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地間是寒冷的。

皚皚白雪綿綿不斷從空中飄落，在這種連狗都凍得想冬眠的日子，誰也不會想出門。

除了自樹梢偶爾蹦下的霜落聲，平日熱鬧熙攘的長安城大街上，此時空蕩寂靜地猶如亡國空城。

然就在此時，兩扇底漆赭紅、面雕騰雲爪龍的沉厚大門「呀」地一聲打破寂靜，門板被推開一個小縫，裡頭探出一張稜角凸出的粗獷大臉。

冒著短須的下巴像是被榔頭狠狠打過似的，凸成一塊方形，而分別頂著粗疤的顴骨則像是被鋏扯過又拉過，幾乎跟中間不挺不扁的鼻樑平行。

以鼻樑為中心，上頭左右分別鑲著一顆凶冷銳眸，下頭則貼著一張幾乎抿成直線的寬唇，老實說，這張男人的臉一點也不好看。

厲眸在觀察天候好一會兒后，終於拉開赭紅大門，自門裡抬出一頂軟轎。

「咱們出發了！」

「是！」氣勢高昂、整齊劃一的回答聲。

轎子起身後，文大慶朝轎里輕語，「雪深難走，轎子難免晃蕩，小姐您要多擔待些，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轎里傳來淡淡的笑聲，「慢一點沒關係，雪濕路滑，穩住身子最重要，千萬別為了我趕時間給摔傷身子，知道嗎？」

轎內傳出的細柔話語讓聽見的人升起一陣感動，原本打著寒顫的身子也感到暖和多了。

「小姐……」

嗚嗚……好感動喔！走在前方開路的小丸子泛出晶瑩淚光，然而淚水甫出眼眶，卻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凍結成冰，眨眼間將上下眼皮給黏住，以致沒發現前方一尺的雪地上有個隆凸，當下摔了個狗吃屎。

「啊……救……哦！」

呼救聲還來不及脫口，小丸子就以「大」字形跌趴在雪地上，加上剛剛被他踏出的黑色窟窿，恰巧成了一個「太」字。

看著地上瞬間砸了小姐美意的小丸子，大夥瞇眼的瞇眼、握拳的握拳、抬腳的順便不小心也補一腳上去，狠狠踐踏這粒老鼠屎。

「怎麼了？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跌……」

「沒事。」文總管馬上粉飾太平，「只不過是小丸子不小心絆了一下，不過小丸子平衡感好，穩住了身體沒摔著。」

邊說，文總管邊用腳尖將被人踩埋在雪裡的小丸子給踹撈起，卻在無意間發現小丸子的烏皮靴上竟勾著一顆黑色小人頭。他先是一愣，而後不動聲色的把人頭放回雪內，卻沒料到有人跟他一樣眼尖，瞬間驚聲大叫。

「啊！有死人！有死人哪！」大叫的是前方家丁，被那顆死人頭一嚇，肩上的轎桿差點落了地。

感覺到轎身一陣嚴重搖晃，文小姐立刻關心的詢問，「死人？怎麼回事？」

瞪了一眼壞事的家丁后，文總管連忙遞上笑臉。「沒事沒事，只不過是個破娃娃，是小符子看錯了。」

轎內沉默了片刻，隨即傳出一句淡柔卻不容質疑的命令。「停轎。」

「什麼？不行哪！咱們趕著去找大夫，不能停轎啊！」瞪著停下轎子的家丁，文總管用眼神示意他們再度起轎。

「我說停轎。」

淡淡的命令讓正要起身的家丁又瞬間停下動作，大夥看看總管再看看轎身，不知該如何是好。

轎內再度傳出堅定的命令，「扶我下轎。」

「什、什麼？」

就在文總管驚叫的同時，原本穩穩覆蓋住的木板被人從裡頭緩緩拉起。

一隻小腳首先踏入深雪，然後是毛茸輕暖的裘衣和一雙含著淡柔笑意的稚眸，在特製油傘的遮掩下，文家千金──文箴兒貼著左右體暖的貼身丫鬟走了出來。

眼眸落在雪裡沒完全被覆蓋住的頭顱，揚起眉尾，「破娃娃？」

「呃……是小的看錯了。」

蹲下身看著雪地上的青白稚容，渾身單薄破爛的布衫，發亂臉污，是個小乞兒吧！

就在文箴兒欲伸手拂去長睫上滿覆的白雪時，一雙圓眸卻不期然地張開。

「好美……我死了嗎？要不怎麼會看到仙女？」視線有些模糊，但眼前的那張臉還是好美，這麼美絕對是仙女吧？「是來、來接我到另一個世、世界的嗎？可我走……走不動了……好、好冷……」邊說邊抖，幾乎語不成聲，但嘴角卻悄悄上揚，至少死前能見到仙女也算是種福氣吧！

「我不是仙女。」

「是嗎？那就……就是女妖了，聽說女、女妖也都很美、美的，不過……就、就是愛吃人的三……三魂七魄，看來我果然是……是死了吧！所以妳正、正要吃我的三……三魂七魄……」

「我不是女妖。」

「那、那那是、是女……鬼嗎？」

聽說鬼的模樣跟生前無異，只是多了抹透明蒼白，沒想到這姑娘連死都這般美，生前一定更美，陽間少了這般美女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是女鬼。」

「那……」唔！好冷……她快撐不下去，也沒力氣再猜了。「算……算了，妳是什麼都、都好，只求妳幫、幫幫我一件、件事，我死後別……替我上、上上香，只要多擺……擺些吃、吃的給我，拜託……我只要吃、吃的就好，拜……拜託妳……」

聲音消失在寒冷空氣的同時，圓眸也重重閉上，青白的臉還是青白，只不過青紫的嘴角卻多了一條垂淌的冰柱，那是不久前當小嘴顫出「吃的」兩字時，偷偷從嘴巴里流出來的──

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