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end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不是你不認錯就是不錯!」宋啟山每一句尖針般的控訴,狠扎在我們最脆弱的神經中樞,一時之間意識疲軟無力招架。
幸虧霍家的老管家發現這邊老少對峙的不良場面,特地出來探看,長者也為避免讓人看笑話,臉色稍霽,語氣也有拚命壓抑的跡象,但神情肅穆不改:「你在外頭鬼混,人家頂多說你一句風流成性,可你和名義上的兄弟有這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就不是件小事情!在我們這樣的家族裡,是絕對不會容你胡亂的。今天如果我不知道,你有本事瞞我和你老子一世,躲過外面那些敏銳的狗仔隊?!既然我知道了,就沒有理由讓你繼續這樣惡性發展,我不能看你們霍家的名聲敗落,我要是縱容你就是對不起你老子。」
從頭到尾曉以大義,從頭到尾針對霍昀森而不是我杜震函。這老爺子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崢嶸歲月令他渾身都包上一層堅硬的盔甲,他知道如何抓住小輩的弱點並充分利用,可以要挾我們的一切砝碼都不會錯過,我想,他不會允許我們「長期作戰」。
「大伯,我不認為事情會像您說的……」昀森的神情很受傷,但還是生生地耐住性子辯白。
「這裡是香港!你們腦子清醒點!」他轉身向後走去,一副拒絕聆聽「狡辯」的不耐,筆挺的背氣勢凜凜,「好自為知。」
沒想到晨光也會惡作劇,在這個家族最優秀的兩代男人的背影之間拉出長長的陰影,像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縫。昀森背過身子低頭看池水,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待再抬頭時,雙眼已有些泛紅,那明顯的傷害和一閃即逝的落魄,令我的心猛地一陣抽痛。畢竟我們誰都沒想過風暴會在剛剛還滿是溫馨的氛圍里毫無預警地登陸,如果不是事先有意志和默契支撐著,可能真會全軍覆沒,畢竟我們一向「驕傲的人生」從沒有受過這樣嚴酷的懷疑和打擊。
昀森苦澀地輕笑了一下:「真是糟糕啊……」
我像他剛才對我那樣,伸手揉亂他的頭髮:「別想了,我們出去吃雲吞蒸餃吧?」
他用有些茫然的表情看著我:「你沒吃早餐?」
「不,是我又想吃了,而且只想吃雲吞和蒸餃,算是回香港的安慰獎吧。」
昀森明白我的用意,強抑住情緒的爆破,跨一步貼近我,手掌隔著衣料覆上我的腹肌,低聲說:「這麼漂亮的身材,要記得保持。」這話是我過去看他海吃時,為了他那份「超級兼職」考慮,會忍不住提醒他注意飲食,他有時候會聽,比如將三份薯條的量減至兩份。
並非逃避現實,而是,在千斤壓頂時,人本能地需要有那麼一刻鐘的時間回歸自然平靜。其實之前我沒有想到,自己在面對陌生的質問時會表現得那樣沉穩,可能在心中自己已經將理想答案想過千百遍,如今就在我還未考慮周全、也不知如何駕馭和負荷這一系列壓力的時候,它們卻已真實地發生了。
那天,我們什麼都沒做,開車在各條狹小的街道閑兜風,看見一個好的咖啡座就進去坐。
昀森看我沒往杯里加糖就問:「嫌咖啡不夠苦?」
「可惜我的味覺沒有失靈。」
「呵。」他笑了,別有滋味,「我們算不算在苦中作樂?」
「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我端起咖啡喝了兩口,沒有皺眉,我的適應力比想象的還要有跨度。
「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不再婉轉,我們現在都需要內心最直接的解答。
「先想想怎麼說清楚吧,宋啟山不會讓我們再這樣相處的,但也不會挑現在去跟華萊士攤牌。」在那位所謂的「一家之長」對著我們說出那一番苛刻的言論之後,我無法再裝作不在乎,並且直呼其名,這是一種常態的反抗,人的感情真的會在頃刻間變幻,不小心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都有可能使原來的形象改觀或崩塌,有時候是往好的方向去,有時候則相反。
昀森的眼神往窗外的行人移了過去,等重新停到我臉上已經過了兩分鐘:「過去,我常在想,什麼是真感情?直到碰到你之後,我一下感覺整個世界都好像要塌陷了。我也有害怕過,遠比你想的要害怕得多,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放掉這個人。我可以不要這個家族的一切,包括榮譽,如果是為了你。但是,如果事情真能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雖然知道,但聽他親口說出這些,還是感覺震撼,頭皮都有些麻了,原來看似輕鬆、無牽挂的我們,其實背後有那麼多需要服軟的責任和義務。
我無意識地舒展了一下背脊,精神也不再渙散:「我現在只擔心華萊士,還有我母親。」
「我不會同你分開。」
「我知道。」
「可他們不會接受我們的關係的。」
「我知道……」
「震函。」他用手掌覆住我的手背,眼神很複雜,「對不起,是我把你拉進來的,本來你……我不肯後悔是因為我自私地相信,你註定要跟我在一起。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這不是註定,是我影響你的,我明明可以不這樣做。」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事實上,我並沒有抵擋住你的……誘惑,可以這樣形容嗎?」我清淡輕巧的語氣在這個時候的確不恰當,但我忍不住,「你是想說,雖然你成功了,但是我們都是輸家,對嗎?」
「震函,震函……」每當他一連迭聲地喚我,總是懷著萬般複雜的情緒,「我怕輸,怕輸掉你。」
「如果我們軟弱,一定會被拆夥的,這你清楚。」我把手抽回來,「我們是男人,原來就習性相近,衝突再所難免,我們可以因為一時動情而選擇在一起,也可能因為別的原因而分開,我們不是童話世界的王子,身邊的狀況太多了,多得有時候我們有心聯合起來都未必應付得了,可無論結果如何,關鍵在於——我們能夠一直聯合嗎?我不想聽你說軟弱的話,完全不想。」
「我對你來說,是不是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和信任度?」他的表情有些沮喪傷感,「我總覺得你對我的感情沒有我對你那麼強烈,這是我唯一的不安。」這是他首次如此坦白,我知道我們開始需要承諾了……
「昀森。」我隔著桌子靠過去,眼神極其認真地正視他,「你也有錯判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付出全部,我不會有機會讓你一步步把我代入。有個問題,我們今天必須說得明明白白,我不會對你的付出置疑,你也不要對我置疑。」
「謝謝你震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抬手蓋住眼睛,許久才把手放下,「我們——打平手了。」
我喝光了咖啡,無聲地笑了。再看一眼貼在店內的海報,正是為本港當紅女星今晚的個唱造勢,我問他:「要不要去發泄一下?」
他顯然還沒從惆悵中回過神,這時非常奇怪地望望海報上的美女,再回頭看看我,似笑非笑地問:「你——也喜歡趕這種熱鬧?」
「為什麼不?」
其實我和他算是很會化解矛盾的人,而且過程也不做作,都只是想讓雙方好過些,情人間有心事和各自的秘密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公共部分安全,那其他之間的聯繫也會安全。
但下午的兩通電話將晚上的紅堪之行無限延時。一通是丹尼爾托湯米打給我的,說是范斯高公司對風行製作部擴張后的設施啟動速度不是很滿意,要轉向和另一家公司進行後續合作,這無疑會對我們造成重大的損失,我已經訂了兩台德國運過來的價值不斐的機器用以霓虹燈及大型廣告牌噴繪的製作,五天後會正式投入使用,范斯高也許因為別的原因臨時變卦,我必須採取有效的措施,原合同中尚沒有涉及後續業務的承接事宜,所以如果不持續攻關,很難控制住局勢,如果必要,可能還要動用其他渠道挽回。
「詹姆斯和對方交涉過幾次?」我沉著以對。
「連同今天有三次了,還沒有拿到確切結果,所以才打給你。」
「盡量拖住,我想辦法四天內回來。」
等簡要布置了一下任務之後,湯米似吃了定心丸,掛了電話,可我卻只剩兩三天的時間留在這裡解決問題。
昀森微微糾結起眉頭問:「有麻煩了?」
「麻煩經常有,今年特別多。」
「打算先解決哪個?」他倒又有心思說笑了。
「一起。」
另一通電話幾乎令我頭痛欲裂——章芝玲女士來電。這時,我們正準備離開咖啡座。
「震函,你在哪裡?」一聽她說這一句,我就渾身汗毛起立,這不是我已習慣了溫情知性的聲音,而是透著濃重的緊張和試探,我有種強烈的預感,於是與昀森交換了一下眼神,他立即明了,一臉擔憂地盯著我。
「準備去太平山頂看看。」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不為看夜景,到那兒去幹嘛?」母親一向不是很柔軟的人,如果不是平時對我習慣性地包容愛護,簡直會忘記她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可一旦有人惹惱她,她都會讓對方知道厲害,「震函,阿森在你旁邊?」
「嗯。」
「我只要想確認一件事情,你一定不要對我隱瞞。」
「好。」我知道要來了,只是沒想到宋啟山的切入點那麼狠而准。
「啟山今天跟我說你和阿森的事——是不是真的?」章女士的乾脆作風全然發揮。
再對上昀森的眼眸,我輕嘆一聲,沉默五秒鐘,她也沒有催促,靜靜地等待,直到我開口:「是。」
「我知道了。」我可以想象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我是那麼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如果她指責我,會比任務人指責我都讓我傷心,「晚上八點,蘭桂坊等我,我要跟你談談,兒子。」我突然覺得眼內酸澀,啪一聲合上手機,再不忍聽她多說一句。
昀森似乎洞悉了一切,摟住我的肩膀——這是他最喜歡的可以在人前公然顯示親密的姿勢,邊往車庫走他邊在我耳旁說:「我確認,你是我的NO.1。」我本來不信奉「浪漫」的理論,可現在有些領悟為什麼會說它是精神的調劑品,且有著意想不到的效力,可以幫人在軟弱時注入能量渡過難關,令我的心情稍稍平復些。
「看來演唱會要下次看了。」我淡淡笑了笑。
「到時去聽新春音樂會吧?」
「你要記得一個月後去訂票。」
「當然。」我們已經來到車庫,借著車身的掩護,他吻住了我,兇猛輾轉肆意激情,似點燃璀璨的煙花,滿濺的火星帶著突如其來的灼熱,燙得皮膚和神經都敏感異常,心跳也格外地合拍……
當晚,迎接我的是另一樁意外,走進蘭桂坊的不是母親而是周晴。她穿著T恤牛仔,俏麗動人,換去唐裝的她也可以引人注目,當她款款向我走來時,已有不少男士回頭看她。
「嗨,伯母讓我來這裡接你。」像對一個孩子般寵溺的語氣。
我心底嘆一聲,一切瞭然,並沒有什麼多餘問題想諮詢:「不介意喝一杯吧?」
「那這要算是一次約會噢。」她笑容燦爛地抬手叫酒保。
等我送完周晴后返回山頂別墅,母親居然端坐在客廳等我。老實說,經過這一天,我已精疲力竭,如果她還準備給我什麼棒喝警告,我很難保證自己是否還能有力氣同她「打太極」。
她看見我進來就站起來,表情一如往常,沒有過度熱情也沒有絲毫疏離:「廚房有煮宵夜,去吃點吧,我和華萊士會在這邊住幾天邀請一些賓客小聚。」
心裡突然湧上幾分難以抑制的感情,上前幾步半擁住她纖弱的肩膀,像以前一樣親昵地稱呼她:「Miss章,這幾天累壞了吧?」
她拍拍我的手臂,沒能成功俺去臉上的倦意:「習慣了,我什麼時候停過?在霍家也不是輕鬆的,但是很充實,看你們兒女一個個都那麼優秀,也不求別的了。看看,阿齊都趕在你前頭了,還不快加把油。」
我淡淡答:「媽,你知道我不會結婚的。」
「幹嘛說這種話!我不會左右你的眼光,但好的女孩子你也不要錯過,我說過現在的你只是還沒遇到真正心儀的。」她低下頭看著衣服上優雅的碎流蘇。
「如果我找到了那個與我偕手相伴的人,你是否會尊重我的選擇?」
我知道我的問題在此刻顯得很突兀和苛刻,但我不想矇混過關,也不想自己把自己划入一個陰暗的角落不得翻身,至少我要對他公平。
「震函,今天太晚了,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口氣近乎透著淡漠的矛盾的懇求,我真不希望這個在世上與自己最親密的人,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相互猜啞謎。
「我只是想坦白——你的兒子是個怎樣的男人,他需要的是什麼。」
她緩緩從我懷中掙脫,傲然挺了挺背:「你需要一個妻子,震函。」
「這就是答案?」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堅韌:「對。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有的事不需要別人提醒就應該自動回頭,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這一次也不會。」
我深深地蹙眉,感覺到一桶涼水澆下來,撲滅了我心裡那一點火種:「如果不懂得放棄,那等待我的將是指責、屈辱和謾罵?你也這樣理解我和他的關係?你也是這樣不公正地看待我們?」
「別說了。」她背過身子往後跨了幾步,上身微微顫抖,「你們這樣下去,不會有人祝福的。」
「我只需要你的祝福,別人的我無所謂。」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很痛,那是以往從來沒有嘗過的滋味,如果多幾次,還真是不怎麼吃得消。
這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同時抬頭髮現昀森,他穩穩經過我們身邊,喊了聲「玲姨」,然後朝我點了下頭,那眼睛里的安撫意味只有我能夠在短短一秒鐘內接收到,然後他往餐廳的方向去了。
32
我們靜靜望著他的背影,母親美麗的面孔並未舒展,昀森的自然表現不但沒有令她放鬆,反而使她更激動起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選擇,但偶爾,我也會對你說不行。」
我朝她走過去,再次用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像兒時尋求庇護那樣貼近她,口氣放緩近乎嘆息:「Miss章,我多麼希望你給我哪怕一點點的力量。」
「震函,你不能要求我接受這個事實,換作別的對象或許我還能通融,但如果是阿森,絕對不可以。」
「因為華萊士?」我悶悶地將鼻子埋入她清香的髮際。
「還有霍家、還有泰華、還有公眾輿論,我們每天生活在探照燈下,除非你們遠離香港,可你根本沒必要承擔任何不良後果,震函,你原本就可以擁有最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不是和一個男人……」
「我現在也很幸福,請你相信我。」
「震函,自始至終,我都認為,該考慮清楚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不知道這件事會得不到你的理解,我為此抱歉。」
母親搖頭,很明確地表達她的擔憂:「阿森那麼年輕,他甚至還沒有定性,就像二十歲的你,同樣在外面瘋玩,追逐零星的快樂,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但我也曾經擔心過。現在你成熟了,走的每一步都心裡有數,甚至還懂得如何控制人心控制場面,可今天,在這樣簡單的事情上你怎麼就糊塗了呢?你一定有想過各種不樂觀的狀況,為什麼還要堅持下去?」
她的話很大程度地衝擊了我的神經:「我知道你們之間或許有了相當特殊的感情,但那也可能是一時迷惑,畢竟你和阿森都是很特別的存在,會相互吸引並不是不可理解,聖人尚不能完全分辨友情愛情親情的界線?你又為什麼要如此肯定?我知道你從來都是選擇女性伴侶,相信當你有家庭之後就會把感情歷史淡忘,我們都曾被同性之愛影響,但那樣的衝動不足以維繫一生。阿森也會變的,在這個花花世界,你們如何有把握給自己的心提前下定論?我從來不會對你的抉擇全盤否定,因為你是我最深愛的兒子,所以我寧願遵從自己的直覺,你們不適合,震函,兩個發光體是無法融合的。」
我屢次想要開口,卻都發現喉嚨被堵,我無法向她說明一切始末,大約有半分鐘的時間我都只能靜靜地看著她,我們在彼此傷害,用最不情願的方式,這對話明明沒有惡意卻令人心碎,我明知道她講的是肺腑之言,耗盡她所有的期許和憂慮,用最溫柔的方式勸阻我,我不能當作聽不見聽不懂,直到能夠發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異常沙啞,答案卻只有三個字:「我愛他……」
淚水迅速湧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這是我成人以來第一次在母親面前無助地落淚,胸口的悲痛比原先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我不想放棄母親和他之間的任何一方,即使現實不允許,我也不會讓步,如果藉助痛苦能夠懲罰貪婪消除迷霧,我願意以身試法。
母親再堅強也頂不住了,轉身匆匆上樓,不忍再多看我一眼。我立在原地,這麼茫然地度過數分鐘,用手抹了把臉,慢慢向餐廳那邊走去。
經過廚房時,發現昀森正邊切韓式御手卷,邊熟練地把它們裝盤,等完工後,他單手托起盤子,然後右轉朝我的方向走來:「來,嘗嘗,我有加了點色拉醬。」
他意外的溫和令我迅速鎮定下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安撫昀森的狀態,而現在我感覺他在給我信心。他的笑一直很有感染力,如同一道陽光散落在俊美的臉龐,使他整個人都透著一種純凈的性感。
心頭一陣激烈地涌動,我伸手取了一塊點心咬了半口,然後送到他唇邊,他眼中的笑意漸漸褪去,一隻手捉住我的手腕,偏了偏頭吃下我手上那剩餘的半塊,然後慢慢地咀嚼,像一個美食家一樣細緻地感覺每一絲味道,接著舌尖滑過我沾上了色拉的手指,輕柔地舔砥,情色地吮吸,感受指腹在他整齊光潔的齒貝上流連不去,不禁輕吟一下,奪過隔在我們胸膛之間的托盤丟到左邊的茶台上,與他緊緊擁抱,這是我們第二次在廚房裡親熱。
一個吻落下,輕柔輾轉,在溫熱的口腔遲遲不退,舌面尚殘留著甜膩的餘味,反覆纏繞的情熱,比以往更激狂的探索與糾結,我逡巡著每一寸領地,想要找出最原始的證據。
腰間的力量在加大,胸口貼合成一道不透風的屏障,嚴實得安心,當擁有一個人的時候手臂不再空虛,但如果這個人讓你失去很多其他東西,你是否仍然會保持擁有他的滿足,這是一道心理測試題,而結局,遲早會揭曉。
昀森沒有問起我與母親的對話內容,在急促而濡濕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的那一剎那,我擺脫了困境,迎向他明澈的眼睛:「還真不好辦呢……」
他淡笑:「那還辦不辦?」
「只能爭取了。」
「行,說定了啊。」他乾脆地立誓,在我嘴角輕吻了一下,臉上的誠意驅逐了我的傷感。
我也點下頭:「說定了。」
當晚,昀森在房間為我彈奏蕭邦的降b小調第一號夜曲,如詩的意境,柔軟纖細的旋律,空氣中好似飄著一種情韻,我站在琴身旁邊,靜靜欣賞,這一刻好像拋開了世俗煩惱與紛爭,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倒可以成就永恆了。
在昀森結束最後一個音符時,我走到他身後,輕輕摟住了他,將感受近距離地傳遞。他背靠在我胸口休憩片刻,抬手撩撥我的發,在如此靜謐的空間,我感覺不到時間從身邊流逝的聲音,有的東西可能這一刻不抓住,下一秒就會無聲息地溜走。懷裡的這個人,帶給我多少與眾不同的感慨和期待,既然我們走進對方的生命,又何以因為那些不優雅的挫敗就退縮呢?無論過程怎樣,答案只有一個——「我想我們應該在一起。」
他低笑:「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你有。」
「我沒有。」
「你怎麼不承認?」
他嘆了口氣:「OK,我承認我曾經有過一絲動搖,但那只是曾經,那只是在我沒有完全得到你的心之前。」
我俯下頭吻他的耳廓:「你現在有完全得到我的心?」
「喂,都這時候了,你可別刺激我!」他一臉受挫的表情,「我們這樣好像很不幹脆。」
「怎麼算乾脆?」
「再接再厲保持進展,不準中途換角。」
第二天中午,幸福的新婚夫婦約我們在某餐廳見面,兩兄妹果然要就行程一事達成意見,昀森快要準備兌現「結婚禮物」——隨阿齊去雲遊各地兩周,為兒童基金會募捐。同桌被邀的還有周晴和錢永的小表妹,基本上,同齡人的交流還是比較自在的。
餐桌上,周晴對我的額外關注,引起了大家的廣泛注意,甚至在周晴去洗手間的空檔,我還被阿齊調侃:「晴晴還真懂得慧眼識英雄噢。」
錢永婦唱夫隨:「有道是美人須有英雄配,杜兄不要錯失良機,正所謂打蛇隨棍上……」
這邊已經被小表妹安妮打斷:「永哥,受不了你,不要亂用形容詞好不好!」逗得大家都笑了。平靜的昀森帶給我平靜的心情,我想,要是我們兩個還能被這種級別的玩笑驚擾到,那我們也就不容易勝利了。
周晴迴轉,看見大家表情各異,心生警惕:「姑娘我小離片刻,好像這邊就起過什麼波瀾了,不會有人在嚼舌吧?」
阿齊已經哈哈笑開了:「什麼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不用我多作解釋了吧?」周晴一聽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笑著不肯再搭腔。
這一邊,安妮老早就一臉興奮地偷瞄昀森無數次,最後實在忍不住搭訕:「我也可以叫你阿森吧?」
「當然。」昀森專註地看著女人時的眼神有殺傷力是公認的。
小女生有些緊張:「今天是我拜託永哥帶我來的,我一直在義大利念書,主修服裝設計,你登台的時況我都有關注,真的是一級棒,我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成為知名設計師,然後請你擔當我的主席模特,天哪,雖然有點異想天開,但我終於說出來了!呼,跟做夢一樣,我在歐洲的姐妹會羨慕死我,我竟然成了伊森的親戚,哈哈。」說話倒是率真得可愛。
「家裡猛蹦出個追星族還真是突兀。」錢永看看昀森,「以前我一站到阿森旁邊就知道自己沒什麼市場,還好他有個妹妹補給我,否則到現在,我也一定名草無主。」
「喂!有我這朵名花配你這根小草還真是綽綽有餘,你不要不識好歹啊錢永!」
夫妻倆的內部矛盾成為整個餐桌觀眾的最佳餘興節目。
周晴突然問我:「聽說你很快就要離港回舊金山?」
「對,計劃又要提前了,有點公事需要我親自回去處理,所以訂了後天上午的直航。」說完,與昀森無意間對望一眼,隔著一張桌子,我也能感覺到他濃郁的悵惘。
「我們還真都是不夠安定的一群,成日兜兜轉轉,滿世界飛,等待每件事塵埃落定。」周晴一語雙關地舉起酒杯,掩下失落笑了笑,「來,為不安定乾杯。」
「乾杯!」大家附合。
因為要配合慈善總會的先期宣傳策劃,所以我在香港的最後兩天,昀森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分給我,但我們都是重視承諾和工作的人,因此也沒抱怨什麼。為了照顧母親的感受,還有各類環境因素的影響,在別墅內,除了那一晚的彈奏,我都沒有與昀森有過過分親密的接觸。
也許是情事被曝光得太突然,可幸而雷聲大雨點小,這幾天安靜得一如往常,母親的態度我已經瞭然——不支持、漠視我的魯莽和理想主義,也絲毫不看好我們的選擇。
她無法理解我們如何會走到那危險的一步的,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為什麼會被昀森牢牢吸引住無法脫身,我付出了畢生的熱情和魄力去圓這道不成形的愛情軌跡。
宋啟山是有所保留的,他透露給我母親的消息足以催毀一些我尚未來得及保護的東西,但是,他低估了人在投入感情后所產生的巨大能量。我知道他會繼續為難昀森,可往往長輩的尺度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寬限,我始終抱有希望去面對將來,這和之前的我很不同了。
以前我雖然也會為一個好的結果而去搏力爭取,但心態卻從來都不是樂觀的,現在我卻能告訴自己,一切順其自然,不要太過分執著於「我們是否能被原諒」這個問題,事實上,我和昀森除私事外,早已被成堆的工作安排、客戶計劃、活動行程擠得滿檔,根本無暇顧慮太多,對感情上的那一份堅實的信心也不過是在剩餘時間內偷來的歡愉。
我在香港的最後一晚,昀森剛剛與阿齊去見過基金會的常務理事,一幫完公事他就打行動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他,說人在皇后大道,我趕到時候正好是八點一刻。
他一見我就興沖沖拉我去置地廣場:「PaulSmith的新款成衣,看見非常適合你的兩款。」
「嘿——」我笑著拉住他,「你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幫我買衣服?」
他學我的常用語:「為什麼不?」
「服了你了。」
兩個身材高大、頗有些氣勢的男人一進入旗箭專櫃,立即遭遇熱情有禮的接待,有顏色鏡片擋著眼睛的昀森仍掩不住一身特殊的氣質,往沙發上那麼一坐,就引來各處人馬頻頻回首,我從試衣間出來,正好看見店員向他殷勤地推薦新到的皮具。
他抬頭看見我,咻一聲吹了一記口哨:「就知道適合你。」
「滿意了?」我攤開手,並送上一個職業式的微笑,把他逗樂了。
「我投降,不逼你當衣架子了,穿著走吧。」
沒有再多耽誤時間,車子剛開出大街就發現落雨了,所以我們放棄了去山頂看夜景的想法,直接返程。
通亮的一樓前廳讓我們立即猜到是華萊士邀請的那幫客人到了,所以當車子駛進獨立的車庫停妥后,我和他都還坐著沒有動。
「以前我就不喜歡家裡頭的氛圍,也不喜歡叔父長輩的高壓政策,父母分開后,我去了美國,多半也是為了逃避現實。直到我自己有一片天地,回來時卻發現,家的概念已經淡化了,我早就習慣了過流浪的生活,而不是在一處待著。」他有感而發,「後來遇到你,我就開始不想離開舊金山,也是第一次渴望有伴的生活。」
「如果你確定不會給我找麻煩的話,我倒可以考慮收留你。」我若無其事地接上這句。
「震函。」他歪過頭靠到我身上,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帶著某種令人蠢動的情緒,「你有時真是可惡啊。」
「難道你想報復?」
「對,你逃不了。」
說著,猛地吻住我,我們同時抱住對方,手指游移間可以感覺逐漸升溫的空氣中有那麼一點擦電,密合的雙唇饑渴地汲取著對方的津液,熟悉的快感直襲大腦,高漲的情慾,令人暈眩的觸電感,喘息時泄露出太多的期待和急不可耐,敏感的下顎被他的舌尖一遍遍掃過,激起更激越的狂潮。當我的手開始去解他的上衣扣子時,彷彿天雷勾動地火般的,身體迅速相纏,我伸手去按車庫牆上的電子門控鈕,他放倒車座椅背,拉我到寬敞的後座去,我該慶幸今天沒有選擇昀森那輛雙座跑車。
33
身上那件高價的外套就要被擠壓得報廢了,可當時根本顧不得。昀森一邊將背靠在車窗上,一邊撒扯衣物,我們都非常賣力,突如其來的慾火令我們沉入某個忘情的境地無法抽身。
昀森的眼神幽深無底,溫柔中夾雜著銳利直直穿透我的胸膛,心臟的位置微微一痛,來不及反芻這種痛感就已經被他熱情的雙唇襲擊,我一下用手托起他的腰想將他糅入自己的身體,他本準備用肘撐起下滑的上身,可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後腦勺猛地撞上車窗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我們全都停下手,我想那一定是種熱辣辣的疼,他邊揉著腦袋邊對我苦笑:「撞傻了,我是不是就能不要那麼喜歡你?」
「你是還想再撞一次?」我重新壓住他,將脫下的衣服扔到前座,再次與他緊緊相貼,瞬間爆發的激熱總是能迅速澎湃擴散,漸漸佔據整個意識。
昀森調整了姿勢,雖然後座很寬敞,但要擠下兩個大男人畢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轉過身子,我側身擁住他肌肉線條流暢的腰身,手指與身心的感受完全合拍了。
從光滑的背部一路吮吻而下,留下一串淡淡的痕迹,他輕顫著將手向後延伸到我身上,輕柔而情色地撫摸,我開始解他的拉鏈,手感極佳的長褲連帶著性感的白色底褲被我一齊褪下,昀森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我身下了,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激蕩。繼續沿著他優美的脊椎追溯至那道迷人的溝壑,鮮明的感官衝擊了僅存的意志力,輕咬試探巡視入侵,現在面臨的,是那不能抗拒的誘惑。
重新回味過往與他的點滴,從無到有,從拒絕到接受再至沉淪,我們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跨越了很多道障礙,最主要是面對自己心理上的坎,無法表述的衝動,伴著懲罰意義的負罪感一口飲到肚子里,滿口的香與澀,這就是世人所說的愛情?原來,我杜震函也可以有這種感覺。
「啊……」
昀森突然發出極為煽情的呻吟,把我重重拉回現實,一邊將手指代入,嘴唇已漸漸上滑,動情地捕住昀森上仰的下巴,將舌尖再次推入他微張的口中,肆意地翻攪,激越地汲取,那情不自禁的一刻,那焚身的錯覺,彷彿使彼此的存在又有了一種特殊的感知。
我以前確信自己不是什麼痴情種,多年來為事業打拚,也沒了那種激情,但昀森帶給我的衝擊實在過於強烈,他的能量牢牢包裹住我,令我沒法再全身而退。到現在,當胸腔里那一股猛力的感情快要爆破時,我想我是真的不願放手了,我不知道兩個男人的愛情有多久,能走多遠,可我願意一試,至少不想否認這樣的自己。
俯下身埋入昀森的肩膀深深地吸氣,想要獲取我要的一切知覺,完完全全轟轟烈烈。
擒住他嘴角那股特殊的混合著男人情動時的味道,情慾勃發,癲狂異常,那緊緻高溫的地方,因緊張而有所反應,俯下身,將自己的最敏感處與他相擦,顫慄的感受。
昀森正在試圖放鬆身體,今天的他很溫和,一直隨著我的節奏起浮,他在用整個身體感覺我的施予,我記得他的內部是那麼柔軟銷魂,那無意識的輕喘和強忍著慾望的俊逸側臉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世人因他的魅力折服,只是因為個別理由,但在我面前,他是完整的。
我無法再保持這個進度,開始慢慢地沉重地探入,口中溢出不可抑制的呻吟,昀森的腰也在瞬間顫動,埋首於我的手臂處輕噬,欲拒還迎的抵抗令我節制的防線徹底崩潰,趁勢繼續推進,他開始仰頭抬起手臂摟住我的脖子大口呼吸,我的胸口與他的背貼得如同一體,每一次進犯都能引起最激烈的共鳴,再也不能忍受規律,我開始了更堅決的佔有……
「啊——」最後的合奏。
尚沉浸在潮潤氛圍中的兩人相擁片刻,我才輕笑:「是不是太過火了?」
「可我還想再來一次。」他露骨地回應我,與我交換一個深吻,就算燃燒怠盡,也沒有退讓。
我們在車裡待了好久,等重新開啟車庫的門,雨已經停了,一地的濕,客人們都已經離開,我與昀森穿著已經有皺紋的衣褲上樓,這是此次回香港我們第一次在夜裡共處一室。
趁昀森洗澡的時間,我隨便收拾了一下行裝。清晨時分,我已經準備就緒,八點,從洗手間出來,我就聽見手機在響,快跑兩步過去接,中途卻被那「無良分子」伸出的一條腿絆了一下,我腳步來不及收攏,一個踉蹌重心傾斜倒在右邊在床上,扭過頭用警告的眼神稍微提醒一下罪魁禍首:「一會兒找你算賬。」他則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我翻轉身趴著接起電話,一聽聲音有些意外,居然是周晴。
坐在床沿的昀森這時也不老實,將身子一側,壓在了我的背上,讓我使不上力,又不能出聲阻止他。
「我正打算去機場。」語氣正經地回話,這頭還在與耍賴的昀森「搏鬥」。
「我知道你是今早的航班,其實……有些話想跟你說,如果今天不說出來,又不知道拖到什麼時候。」周晴有些吞吐,但聽得出是很認真的。
「你說,可以幫得上,我一樣出力。」
「不不,這回不是幫忙,是——」她在深呼吸,「是我愛上你了,震函。」
「啊?!」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在電話里來一場告白。耳垂這時被昀森戲弄,電話那頭又丟了個炸彈過來,我一時無以為繼,靜默當場。
「震函,希望我的鼓起勇氣沒有令你為難。」
「不。」我終於找回自己慣常的聲音,「我應該——感謝你,給我這樣一份榮幸。」
「Sorry,我不是故意要給你增加負擔,只是想在你回美國前跟你說出我的真實感受。」她聽出我在婉轉地回絕,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有才華的漂亮女人表錯情,她一定相當難堪,幸虧隔著電話,還勉強能夠故作鎮定緩緩道來,「我不想留下遺憾,即使已經對答案有所預期,但等到明確收到你不愛我的訊息,確實還是會有些傷心。」
「阿晴。」我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你可以隨時找我,你永遠是個受歡迎的人。」
「謝謝你震函,我一直想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一個成功的好男人身上應該擁有的質素,你為我打開一扇窗。」
「說的好像不是我了。」
她終於笑了:「是你,這種事情上怎麼會搞錯人呢?一路順利,震函。」
既然沒有給她送機的機會,仍要給她最大的鼓勵:「要記得路過舊金山的時候來看我。」
「一定。」
掛了電話出了會兒神,昀森已經側卧在一邊托著頭望著我:「我還有多少情敵?」
「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我笑著起身,整裝待發。
「我們要分開幾個星期了。」他穿上襯衣回頭看我。
「不是幾年,不用這麼傷感。」
「嘖,真不浪漫。」
「要浪漫幹嘛同我談情說愛?」
「你不用威脅我。」他走過來,從背後抱住我,頎長的身軀顯得特別優質,那結實的胸膛貼著我的背脊,有種灼熱感,「你除了和我談情說愛,還能跟誰?」
我自顧自系襯衣鈕扣:「嗯,你還亂有自信的。」
「我看你就吃准了我在你面前沒自信吧?」
「我是不是聽錯了?」我斜眼扭頭看他一眼,「誰敢不在乎伊森霍?」
「杜震函啊杜震函。」把頭藏進我肩頸反覆感嘆。
我終於笑出來:「難怪最近耳朵燙,原來是你沒事老叫我名字。」
當我去跟母親告別時,一種難言的沉重感又壓上心頭,礙於華萊士在場,她跟我不能再多說什麼,長輩們送我到別墅門口,昀森的車已經停在那裡等我,看我關上車門,母親仍深深地望著我們,一直目送我們消失在她的視線內。
Miss章,這一次,就容許我自私一回吧,僅此一回。
十幾小時的飛機,恢復往常的獨來獨往,居然有些寂寥,嘴裡嚼著一塊口味不算純正的巧克力,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簡直是場夢與夢的相織,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雖然沒有要到我要的結果,但好過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做。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覺,這是我多年來出過遠門回來后的一個習慣,養足精神才有可能繼續戰鬥,所謂的社會精英,哪個不是東跑西竄,又想起周晴那天說的話,我們都是不安定的一群。
回到風行,好像全部精力迅速迴流,被重新灌入體內,反應如同條件反射一樣精確,其實大多時候,我都算是天生的完美主義者,凡事都放不下手,也甘願去親力親為。
湯米迎上來:「老大,丹尼爾他們都在會議室等你了。你一回來,大致可以結束兵荒馬亂的局面,主將一出馬,下面人也好辦事。」
「呵,可不要太樂觀,我讓你約范斯高經理是安排在幾點的?」
「下午四點,波特先生昨天還在西雅圖,如果下午他本人不能出席,可能會派副手過來。」
我收拾起資料往會議室走去:「現在是我們求他們,沒得選,我會盡量想辦法擺平這件事,後天是新製作室正式啟動的日子,讓大家按正常進度來,不要受這件事影響。」
「嗯,機器已經檢查完畢,就等你一聲令下了。」
「晚上七點讓所有設計人員在公司會合,我會宣布談判進展,再安排分工。」
「Yes,sir!」湯米朝我煞有介事地行個禮,輕快地退場。
晚上趕回來,談判獲得初步成效。就在我為范斯高公司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堂娜走進我的辦公室:「嘿,震函,你簡直是英俊小生和成熟男人的完美結合。」
如果一個男人聽多了這樣的話,也不會有什麼額外的喜悅,所以我從文件堆里抬頭的時候臉上掛著「憂鬱」:「堂娜,你的目的絕對不只讚美我英俊這麼簡單。」
「你還真不容易討好啊。」她笑起來,「剛才我在電視上看見你,你還真會保密哪!」
我猛地驚覺:「這麼快播了?」
「參加奧斯卡頒獎禮的電影,後期製作也不過兩星期,你以為廣告片拍了可以不用面市?」堂娜小小譏誚我一下。
「我的屏幕處女作沒有嚇到你吧?」繼續低頭幹活。
「不是你的形象嚇到我,是財務部收到的百萬現金支票嚇到我。」
「什麼?」
「對方支付百萬美金以感謝你的傾情參演,並且讓我轉達你,希望邀請你參與下一季的系列新裝的廣告片拍攝。」
「你什麼時候成我的經紀人了?」
「現在看來,做你的經紀人比做風行的雜誌編輯有前途。」
「正好,這筆錢給製作部填空缺。」我撥內線讓設計部來取資料,接著說,「麻煩你幫我回絕他們,錢來得這麼快,肯定有問題。」
堂娜再也忍不住大笑:「震函,你有時候還真是風趣。行了,不打擾你了,看你桌上亂的,你忙你的,回頭再處理那筆錢。」她轉身出去,突然又跨回來補了一句,「老闆,明天你自己記得看看那片子,帥呆了,簡直是要搶伊森的風頭,不過,確實很好看,不知要攪亂多少池春水,你們——都很棒。」
堂娜一拐出去,我就丟了筆靠在椅背上納悶起來,我不過是充當了一個背景,又不是什麼明星,怎麼可能付我百萬美金?我想起什麼,拉開抽屜看這幾天的郵包,果然在其中翻到莫爾斯·布萊德伯格導演給我寄來的一張樣片,於是我將光碟放入電腦。
34
畫面首先出現的是這個國際知名品牌廣告片的第一個系列:蔚藍的那不勒斯海岸,一片潔白的沙灘,走近一位純凈又帶點浪蕩氣質的男人,乳白衣褲飄逸非凡,他赤腳踩著沙地,一路留下長串優美的腳印,然後胸前的銀鏈閃了閃,他慢慢仰起頭看向海天連接處,隱隱泄露這世上最誘惑的笑意,加上那瀟洒的衣擺、筆挺的身姿、超脫的神態,再伴著悅耳的海潮聲和鷗鳴,的確令人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而台詞就只有一句——一剎那就能造就永恆。
昀森,你就是那樣不可複製,不可代替,不可比擬,也許不需要你費力迎合,我也終會有朝一日被你吸引。
第二個系列是一個美女模特,妖艷、華麗、詭魅,將全世界的光芒加諸到自己身上讓人無法逼視,赤裸裸的慾望,毀滅性的成果,可不及昀森帶給我的衝擊強烈。
等到第三幕出場,我的心情已經不能再平靜。明艷的場景,鮮綠的行人、血紅的跑車、明黃的皮革女郎、彩色的街舞男孩……我的深色西服在畫面中顯得那樣突兀,完全跳脫了活背景的角色,甚至會率先進入眾人的眼帘。
我那本該一片模糊的臉,實際上比我想象的要清晰得多,甚至西服上的條紋也很有張力,我的神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些與這個鮮艷場景格格不入的簡約與迷惘,我的目光一再停留在陌生人的身上,隨便、輕率、不經意,我不知道莫爾斯是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流露的不耐煩是這樣明顯,安靜中的不耐,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危險,直到他出現——
深藍色的他,高貴自由,纏在他脖子上的優雅方巾在風中輕舞,那閑適中帶點懶散意味的男人,舉手投足間有絲絲縷縷的凌亂的性感,極具個性的品味突顯無疑,然後,他看向我,笑了笑,之前我沒有發現他對我笑過,可是境頭上他明明笑了,即使是個淡到看不真切的笑,但還是能捕捉大多數人的心魂。配合那句「瞬間動心,靈魂卓越」的背景詞,異常震撼。
我不否定導演和攝像師很有功力,他們選取一個45度角表現我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先是眼神的燃燒,然後是靈欲的燃燒,那個轉折很精彩,不知是他們太專業還是我太業餘,我完全不懂得掩飾當時的真心與震顫,在燦爛的昀森從我眼前經過時,那專註的凝望透露了太多的內容,背景音樂里可以聽到不規則的心跳聲,還有一聲濃重的情色的嘆息,熱力釋放心情激化,像突然發現珍貴的獵物時那種嗜血的魄力,隨著追隨的弧度在空氣中化開來化開來……
那眼神糾結的時間比預期的還要久一些,而且最後給我和他的那個面部特寫境頭實在過於強烈,那繁華的林蔭道沒有掩埋熱烈的邀請,審視、探索、引誘、迷惑、沉溺的過程只用了幾秒鐘表現,但無需要更多。畫面定格在我的臉上,那蒼促間的驚慌與喜悅一閃而過,禁忌中涌動的熱望是最有力的吸引。這一刻,我才感覺到導演的瘋狂,近乎虛脫。
我本以為這幕廣告是很清淡的,畢竟我和他什麼樣的實質性接觸都沒有,但我錯了,莫爾斯看透了我,他用他的眼看出了不同,並且整個用畫面表述出來了,我成了第三組系列的主角,難怪可以得到一百萬美金,沒有一個從未出鏡的活背景可以這樣值錢。
盯著自己的眼睛還真是挺彆扭的,我發了一會兒呆,才將光碟退出裝回盒子里,越來越肯定我拒絕莫爾斯的再次合作邀請絕對是個明智的決定。我想昀森一定也已經收到這份特殊的「禮物」了,不知作何感想。
也許是心虛,我無法不揣測看這則廣告的人會產生的普遍感觀,但願不要像我這樣敏感到神經都差點震斷,我能夠想象它的效果,如果沒有預告,我可能會被攻個措手不及。
開始我不太想知道這則廣告對我具體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也許忙碌可以讓我暫時不用擔心那個,現在的我唯一考慮的應該是怎麼收拾一些麻煩事,有時候人背負著不少不可推卸的責任,並需要去一一實踐,要是有一個方面不太謹慎出了錯,其他方面就必須更積極地去彌補。人雖然總是漏洞百出,但也常常會造就某些看起來沒有漏洞的奇迹,這取決於生活態度,而我的態度,只是要學著信任和被信任,我也需要援助,精神上的,以前沒有人分享,現在卻有個遠在彼端的人開始令我有所牽挂,這感覺充滿奧妙和懸念。
當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電話:「感覺如何?」
「夠露骨的。」
「可我感謝莫爾斯,事實證明,他真的知道他最突出的一面。」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誇他?」聽了他的話,我一下子又好像不再那麼介懷了,人生本來就是由無數個意外組成,不差這一件。
「值得我誇的人實在不多。」
「自大狂,要出發了嗎?」
「之後要隨基金會去趟加拿大,再兩周,我可以重新飛回來見你。」他突然壓低聲音慵懶地說,「震函,每晚我一想到你,身體就會興奮,還真是得了杜氏聯合症呢。」
我的臉有些熱了:「我這裡可沒特效藥治你。」他在那頭低低笑起來。
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你很難理解它,即使在很久之後,你覺得它不再那麼陌生的時候,其實你仍不了解它,就好像我在又一個談判日的下午,在面對重重意想不到的難關和競爭之後,又重新獲得一點新鮮的空氣,於是我選擇在漁人碼頭尋覓這座城市的文明。
這裡舊金山最充滿歡樂的地方。集中在JeffersonSt.和TaylorSt.交匯口的海鮮攤子很生動,廣場上立著螃蟹標幟,再糊塗也絕不會走錯地方。我曾經和昀森在這邊大啖螃蟹酸麵包,參觀驚悚搞怪的蠟像館和美麗的「水底世界」,跟那些精彩的街頭藝人和從購物中心血拚出來的婦人們擦肩而過,最好別錯過「巴爾克拉薩」號的三桅帆船,走累了,就來一杯香濃的愛爾蘭咖啡提神。對了,昀森很喜歡這裡的鮭魚和海膽,曾經把那些葷腥毫不猶豫地搬到我的後車座帶回去給張姨。
我來到碼頭那會兒正趕上好時候,船隊正進行祝聖儀式,漁民們通過這種方式綿延傳統表達敬意,駐足觀賞了一會兒,我就往位於FortMason中心碼頭區的手工民間藝術品博物館走去,我和昀森都迷戀那裡的少數民族傳統設計及灣區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印象特別深的還有立陶宛的民間工藝和傳統的衣索比亞繪畫。
我以往很少為欣賞而欣賞,為喜歡而喜歡,可現在,內心有什麼東西被偷偷改變了,我可以為著這份純粹去解讀這座城市,也可以為一個單純的目的去愛一個人,也不知這算是變聰明了還是更愚笨了。
收拾完心情,一地零落的散閑,我又迴風行征戰。
一回歸現實,那則廣告還是起到了它應有的效力,非常不幸的是,僅僅一天工夫,我便榮升為全公司女同事的新偶像。三天後,幾家時尚媒體的電話幾乎打爆莉莉的秘書台,她無奈之下,切斷了一條「諮詢熱線」,編輯部的人也陸續來「投訴」上司,我剛與大衛應付完一位俄羅斯廣告投資商回來,一踏進公司就遭遇了這場「沙塵暴」。
「謝天謝地,老大,請你趕快出面橫掃千軍。」莉莉大呼救命,「有七家平面媒體,還有四家電視台都對最近那則投資巨額的廣告片男主角之一頗感興趣,當然,打探到你是風行負責人並不是非常困難的事,所以各方嗅覺靈敏的人員蜂擁而至,讓我想想評論界前兩天是怎麼說的……噢對!他們說那則廣告——頗受爭議但絕對唯美。」
「這評價不壞。」
「哈哈。」莉莉看出我英雄氣短的樣子,反倒笑出來,「絕對不壞。」
「煩惱給我杯咖啡,我要好好想想怎麼打退他們。」
「對,最好能殺一儆百。」詹姆斯跨進來隨口接上一句。
我坐下來揉額頭:「范斯高已經有軟化了,再盯一個星期,讓他們看足誠意,如果還不下結論,我就只有快刀斬亂麻了。」
「哇,真有壯士斷腕的決心?」詹姆斯一向算是支持我的想法的。
「現在的世界什麼都講你情我願,被動久了,誰還肯打腫臉充胖子?最現實不過的問題,再耗也耗不起了,我是已經儘力。」順便說個好消息鼓舞士氣,「剛才談了個新客戶,他有關係網,可以帶動製作部的新一期運作。」
「看這股強盛的老闆氣勢,完全沒有轉行當明星的打算嘛,就說最近的謠言多。」詹姆斯也開始開無良的玩笑。
「我怎麼捨得停止使喚你們?想解脫,做個二十年再說。」
「簡直像無期徒刑。」
「別忘了是誰在讓你將來有機會享受政府的養老金。」
「這話可真惡毒,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然後一張婚禮請諫放到我面前,一臉狡猾的樣子,「瞧,我說過,馬上要兌現了。我妻子喜歡IKEA的餐具,或者你可以選一些優質的品牌,比如LAGOSTINA什麼的。」
「謝謝你的建議。」我故作恍然大悟狀,溫文爾雅地笑道:「願意為美麗的吉蓮娜效勞。」
這個詹姆斯有著旁人沒有的聰明,他容易滿足,也懂得付出,所以獲得幸福是理所應當,難怪他的印地安女友這樣快就下了決定。
我花掉兩小時的時間一一回復各方媒體的「關心」,並表示無意繼續出演新一季的廣告,但還是有三家堅持要求給我做訪問,我需要以更高的技巧去推託。
可是已在多倫多與阿齊出席慈善活動的昀森並沒有體諒我,他竟然在兩天後的下午,某個公開場合在被問及與我的關係時,他坦蕩蕩地說:「噢,是的,正如大家所見,他是我最親密的人。」
這句話的殺傷力以光速計,沒過半天已經從萬里之外傳到我的耳朵里,這是暨上一次的「深情告白」之後,又一個火力強勁的炸彈,這樣曖昧的話題,很容易讓外界將前後言論聯繫在一起,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笨蛋。
其實每隔一天,我們都會通一個電話,所以這天的溝通我承認有些不快,不是因為他說了不謹慎的話,而是我確實在替他擔心,畢竟很不想因為我的緣故而使他的形象受損,可就是他這獨特的率真和直接成就了公眾眼裡完美的伊森霍,但一個人不會總被公眾寵上天,每個圈子都有它的生存規律。
「你難道就不會婉轉一點?」
「為此煩惱的還有伍迪和傑克。」說的是他可憐的造型師和經紀人。
「昀森,你是故意的。」
「Sorry,震函,我沒想影響你的情緒,我只是情不自禁。」
我輕嘆一聲:「我們的家庭背景會曝光的。」
「是,我有心理準備。」
「不知是好是壞,總之,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們已經達成某種共識,「一旦家族關係這層紗被捅破,我和你就再走不回原點了。」
他輕問:「嗯,你介意嗎?我只想我們在一起。」
人要自由也必須循著一定的邏輯,突破極限的事情雖然常被載入史冊,但並不包括我們這一件。只要媒體公開我與昀森的「兄弟」關係,我們將從此守住自己內心的秘密,犧牲一部分真實,這包涵著對家人和對自己的保護。
反對的聲音不能使我們分開,但為成全未來的設想,我們不能為著一點不切實際的理想而打破生活的平衡。情事上我們很脆弱,沒有想過要與世界對抗,也沒有那個能力,只不過單純想要守住自己這一方小天地,不被現世入侵和污染。
我們的障礙並不只是「同性」這一項,「兄弟」這道緊箍咒才是致命的,我跟昀森不願被推進一個複雜的環境供人點評,不願一些最簡單的願望也被倫理的枷鎖磨蝕,我們只想保留和守護彼此的真誠,其他,真的不是太重要了……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我和昀森真正的「淵源」被媒體來了個大揭秘,我們的額外親密都被「特殊的親戚關係」所掩蓋,對我們來說,我們已經給了外界一個合理的解釋,給了各自的家族一個平穩的交代,我們不再虧欠誰,這原本該算是個和平的結局,事實說明,人們的好奇心只維持一定的秩序內,窺測別人的生活只是為滿足自己的一點小小興趣,點到為止留有疑問才是正常規律。
在范斯高終於重新倒向風行時,昀森也在當天告訴我,他已經完成愛心任務,與阿齊順利從溫哥華返回香港。
在我以為一切塵埃落定時,我卻開始失去了昀森的消息。本以為他剛到港,有很多需要總結和理頭緒的事情處理,可就在三天杳無音信后,我感到了反常,並開始緊張起來。
他的行動電話從前天起一直關機,我也試圖聯絡過阿齊,竟也沒有成功,霍家的家僕對少爺小姐的行蹤含糊其詞,我甚至撥了母親的電話,可她一直沒有回電。整家人好似人間蒸發了一樣,雖然沒有任務壞消息從彼端傳來,但在幾天心神不寧的忙碌過後,我還是按捺不住訂了星期六去香港的機票,我承認我沒辦法像處理其他事一樣冷靜地處理與昀森有關的事,我已經接收到強烈不安的訊號,可是又無法正確拼裝排列作出客觀判斷,只能任由那些雜亂的思緒碎片主宰我的大腦。
我預感出了些事,但是怎麼也不敢往壞里想,唯有趕赴現場才能搞清楚情況,這讓我想起那場燈架倒塌的意外,我衝出包圍尋找他身影時那不可抑制的恐懼,那一刻起,我認清了的心,而這一刻,我不想再品嘗失去,再也不想了……
35
只希望所有那些不安別應驗,從沒有這樣草率地登過機,幾乎是甩開所有顧慮直奔香港,甚至沒來得及向公司交代一切細節。
飛機在中途遇上氣流,惹得乘客有些恐慌,但我卻鎮定異常。因為我知道自己能安全著陸,就像我知道此刻昀森需要我回去一樣,預感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衝擊過我的大腦,即使念頭很紛亂,意識卻是極度清晰。
從機場出來,天正在下著雨,沒撐傘就直接鑽進計程車裡,車子直奔半山區的高級住宅。踩上行人電梯,冒著雨尋找門牌號,最後終於一身落拓狼狽地出現在阿齊家門口,幸好沒有撲空,開門的正是錢永,他一臉震驚地盯著已經淋個透濕風塵僕僕的我。
「震函你怎麼……來了?」他的表情相當吃驚。
「對不起,我問完一個問題就會去酒店換一身衣服。」我深呼吸,「昀森在哪兒?」
錢永臉上有明顯的猶豫和為難:「大家不想你擔心是有理由的,我答應過長輩不告訴你,可是你卻還是來了。」
「昀森出事了對不對?」我很少在別人面前這麼情緒激動,「他是不是出事了?!」
「你聽我說震函,他現在——暫時不能見你……」
我打斷他的話,頹廢地靠在門框上很認真盯著錢永:「別瞞我了,我人已經在香港。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錢永妥協,拉開門讓我進去:「如果你願意洗個澡,再冷靜地坐下來喝杯熱咖啡,我會願意告訴你實情。」
是的,我應該合作,必須合作!如果現在不能冷靜,怎麼去面對接下來可能會聽到的壞消息?怎麼去追究這短短的幾天到底發生過什麼?我無法猜透這個頃刻間失去他的理由,無論是什麼,我只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我聽從了錢永的建議,去淋浴房洗去一身疲憊,熱水打在我的身上,竟有火燙的刺痛感,鏡子里的自己顯得很憔悴,可頭腦卻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我要做得像自己才不至於迷失方向,他肯定需要我。
等我到客廳的沙發上,錢永才在我對面坐下,一臉擔憂地看著我,有些困惑的樣子:「我不知道你和昀森感情這麼好,難怪長輩們都不讓我們告訴你。」
「我想一會兒去看他,能帶我去嗎?」
錢永點頭,眼眶突然有些紅:「他一直沒有醒,我們都在等。」
什麼叫「他一直沒有醒」?諒誰聽了這樣的話都不可能再保持鎮定,剛剛壓下的情緒又衝破胸膛,冷靜再次報廢,我吼出來:「你們到底瞞了我什麼?!昀森到底怎麼了!」
錢永焦急地安撫我:「震函你聽我說,發生這件事,每個人都很痛苦,你聽我說完。」
我在聽,我在聽……
「這個星期一阿齊和阿森從加拿大回來,然後本地的幾家電視台採訪了他們,晚上阿森突然說想吃巧克力。」錢永看我突然瞪大眼睛,以為我誤會他騙我,連忙解釋道,「真的,他突然就說想吃巧克力,然後就出門了。可是一小時后,有警官打電話告訴我們,阿森進了醫院,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被人用鐵器擊中頭部,從那天起,他就一直昏迷不醒。」
「是誰幹的?」我的聲音在發抖,手再也握不住杯耳。
「一個幫派小頭目,他似乎認識阿森,從電視上得知他人在香港,於是就到他的住處候著,完全是有備而來。」
「為什麼要攻擊阿森?」我簡直想不出哪怕一個理由!
「那個雜碎說是……為了他妹妹。」
「沒可能,阿森怎麼可能得罪那種人!」
「人已經抓到了,只有通過阿森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他現在……」
我的喉嚨哽咽了:「他會怎麼樣……」
「醫生說,如果兩周之內還不能清醒,就很危險,可能會變成——」那個可怕的名詞錢永沒有說出來,「現在對外消息都是封鎖的,媒體並沒有介入。」
「帶我去見他,好嗎?」我突然覺得力氣被掏空了一樣,我之前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失去另外一個人可以如此痛徹心肺,我們還沒有正式開始呢,怎麼能夠就草草收尾呢?昀森,無論如何我都相信,在交換彼此的真心之後,你不會辜負我。
「爸因為阿森的事心臟病突發也入院了,現在一直由玲姨在照顧,雖然長輩都不希望你知道這件事,但我想,阿森會高興看到你的,也許……也許他明天就醒過來了呢。」錢永迅速站起來去開門,「我現在就帶你去看他。」
「謝謝。」我的胸口發悶,好像要裂開一樣快要不能呼吸,原本我等待的是一個熾烈的吻、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永久的答案,可是現在,冰冷的醫院告訴我——一切都化整為零,這樣的轉折太過突兀和拙劣,我怎麼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病房裡只有哭腫眼睛的阿齊和一個護士,當她抬頭看見我站在她身後的時候,慢慢地投進我懷裡哭起來,只有抽泣聲,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在看到昀森第一眼時,眼淚就已經止不住下來了,他還是那麼漂亮,像隨時會睜開眼睛沖我狡黠地一笑,然後說:「怎麼,這樣就被嚇住了?」阿齊的淚水落在我的手背,也灼傷了在場人的心。
「阿齊,錢永,能讓我單獨和昀森待一會兒嗎?」我吸了下鼻子,在床邊的座位坐下,「就一會兒。」
阿齊點點頭,拉著錢永走出病房,護士替我關上了門。終於,我見到了他,終於,我們又在一起了。他沒有違背承諾,我也沒有。
「昀森,昀森……」我將臉埋入他的手心反覆叫著他的名字,「昀森,你是要準備離開我?」
「昀森,你不想給我們再多一次機會嗎?如果你一直睡下去,我們會散失找不到彼此的,那樣的話,無論是舊金山還是香港,都變得沒有意思了,你知道嗎?」
吻著他的手,用我的心企求他醒來:「我以為我不會在乎將來,也不會想我們到底能走多遠,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我非常在乎你,比你想象的更在乎。我以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沒有期限的,所以放心地去任何地方,可是自由是有期限的,你知道我在原地等你,就要信守承諾按時回來,你說我們會在一起,我是真的相信!」
「昀森,快睜開眼睛,別再折磨大家了,你知道不痛快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們該有新的生活,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一直住在一起,如果你真的要離開我,也請看著我的眼睛說,不要撒謊啊,我看得出來。」
我願意就這樣一直呼喚他,直到他恢復意識為止,我也確實這樣做了,沒有人可以拉得動我,我決定守著他,一步也不走開,我想他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是我。
最吃驚的就是母親了,她來病房看見我的樣子,整個人都呆住了,然後突然哭起來,非常傷心,像個孩子一樣毫無節制地流淚,我沖她笑了笑,走過去輕輕摟住了她,輕輕拍她的背。我那一直美麗、意志堅強的母親,這段時間的打擊太多了,她可以陪我快樂陪我難過,但我不能讓她陪我絕望。
「震函,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你找到最適合你的人,只要你幸福就好。」
「我已經找到了,沒事的,他會醒的。」
「你需要休息知道嗎?」
「我知道……」
兩天後,等腦子稍稍能夠運轉,我拉錢永趕到警局了解情況,原來那個喪心病狂的傢伙是艾莉的哥哥,我還跟那個混蛋有過一面之緣,就在我回香港與昀森相識的第一晚上,在酒吧,那個我連中文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哥哥。她曾將我和昀森連在一起,而現在,也是她生生將我們的聯繫斬斷。
之前艾莉因為昀森提出分手,而自殺過一次,她的哥哥撈仔一直對昀森懷恨在心,後來因為昀森出國,他屢次堵截未果積鬱很深,這一回看見新聞掌握了昀森的行蹤,所以專程上門來尋仇。可怕的是昀森當時根本沒有防他,也沒有想過會受到這樣惡意的攻擊。
像一幕差勁的電影結局,像仲夏夜一個短暫的美夢,從得到的那天起就註定有一天要失去,這算什麼?是懲罰還是禮物?如果昀森是上天給我禮物,就不應該收回他。
再次見到宋啟山,身份立場卻不同了,可能是我夠落魄,所以連他都沒有說什麼,對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就踏著沉重的腳步出了病房。現在對我們來說,什麼樣的壓力都不是壓力了。
那天,錢永來勸阿齊回去休息,阿齊突然轉身對我說:「我知道哥在美國有個愛人,他甚至在媒體面前都公開承認過,可他似乎怕那個人受輿論傷害,所以一直很保密。我真希望哥喜歡的那個人可以來看望他,也許他會因此而醒來的,可他從來沒有說過那人是誰,震函,你知道嗎?你們同在美國的時候,他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那女孩是誰嗎?我們想找她來。」
這個時候,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沉默對我來說不再有吸引力。
「阿齊,很抱歉,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其實昀森說的那個人——」我平靜地看著他們,「是我。」
「嗯?!」他們的表情從不解到震驚,最後成了無言的對視。
「對不起,瞞了你們那麼久。」我低頭看著安靜得過分的昀森,「如果他能醒來,要我離開他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我現在只要他醒來。」
沒有人反對我,沒有人指責我,在生命面前,一切不可原諒的事情都顯得微不足道。
陪著昀森的日子,分秒過得很慢也很快,五天,他仍沒有蘇醒。在我的堅持下,我始終沒有離開病房,可能是被我的專註打動,別人的眼睛總對我透出些不必要的憐憫,我並不在意那些,也不覺得自己可憐,現在唯一的期望是昀森給我奇迹。
第六天,我才踏出病房,到走廊里打開手機,接通了湯米的電話,我交代他處理好風行的事務,直到我能夠回去。
拐出走廊,我在花壇邊坐下,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抬頭望著天空,全世界的天空都一樣,如果沒有所愛的人,哪裡都沒有不同,如果他醒不來,我會被傷得多厲害我知道。
緩緩轉移視線,突然看見有醫生和護士往走廊的另一頭跑去,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猛地升起,那是——昀森的病房!我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心裡在狂喊:昀森,昀森,是你嗎?!
重重推開門,我看見一群人圍著病床在忙碌,我忽然慌了神,緊張得根本邁不開腳步,只能遠遠旁觀,直到人群間裂開一條縫,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即使那黑色的光很微弱,可我仍在他睫毛的陰翼下看清了他的瞳仁。
昀森有感覺似地把目光穿過人群移向我這邊,直到我們四目相對,我反而退了一步,把身子靠在門板上漸漸下滑,直到坐倒在地,然後將掌心重重蓋住了臉。
感謝老天令我失而復得,即便幸福不能再延續,我也不再有遺憾。
人很奇怪,得到了這樣就會想得到那樣,這一次,我決定不要再貪心,我擁有過他,我失去過他,然後,我應該滿足,不要強求結果,只需要珍惜眼前,因為未來是不能夠許諾的,如果他還屬於我,他就會一直屬於我。
從那天起,我反而沒有再待在醫院,兩天後院方向家屬報平安,而這個事件的誘因艾莉——那個曾經採取極端方式解決問題的笨女孩,之前並沒有意識到她的行為過後會引來這一連串災難性的後果,在得知昀森蘇醒的消息后,曾來醫院向昀森道歉,並希望霍家對她的兄弟從輕發落,這聽起來似乎是另一段不輕鬆的故事,但對我來說,只有昀森的康復才是我全部的願望。
我知道他能夠感覺到我就在他的身邊,阿齊說,昀森有暫時性的失憶,早期的事情很多都記不得了,而且,他一直沒有問起我。突然覺得,如果他真的把我徹底忘掉了,會不會更幸福?
就在我要再次離開香港飛回舊金山的前一天,我走進了他的病房,沒有氧氣罩和插管的昀森看起來清瘦了些,不過還是那麼英俊。他一抬頭看見我就說:「震函,他們居然剃了我的頭髮。」
我走上去,一把扯掉他的帽子,他急得哇哇叫,我笑了:「挺好看的。」
「對,直接對著上面拍,不用聚光燈,然後拿去《壹周刊》可以賣頭條新聞的價。」
「是嗎?」我故作驚訝地在床沿坐下來研究他的頭,「有這麼值錢?」
他無奈地戴上帽子:「你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反正你醒了,我就可以放心回美國了。」
「唉,你還是不懂得浪漫。看來我比你的風行只重要那麼一點點。」他突然伸出左臂摟住我的腰,「震函,還好,還好我沒有把你忘了,我不怕失憶,但我怕忘了你。」
我顧左右而言他:「回去我會轉告傑克,你需要一個長長的假期。」
「我會讓他少賺一大筆紅利,他會恨我的。」
「不,他愛你,人人都愛你,昀森。」我收攏懷抱將他緊緊地緊緊地抓住。
得知大衛在紐約與新客戶談判時遇到點小麻煩,我只好選擇直飛紐約去助陣,先與他碰頭。
從肯尼迪機場出來,我已經感覺到不對頭,有不少目光一下聚焦在我身上,後背幾乎要燒出個幾個洞來,有兩個從身邊經過的金髮空姐對我拋媚眼,然後還有年輕人上前來向我索要簽名,一臉興奮地追問:「布萊恩·杜?」
我一路都感覺有點莫明其妙,在走進與大衛約定的酒店,也引來一陣騷動。
我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大衛一見我就戲謔:「你現在可是的東方大眾情人典範,風行的業績年前還能翻一番。」
「我怎麼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時代廣場和第五大街都有你的巨幅形象廣告,絕對賺眼球。」大衛重重拍我的肩膀,「今天開始是不是考慮讓我當保鏢?」
「我你都打不過,你想保什麼鏢?回去練一身腱子肉再出來混。」我笑著拖他回房間商議新的合約內容。
原來我的受歡迎程度不是幻覺,這一個月,好像什麼都天翻地覆了一場,事實上,人都不能控制事態發展,能控制好自己就已經是萬幸。本來東方面孔在一堆老外里已經比較醒目,加上街上那些無孔不入的廣告牌(正是我與昀森對視的那一張),我實在不能再放自己在街上亂走,並開始體會昀森的光環帶給他的煩惱,所以,千萬不要羨慕公眾人物。
一回到舊金山,我便不得不對外發布了一些不接受任何採訪的言論,堂娜對充當我「臨時經紀人」一事感到相當滿意。范斯高的新合約終於在十一月中旬簽下,製作部運作良好。我在月底出席了詹姆斯的婚禮,並送上了全套的BODUM餐具,他的印地安妻子熱烈歡迎我。
不知是出於特殊的默契,還是等待情緒的醞釀,我離開香港后,跟昀森一直沒有正面聯絡,我知道彼此需要沉澱一下,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問題,並且揭曉最終的也是不會過期的謎底。曾經用生命下的賭注,我們不會再受蒙蔽,一個正看見日出的人是無所謂暴露在陽光底下的。
聖誕節那天,我收到了來自「巧克力城市」布魯塞爾Godiva的一份空運禮物,只有我知道這是誰的傑作。
在元旦的午夜,我又來到漁人碼頭,所有的船隊一起鳴笛以慶祝新年的來臨,在熱鬧的人群中,手指輕撫胸前的戒指,心中竟有些安逸的寂寞。從碼頭東端的棧橋橋頭眺望整箇舊金山海灣,美不勝收。
行動電話又響了,我已經記不得這是我收到的第幾個新年祝福,可這次,我卻聽到一個令我激動的聲音:「嘿,你好嗎?」
「很好,新年快樂。」
「你站哪兒?」
「在碼頭,你呢?」
「在接近你。」
「是嗎?」我笑了,「有多近?」
「很近,我已經看見你了。」
我驚詫地回過頭往身後看去,就在我們以前常坐的長椅上,他朝我微笑招手,那麼輕鬆那麼自在,好像所有的不快都不曾發生,他穿著那條我送給他的牛仔褲,看得出,他還是很喜歡。
然後,他站了起來,慢慢向我走來,那雙漆黑迷人的眼睛穿透一切屏障一切喧囂,在那一刻,請求時間為彼此——停下。
(完)
PS:說了要完結,還真的下了手,大家請千萬包涵,我也是比較喜歡《喜宴》類的結局,是我很喜歡的結局模式~
昨晚我可是很動情地寫的,隨便還掉了幾滴鱷魚的眼淚(這個不許笑我……),再加場要成瓊瑤接班人,當然,我還有計劃會在之後加上關於阿森和震函同時出現在公眾場合和表現震函的番外,以補充全文。
最後,綜合朋友們對《熱夏》提出幾個Bug,我準備一星期後收回稿子全面修稿,包括小細節和邏輯方面的不足之處會盡量修復,總之,會讓大家看到最完善的《熱夏》。
這個夏天我寫了最想寫的一部作品《熱夏》,這個創作過程讓我倍覺舒心,就讓這份溫熱的感情長留在各位的心底,無論如何我光榮地完成了又一個艱巨的使命,最慶幸的是,我沒有草率地去寫任何一個字,因為有你們的鼓勵和幫助,謝謝你們,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