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耀揚篇
初識
有批從中東轉站的進口車部件要轉手,剛在跟越南官方交涉,就接到張冀雲從香港打來的電話,本來正好在火頭上,加上他通報的那件事,我臉上也明顯現出些不耐煩來。
原來老爺子又故技重施,派若干小鬼來攪局,他還真打算跟我來場拉鋸戰呢。
張冀雲笑著讓我消消火:「這個角色聽說是挺能耐的,現在還在日本替手下收拾殘局,再過三日就到香港,估計不是雜牌軍。」
「呵,有意思,難不成老爺子出絕招了?」
「鄭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張董是鍥而不捨的頑固派,他一個個放人,你一個個收,他是氣不過你總能收支平衡。」
「看來不給他點甜頭,不乖順,老爺子是不肯罷手了!」
「要不要查查那人的底細?」
我冷笑:「管他是哪路的,只要老爺子有耐性我就陪他耗。還有,我會比原計劃提前兩天回來,到時再掂量對手的斤兩。資料就不必傳了,我現在沒興趣。」
「OK,等老大你回來主持大局。」
我沈吟片刻道:「他們一腳踩進香港,你就得替我看緊他們,在沒搞清對方的確切來意之前,圈定好活動範圍,別讓他們有機會在背後捋宙風倒毛。」
「鄭哥儘管放心。」
最後補上一句:「還有,別向人透露我的行程。」
「老大又想出奇制勝是吧?」
我淡笑著掛斷,張冀雲這小子也是不安分的人,辦事雖牢靠,但性格不穩定,有時候還真吃不准他,不過用人不疑,還沒有多少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
再轉入會議室,對著那幫越南佬個個精明貪婪的嘴臉,開始跟他們打另一輪口水戰。最後,我同意將四六改三七,他們答應讓我多出一批貨,各自退一步,談判初見成效。
回香港是在一周後,傍晚下了飛機,我並沒有立即回海景別墅突擊抽查那些「新房客」,而是想著如何用更妙的方式揭開來者的真實面目。在麗月宮的豪華套間里休息了半日,等張冀雲趕來向我彙報情況,已經是隔天的清晨。
「老大,有件事我不得不如實稟報。」張冀雲的表情雖輕鬆,但我聽出他的話里有深意。
「出紕漏了?」
「這倒不至於,只是那些家夥不太老實呢。」
「噢?」我挑眉,終於提起些興趣,「這評價可不算壞。」
他將手裡的資料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陳碩,張董近年來培養的得力幹將,擺平成業很多疑難風險大案,交遊手段一流,但個性冷靜不易親近。」
「冷血猛獸出籠?」
「見仁見智。」張冀雲嘿嘿一笑,「正因為對手是鄭哥你,他也正愁施展不開手腳。」
我隨手翻開資料冊,雖然對上面記錄的半真半假的內容沒放多少心,但那兩張隨意拍攝的情景照片卻頓時抓住了我的眼球,嘴角禁不住浮起一抹不屑的淺笑:「呵,你確定他不是個靠臉混飯吃的家夥?」
「靚仔嘛,別的好處我不知道,辦事肯定方便一點。」張冀雲也有同感。
照片是一片藍幕背景,那人一身閑適挺拔的淡色系衣褲,清淡的表情襯得那雙眼睛極其深邃幽靜,可隱藏其間的銳利精光出賣了他,世故者都無法忽略他眉宇間那道憂鬱的冷酷,幾乎稱得上完美高貴的五官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訊息,但又會令人經不住想去接近。一個有趣的、充滿凜冽氣息的男人。
啪一聲合上資料冊,我站起來。
「明天,給我安排一下,導一出比較別出心裁的開場,我只希望他不要一開始就輕舉妄動,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張冀雲笑了:「老大,一切聽你的。」
其實我對老爺子的人從來不殘忍,還常常能化敵為友化險為夷,這是策略。波地也好,秀芳也好,都曾是成業的人,但他們最終都成了我的心腹,很多事是可以靠意志改變的,最主要是讓你的對手能適當換個角度看待「忠誠」這個問題,繼而下明智的決斷。
我只想在最短時間內摸清對方的套路和伎倆。要判斷一個人的行事作風,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在其不防範時,設置非常境遇,逼他作出最本能反應。
利用麗月宮的面具舞會,適時會會這個英俊莫測看起來頗有些實力的對手,但我始終不會輕易低估一個人,也不會過分高估。我只希望他不要讓我太失望,畢竟,我要對付和收服的必須是一位真正有能耐、夠聰明的人才。
特意換上一身整齊挺拔的黑色西服,戴上那隻可以暫時掩蓋真相的面具,緩緩步入會場,等候狩獵時機。其實在這之前,我從來不信自己會樂意上台表演這類低俗戲碼供人賞玩,今天多少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二十分鍾後,張冀雲出現,連同那個人。
我無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任何偽裝都沒法擋住他與身俱來的傲然氣質,頎長英挺鶴立雞群,很奇怪,他渾身上下居然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市儈氣,轉身、揚手、起舞的動作都很優雅從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這樣一個男人真不像是在成業旗下久經沙場的幕僚。老爺子的手下我也見過不少,從沒發現過這麽一號人物,看來是成業雪藏的級品。
但我不想讓表面的顛覆性印象先入為主,我需要與此人正面接觸,深入研究再下結論。
張冀雲已經在人群中搜尋我的身影,漫不經心地舉步上前與他擦肩而過,使個記眼色,他準確地記錄下我的面具號碼:19,然後,正式拉開這場特殊惡作劇的序幕。
其實,後來的事,我也有些始料未及。
當鑼鼓和聚光燈在場中打轉,我率先走上舞台,接受眾人從頂至踵的目光巡視,目前自己的形象應該是無懈可擊的。
這個叫陳碩的男人眼中劃過幾分愕然,默然地上台與我並肩而立,我唯一能揣測的是他此刻內心不自在的比重,從那略微閃爍猶豫的眼神和繃緊的嘴角我就可以判斷其隱忍程度,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高超定力。
我直直地盯著他,目光幾乎有些放肆,他亦有察覺,朝我看過來,然後我沖他笑了笑,絕對是有些攻擊性的,足以令他在心裡詛咒我,那雙特別的黑眸中擦過的那道陌生的驚詫,令我的體內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我突然為自己的輕率情緒感到不解。
女司儀已經在竭力配合演出,宣布十五秒的接吻時間無限延長。
再回頭已發現他暫時放下不安,恢復常態向我主動走近,看來這個角色遠比我想象的難纏,沒兩秒的停頓,他似乎已經不打算躲避問題,呵,有意思,一個絕對不肯坐以待斃的人當然會是名好對手,他喜歡挑戰,喜歡突破瓶頸為難自己,頑固的家夥呢。
人群中呼聲四起,在我們之間只差半臂之遙時,我先一步拉扯他的手臂,攬住他的脖子,迅速將嘴唇貼上去奪過他的防備,衝擊他的警戒線,這樣一個濃到窒息的吻,沒有什麽可解釋的,他亂了。
原本只是想戲弄一下對手,但突如其來的一股外力作用於手臂,使我差點狼狽鬆手──他想推開我。看來,我令他不只難堪這麽簡單了。
抬起手固定他的後腦,另一隻手擁住他的腰,像對最親密的情人那樣盡情表現我的優越極限,突然,身體磨擦間,異樣的刺激感令我的某根神經倏地崩斷,在與他的較勁過程中,嘴裡有濃烈的味道化開來,在開始沒過多久之後便使我有點莫明所以地陶醉了……他的唇很熾烈,跟他外表的感覺正好相反,像隨時會灼傷侵略者,是近乎霸道堅韌的抵觸。
突然,他的手臂有力地繞住了我的脖子,張開嘴唇讓我的舌頭無意地闖入,這個吻開始變味,漸漸無法操控。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吻可以是這樣的──純熟、柔韌、炙烈、瘋狂,當他企圖動用牙齒傷我時,我巧妙地躲避著,並趁他稍一失神用力吸住了他作亂的唇舌,我的手不禁越收越緊,我們看似忘情地擁吻著,發泄著彼此激烈的可以稱之為怒意的東西,儘管一開始,對男人的吻有些不適和生澀,但我們畢竟都是這方面的老手。只是必須承認,一個不算撩撥的挑逗已使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失控的感覺,當有什麽溢出唇角,鼓聲驟響,我終於能用力地推開他,換得頭腦的清醒。
他站在原地低頭喘著粗氣,一時之間我也只等待自己急促的呼吸能夠快速平緩下來,這絕不只是一個吻而已,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較量。
我回頭深深地望著他,像看一件稀有的藝術品,從內到外,從表面到本質,我都想看個透,想要狠狠撒裂對方的面具看看那對犀利晶亮的眼睛里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想要讓他知道我燃燒著的熊熊烈焰般的意志,我決定征服這個人。
抬頭看計時器,一分五十秒,呵,很值得紀念的開端。
看他憤憤不甘地步出會場,我心底揚起一種奇異的矛盾感,開始不確定自己先前的計劃是否帶點意氣成分,也許不選擇大庭廣眾式的邂逅會更有利更自然,其實我原本沒有打算與他接吻,也沒這類嗜好,但一接觸到他的眼神,那是他唯一精悍倔強的外部影射,從中我讀到了一種訊息,一種不容輕取的拒絕,這激起了我身體里某些掩藏得很深的探究慾念。
等走回麗月宮的套房,我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幕荒唐大膽的表演,齒間殘餘著半點溫度,仍感覺驚心動魄。反覆回味伴隨這個男人身邊的令人熱血沸騰的空氣,他憑著沈靜鎮定的視線,偶爾勾現出迷人弧度的嘴唇,那夾煙的指骨分明的手指,伴著清淡散漫、泰然自若的表情,在社交圈裡應該大有可為,可丟開那張虛假的面具,卻是接二連三意外的碰撞。
我們背後本有一片陰霾,不是說融合就融合得了的,對這個男人我沒有任何把握,首先需要測試他對老爺子的忠實度,如果我能找到突破口,局勢或許會扭轉。
當他理直氣壯地站在我的辦公室堅定地宣布「讓我參加董事局會議」的時候,我笑了,並不是嘲笑,而是激賞的笑,畢竟能當著我面直截了當表達其意的人並不是很多。
但我卻率先出擊了,用言語羞辱攻擊他,像我昨天禁不住用動作甚至激吻去攻擊他一樣,我有些暴躁地看著他,穿插著粗魯的偷襲,並對其言行進行種種壓制。
他果然還是惱了:「你想怎樣?」
我希望開始一場交易,不是要他的命,而是換取他的一項保證。我靠上去,朝他耳根吹口熱氣:「陪我睡一覺,換你在宙風董事局一個月。」
侮辱人可能不需要太多理由,即使極盡羞辱之能事,他仍冷靜地識破了我,他知道我不會真的要求他這麽做,但同時,他過於直接的冒犯也觸到了地雷──我恰恰是那種不怕嘗試的人,身後整個維多利亞港都不能讓我退卻。
我悠悠開口:「如果你肯定,今晚十一點到麗月宮十樓305套間,我想,這回不必請人幫你帶路了吧。」
正遭受幾面夾攻的男人,一邊在無孔不入地進攻敵人,一邊在理智謹慎地退守,如果將來干預宙風的計劃失利,他將無法回去同老爺子交代,如果是我佔上風,他也未必是個能夠收留得了的危險人物,因為我從他眼中看出真正的遺世孤立,清冷得幾近荒涼,只有隱匿得極深的那抹溫和的脆弱令我動容,我想要改變我的被動甚至是他的被動局面,我要給機會讓他接近我,我知道這很冒險,但我也需要靠得更近才能看清他。
我期待他的表現,等待他卸下面具時那一瞬間的不設防,靜待一些我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事情。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