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更衣室的門一推開,她執起裙角,萬般不安地走到他面前,噘著唇道:「我可不可以不穿這一件?領口太低了,我不習慣。」

見他盯著她沒反應,她推推他手臂,「成醫師,可不可以?」

他眨動幾下眼睫,很快回神道:「不,就這一件。你若穿得跟修女一樣,會更引人矚目,就這樣吧!」他拿出信用卡,示意服務員結帳。

他方才竟短暫地失了神!方楠經過化妝師巧手裝點,發束高高攏起;眉目似染了色彩的畫,生動地飛揚;秋香色的低胸窄腰緞裙讓她原有的嬌俏青春輻射出來。方楠的化妝功力不及彩妝師的三分之一,她原本略微平淡的輪廓浮出了水面,他終於明白林庭軒執著的源頭了。

林庭軒和方薇來往多時,必然近身見過各種風貌的方楠,此刻的方楠,和照片中的方薇根本是同一個模子,除了方楠的笑較為壓抑,很難說兩個女人不是手足關係。

她看著穿衣鏡轉了一圈,退而求其次道:「那,我可以穿件披肩吧?」

「不可以。」他擰著眉,忍不住多瞧她柔白的胸口一眼。

「那,妝可不可以淡一點?」她憂心仲仲,不認為把自己搞得像變了身的女人會是好主意。她對著鏡子那張熟悉的面孔,愈看愈心煩意亂,成揚飛到底在想什麼?

「方楠,」他牽起她的手,走出精品店外,突然凝肅起來。「你就是你,不是別人,不必逃。就今天一晚,讓所有的人,讓林庭軒清楚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不管你是什麼樣子,像方薇也好,像你自己也罷,都是我的女人,和他不再有任何關係,你沒有義務安慰他一輩子。」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認真的眼神,那總是漫不經心,對女人的來去可有可無的男人,為了她背後的龐大陰影,特地抽空配合她演這一場戲,她的心猛烈撞擊了一下,眼眶漸浙濡濕,趕緊煽動被刷過的濃長睫毛,不安道:「這樣會不會對你不好?消息傳出去,你的女朋友萬一誤會了……」

「恐怕對你才不好,我怕有一堆女人想殺你。」他不以為意地哼笑,繞過車頭,打開車門,示意她坐進去。

她忘了,男女關係從不會是他的問題,他自有辦法應付。

她卸下了心頭一切糾結,笑著坐進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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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庭軒的宴會地點設在市區內他自有的豪宅,在二十六層的頂樓,名目是林老太太的壽宴,邀請了林家親近的親友及關聯密切的事業夥伴。應老太太要求,場面不大,但設想周到溫馨。

偌大的百坪宅子里,另闢一室讓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齊聚歡宴,動感的樂聲盈滿一室,精烹的食物香氣刺激著味蕾,中間場地空出來,是為了隨時隨地的揚舞而設。

方薇去世前,她隨著姊姊參與過幾次這樣的盛會,在方薇身邊,她一直是陪襯,從未全心投入過這樣的樂趣;而今,熟悉的場景現前,她歡享的慾望更為缺乏,她緊偎著成揚飛,從未有一刻感到如此寂寥過,艷若桃李的方薇,真真切切地離開她的生命了。

與會人士她多半不識,成揚飛卻不停歇地在握手寒暄,他雖不常參與這類應酬,有些輩份的企業人士對他間接有所耳聞,或讓他治療過,他的出現頗令人訝異。她乖順地跟在一旁,僅止是微笑,卻讓好些人容色一變,短暫地出現異樣的目光。她慢慢察覺到了,握住他的手越發縮緊,心跳加快。

「別緊張,到另一邊去吧!年輕人才玩得起來,他們應該不認識你。」他語氣老成持重,她噗地笑出來。

「你也不老啊!」

兩人一道踏進年輕人的一方天地,所有的歡聲笑語在見到他們那一刻乍然停止,她畏縮不前,笑意流失。

因為年輕,就更不懂掩飾驚愕,目光群聚中,她幾乎快要站不穩——她見過大部分的面孔,是跟著方薇見識過的。

成揚飛扣住她腰的手臂承受了她大半的體重,他拉拔了她一下,她微低下頭,不知手腳如何安放。

「咦?稀客!揚飛,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陡然冒出的張明莉擊了一下他的肩,視線卻轉到方楠身上,她兩眼一亮,歪著頭道:「方楠啊?不一樣耶!」

「你怎麼也來了?」他揉揉發痛的肩,斜瞧著喳呼的張明莉。

張明莉一把拉他到兩步遠外,得意地低嗓道:「林老太大的臉是我拉皮的,她滿意極了,今天六十壽宴,不請我請誰?我保密功夫到家,大家只知她駐顏有術,哪知我妙手回春!她今天要介紹幾個姐妹給我,我能不來嗎?」

「你厲害,做生意做到這兒來了。」語氣充滿了嘲弄。

「你呢?」她上下打量他一回,反唇相稽道:「口味不一樣了,越交越年輕了啊!真的看對眼了啊?你想瞞我瞞到什麼時候?」

「你知道什麼!」他瞪起眼,喝阻了她的好奇心。「改日再說,快去搜集你的客人吧!」

他快步走回方楠身邊,拉起她走出這一室變調的氛圍。

「成醫師,小楠,你們來了。」背後有道聲音喚住了他們,他們齊回道。

這才是她真正要面對的,其他人的眼光相較之下都不算什麼了。林庭軒煥然發亮的眼神像磁石般鎖在她的粉臉上,她幾乎可以看見他眼底引燃的火炬,她敏感地縮了縮肩,笑得十分勉強。

「恭禧林老太太,一點意思,請代為笑納。」成揚飛遞出準備好的禮盒,林庭軒隨手接過禮盒,柔情傾注在方楠身上。

「謝謝。一道見一下我母親吧!小楠,你也很久沒見到她了吧!」他執起她的手,緊縮在手心,帶著她走向一道拱門后的內間。

她沒有放開成揚飛,三個人走進那間群聚高齡貴婦的雅緻麻將間,手氣正好的林老太太一見到方楠,手上的「八萬」那張牌停在半空中打不出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有餘的臉呆住。

「媽,這是小楠,記得吧?您見過幾回。」林庭軒介紹著,「這位是成醫師,也是張醫師的事業夥伴。」

林老太大鎮靜地笑笑,點點頭道:「小楠啊?成熟不少啊!越來越像……」她機敏地止住到嘴邊的名字,把注意力轉移到成揚飛身上,「成醫師啊!坐、坐!您肯來賞光太好了,明莉跟我提到你好幾回,說您醫術比她還高明!王太太,李太大,你們不是對抽脂的效果有問題嗎?一道來請教請教……」

成揚飛瞬間被七嘴八舌的眾太大們團團圍住,方楠失去了他的牽繫,才發現另一隻手一直被握住不放。

「成醫師大概沒空招呼你了。」林庭軒笑著。「小楠來——」他覷了個空,帶著她溜出麻將間,回到方才樂音環繞的舞場。

隨著軟性的香頌歌吟,已有幾對男女翩然起舞。

「請你跳個舞吧!賞光嗎?」他不等她應允,左手輕握她的享,右手攪住她的腰,頰貼著頰,在她耳邊輕嘆息著。

不必細瞧,也知道多雙眼睛在窺伺他們,她拒絕不了,悄聲道:「大哥,我不會跳舞。」

「沒關係,跟著我就行了,你看,並不難的。」

他輕擁著她迴旋著腳步。他豈止是在跳舞,他是在享受如幻境的瞬間,他擁抱的,是巧笑倩兮的方薇;她幾乎可以聽見他粗重的心跳聲,和柔軟的歌聲如此不協調,纖腰被迫貼近他,她舞步禁不住凌亂。

「小楠,你今天很美,我很高興你肯來。我,是不是給了你很大壓力?」

她微愕,預期不到他出言若此。「沒有,大哥,我只是希望你快樂,你對姊姊的好,我不會忘記。我很抱歉不能為你做什麼,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那天能代替姊姊——」

「別說!」他凜然斥止,拉近她軀體。「一切都過去了!我今天其實要告訴你的,是我和薇薇的過去,到此為止,大家都該好好過下去。你是薇薇的妹妹,我不會混為一談,你和成醫師的事,我都明白了。」

她大驚,抬頭看住他,「大哥——」

他溫柔地捧起她的臉,「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不會突然愛上一個女人不斷的男人,更不可能容忍女人進出他家,你為了要斷絕你母親的念頭,不惜搬進他家,製造假象。小楠,你不願意的事,我不會勉強你,我對薇薇的誓言必然做到,我不會讓你因我而受到傷害。」

她驚疑不定,嘴裡仍倔著:「成醫師是好人,他對我很好——」

「你不適合住在他家,女人的名譽很重要,你好好考慮。」他認真而溫和,眸里的火炬不見了。

她細細觀察他表情變化,他清朗的面貌,和昔日一樣,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他們會是極親的親人,不會有後來的心結和糾葛。她和他一樣想念方薇,她不該視他若洪水猛獸……

「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頹喪地低下臉,「我會考慮的。」

他隨即展顏,「那就好。唔?那天送你的墜子呢?怎麼不戴呢?」他撩起她胸前髦曲的髮絲,潔白的胸口垂掛著黑色皮繩系著的銀心墜飾,並非預想中的昂貴美鑽。「你今天戴正好啊,美得像一朵薔薇,下次別忘了……」他聲如呢喃,尾音消散在喧嘩的笑鬧聲中。

她睜大眼,不停眨著眼睫,幾秒鐘前,她幾乎就要軟化了——聰明的林庭軒,深情的林庭軒,怎會輕易忘記方薇?他最渴望的,還是她能變成那朵薔薇。

透過他的肩,她看到了走近的成揚飛,終於眨落了一滴淚。「成醫師。」她感到了安心,僵硬的肩膊鬆軟下來。

「對不起,我可以要回我的舞伴嗎?」成揚飛安撫的朝她微笑。

林庭軒極慢地放開她。「小楠,別忘記我的話。」他朝成揚飛頷首,體貼地將她交回對方手中,再彬彬有禮地退開。

「沒事吧?」成揚飛端詳她,在橘黃的柔光下,她難掩憔悴。「想走了嗎?還是要跳支舞?先聲明,我舞跳得不好,我的手比腳靈巧多了——」

「成醫師,麻煩你一件事。」她貼近他的胸,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讓我佔一下便宜,改天我一定替你應付那些女人,我說話不打折扣。」

他表情新奇又好笑,「我有什麼便宜可以讓你占的?」

「你可不可以吻我?像上次一樣。」她惶急地使個眼色。

他呆怔了一下,掃了眼遠處目光灼灼的林庭軒,再移回胸前乞求的小臉,乾笑兩聲,「方楠,別逗了,萬一尺度不合乎你標準,我可不想眾目睽睽之下挨你耳光。」

「不會的,我發誓。」她有些發急,見他不甚積極,她索性踮起腳尖,攬住他脖子,「那——你別見怪,我自己來好了。」

她說到做到,仰起臉攫住他的唇。她力道來得太猛,門牙撞擊他的下唇,他一下吃痛,「嘶」一聲,她的舌趁勢鑽進他齒間,蠻纏吮吻。他一隻腳后移,抱住她的腰穩住重心,發現她來真的,像頭小鬥犬在舔攻主人,兩手緊張得扯住他衣襟和領帶不放,令他快要窒息。

「放輕鬆,不是這樣的。」他抽離她的吻,拇指拭去她唇瓣上沾上的微小血點,那是他破皮處滲出的血絲。「你可別後悔。」

舞池裡湧進更多的男女,圍繞在他們周圍。不知誰調暗了燈光,香頌換成了慵懶的男性歌手嗓音,吟唱著「Themefromasummerplace」,歌聲沒有鬆綁她的神經,她聽而不聞,惴惴不安地攀著他;他兩手裹住她的臉,輕輕地、溫柔地印上她的唇,貼住一會後,舌尖再撬開她的齒,與她溫柔交纏。

明知他只是表演,宛如情人般的唇舌交會仍使她心跳不規則地躍動,她十指揪緊他的腰間衣衫,忍不住低喘;他感覺到了,驟然放開她,拽住她手臂,低啞道:「快走!你把林庭軒的火給燒起來了。」

她隨著他穿越重重人群,離開林宅,鑽進家僕守候在外的專用電梯內。

電梯里,她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他則面不改色,平穩如常地靠在牆上,還撫拍她的臉,嗤笑著,「緊張什麼?他不會追來的。」

她趕緊背對著他,盯著樓層燈號遞減,手指指腹捺過口紅被吻掉的唇,霎時,她無法判斷,此刻快速奔躍的心跳是為了林庭軒,還是那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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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長廊燈火通明,晚上九點多鐘,看診的病人絡繹不絕,醫護穿梭不停。照說並非門可羅雀,置身其中無陰森之氣,但從她尋到這個部門,與一群候診病患同處一室,她就渾身不自在,視線無法定著一處。

那一個個病息,和其它科診不同,不是因燙傷或灼傷包紮著嚴密的繃帶,就是顏面畸型或嚴重的缺損;好不容易看到一張姣好完整的容貌,往下探卻有兩條遮不住的象腿;側面看正常的男人,另一邊卻沒了耳朵;唇顎裂已算是較輕微的病症了。她左瞟右瞄地觀覽一個接一個進出診察室的病人,內心某一塊悄悄起了化學變化,每天置身在這樣無奈的殘缺中,得需要多少勇氣?

「小姐,你來看什麼?」大概看她坐立不安,身旁的女病人問了她一句。

「嗄?」她嚇了一跳,往女病人身上一瞧,頓時心涼了半截。女人半張臉都是肉瘤,身形卻很健美,完好的另一邊面龐看得出十分清秀。她的眼睛莫名地起了熱氣,無從掩藏惋惜之情,她不禁結巴,「我……我來看……胎記……」

「胎記?在哪裡?」女人大方地打量她。

「背……背後。」她心虛地抱緊背包。

「噢。」女人咧嘴笑,「那是小問題,成醫師有辦法讓你一點痕迹都看不見,你不必擔心。」

她失笑了,女人看來很樂觀,惡疾在身,仍能出言安慰他人。她忽然起了愧心,她的痛苦,遠不如這些可能一輩子殘缺的病人吧?

「成醫師仁心仁術,他長得這麼好看,卻從不看輕病人。我是從別的醫生那轉診來的,他們連碰我的臉都在忍耐,我看得出來。」女人含笑細聲說著。

她傾聽著,胸口盤踞著一團暖意。「他們視力不好,看不見你的心,你的心一定很美,他們替你提鞋都不配。」她握住女人的手。

「你和成醫師一樣,都愛逗人笑。」女人笑得開懷。

成揚飛會逗人笑?這倒是前所未聞。他在張明莉那兒看診,幾乎都皮笑肉不笑,挺職業化的,有時還會嘲諷病人。她不只一次聽護士小姐說起,要不是他那張迷人的面孔和精巧的雙手,病人寧願讓張明莉動刀也不想看他臉色。

說說笑笑到十點鐘,不覺時間漫長,身邊的女人是最後一個病人了,她向女人揮手道別後,護士古怪地看她一眼,「小姐,有挂號嗎?」

「我找成醫師。」她走過去。「他有空了嗎?」

「哪位找?」護士不友善地打量她。成揚飛的愛慕者不少,她可不能一個個都放進去找人,煩不勝煩。

「小朱,在和誰說話?」成揚飛拉開門,手裡提著公事包從裡面走出來,見到她,頗為訝異。「方楠,怎麼來了?」

她迎上前去,想說什麼,見護士小朱探頭探腦,低下頭說不出口。

他帶著她走到長廊走道上,邊走邊問,「下了課不回家找到醫院裡來,不會是要請我吃宵夜吧?」

她拉拉他外袍衣袖,不安道:「不是,我最近,老覺得有人跟著我,我不敢走那段夜路回家。以後,我上完家教可不可以等你下班一道回去?」

他停頓下來,思索的神色沉篤,不似她慌張。果然她來醫院找他是對的,他畢竟見多識廣,這種事必能應付。

「你看到跟蹤你的人了?」她不是想像力無邊,無中生有型的女孩,一旦感覺到的事,肯定八九不離十。

「沒有。看得到的話,那人也太蹩腳了吧!」她煩惱地用指頭繞著胸前髮絲。

被跟蹤當然不算是件好事,但是她現在一遇事就自動先尋他,顯見是開始信任他了,他突然覺得這不算是壞事,不由得噙起笑意。

「成醫師,你在笑什麼?」難道不相信她的直覺?

「沒什麼。」他清清喉嚨,正色道:「以後你就直接到我辦公室等我看完診,別到處亂跑,小心一點就行了。」

他心頭不是沒有腹案,但她一整天幾乎都在外頭,讓她心神不寧於事無補,若有必要,他自會採取行動。

「噢。」她咬咬唇,為難寫在臉上,腳步越拖越慢,幾乎落後他一步了。

「還有什麼事?說吧!」他也不回頭,等著她開口。

「那個……」她猶疑不決,得看著他挺直的背脊,才能鼓起勇氣。「你能不能,再讓我佔一次便宜,幫個忙?」

他陡地煞車,她兜頭撞上他的寬背,登時暈眩了幾秒。

「你說什麼?」他聲量突然迸大,好些醫護人員回頭好奇地探望。

「你……你別那麼大聲,」她窘迫地址著他袖子站到轉角處。「我也是不得己,我找不到人做這件事,可是不做不行——」

他四處張望,仔細搜尋半徑三公尺內的行人面孔,眼神異常銳利。

「你在看什麼?」她也跟著左右探尋。

「找觀眾啊!」他面露不悅,「你要我吻你,不是要表演給誰看的嗎?這次又是為誰?」

她掩住嘴,想一頭撞上旁邊的公用電話,她不能怪他想歪,罪首是她!

「我……沒事要你吻我做什麼!」她懊喪地捶一下腦門。

「那我就猜不出還能讓你占什麼便宜了。」他格開她的手,怕她羞憤得敲昏自己。

「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她小小聲說,深怕他拒絕。

「回家?」這倒是意料外的差事,她那張牙舞爪的母親對她深惡痛絕,她回去不啻是找罪受。「為什麼?」

「我想看看我爸,我不敢一個人回去,只要你在,我媽就不敢……」

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佔便宜——他往她身邊一站,作個免費護衛兵,她母親立即斂起爪子,不敢碰她一根寒毛,她得以安全進出方宅。

他沉吟不笞。她目露渴盼,「我不是故意要煩你的,上次我朋友被我媽打了一頓,死都不肯再去;況且,他去了也沒用,我媽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裡……」

「知道了。」他沉聲一應,她便笑開了,傾著頭嬌笑的小女兒態表露無遺。

近日她話變多了,身後的一團低氣壓日漸散去。原來要令她開心並不難,她只是缺乏對人的普偏信任,想當然,那不會是在關愛環繞的環境下才會有的現象。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醫院挂號櫃檯前的大廳,他放慢腳步,她仍趕不上來,落後拉長,有五步遠之距,似乎有意拖磨。他不耐地在電梯門前停住,催她道:「你還不快一點!在磨什麼?」

她假裝沒聽見,自行進了電梯,眼珠子往其他乘客臉上瞟,就是不看他。到了地下停車場,他按捺不住,在打開車門前擋住她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敏感地環視空無一人的停車場,放膽道:「我覺得,以後我們在人前保持距離好了,我在想,跟蹤我的人會不會是跟被你玩弄后拋棄的女人有關,把我當成假想敵了。想想真可怕,萬一像報紙上寫的那樣,在暗巷對我潑硫酸,你就算妙手回春,也沒辦法把被融化的骨肉恢復原狀,雖然我不是什麼美女,可也別嚇到人……」想想真有點不寒而慄。

他一手撐在車頂,似笑非笑地閉了閉眼,再慢條斯理地對推理功夫只有三腳貓程度的女人道:「方楠,你有這個警覺心很好,不過恐怕你是白費功夫了。首先,我要聲明,我沒玩弄,更談不上拋棄女人;就算有,她們也不會找上你,大概會先找上明莉,明莉這個目標顯眼多了。再者,就算真認定是你,你離我三公里遠也沒用,我們在林庭軒家露的那一手,很難讓人相信我們同居不同床吧?」

這話乍聽很有道理,但不知為什麼有種被反將一軍的感覺,她訥訥說不出話。

車子開出停車場,她突然靈光一現,拍了一下掌道:「我知道林大哥為什麼一開始不相信我們在一起的事了!不是因為你有女朋友的關係,是因為,我們看起來差很多吧?」

「嗯?」他瞄了她一眼。

「你長得太好了,跟張醫師一樣,像電影里的男女主角,比起來我跟個演丫鬟的差不多,他怎麼會相信你看上我呢?其實,要不是我的長相沾了一點姊姊的邊,林大哥也懶得理我吧?」她想著想著,摸摸自己的臉,突然覺得心安。「長得普通也好,不會引人注目,麻煩就少了。」

車子突然發出刺耳的輪胎摩擦聲,他方向盤往右一旋,緊急滑出快車道,拐進路邊臨時停車位上。她被猛然左晃右甩,怔怔地瞪著不知哪根筋打結的男人。

「成醫師,怎麼了?」他停車的技術很好,一分不差,但她的魂也快嚇沒了。

他摘下眼鏡,鬆了安全帶,陡然朝她欺身過去,一張放大的俊臉離她僅僅十公分,兩人鼻息交融,四目交接。車子停在燈火輝煌的熱鬧街市,她倒是不怕他會輕舉妄動;況且,她壓根也不相信他會心血來潮對她產生興趣,但這個動作太突奇了,她滿腦子不解。

「看著我。」他微啟唇,一臉岸然。

「我正在看啊!」靠這麼近,她還能看哪裡?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感覺?哪一種?」他在做醫學測試嗎?

如果要經過提醒,才知道他意指為何,那麼肯定她是沒有任何特殊感覺了。

「我的臉,對你一點作用也沒有嗎?」他從未想過會問女人這個問題,多數答案可以直接從對方眼神得知,何須煩勞他開尊口。他從不自恃這張臉孔帶來的矚目而心生倨傲,那僅是一張皮相面具,模糊了人與人間關係牽繫的焦點,好處不會多過壞處。他僅是好奇,眼下這個女人,可以對外貌毫不介意動心嗎?

「作用?你是指,小鹿亂撞那一種?」他何時對她的反應起了介懷了?

「差不多。」

「呃——」她雙手為難地抵著他的肩。「你,可不可以離遠一點?太近我怕口水會噴到你。」對著臨界於惱羞成怒的表情實在很難說得上話。

他拉遠間距,仍瞅著她不放。

「要聽真的還是假的?」她陪小心問。

「我看起來是個很需要聽假話的人嗎?」已失去耐性。

「這倒也是。」她支著腮,認真地想了一下道:「其實,說沒有感覺是騙人的,第一次在張醫師那兒看到你,是——有點嚇了一跳。你也知道,多半醫生要好看不大容易,我——那次是心跳快了那麼一點,不過,看了幾次也就習慣了,這大概就是邊際遞減效應吧。所以,我其實是很佩服那些瘋狂的影迷們的,可以為心愛的偶像做這麼多事。」

見他不置可否,她起了歉意,「我很無趣吧?我自小就是這樣,很難瘋狂的愛上一樣東西,因為,愛上卻得不到的痛苦很難捱,所以我就常常訓練自己,看見漂亮的玩具或衣裳不要看太久,轉頭就走是我最常做的動作,久而久之,還真的挺有效的,童年裡讓我失望的事也就越來越少。不過,我也越變越無聊,女孩子都不大跟我玩,我沒那些漂亮的玩具啊!我只能跟男生玩騎馬打仗的,因為髒兮兮的,不美,他們也不挑剔。」

他靜默良久,各種雜陳的心緒在涌動著、滋生著……兩次吻她,事後見了面她都能處之泰然,不見她彆扭,本以為是她的表面功夫使然,此刻聽起來,都是源自於她對美好事物抗拒的訓練吧!這樣的訓練,會是淚水累積成的嗎?

他戴回眼鏡,扣緊安全帶,轉出停車位。「找個時間回你家吧!」

她稍稍詫異,他的問題有頭無尾,瞧他也沒有被取悅的模樣,卻還是願意陪她回家一趟,那個女病人說的沒錯,他皮相下的那顆仁心,比他的臉還吸引人。

這微小的發現,讓她起了小小愉快,來醫院前的煩惱很快被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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