有道是有仇不報非君子。

褪下了衣衫的重炎略有不自在的躲了躲,漲紅了臉一直說,「燈,燈,燈。」

我不耐煩的瞪他,上次我哪裡有這麼多事,什麼燈不燈的,天底下就數他磨牙。

夜色更深,重炎輕聲喘息著看著我欲言又止了好幾次后,終於勉強開口喚道,「玉兒。」

「又什麼事啊。」

既抱著他,又要小心他不碰到他傷口可是很累的,不知他又有什麼意見要發表?

他沉吟了一下,終於開口,「你能快一點嗎?你這麼慢慢騰騰的做了很久啦,我的腰都要斷了。」被他氣死,這小孩一點不體諒我的溫柔。誰像他啊,那麼粗暴。

終於將洗浴過後的重炎哄的入睡,已是三更天。

穿了單薄的寢衣步出斜陽殿,滿庭芍藥散發著綠葉的清香,有人自屋檐輕輕落在我身後。

不必轉身便知不會再有第二人。我輕笑,「敏之都見到了。」

奇怪我說這句話時心裡竟覺得再自然不過,絲毫沒有臉紅的跡象。想必是被重炎傳染的,我暗暗為自己惋惜。

敏之一定是在微微點頭,那悠長雙眼中想必是輕淡的溫柔。我背對著敏之,卻覺得他舉動神態無一不在眼前。曾經深刻心底的人,我又怎麼會不熟悉。

「齊齊,我們都沒想到你會趕回來。」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真的,讓我自己都意外。」

敏之的手輕輕拍在我肩上,我心裡一震,單薄衣衫之下是依舊宛然的劍痕。世事終難預料,誰知會有今日。

我終於轉身面向敏之,月光之下,敏之清朗的眉眼一如往日般溫文俊秀。我不由想到,自己曾無數次的渴望過這個人,渴望而不可得。

月色悵然,風聲吹拂衣衫飄蕩。

「重炎到宮門送別,是我今生第二次感到心在痛,」我向敏之燦然一笑,正色對他講,「第一次,是我離開你的時候。」

敏之溫柔的望住我,唇邊有淡淡笑意,眼底有隱隱哀愁。

事隔多年,我終於告訴他,曾經的心動和心痛。往事如潮湧來,又如潮退卻。時光蒼涼,淚水清澈如初。只是我心悠悠,再無缺憾。

我從敏之身邊走過,輕聲道,「請轉告父親。若他敗了,重炎已應允我無論如何饒我沈家上下性命。若他勝了,我就帶重炎遠走天涯,請他不要為難我們。」

雕花朱門輕輕合攏,將那溫文儒雅的人隔在黑暗之中。

我立在黑暗的大殿之內,一手按住肩上那條隱隱做痛的劍痕,那個曾經愛過的人終於消失不見。風聲掠過,不知今夜碧水橋邊花又落了多少?

走近內殿寢宮,重簾深深的龍床之上,重炎正沉沉睡著,或許是身體不適,睡夢之中還微微皺著眉尖。

我俯身輕輕吻下。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以後,我會陪著你的。

我陪你,不管是這寂寞的皇宮還是隨便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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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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