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日祭祀完畢。皇室儀仗浩浩蕩蕩的從城郊宗廟回到巍峨皇城。
琉璃瓦,白玉階,重簾深下的斜陽殿靜默如初。皇帝早朝,錦園串門,我一個人百無聊賴的躺在錦塌上翻來滾去,尋找一個好的姿勢來舒服的睡一覺。
果然是君無戲言。重炎壓根就沒回自己的未央宮,賴在我斜陽殿睡了一晚。害得我半夜再次起身喂他吃茶,凌晨五更就被他吵醒伺候他穿衣梳洗。今天一定要讓錦園關上大門,絕對不能再讓他賴這住了。我恨恨的發誓,一邊揉揉失眠而昏漲的頭。
還好。此刻日光溫暖,斜陽殿里寂靜無聲,可以好好的補一下眠。我陷在被子里,正準備好好睡一場。
「娘娘,娘娘。」
錦園的大呼小叫從外殿遠遠的傳來。
天啊,我娘沒有教過她何謂淑女嗎?聲若鶯啼,步若搖蓮,她真是半點都不沾邊。
我縮在被子里,迷迷糊糊應她,「什麼事啊?失火啦?還是有賊啊?」
錦園毫不體貼的揭開我的被子,使勁的推著我,「大事大事,你快醒醒。」
「錦園姐姐,你怎麼可以對皇後娘娘這樣啊。」一個怯怯的聲音從錦園身後傳來。
嗯?有客?我睜開眼睛,慢慢坐起來。
一個嬌弱的女孩子正躲在錦園身後看著我,見我起身,立刻跪了下去,「奴婢雪煙,見過皇後娘娘。」
「起來說話吧。錦園,怎麼回事?」
「來不及說了。」錦園斬釘截鐵的說道,拉著我的手直往殿外衝去,「你先去了再說。」
三個月來第一次踏出斜陽殿,還是被自己的侍女拉著跑出來。一路之上,宮女太監紛紛驚慌的跪了一地,可是我皇后的威儀恐怕也在身後碎了一地。錦園,你毀我。
「為什麼,是冷宮?」我詫異的指著面前殘敗的庭院,甚是奇怪錦園居然串門串到冷宮來。
「求娘娘救救我們皇子。」雪煙已經泣不成聲的跪了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鄭貴妃,我是說雪煙的主子,兩年前被打入冷宮。皇長子被交給乳娘撫養。可是那群勢力小人,知道皇長子再沒有出頭之日,一個個百般欺凌。雪煙不得已將皇長子藏到冷宮鄭貴妃這裡。幸好皇上一直沒有過問,宮裡人也都沒追究。可是,皇子他畢竟還是三歲的小孩子,在冷
宮住了這麼久,身子太弱,就得了病。雪煙四處求人,竟然沒人肯理會。她想見皇上,又見不到。眼看皇子不行了。她正想跳井陪主子們去,被我撞見。我就帶你來了。好歹你當年也學過醫,現在也好歹是皇后,別見死不救啊。」錦園連珠泡似的一口氣說完,末了還威脅我一把。
算你找對人,劍聖醫尊的傳人豈是亂蓋的。我手一揮,「錦園,去取我醫箱。雪煙,前面帶路。」雪煙擦乾眼淚,向冷宮門口跑去。守衛冷宮的太監剛想阻攔,被她一言呵斥下去,「大膽奴才,皇後娘娘在此,還不跪下接駕。」
想不到這丫頭看起來嬌弱,卻是很有氣勢。我跟在一路小跑的雪煙後面,穿過跪在地下的諸位太監,踏入了殘敗不堪的冷宮內院。觸目所及,冷清殘破,很難相像曾經備受寵愛的皇妃們一旦觸怒皇帝便會淪落到此處。
雪煙已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向我跑了過來。想來便是鄭貴妃所出的皇長子了。小小的臉已泛起青色,陷入昏迷不醒之中。
「放下。」我脫下鳳袍,鋪在地下,將皇子放上去。
從荷包之中抽出銀針,在百匯,天池穴附近輕輕扎了幾針。小皇子咳出一口氣來,眼睛微微睜開,雪煙緊張的看著我,眼淚不住的滴下來。
「沒事沒事,再休養一陣子就好。」我一變以純陽內功巡遍皇子全身,一邊安慰著雪煙。
「姑姑,娘娘呢?」小皇子望著雪煙問道。
「在在,殿下等等。皇后在為你治病。你好了,咱們就見你娘娘去。」
錦園已經提著箱子趕來。我取了一顆雪蓮子,喂到小皇子嘴裡。片刻之後,一抹紅暈浮上了那張小臉。雪煙喜極而泣,抱著小皇子哭個不停。錦園甚是欣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好歹沒丟面子。」「罪女鄭氏見過皇後娘娘。」一個清麗的聲音響起。我們轉頭看去。一個粗服布衣卻難掩麗色的女子遠遠的站在房門口,向這邊拜了下來。
「鄭貴妃?」我迎上前去。
「罪女不敢。」
我順著門縫看去,只見正屋的房樑上赫然懸著一匹白練。想必我剛才若救不得她的兒子,她便打算自懸了事。怪不得雪煙有膽量在這皇宮之中偷得幼主來冷宮。有這樣的主子才有那樣有骨氣的奴婢。我不由得對這清麗女子有了幾分好感。
安頓好鄭氏母子,我和錦園回了斜陽殿。七月盛夏,御花園裡綠意滴翠,花團錦蔟,宮人往來煞是熱鬧。數尺之遙的冷宮之中弱女幼兒卻凄風冷雨無人過問。世情冷暖,可見一斑。
管事大太監被召至斜陽殿,戰戰兢兢的跪著,不知一向淡漠的皇後為何忽然喚他前來。
我倚在錦塌上悠然開口,「張公公入宮有二十年了吧。」
「是,奴才是先帝德昭八年入宮的。」
「那麼想必事情知道的不少了。哀家問你,鄭貴妃之事你可知道。」
「奴才不敢亂說。」
我眉尖一挑,不由笑出來,「這麼說張公公想要違抗哀家意旨?」
張公公渾身一哆嗦,立刻開口便講,生怕我一怒一下便來上一句,拖出去處死。
「鄭妃娘娘是陛下的親娘舅的女兒。陛下還是太子之時便和鄭妃娘娘相熟。等陛下登基,鄭國舅便將鄭妃娘娘送入宮中。開始皇上是很寵愛鄭妃娘娘的,一年之後,娘娘生了皇長子,陛下就升娘娘為貴妃。那還是,皇後娘娘入宮兩年前的事情。」
「原來是鄭國舅的女兒。」我喃喃道,「說下去。」
「後來鄭氏謀反,被滿門抄斬。貴妃娘娘也被打入冷宮。後來聽說皇長子失蹤了,可皇上什麼也不說,宮裡也就再沒人敢提這事。」
這事我是知道的。怎麼可能不知。鄭國舅是皇上的親娘舅,鄭家當年的權勢比起如今的沈家只能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皇上以十四歲弱齡臨朝,背後卻是這位國舅爺掌握實權。可是不出一年,鄭氏便因謀反而被滿門抄斬。
他謀的什麼反?皇上是他親外甥,貴妃是他親生女兒,皇長子是他外孫。他惟一的過錯,恐怕就是功高震主吧。
重炎。我手指緊緊掐入了肉里。這件事朝中無人不知。可入宮之前,我也只將它做故事聽。直到今日,見了活生生的鄭貴妃,親耳聽著太監在面前將三年前的往事講出來。我才想到,那日日賴在我身邊的重炎,就是故事之中真實的主角。我實在想象不出,那個孩子會是為了皇權而殺了自己娘舅滿門的人。怎麼可能。可是,除了他,還有誰?
張公公誠惶誠恐的跪著。我揮手示意他下去。
「等等。」錦園在一旁喊住他,又轉身問我,「娘娘,可否讓他們多照顧一下鄭氏母子,冷宮裡什麼都沒有,皇子有病著。」
「你去辦。」
錦園跟了張公公離開。我無力的坐在錦塌之上,滿心惶恐。
那個孩子,瞬時之間陌生起來。遙遠的竟似模糊不清。他的笨,他的傻,他的賴皮,他在華山上灼灼的眼神,全部被打上重重的問號。我自以為了解的人,忽然之間讓我見到了完全陌生的一面。斜陽殿的日影,似乎黯淡起來。
遠遠的有足音傳來,然後是我熟悉的聲音,「錦園,拿茶來,朕要渴死了。」
我站起身來,向外殿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