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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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指腹輕拍在頰上,一次、兩次,她不堪其擾地往隱蔽處鑽,安睡不了多久,低低的訕笑話語卻趁隙飄進耳中──
「匡先生,叫不醒嗎?可真妙,程小姐上車不到二十分鐘就飽睡到下車,不知是膽識過人,還是有您在身邊,什麼都不怕了……」
這陌生的聲音……
她倏地掀開眼皮,車廂照明燈微弱,她辨視了半晌,終於認清她的臉整個鑽進匡政的肩窩,鼻尖觸及他的頸側青筋,潔凈的衣裳氣味縈繞。她一路將他當枕睡了多久?
她猛然坐直,動作突然,匡政拍拍她的膝,拂去她頰上紛亂的髮絲,口氣溫和依舊,「別慌,我們到了。」睡夢蘇醒的她顯得有些憨相。
身邊只有匡政,另兩人已經下車了。他必是叫不醒她,又不好推開她,只能陪坐在裡頭。
耳根瞬間火熱……她想起置身此地的原由,從最初的慌亂,到匡政寧斂的氣息感染了她,隔音完美的車廂、適當舒適的空調、規律的晃蕩,讓她合上了眼皮,全然忘卻未知的事件在等待著他們。
「到了?」她急忙推開車門。
前方燈火敞亮,是一處私人招待所造型的建築物前院,四周高大的樹群環植,背後一片闃黑,但修剪得宜的庭園白天必定很可觀,夜裡還是看得出庭階前方有數種開得極為妍麗的花叢。
她緊隨匡政,一步步穿過草坪,踏進招待大廳。原先的兩個男人要他們在此稍候,徑自走進一道拱廊後頭,一個似仆佣的中年婦人立刻端上熱茶、點心。
她環視一圈雕琢華美,像極了小型私人美術館的廳堂,她投注在匡政身上的目光越發異樣──往來皆是貴胄,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看穿她的眼神,他直接響應。「錢多到一個地步,就只是數字的增加遊戲,和快樂不見得相干。這些畫,窮多數人一生都買不起,不過,也就只能掛在這裡,讓少數看不懂的人鑒賞。這些畫家如果生前就知道心愛的畫將淪落於此,不知有何感覺?」
她驚訝地看了他好幾眼,不是為了他抒發的妙見,而是腳踩人家地盤,毫不掩飾地直諷主人公,他的膽子不小,可她的心臟開始撲通跳,她扯扯他衣袖,耳語著,「我待會要假裝和你不熟,還是──」
他搖頭,「妳怎麼假裝都沒用,他們只相信他們看見的。」
「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們看見什麼?」她懵懂不明。「你到底是什麼人?」
「普通人。看不出來嗎?」指尖揉擰眉心,「他們誤會我了。」
「那你和他們說清楚啊!」她發急道。「我可以完好的回去吧?」
他「嗤」聲笑出,「別緊張,這裡不是賊窟。」
兩人交頭接耳半天,一串高分貝的洪亮笑聲從內部走廊一路傳出,她以為來了只熊,一現身才發現是名清瘦矮小的中年男子,頭髮烏黑,兩眼炯亮,穿了件白色唐衫,行走健朗有勁。
「匡政啊!」瘦小男子一把攫住他的手,熱烈地晃了幾下。「都沒變啊!你果真有此能耐,想替你接風一直找不著你。怎麼?清心寡欲了?太早了吧?」
「岑先生,多謝厚愛,我小人物一個,不勞您費心。」
這位他們口中的岑先生,和她揣測的有一段距離,爽氣多過霸氣,形貌並不詭森,笑容毫不保留,她暗暗鬆了口氣,也許是自己過度想象了,只是一樁普通的私人過節罷了。
「這位是程小姐吧!」精銳的目光轉移,大手向她伸出。
「岑先生。」兩手交握時,短暫的審視,對方瞭然於胸的神情浮現。
「老劉,東西拿過來。」岑卓適手一揮,年長的笑面男子應聲出現,交出一個長方紅色絨布盒。「程小姐,初次見面,沒來得及準備,小小薄禮,別嫌棄。」
語畢,盒蓋一掀,內容物呈現在她眼下,她眨了好幾眼,才想出那樣東西可能的名稱──「黑珍珠」。
那是一條簡單卻貴氣十足的珍珠頸煉,數顆晶瑩圓潤的珠身隨著天花板水晶燈投射的光線閃著耀澤,黑得神秘搶眼。外行的她也能臆測,這不是尋常人家可以出手得起的消費品,對方竟輕易地送給素未謀面的女人,代價絕不會是她的單純腦袋猜得出來的。
「噢。」她簡短地低呼一聲,歪著頭鑒賞一番,指腹輕滑過珠體,而後直起腰。「很漂亮,送我的嗎?」
岑卓適豪氣地點頭,笑容滿面。
「為什麼?」
這一問,把她的不諳世事顯露無遺,在場除了匡政全都一怔。
岑卓適面不改色,「匡政喜歡的人,我們都一視同仁,程小姐開心,匡政也會開心。」
「噢,真可惜,可是他沒喜歡我,我也沒喜歡他,我開不開心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我收下了,不是非和他交往不可?那我會感到非常困擾。岑先生,您看起來通情達禮,不會亂點鴛鴦譜吧?」她皺著眉道。
微微的困惑和訝異流過精目,岑卓適城府過人,很快轉鋒,朗笑道:「程小姐都這麼說了,那我的人確實是搞錯了。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匡政這人從不在外頭和異性過從甚密,你們在邀月坊單獨相處幾次;他三不五時造訪程家麵館,簡直把妳家當自家廚房;現在又為妳們大舉擴店,很難不讓人做此聯想。程小姐,冒犯了,請見諒!」
她頓覺荒謬地「啊」了聲,匡政暗嘆,懇切道:「岑先生,很抱歉,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慢慢不管事了,包含駱家底下的事,都會漸漸淡出,我長考的結果,是要更換跑道,不再涉事,輕鬆自在過日子。岑先生,這麼一點小小心愿,您不會不成全吧?」
岑卓適面有凝色,不再客套,「是駱家對不起你,你犯不著因而喪志。我看好你的能耐,如果你能過來幫我,是再好不過,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駱家給得起的,我岑卓適不會遜色。」
匡政未見喜色,「駱家和我的事,不是兩句話可以說明白,我做的選擇,就得自己承擔,如果要另覓東家,不會等到現在。岑先生,適才到處都有,不必找我這包袱不少的人,一旦打著您的名號做事,也許還會給您不少麻頂;在別人眼裡,就不過是個見利思遷、忘恩負義的人罷了,誰敢信任我?我沒這等價值讓您費心相待。」
「那三年還不夠還駱家的恩嗎?現在的人做事哪個不見利思遷?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聰明人多,進退有據的人少,我喜歡你的性子,今天才會不惜一切請您前來。坦白說,你情我願才能相得益彰,你若不樂意,做起事也不會順手,無論如何,你還是考慮一下,我隨時等你消息。」岑卓適放鬆了長眉,不再緊追不捨,頗有興味地看著程天聆。「程小姐,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很少看錯人,或許今天亂點鴛鴦譜的我,哪天會成為妳的大媒人,到時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我。」
她直乾笑,見他說話和氣,大著膽子試探道:「那──我可不可以回去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岑卓適大笑,揮手叫另一名冷麵男子,「小曾,把車開過來!」拍拍匡政的肩道:「今天失禮了,有機會,不妨結個緣,有何請求,儘管告訴我,生意不成,忘年之交總可以做吧!」
「我沒什麼奢求,只希望上館子吃面或做小生意能平平安安,如此而已。」
「這有什麼問題!我可不是這般氣量狹小的人,別把老劉的玩笑話當真了。」匡政但笑,欠身告辭后,拉起她走出前廳。
一輛嶄新銀白色的寶馬車疾風般越過草坪,在他們面前嘎然而止,穩穩停當。
小曾下了車,把鑰匙交給匡政,俯首道:「匡先生,岑先生交代,請您親自開車回去,如果對車的性能不滿意,請告訴車商,隨時可以更換。」不等他應允,轉身進了屋內把巍巍大門關上,連大廳的主燈也一一關熄,僅剩前廊的數盞照明燈。
「老狐狸!」匡政無奈地搖搖頭,把車鑰匙放在車頂,俯下臉查看她的腳。「還好,今天穿球鞋,我們走吧!」他邁步走出庭廊,越走越遠,證實了他的確是想用「走」的離開。
「不是吧?」她緊追上去,「你真的要用走的?」
「是。」他頭也不回。
「你不必這麼急著表白心志,車借用一下明天再還他不就成了?」這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放眼連個民宅的燈火都沒有,顯見是隱密性極高的私人度假地,就算要搭公車時間也不對,黑天暗地的要走到何時?
「車一開走,就無法對某些人交代和他沒關係了。我們走一陣吧,看看有沒有計程車。」他不改其志。
「沒事半夜計程車怎麼會來這裡?」她急得東張西望,靈機一動,拉住他,「你有帶手機吧?叫小義來接我們總可以吧?」
他攤攤兩手,「我身上不帶手機的。」
她聽了腿軟,垮下肩膊拖拉著腳步走。
「你總可以告訴我,努力的走,兩個鐘頭內可以離開山區,到台北市區吧?」她退而求其次,就當逛街一樣走兩個鐘頭,只要不打瞌睡,她還撐得下去。
「恐怕不行。」冷水再潑一次。
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扯住他衣袖,「為什麼?我瞧這也不算山上,不過是遠一點的郊區,不是嗎?」
「這裡是桃園,不是台北。」
「桃……園?」
扭曲的聲音,已經不像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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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了解為什麼來這一趟的車程可以讓她睡個小覺了,早已離開台北市的她,被賣了也不會知道吧?幸好有匡政在!
幸好?她不明白為何起了這樣的直覺,有匡政在,豺狼虎豹都不必擔心。
前面的男人悶不吭聲的走,速度一致,絲毫沒有倦意。她追了幾次,落後幾次,沿途只有零星的機車經過,偶有四輪轎車快速呼嘯而過,無意停下搭載。走了有半個鐘頭,她忍不住了,向前喚,「喂!你走那麼快,我跟不上了。」
他停下等候,歉然道:「我想妳大概急著回去,不想耽擱。」
她趨上前,吞了吞口水,「我好渴,這裡要是有自動販賣機就好了,不用多,一瓶可樂就好。」不想還好,一想喉嚨益發癢澀。
他無聲笑,哄慰的口吻,「再忍一會兒吧!來!」他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不想在這當口作無謂矜持,把右手交給他。
有他的力道撐持,她走得沒那麼吃力了,不過也就那麼一會兒,生理時鐘的波波來襲產生了睏倦,全身的重量漸漸倚落在他手臂上,只要他一鬆手,眼皮半垂的她馬上就會栽在地上。
「對不起,害妳受苦了。」感受到她強烈的疲累,他放慢了腳步。
她撐開眼皮,微弱的哼一聲,含糊地應,「沒辦法,人要有骨氣就得吃點苦,這是我爸說的,雖然我爸從沒發過財。」
連句抱怨的話都未說出口,帶著純直的義氣跟著半生不熟的他走這段未知的路程,從這一點看,她並不比葉芳芝精明多少啊。
近似憐惜的心緒在萌動,他忽然停步,扶起她快垂到胸口的下巴,提議道:「我背妳吧!妳快睡著了。」
「呃?」她努力睜大眼,極力搖頭,「還是不要吧!我自己走。」她索性抽回手,搶先走在前面。
這樣無限制的肢體親密,她怕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和他之間沒什麼。
他由著她走在前頭,為了讓她打起精神,他啟個話題,「妳不想知道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她緘默了會兒,才開口:「不用說,我猜得到。有人曾經對你好,但後來對不起你;有人賞識你,希望你拋開舊情為他效勞。你想必風光過,什麼都見識過,所以可以拒絕誘惑。我不過是個被颱風尾掃到的人,知道太多沒什麼意義,只要今天過後,不要再有人把你跟我送作堆就好了。」
話剛完,他昂首朗笑,在萬籟俱寂里分外響亮。她嚇了一跳,推了他一下,「你笑什麼?」她直尷尬,瞌睡蟲都跑了。
「沒什麼,妳很有趣。」他收了笑,繼續前行。
「噢。」她瞄瞄他,再看看夜空,平板著聲調,「通常,一般人不會形容美女有趣,你也覺得我很普通吧!」
他再次停步,扳住她的肩直盯著她;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震住,轉著大眼發出詢問。星空下,路燈幽光中,他的眼神不易判別,但熠熠其輝掩不住,專註地投射在她臉上。她心驀地狂跳,一個荒謬的念頭倏忽襲至,她伸直五指,在他眼前揮動兩下,緊張地問:「你現在──是不是哪裡覺得怪怪的?」
「唔?」問得風馬牛不相及。
「就是──」她怎好問他是否對她有動心的感覺?那幾張靈符不會選在這時候作用發酵吧?「沒──什麼。」
他不以為意地笑了兩聲,「我只是證實一下,妳真的很普通嗎?妳很好,有活力又善良顧家,這些條件會讓一個女人發光,比單純的五官迷人持久,說妳有趣,是因為妳不呆板,別想太多了。」
「啊?」她紅了臉,訥不能言。「我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哪會在意!從小到大我早聽慣了,我並沒得到我媽真傳,我不介意的。」
她的確不似葉芳芝,一對眉毛濃彎,散發著倔氣;瞳眸圓大,認真看人時,會令人忍不住想起幾個月大的幼犬;微翹的上唇,透著不易討好的刁鑽氣;舉止有種無所謂的隨和自在,使她看似比實際年齡輕。她的長相不在世俗認定的美女規格內,卻有特別之處。
「妳是個幸運的女生,有那麼愛妳的母親,在她眼裡,妳比她強多了。」
「……」她頓時語塞。葉芳芝不知在他面前說了多少女兒的好處,他想必十分迷惑,吃頓飯還得應付說媒。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他大方地繼續上門,過去的他,必是各種陣仗都遇到過,才能不為之困擾吧?
她嘟嘴道:「我媽這人就是這樣,老是一廂情願,就她當我是寶,你一定很受不了吧?」
他轉身走著,發出有趣的輕笑,「不,我受寵若驚,竟有人要把她鍾愛的女兒託付給這麼平常的男人,我很感謝她這麼瞧得起我。她不知道,妳還在和弟弟搶糖吃時,中學的我就得開始為我母親的醫藥費傷透腦筋了,真要妳和我處上兩天,妳會悶壞的,我對那些時興的玩樂是沒有興趣也不懂的。」
夜黑,看不清他的神情,她知道那些都是難得吐露的內心話,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可以輕易得到一般人求之不得的身外物,卻並不自視甚高;他年少時可能辛苦過,所以不隨便輕賤他人……
一種新奇的念頭閃過腦海──葉芳芝也許不似她以為的天真,匡政有作一個母親認定為好男人的特質。
她不禁脫口:「駱小姐不肯放手的原因,是因為你從不自以為是,處處寬容吧?」
他怔住,難得表現失控的驚訝,「妳從何得知家珍?」
她發覺失言,卻再難收回,他凝神等待答案的模樣有種無聲的迫切,她吸口涼涼的空氣,靦腆地邊走邊說:「在我大伯那裡,我見過她……」
她約略地解釋一遍,見他沒有特別的負面反應,暗鬆了口氣。「她很漂亮,連我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你拒絕她,她很傷心呢。」
他抿唇笑,帶點無可奈何,「我看著她長大的,小女孩不明白什麼適合她。」
小女孩?第一次相遇,他也是這麼叫她的,對他而言,她和駱家珍都不會是良好的妻伴人選吧?
兩人並肩走著,各懷心思,四周的自然音籟清晰入耳,一停止說話,其它的感官就犀利多了,比方說口渴和腿酸。
半個鐘頭后,她陡地止步,側耳傾聽,咽了咽口水,驚喊:「我聽到水聲,有水了!」
他走近路旁,也豎耳諦聽,「的確是,是流動的水。」
她興奮地跳起來,就要往黑漆漆的竹林一頭鑽,他急忙擋住她,「別去!妳在這等等,我先探一探。」他拿出鑰匙串上有簡易照明功能的小掛飾,充當迷你手電筒,撿根枯木枝,一路揮打草叢走進林中。
她聽話地在路邊等,目送他消失在林影幢幢中,落單一人,不禁緊抱雙臂,東張西望,不停地大聲提問壯膽:「看到了嗎?遠不遠?」
為了讓她放心,他隨時應聲,不消多久,他高聲喊:「看到了,小小一道山泉溪,水很涼,應該沒什麼問題。」
她欣喜若狂,不等他上來帶她,迫不及待循聲入林。他聽見急亂的腳踩枯葉聲,揚聲阻止:「慢一點,前面有──」
竹林其實佔地不廣,路燈燈光都能穿透縫隙,和小溪連接的部分卻是個小陡坡。她來不及聽到他的警告,就衝出了竹林,一腳踩了個空,連滾帶翻掉落到水畔,快得她未及反應發生了什麼事,一張臉就浸在淺溪里,以生猛的姿勢喝了好幾口水。
他心猛地抽跳,微弱的迷你手電筒照過去,飛快地奔過去將上半身跌仆在水裡的她扶起,拍掉黏貼在臉上的泥沙和葉片。她兩眼茫然,看見滿臉焦急,詢問她哪邊跌疼的男人,抖著發白的唇瓣問:「還活著?」
他失笑:「當然,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兩腳還能站,真是萬幸。
「沒……沒有,我水喝夠了,我要上去了。」她身軀輕顫,微跛著腳往上爬。
「我背妳吧!妳腳好象拐了。」
「不用了,我怕又一塊跌下去。」她抱著濕透的胸,又窘又難堪。
「等等!」他突然嚴聲制止她。「別動!」
「怎麼了?」獃滯地回頭。
「過來,」他伸長手臂,嗓聲又轉柔和。「來我這裡,抓住我的手。」
她不解其意,「我要上去了──」
「程天聆……」他不厭其煩,語帶神秘,「過來,有件事我想告訴妳。」
「什麼事?」他選的時間和地點不太對吧?
「記不記得,妳提到過的妳母親的故事,有關當時的月亮……」
月亮?葉芳芝?他激活了她的好奇心,朝他挪了兩步。他指尖一觸及到她,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拽近她,兩掌在她腰身一撐,將她高高舉起,放在身後的大石塊上,旋及用微弱的照明器往原地的草堆來回探照。
「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她一頭霧水。
「都走了,真險。」他似乎捏了把冷汗。
「誰走了?」她心頭髮毛,想象那看不見的東西。
「蛇啊!妳差點踩中牠們了,那邊可能有個蛇窩。」他恢復原有的平淡語氣。
「牠們?」她膝蓋一軟,跪倒在石塊上。
「怎麼啦?」他聞聲回頭。
她全身顫個不停,勉強抑制了尖叫的衝動,自動爬上他的肩,兩腿猛扣住他的小腹,深怕他後悔。「你覺得……我重不重?」
未及反應,她搶著道:「不管重不重,你千萬不能放手,知道嗎?要撐到路邊喔!一定喔!」
他低笑,「我會的,妳一點都不重。」他慶幸自己沒有預先警告她,她若一受驚而歇斯底里,必遭蛇群反噬。
她靜靜趴在他寬背上,隨著他攀爬的敏捷腳步,原本的顫慄成了一抽一抽的啜泣。他察覺了,心一軟,將背上的身軀圈緊。「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別哭……」
她嘴一咧,痛痛快快地將一整晚交錯的情緒宣洩出來,「我想洗澡,我想睡覺,別讓蛇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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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了,醒在一種近乎窒息的壓迫感中。
兩眼還有倦澀,但不得不睜開,晨光入眼,天花板上的圓木橫樑慢慢成形,他迅速地想起了身在何處。移動身軀,發現有點困難,眼珠往下一探,終於明白夢裡的窒息感源自何因。
有隻纖臂緊緊扣住他的脖子,下有一條大腿橫過他的小腹,前額有鼻孔呼出的熱氣不斷地迴繞,酥酥痒痒,他勉強側過臉,看見了女人細滑的鎖骨,沐浴過的皂香漫在鼻尖,勾起唇,不由得笑了。
通鋪如此寬長,一人佔據一方,她竟有本領從左滾到右,把他當人型抱枕。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腕,輕輕抬高,她鬆開的襯衫領口在移動中,露出一片被陽光洗禮過的蜜色飽滿肌膚;他屏住呼吸,擺好她的胳臂,拉攏她敞開的衣領后,再往自己的小腹摸索到她橫跨的大腿,未等推開,她在睡夢中動了動,手臂重新搭回他的喉口處,比方才更緊地摟住他,大腿在他小腹上無意識地摩挲了一會,再捲住他下肢,模糊地囈語:「蛇……救命……」正在作著惡夢。
無法不當一回事,喉頭的窒息感和小腹的熱脹感交相逼迫,隔著衣料,還是能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軟貼在他耳廓,他決心不再斯文,用力掙開她的纏抱;大動作催醒了她,她睜開眼,和近得呼吸都能與聞的他相望,黑眼珠轉了半天,想起了什麼,一骨碌翻身坐起,瞪著他。
他跟著起身,轉轉僵硬的脖子,咳了兩下,沙啞地發聲,「妳挺能滾的,還好兩邊都是牆,否則我們現在都在地上了。」
她攏攏一頭亂髮,發窘地低下頭,「對不起!我不知道……」
「也好,都醒了,我們走吧!」他笑著下床。
半夜從溪畔爬上原路后,他背著拐了腳的她走了一大段路,好不容易發現了一件民房,硬著頭皮把從事務農的屋主老夫婦叫醒,編了個鄉下人可以接受的故事,答應收留狼狽的兩人一晚。有地方可以洗去全身臟污,她立即歡天喜地,屋主借了間堆滿雜物的客房給他們待著,她一爬上通鋪,立刻倒頭就睡,渾忘有個男人也在床上。
「啊!趕不回台北上班了。」她看了一下時間。
「才七點鐘,趕趕看吧!」
門一開,佝僂的老農婦迎過來,咧開乾癟的嘴笑,「先生,太太,起來了!地瓜粥在廚房桌上,快趁熱吃!我到田裡送水給老頭子,盡量用,不用客氣。前面有公車站牌,可以坐到鎮上去,一小時一班,要注意喔!」
兩人齊聲感謝一番,老婦蹣跚地走出屋子,毫不避諱地把家留給了陌生人。
「咦?不怕我們是小偷嗎?」她莞爾。
「看來,他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不在乎擁有,就不怕失去。」環顧一遭老舊且陳設清簡的磚房,他隨口說著,眼眸竄過一抹她抓不住的意念,這意念令她不安──他有一個比外表蒼老許多的靈魂,是她深不能及的。
她不再細思,抬頭到處打量,嘆著:「運氣真好,遇見他們。」
簡單地在廚房的水缸旁梳洗后,兩人面對面,看著一桌子的清粥小菜,飢腸轆轆起來。
「哇!這麼簡單的粥,卻這麼好吃。」嘗了一口,她驚讚著,笑得瞇起了眼,再夾了塊腌瓜放進嘴裡。「啊,這醬菜比我媽腌得還好,老人家真厲害。」不介意飯碗缺了小小一角以及木筷陳舊得泛黑,大方地吃著,沒有城市女子的嬌態。
芳香的熱氣蒸騰中,他不時注視著在暗陋的廚房裡,胃口大開、享受淡食的笑臉,單純的喜悅油然而生,他不覺噙起了笑,早餐一向吃不多的他味蕾被鼓舞了,連添了兩碗粥。
「這房子好,冬暖夏涼,和我去世的太祖婆住的三合院很像。」她托著下巴,發出評論,滿眼新奇。「老先生和老太太都是好人。」
他從皮夾拿出幾張仟元鈔,壓在碗底。她瞥見,訝異,「這麼多?」
「不多,這些錢買得到我們的愉快,算很便宜了!」
她會意地笑,忽地兩眼一亮,驚跳起,指著窗外跺腳,「公車!我們的公車走了!」
他迅速拽起她,衝出屋外,兩人揮手高喊著,腳不停歇地追趕吐著黑煙的公車。他跑起來簡直有如神助,體力的懸殊使被拖行的她跌跌蹭蹭,他緊握住她不放,人車越離越遠之際,公車終於大發慈悲地停了,兩人欣喜若狂地躍上車,靠在門邊又喘又笑。
車內沒有開冷氣,車窗全開,灌吹的風揚起了她的長發,拂在他的臉上,她兩頰通紅,額際全是汗,半張的嘴還呵著氣,他怔望住她生氣勃勃的面龐,一時移不開目光。當她的笑也慢慢緩下時,彼此交會的視線起了微小的化學變化,他們同時發現,他們可以在這微不足道的小事里如此快樂,沒有隔閡。
「找個位子坐吧!」他提議,掉開了無以為繼的眼神。
一同坐下后,原有的熱絡沉澱了下來,他始終看著窗外,她則看著車廂內的乘客,偶爾瞄瞄他的側臉,沒有人搭話,也沒有不自在。她也沒有提醒他,從上車到坐下這一刻,他忘了放開她的手,十指交握的溫暖,傳遞著令她想象不到的安心和無以名之的悸動,她悄然微笑,直到她指尖顫動了一下,指甲刮過他掌心,他才恍然放手,依舊無言。
她垂眼,輕聲道:「匡政,昨晚的一切,我不會告訴我媽的。」
他看向她……她真像看見好朋友闖了禍,為了表明心跡而發誓絕不說出去的孩子!
他綻開了和煦的笑,不置可否。她心倏地一躍,倉促移開視線。
她忽然起了小小妄念──那幾道靈符若真能有一點作用,也不算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