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灌江口的所在,正位於自古被稱為「天府之國」的蜀中灌縣境內,此地毗鄰長江與灌江,真是千巒競秀,萬壑爭流,無窮香火,應接不暇,不愧為仙家常駐的洞天福地,而二郎神府,則建在玉壘山下,更是佔據了這裡最靈秀的地勢。
眼下正值暮春與初夏交替之際,二郎神府後山的荷塘里,一株株小花才剛剛露出尖尖的花苞,但涼風吹來之時,卻已能聞到陣陣令人心曠神怡的荷香;片片碧玉盤般的荷葉中,環抱著一間小小的亭子,彎彎的板橋連接起了小亭與塘邊的曲徑,真是好一派宛如西湖的勝景,可就在這荷香連雲的池塘里,卻飄來一陣陣煞風景的傻笑聲。
「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
嘯天坐在板橋下面,準確地說是坐在作為橋礅而露出水面的太湖石上,由於石頭和他的整個身子完全被荷葉遮住,遠遠望去,不知情的人只怕還以為看到了御頭飛行之類的高明法術,會被嚇一大跳。
把一方白絲織就的手帕蒙在臉上,冰涼而柔滑的觸感讓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愜意地深深吸一口氣……可以感覺到戩的味道。
「呵呵……哈哈……」又是一陣不能自持的傻笑。
當鷹揚找到他時,他也正維持著這副辱沒所有神仙形象的傻瓜笑臉。
鷹揚嚇他道:「嘯天,當心你那得意忘形的笑聲被真君聽到,到時你可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嘯天笑道:「你騙誰呢,今日是一年一度蟠桃盛會開始的日子,真君一大早就去瑤池了,才不會聽見呢。」
鷹揚聞言睜圓了跟:「咦,你這隻笨犬居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嘯天得意地吐一吐舌頭道:「因為相思曾偷偷帶來蟠桃給我吃。」鷹揚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有個在王母娘娘身邊做事的青梅竹馬可真是好福氣。」
接著鷹揚又道:「聽說咱們府里的伙房管事被罰去都江堰頂住飛魚嘴那塊大石,真是走霉運哪。」嘯天聞言吃了一驚,忙問道:「當真?為什麼?」他想起數日前。楊戩還威脅過要他去干那苦差事,一想到有了人選,他又不由鬆了口氣。
鷹揚答道:「因為他中飽私囊,用不新鮮的材料做膳食,尤其是排骨……你不是最愛啃骨頭嗎?難道沒吃出來?」嘯天搖搖頭道:「沒有。而且我覺得帶肉的骨頭變餿了反而更好吃。」
「你……」鷹揚被他的話嚇住了,接著又想起嘯天的味覺不能以常理來推斷——他是狗狗啊,凡間不是有一句很出名的俗語——狗改不了吃那個米田共嗎?
可是這小子都已經做了神仙,口味居然依舊如此的……特別,要是讓別的仙家知道了,二郎真君府中上上下下百多號大小神仙一定會被殃及池魚,嘲笑至死……看來真君嚴禁他出府,也不是沒有道理。
「哈哈……呵呵……」就在他苦惱不已的時候,嘯天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傻笑。
鷹揚奇道:「你今天到底哪根筋不對了?有什麼事竟如此可笑,何不說出來,大家一同樂樂?」
誰知一向傻乎乎藏不住心事的笨犬竟然把頭一偏,從鼻孔里發出聲音道:「哼,我絕對不告訴你。」
戩在他睡覺的時候來過他的房裡,甚至還留下手帕給他擦眼淚,這種事只能是他和戩之間的秘密,豈能讓外人知曉?而他完全沒有被吵醒,可見戩當時的動作一定很輕柔很小心……雖然他時常睡得像小豬一樣沉。
一定是戩已經不再生他的氣了——雖然之前戩為什麼生氣他也並不知道,但數年來一直對他冷若冰霜的主人肯來看他,畢竟是一個好兆頭。
「哈哈哈哈……」越想越開心,儘管心知再笑下去,嘴巴就要裂到耳朵後面去了,嘯天還是一陣接一陣地發出讓旁人莫名其妙的傻笑。
***
位於崑崙瑤台的瑤池,立台九層,弱水九重,乃是王母的私家花園,其間內有奇花異草,外有靈禽天獸,池外不遠便是終年綠葉滿株的蟠桃園,今年適逢九十年一熟的桃樹結出累累碩果,心情大悅的王母便藉機辦了一場更勝往年的蟠桃盛宴。
在泉水般錚琮的琴聲中,各路踏瑞雲而來的菩薩羅漢,玄靈神仙紛紛在瑤池之畔坐定,一邊品嘗著各種玉液瓊漿,珍饈百味,一邊興緻勃勃地欣賞池中嫦娥仙子那翩躚的舞姿。
「珠樓十二夜初長,秋恨應知怯晚妝。巫水有雲通楚佩,襄王無夢問天香。錦弦舊瑟調鸚鵡,蘭酒新壚憶鷯鶥。落月斜廊無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廂?」在以善歌而聞名的瓊華仙子聲動梁塵的吟唱中,身著華美翠綃舞衣的嫦娥正輕靈地表演著新創的「魚龍曼衍之舞」。
只見她的身姿時而迎風飄搖,矯若輕雲吐月,時而柳腰款擺,敏若流光弄影;真是千種的風情,萬般的嫵媚,衣袂翻飛之處,無不留下引人嘆為觀止的曼妙身影。
正舞到動情精彩之處,楊戩突然發現嫦娥有意無意地向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坐在楊戩左側的凈壇使者這時陶醉地嘆道:「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嫦娥仙子的舞技,真可算是仙界第一了。」楊戩聞言,但笑不語,一口飲盡杯中的美酒,思緒在一片觥籌交錯中,竟飛回那位於凡間的家中去了。
那條小笨狗酷愛食蟠桃,宴畢以後不妨想辦法給他帶幾個回去吧……楊戩啊楊戢,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怎麼能放任自己的心思停留在他身上呢……還是帶回去吧,不過不能自己出面,不然那傢伙就會得意忘形,得寸進尺了……
「真君,聽說您與嫦娥仙子素來交好,可否替我引見引見?」全然沒有發現他正在為了蟠桃而做著心理掙扎的凈壇使者索性把自己長長的鼻子湊到他面前,滿懷期盼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他,大有得不到答覆誓不罷休之勢。
楊哉有些噁心地看著他的豬頭,一面想著為什麼同樣的表情不同的人做差別可以大到如斯程度,一面苦笑道:「豬兄,你這又是何苦?嫦娥仙子雖然才貌雙全,但與你並無相契之情,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天涯何處無芳草,豬兄又何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長情若此呢?」
「可是……」凈壇使者耷拉下大耳朵,「這些年來我雖遊歷四方,享盡供奉,卻總感到孤枕難眠,殊不寂寞。真君你英俊瀟洒,又長居於人傑地靈的天府之國,身邊不乏紅顏知己,一定體會不到我的苦楚。」
「豬兄,自古仙凡有別,你難道認為我會性好漁色到對凡間女子出手的地步嗎?」一言觸到了楊戩的痛處,他不由放下酒杯,聲色俱厲地喝問。萬幸宴會中仙聲嘈雜,沒有別的仙人注意到他們這一隅。
凈壇使者暗暗吐吐舌頭,忙道:「不敢不敢,在下失禮了!」他暗叫一聲好險,不由罵自己竟然忘了,這二郎神乃是將與凡間男子相戀的親生妹妹壓在華山底下的主啊,自己還在他面前說出紅顏知己之類的傻話,簡直就是捋虎鬚嘛。
話說回來,自從沉香劈山救母,也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聽說他們兄妹間的糾葛早已冰釋,為何二郎神還是一副動不動就把仙凡有別掛在嘴邊的冷酷模樣呢?真是冥頑不靈的傢伙……他在心裡不停地腹誹。
不久蟠桃筵罷,諸仙紛紛散去,楊戩也正欲抽身,忽見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走到他面前,這少女正是嫦娥座下的小玉兔。
「真君,我家仙子請您移駕前往蟾宮一趟,不知可否方便?」
「有事嗎?」楊戩沒想到嫦娥竟會主動約見自己,心中可謂吃了一驚。算來他與嫦娥已有數十載不曾單獨見面,自從某一年的蟠桃宴中,他以拒絕她敬酒的方式間接拒絕了嫦娥的求愛以來,即使偶爾前來天庭復命時與她相遇,她也只是冷冷一福,從未有更多言語。
「並無甚事,只是想與故人敘敘舊而已。昔年真君相送的蘭花,如今已在月殿內發出兩百餘株,株株清麗無雙,難道真君不想去看看嗎?」玉兔見他似乎並不是很想去,於是更加熱心地遊說道。
楊戩略想了想,還是決定與她一同前往廣寒宮,於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厚顏叨擾了。」當然,他並不是對那勞什子的蘭花有興趣,而是覺得如果嫦娥有重修舊好的打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拒絕。
然而,他的動機是別人無法想象到的:若此去能與嫦娥再續前緣,甚至成就百年鸞鳳,那麼就一定可以忘掉那條笨狗,過上正常的神仙日子了吧?楊戩如此自我欺騙著。
***
流光易過,日月如梭,不覺已至盛夏。
轉眼之間,夏日的炎熱早已滲透進了灌江口的每一個角落,空氣變得又黏又濕,讓人的心情也隨之浮躁不已。
嘯天一如既往的整日百無聊賴,但是見不到楊戩,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他時常想找人打聽楊戩何時回來,卻又不知該問誰,鷹揚見他成天愁眉苦臉,長嗟短嘆,於是問他怎麼了,但嘯天又不好意思說與他知道,只得找些蹩腳的理由敷衍過去。
話說這日,他又坐在荷塘里,懷抱一個裝滿香噴噴鹵排骨的紫紅漆盒,大口大口地啃著骨頭上的肉。
吃東西的時候就可以暫時把楊戩拋在腦後,所以這段日子,他一得空就開始吃東西,啃光了數量驚人的排骨,體重也直線上升。
抬頭望向天空,一片湛藍中有幾縷雲片快速地流動著,只不知此刻的楊戩究竟在哪重白雲之上?好想去天庭找他,可是他曾下過令,不許自己離開灌口半步……荷塘旁的垂柳上,鳴蟬不斷地發出「知了——」的叫聲,摧殘他的耳朵,他轉頭茫然望向柳樹,喃喃道:「知了知了,你到底知道什麼啊……」
突然,一片金色的雲朵忽悠悠地飄落在荷塘之上,一個小小的人影輕輕一縱,便從雲上跳到嘴巴鼓鼓的嘯天面前。
「喂,我說嘯天犬,你怎麼還是這麼貪吃啊,難道當年受的教訓還不夠嗎?」一隻大小介於少年和成年之間的手伸過來,從他的漆盒裡拈出一塊排骨丟進自己的嘴裡。
「你……你來幹什麼?!」雖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嘯天還是驚慌地看著眼前這個曾讓自己差點兒死掉的冤家,藏在長發後面的眼睛忍不住四處張望,希望可以找到援兵——如果不是跟在楊戩身邊的時候,他的膽子其實非常小,是欺軟怕硬,狗仗人勢的典型。
沉香不拿正眼看他,自顧自地向山下走去,一邊道:「你管我來幹什麼,舅舅曾經允諾過,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來灌口玩兒,你這個寵物管得著嗎?」嘯天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只得牢牢地跟在他身後,道:「真君去赴蟠桃宴,尚未回來。」
沉香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
「你以為舅舅此刻還在王母娘娘那裡嗎?」他丟給嘯天一個「你呀真是笨蛋」的嘲弄表情,「舅舅現在廣寒宮呢。恭喜你啊嘯天犬,大概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有一位號稱天界第一美女的女主人了。」
「咚——」
紫紅木製的漆盒掉到了地上,雖然裡面的排骨已經被吃得所剩無幾,盒底的滷汁卻四散開來,濺了沉香一腳。
「你這條死狗!」沉香不由破口大罵,「這雙凌雲屐是母親送給我的,乃是用昆崙山的金梔木與北海的鮫絲製成,我才穿過兩次,你居然……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任他大喊大叫,不知何故將漆盒掉到了地上的嘯天卻低垂著頭,兩手還保持著捧住漆盒的姿勢,一動不動,全無反應。
久久聽不到道歉,沉香氣得提著臟鞋走到他面前,伸手使勁拉他過長的頭髮,想喚回他的注意力,然而這一拉,卻讓沉香也呆掉了。
「不會吧……」
披散在臉上的頭髮被撥開,嘯天那張出奇漂亮的容顏第一次展露在了沉香面前,雖然此刻美顏上的表情亦是出奇的獃滯,嘴角更是殘留著褐色的滷汁痕迹,卻絲毫無損於他的絕世姿容。
做夢也未曾想到一直被自己欺負嘲笑的狗狗修成人形竟是如此驚艷,沉香一時竟忘了說話,只是痴痴地盯著他看。
突然,一旁黑影一閃,鷹揚出現在他們面前。
沉香立即回神,大罵鷹揚道:「你這隻笨雕跑來做什麼?沒看見小爺我正在和嘯天商量要緊事嗎?」
雖然大大不以為然地在心裡想著「你會有什麼要緊事」,但本著過門便是客的原則,鷹揚還是畢恭畢敬地回道:「小爺,真君臨走前曾吩咐在下,不可讓嘯天與外人說話,還請小爺不要讓在下為難。」
「我是外人嗎?我是你家主人的親外甥,也算是你們的半個主人。」沉香頭一偏,才不吃他的這一套。
鷹揚只得閉嘴,不再同他胡攪蠻纏,他轉過頭,發現了嘯天的異狀,驚道:「嘯天,你怎麼了?」
「鷹揚……」嘯天終於稍稍回復神智,「真君要娶妻了。我……我……」他說不下去了,只得再度垂首,將一頭亂髮又耷拉下來。也因此才無人看到,他的眼淚已經簌簌地流下來……
***
清幽寧靜的廣寒宮,仙桂繁茂,間以修竹,本應是神仙修身養性的絕佳所在,卻因獨立於天空一角,而顯得冷清寂寥。
楊戩手擎玉杯,一口飲盡,侍立於一旁的玉兔立即重又殷勤地為他斟滿。他的面前,嫦娥正一邊唱著一首哀婉清越的歌,一邊輕盈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仙仙乎,何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其餞我於月宮乎!」這樣的歌詞,無疑正唱出了嫦娥的心聲。
一曲舞畢,楊戩放下酒杯,真心地鼓掌稱讚道:「觀仙子之舞,真好比飲醇酒佳釀,令我陶醉其中,難以自拔。」嫦娥聞言嫣然一笑,走近他身邊道:「真君過獎了。」她接過玉兔手裡的酒壺,毫不避嫌地坐在楊戩一旁。
嫦娥又道:「我這廣寒宮寂靜孤清,了無生氣,真君久居塵世,未諳此苦,大概有些不習慣吧?」楊戩道:「仙子這麼說,就是太見外了。」
嫦娥笑道:「多謝真君抬愛,既然你這麼說了,還請多待一些日子。來,妾身敬你一杯。」她為自己也倒上一杯酒,風情萬種地與楊戩碰杯,然後先干為盡。
楊戩也正要舉杯,忽覺腦後一涼,似有何物破空而來,他不急不徐地側身躲過,轉頭一看,原來是吳剛手執利斧,凶神惡煞地怒視著他。
「吳剛,你這是幹什麼?!」嫦娥嚇得扔掉酒杯,驚聲尖叫。
吳剛向楊戩罵道:「你這當年早已自動退出的傢伙,如今又厚著臉皮來月亮上作甚?莫以為你是玉帝的外甥就了不起,我吳剛可不怕你。看斧!」言畢他又揮動大斧向楊戩劈來。
楊戩遊刃有餘地輕輕一晃,便閃到一丈開外,只聽哐鐺之聲連連,他方才所坐的几案被吳剛劈作兩半,案上的杯盤紛紛掉落在地,跌得粉碎。
「啊呀——」與此同時,嫦娥與玉兔再次發出穿透雲霄的尖叫。但吳剛對她們的聲音恍若未聞,繼續掄斧撲向楊戢。
「定!」
見他完全不知道死心,楊戩忍無可忍,只好長袖一卷,使出定身法,只見一道藍光閃過,吳剛維持著高舉武器之姿僵立於楊戩面前,動彈不得。他身體雖不能動,嘴裡卻半點不饒人,大罵道:「楊戩,你這負心漢,我絕不許你再讓阿娥傷心!知趣的就趕快給老子滾回灌口!」楊戩長袖又是一揮,索性用封口咒將他的嘴也堵住。
「真君,他沒傷著你吧?」嫦蛾一頭撲進了楊戩的胸膛,柳眉緊蹙地問道。楊戩原本下意識地想將她推開,然而雙手伸到半途時卻又改變了主意,他強迫自己輕輕回擁住嫦娥,笑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吳剛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看到他二人這你儂我儂的親熱情狀,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少頃,楊戩放開嫦娥,說道:「我不想解開他的定身咒,以壞了我們的雅興,可否勞煩仙子另覓一處殿閣,讓我們繼續把酒言歡?」嫦娥立即故作嬌羞地答道:「我也正有此意……」
正當兩人要舉步飛走的時候,一開始還躲在嫦娥身後,後來不知藏去了何處的玉兔卻突然冒出來,跪在楊戩身前道:「真君,王母娘娘座下的相思仙子在宮外求見。」
楊戩聞言不由蹙起濃眉,問道:「她?她找我有何事?」
一聽到相思的名字,上次在後山看到的,她與嘯天嬉戲的情景便重又浮上眼前,令他心中升起一陣不快。
一旁的嫦娥道:「真君若是不想見她,妾身叫小玉回絕了她便是。」她的心裡也老大不痛快,暗道良辰美景如此難得,不知為何卻老是被些不相干的外人打擾,難道真是應了人間的那句俗語「好事多磨」嗎?
玉兔道:「相思與嘯天犬乃是兩小無猜的玩伴,求見真君,自然是為了與嘯天犬有關的事。」
嫦娥掩嘴而笑道:「如此說來,倒讓妾身想起嘯天犬那兇巴巴的樣子了。當年蟠桃宴上,他對著妾身大聲吠叫,就好象要撲上來將我撕成碎片一般,真是好不嚇人。」
楊戩沉吟片刻道:「也許她是奉舅母之命前來傳話也說不定,我還是出去見一見吧,有勞仙子先行前往別宮,容我去去就來。」言畢他長袖一揮,身形便已自嫦娥眼前移動到了廣寒宮的宮門外。
相思見他出現了,趕緊上前施禮道:「相思見過真君。」楊戩不耐煩地問道:「不必多禮,你找本座有什麼事?」
相思道:「相思想去灌江口探望嘯天,懇請真君恩准。」楊戩雖也想到這小仙女特意前來求見自己定是與嘯天有關,但聽她如此直接,絲毫不知羞恥,心裡還是更加不快,問道:「你想去探望嘯天?為什麼?舅母她知道此事嗎?」
聽楊戩這麼一問,兩朵紅雲立即浮上相思的臉頰,她吞吞吐吐地答道:「不……不敢有瞞真君,相思此次探望嘯天,便是奉了娘娘的懿旨,與他商討……商討婚期的。」
楊戩聽到此言,忍不住全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婚期」二字,就如同雷公電母當頭打下霹靂,劈得他眼冒金星,險些站立不穩。若不是他早已練就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容,臉上表情一向木然,只怕連相思都會看出他的異狀了。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道:「既是舅母的懿旨,你便自去吧。但恕我直言,嘯天他恐怕連何為姻緣婚嫁都不甚了了,你不介意嗎?」相思搖搖頭,微笑道:「我與嘯天青梅竹馬,當初隨他一同修鍊,忍受種種劫難,為的便是天上人間,能與他永世相伴,至於其它的種種,都是不足掛心的小事。」她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不由低下頭去,那張在仙界本屬平凡的面孔,也因小女兒狀的嬌羞而增添了幾分明艷,楊戩看在眼裡,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煩躁與……妒嫉。
是的,他這威風八面顯聖二郎真君,正因這個微不足道的王母婢女而爐火中燒,而且還發作不得,只能強自壓抑,無奈之下,他只得對相思點點頭,算是默許。
得到了他的首肯,相思興高采烈地告辭而去,楊戩獨自在空空如也的原地站了半晌,最後幾乎是依靠本能才走回到廣寒宮中。
嘯天……那隻什麼都不懂的笨狗居然也要學人家娶妻?真是笑話,他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可是……相思是奉了王母的懿旨,何況,這不正是讓自己此心斷念,不再被那隻死狗攪得心神不寧的最好機會嗎?
「真君,您可回來了,妾身獨自在這偏殿坐著,真是好不寂寞,只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像是已有數年未見到你了似的。」他剛一走進偏殿,嫦娥便迎上來,然後有意無意地將蓮藕般的玉臂纏繞上他的,嬌聲訴說著會讓一般男子酥掉的話。
楊戢勉強給了她一個笑容,元神卻彷彿已經抽身遠離,躲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似的。那個相思會不會也像這樣挽住嘯天的手臂?會不會也為嘯天倒好一杯美酒,送到他的唇邊看他喝下?會不會也主動地親吻上嘯天的面頰?
想著想著,他突然覺得胸中像要炸開了似的,已經變得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看著半躺在自己懷中,號稱仙界第一美女的嫦娥,楊戩輕輕嘆一口氣,按住她正要向自己敬酒的纖纖玉手,說道:「仙子,算了吧,我們何必再自欺欺人下去呢?」
嫦娥的身子頓時一僵,抬起頭來強笑道:「真君何出此言?」
楊戩注視著強自鎮定的她,目光如炬,像是要看進她的心裡去一般,良久方道:「得蒙仙子垂青,本是楊戩的福氣,但影子終究是影子,你就算能借著與我親近追憶與那人共度的時光,又能持續到幾時呢?天長日久,不過是愈加痛苦罷了。」
嫦娥聞言渾身一震,她沒想到,原來楊戩早已洞悉自己內心的秘密,一時呆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忽又怔怔落下淚來,輕聲道:「這麼說,當年真君您拒絕我的情義,便是因為已經知道……」楊戩默然不語,他會拒絕,自然還有另外一重緣由,不過現在,並無在嫦娥面前闡明的必要。
嫦娥又道:「你與他……真的長得好象,一樣的英俊,一樣的威武,我第一次在蟠桃宴上看到你時,還以為……是陛下開恩,准他重返天庭了。呵,我曾經偷偷到乾坤鏡處窺看過他的情形,雖然歷經輪迴,但他每一世都過得十分快樂,只是……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她伸手拭乾自己的淚水,怯怯地問楊戩道:「妾身……可否摸一下真君的臉?」
楊戩緩緩點一下頭,不由覺得此刻真情流露的嫦娥比平日故作淑女時可愛多了。
嫦娥於是伸出手,在他的眉眼鼻唇間慢慢遊走,雙眼也痴痴地盯著他的面龐,泫然喚道:「羿,羿……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以為紅顏彈指老是世上最可怕的事,現在才知道……可惜,已經太遲了……」現在的嫦娥哪裡是那個在瑤池上神采飛揚,端莊雋雅的仙子,她早己變回那個錯過了愛情,只能為碧海青天夜夜心黯然神傷的凡俗女子模樣。
追求長生不老的世人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當時光的流逝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無論之於生命還是愛情都是最殘酷的懲罰。
待她摸得夠了,楊戩才拉下她的手,說道:「我在廣寒官也叨擾多日了,多謝仙子連日來的厚款,楊戩就此別過,還望仙子珍重,後會有期。」他的心裡著實同情嫦娥,由同情又想到了自己,不由在心裡暗自嗟笑,下界有句俗語叫作「快活似神仙」,可誰又知曉,其實神仙心裡也在無法傾訴的傷心失意呢?但他無暇將多餘的心思用來多愁善感,只恨不得背生雙翅,路作半程,快些回到灌口,去阻止那兩條小狗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