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克萊爾的示意下,那個報務員走進屋內。
「宋,這位是陸文灝少校。」他指了指報務員。
「這位是宋劭延少校,我們的王牌飛行員。」他又向文灝介紹宋。
宋劭延迷惑不解地看著一身美式軍服的文灝,好半天也說不出話,待他理清了眼前的事實,不由大叫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我沒記錯,陸先生應該是陸軍!」
「原來你們認識。」克萊爾笑一笑,「對。陸少校曾經從事過戰地情報傳輸工作,所以他對遠距離的無線通訊十分精通,同時,陸少校之前也接受過三個月的跳傘培訓。」
這樣的情景,是宋劭延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
他看看克萊爾,又看看陸文灝,過了半晌,才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陸少校,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他咬牙切齒地說。
而文灝卻別過頭去,裝作和他不熟的樣子。
***
「你不是退役了嗎?」夜裡,回到家中,宋劭延又急又氣地質問文灝。
「我已經說服了母親,重新參軍服役了。」文灝故意曲解他的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你怎麼能夠來做報務員!」
「報務員的工作,即使有一隻殘廢的手也可以勝任。」文灝繼續曲解。
「你知不知道這趟飛行有多危險?」宋劭延氣急敗壞。
「知道。這就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飛的原因。」文灝浯氣平靜地說,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我不想與你機場一別,就成為永別。」
「你……」宋劭延無話可說。
他看著一臉淡然的文灝,忍不住用雙手捧起他的面頰,輕輕摩挲,「文灝,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多麼愛你?」
「……知道。」因為他的情意,也絕不會比他淡薄。
自從去年底宋劭延走後。他常常獨自坐在房間里發獃。有時想著想著,會突然間悲從中來,彷彿有一股真的就要生離死別的預感襲上心頭,猶如萬箭鑽心,讓他疼痛起來,害怕起來。那些一直隱藏不敢流露的恐懼像滿溢了似的,在心臟中四處撞動卻找不到出路。
最後,他想通了,只有和宋劭延在一起,生,一起生,死,亦一起死,才能平復他即將崩潰的心。
至於身後事,他早已拜託了老好李雲彤;而他的母親,也用沉默表達了對他的行動的支持。
和陸文灝相處了這麼久,宋劭延自問對他是早已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他也知道,文灝平時雖然並不算固執,但骨子裡卻有一種川人的「霸蠻」之氣,一旦真的決定了做什麼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可即使知道,他還是忍不住繼續勸道:「也許我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啊……」
文灝笑一笑:「有時候,活著的理由比活著更重要。長官不是常常教育我們說,要共赴國難嗎?如果沒有了這個共字,咱們的抗日大業又怎麼能有勝利的一天?」
「少拿這些虛無的大道理來嚇我。」宋劭延哭笑不得,只好狠狠地揉搓他的頭髮,「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地懲罰你這個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張的傢伙!」
文灝任由他蹂躪自己的短髮,並不反抗,反而低下頭暗暗偷笑,只要宋劭延不再反對,就是被「懲罰」一下。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由於駝峰航線的啟動已是刻不容緩,政府當晚就拍板通過了。於是經過一夜的休息,第二天一早,他們一行就坐上了前往雲南的長途汽車。
文灝除了當年行軍外,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長途顛簸。尤其是經過滇黔路上那著名的二十四拐時,更是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宋劭延也並不比他輕鬆。因為從前都是乘飛機從昆明的巫家壩直接飛到重慶的白市驛機場,而這次坐車,全是因為燃油緊缺。
沿途有稀疏的美國軍人正在勘測地貌,他們是一八八0工兵營的公路工程兵,正準備給二十四拐徹上堅固的擋牆。有好些貴州山區的老百姓,都自發無償地跑來幫助他們。
汽車正緩慢地行駛著,天空突然間傳來飛機的轟鳴聲。
「唉呀,日本人又來炸公路了!」司機急忙棄車逃跑,帶領文灝他們躲進了路旁的防空洞。路上的老百姓,也被士兵組織著向洞穴跑來。
這裡是滇黔之咽喉,也是昆明的物資運送重慶乃至前線的必經之路,遭轟炸純屬家常便飯,所以連汽車司機的反應都練就得出奇的快。
剛剛跑到洞口,一聲巨響便鋪天蓋地地襲來,無數的塵土被炸得滿天亂飛,防空洞的洞口被炸塌了。
「快,大家快躲到深處去。」宋劭延拉著文灝朝里走。
這時文灝忽聽身後有人用英語驚呼:「小孩,你怎麼拉著一隻手在跑?」
然後只聽一個小男孩發出一聲凄慘的尖叫,文灝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那個小男孩暈死在地上的情景。
男孩的手裡還握著一隻大人的手臂,而手臂的主人,正在前方塌下的洞口處靜靜的躺著,除了這條手臂,他的頭也已經不知所終了。
文灝和宋劭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由於車子被炸毀,他們不得不步行一段路,才重新找到一輛車,繼續向西行去。
原本就不輕鬆的心情,在遭遇了半路上的變故后,已經連強顏歡笑都裝不出來了。
過了普安,地勢終於變得稍微平坦。只見一層層的梯田上,種滿了綠瑩瑩的麥苗,在每一行麥苗的間隙處,又整齊地栽著結出飽滿果實的胡豆。
還有的田裡,密密一大片全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就像金色的海洋。
白色的粉蝶成雙成對地在花海上翩翩起舞。
本來愁眉百結的文灝,看到這妙手天成的景象,也不禁含笑。他幾乎想上前去撲在花叢中,輕輕地問那些蝴蝶,你們為何這樣快活?你們的祖先是否真的是那天上人間有緣無份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還有幾個菜農,正在田間地頭穿梭忙祿,更有梳兩條牛角小辮的女孩子,手拿竹籃和鐮刀,在田埂上挖野蔥和薺菜。
「土地最珍貴。」宋劭延和他想得一樣,「人民是財富。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國家,自己不夠,就搶別人的。」
文灝捂住嘴,不讓自己哽咽出聲。作為一名軍人,這樣的多愁善感是不被允許的,然而此情此景,又有哪一個炎黃子孫不為之傷感?
宋劭延則握住他的另一隻手,緊緊的握住,也不管戒指突起的鑽石扎入自己的手心,扎得生痛……
什麼時候,愚蠢的人類才能明白,較之殺戮,寬恕才是更偉大的力量?
***
到了昆明,他們並沒有多作歇息,立即就投入試飛的準備當中。因為遠征軍已發布奉命撤退的消息,滇緬公路和中印鐵路南段全線失守,完全沒時間再拖延了。
經過布署,試飛定在五月一日,那天一早,文灝從美軍招待所的房間里走出來,只見微微晨光中的昆明碧空如洗,萬里無雲,實在是適合飛行的好天氣。走到大門處,只見宋劭延和米格已精神抖擻地坐在吉普車裡,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見他們這副輕鬆的樣子,原本還有些忐忑的文灝也跟著放鬆下來。
日出時分,巫家壩機場上空國旗飄展,就仿拂也在為他們餞行一般。
他們在晨光中,告別了送行的同僚,飛機很快就升空了。向下望去,昆明的市區越來越小,而美麗的滇池,就像鑲嵌在平原上的一大塊溫潤的翡翠。
文灝坐在駕駛艙的後排,俯瞰那漸漸縮小的大地,突然覺得有些似幻似真——此時此刻,自己竟然真的和宋劭延一起,以並肩作戰的戰友身份,飛翔在幾千英尺的天空……
一思及此,心情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與沉重。
「怕嗎?」宋劭延輕輕用國語問他。
文灞點點頭,「怕。」接著又搖搖頭,「我害怕的是離別,不是死亡。」
米格忍不住抗議:「你們不要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好不好?」現在已經算是進入了嚴肅的執行軍務的時間段中,所以他非常討厭這種像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覺,不過他要是知道了這兩人的關係,大概就是身在天空中,也會吃驚地跳起來吧?
在一萬英尺的高空,文灝和宋劭延咋咋舌,相視而笑。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邊的太陽越升越高,腳下的大地正慢慢蘇醒,險峻的橫斷山脈在前方浮現出她的猙獰面目,那連綿不斷的起伏群山,彷彿是大海里洶湧的波濤。
他們只覺得越來越冷,就像季節倒流,回到了嚴冬臘月一般,不可思議的是,刺目耀眼的陽光卻又十分強烈地射進駕駛艙。
幸好他們臨出發前作了充分的準備。三人都從座位下取出毯子掖在身上。
文灝向窗外望去,突然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感嘆:「好美!」這裡是世界上最孤寂荒涼的地區之一,然而這裡的景色竟那樣的美,美得令人屏神靜氣,而那在陽光照耀下光芒四射的冰峰,往往山上是冰海雪原,山下是
熱帶雨林,大片雪白中點綴著嬌嫩的翠綠;還有縱橫交錯的河流穿插其中,珍珠般閃光的湖泊散布其中;甚至還有飛流直瀉三千尺的瀑布以及萬鈞之勢落下陡峭的絕壁……
文灝看得呆了。
以至於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飛機還在不斷地向上爬升,直至進入濃積雲區。
文灝開始產生缺氧反應,視野漸漸模糊,窗戶上也開始掛滿冰花。
宋劭延試著向被冰覆蓋住的擋風玻璃上噴射酒精,但效果似乎不大。
「螺旋槳和發動機暫時還沒有凍上。」米格忙著檢查飛機的各個部件。
他們已經進入喜瑪拉雅——這藏語意為「神之禁區」的世界屋脊上空了。
溫度表顯示氣溫已經降到零下二十度,而且還在繼續下降,整個機艙就像是冰窖一般,而飛機仍然在雲層中穿行,緩慢地向上爬高。
「現在高度是多少,」米格不無擔心地問。
「三萬一千尺。」
「再升上去,只怕螺旋槳也會被凍住。」他的話音剛落,突突兩聲,螺旋槳已經開始結冰了。
可是下面是片高山峽谷,飛機又在濃濃的雲層中,不可能降低,只能繼續爬高。
「我必須讓飛機升到雲層頂部。想辦法讓加溫系統繼續工作。不然連艙內都會結滿冰花。」宋劭延命令道。
突然發動機傳來啪啪啪幾聲響,說明氣化器也結冰了。同時無線電羅盤的自動指示也已經失效,飛機陷入完全的盲目飛行狀態。
文灝咬一咬牙,打開艙蓋,伸出頭手將機外的環形天線調轉方向,以防凍結。只聽唬唬幾聲響,從天線上落下的冰碴被勁風吹打到他的臉上,像刀劃過一樣痛。
幸好有護目鏡和皮帽擋著,不然非受傷不可。
飛機像蝸牛一樣爬升到六千五百米,終於,一線陽光從雲層中透進來。
宋劭延再次啟動液壓泵增壓直至噴出酒精,文灝和米格則用手擦拭舷窗玻璃。望出去,可以看到發動機和機翼上的冰不多了,而且正在不斷融化中,應該不會再造成多大的危險。
三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累計飛行時間為多少?」宋劭延問米格。
「接近五個小時,我們已經飛行了七百五十英哩。」文灞突然說:「不好,信號顯示切拉齊地區正在狂降暴雨,同時伴有大風。」
「SHIT!」米格不由大罵,「地上那些傢伙都吃屎去了嗎?怎麼現在才通知?」
由於技術上的落後,那時的遠距離飛行都是依靠電波傳送的摩斯電碼。文灝的破譯速度已經是驚人的快,但就是這個時間差,讓他們險些冒失地撞進低空的雷電區。
「看來為了今後的飛行,除了導航站和機場,氣象台也是必不可少的地面設施。」宋劭延嘆口氣說。
他們很快就飛入了雨區。
上升和下降氣流交替的高空中,機身開始劇烈地顛簸,在時速高達一百五十公里的逆風中,他們的飛機無異於風中之燭,雨絲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機身,發出可怕的怦怦聲,駕駛艙里聽到的只有馬達的怪叫和狂風在雨中的怒吼。
「宋,你已經偏離航向了!」米格看著環形天線顯示的方位,叫道。
宋劭延大聲說:「在風雨中,無線電導航並不准確!」
「可是總比盲飛強!」
宋劭延緊抿著唇,不再發言。並不是心虛,而是目前的情況需要他全神貫注的應付。
文灝卻在後面支持他,「我相信宋的經驗。」
戰爭中,最重要的就是手錶定理,不論多麼驚險,也不應對領導者的行為提出疑議。米格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於是也閉上了嘴,不再爭辯。
飛機繼續與暴風雨進行著搏鬥。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米格發出一聲歡呼:「杜姆杜摩!前面是杜姆杜摩導航台。」
的確,驟雨狂風中,杜姆杜摩導航台的訊號,清晰地傳來。
汀江機場,已遙遙在望。
他們居然真的做到了!成功地飛越了死亡禁區!它並不是一次單純的成功飛行而已,而是意味著中國的抗戰生命線的延續啊,所以怎不教人欣喜若狂?
相對於米格形於外的狂喜,宋劭延要平靜得多。他只是悄悄把手伸到后而,與文灝握在了一起。
當天晚上,「順利」完成試飛任務的他們就在汀江機場里休息,大雨終於停了,但是濃雲還沒有完全散去。
文灝漫無目的地走到窗前,想看一看這個陌生地方的夜景,然而他失望了,這裡不是山城重慶,所以站在一個不太高的地方,是看不到什麼的。但是如果側耳細聽,卻可以聽見夜晚的柔風在樹木上飄過的呼吸聲。和鄰居傳來的西洋音樂。文灝也曾經聽過,那是原籍德國的電影明星瑪琳黛德麗在前線犒勞美國大兵時唱紅的《莉莉瑪蓮》。
這些美國人啊……全都對金髮豐滿的尤物深深著迷……也不知宋劭延是用什麼心情去看待那些美艷女郎的?不過那人只怕對梅程尚苟這樣的美男還更有興趣吧?
「笑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在想我?」一雙手臂突然自后而前環住了他的腰,不用說,當然是屬於剛洗完澡的宋劭延。
文灝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想著想著,已經不自覺地微笑出來。
「是呀,我正在想你。」他大方地承認,雖然此想與彼想有些出入。
「回去的時候,也能這樣有驚無險就好了。」
「恐怕更難吧?一旦載滿物資,就更不能高飛了。」
「沒問題的。只要不遇上日本人,憑這次飛行採集到的資料,我有信心可以飛回中國。你也要對自己的『老公』擁有信心才行啊。」
「老公?」文灝額頭的青筋一下就冒了出來。
「看在我今天很辛苦的份兒上,就不要再和我在這一兩個字上面做計較了吧。」宋劭延油滑地說道,成功地讓他閉上了嘴。
宋劭延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靜靜地觀望窗外那一片荒蕪的黑暗。
漸漸呼吸都變成一致了,幾分默契,幾分哀愁,更多的卻是歡喜。文灝突然明白了人世間最簡單的道理:即使紅塵中有再多的痛苦和不幸,但還好,他們有愛。
***
兩天後,汀江機場的上空終於恢復了一碧如洗的狀態,宋劭延等行三人登上裝滿兩噸貨物的飛機,踏上回程之路。
有了前天的經驗,雖然在飛行中仍然遭遇了這樣那樣的困難,但飛機終於平安地飛過了最困難的一段航程。
最重要的是,他們為日後的駝峰航線的飛行提供了大量可靠的經驗和資料。
「我們已經進入雲南境內了。」宋劭廷掩飾不住興奮地說。
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驚險飛行后,在橫斷山脈間咆哮奔騰的怒江,此刻正在他們腳下。想著不久就能踏上屬於自己國家的土地,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松馳下來。
然而又過了一會兒,「米格,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宋劭延突然說。
「哪裡不對勁呢?」
「說不上來。是一種直覺。」一個主駕駛說出這樣的話,絕對不能忽視,很多時候,就是這種不可捉摸的第六感才可以挽救很多人的命。
米格沒有再說話,而是開始環顧四周,很快,他驚叫起來:「宋,後面有日本飛機!」
「機型?數量?」
米格取出望遠鏡,「零式戰鬥機……兩架。」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
他們現在駕駛的是沒有自衛能力的運輸機啊!
文灝向後而看去,果然,後方有兩個越來越清晰的小黑點。
飛機越來越近,可就在這時,兩個黑點中的一個,卻突然凝滯了身形,接著,它砰地一聲,在空中自爆了!
沒想到宋劭延曾經的預言,竟在今天成為現實。
它的同伴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而放慢了追趕的速度,但它很快又回過神來,就像一頭殺紅了眼的野獸,怒吼著向這架毫無還手之力的c—47衝來。
宋劭延沒有遲疑,立即強近迫笨拙的飛機轉身,開足馬力,向南飛去。
「宋你幹什麼?前面是橫斷山區最險要的一段!」米格在驚呼。
「我就是賭他不熟悉這裡的地形!」說話間,那架零式戰鬥機已經漸漸迫近。隨著掃射的聲音,它噴出一串火舌,彈藥像雨點般傾瀉出來,c—47近二十米長的龐大機身上,頓時留下一排彈孔。
還好為了更好的承重,它的底部加有一層鋼板,所以只受了皮肉傷。
前方出現兩座直插雲霄的高山,要抬高機身飛越峰頂已是不可能,宋劭延狠拉控制桿,讓飛機做了一個垂直側滑,以九十度側身的方式勉強穿過了兩峰之間的谷地,然後一個下滑倒轉,同時立即拉動操縱桿,將機頭向上垂直拉起……
對於巨大的運輸機來說吃力的動作,機動靈活的戰機卻能輕鬆完成。那零式亳不猶豫地緊迫不舍,輕快地飛行過兩峰之間。
BAGA,想和我在山間兜圈子,不是自尋死路嗎?那個日本飛機員發出得意的獰笑。他緊緊地咬住目標,正準備繼續猛烈地開火……
但是他的得意並沒能持續下去。前方,又一座巍峨的高山像擎天一柱般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他還來不及操縱飛機做出任何動作,就已經硬生生地與山峰相撞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那架零式四分五裂的屍體凄厲地墜人云霧繚繞的無底山谷。
「他撞在山上了!」米格高興地揮舞起雙手。
他們的飛機可是以幾乎貼著山尖的危險距離飛過來的。
宋劭延卻發出苫笑:「我看,我們要作好迫降的準備了。」C-47的尾部,正冒出滾滾黑煙——剛才還是與山頂的石頭撞到了。
宋劭延試著將機頭調整回原來的一百零六度,但是不行,尾部的走向控制器已經撞壞,做什麼都是徒勞。
腳下是一片山重水複,找不到可以著陸的地方。
飛機已經開始進入死螺旋狀態。
「大家做好跳傘準備,」宋劭延好不容易才稍微抬高了一點機頭,讓飛機以慢橫滾的姿勢向前滑行,目的是為了讓飛機飛過怒江,但是他們卻不得不就在這裡跳傘。
根據他們在印度聽到的消息,怒江以西兩日前剛剛淪為敵占區,所以一定要儘力避免降落在西岸,成為敵人的搜索目標。
「文灝……」把降落傘背好,宋劭延不放心地看向文灝。
「你什麼都不要說。」文灝給他一個包含千言萬語的微笑。
宋劭延點點頭,用力扣開艙門,一陣勁風立即怒號著撲面而來。
「跳!」他用自己最大的聲音大吼一聲。
三人接連從飛機上一躍而下。那架失去控制的C-47,在空中旋轉著俯衝向大地。
文灝在風中拉開降落傘,風速太快,技術只能算半調子的文灝無法控制方向。最後,他被風吹到了一片森林的上空,然後一棵參天大樹勾住了他身後的繩索,把他吊在離地數米的半空。
他咬一咬牙,從懷中摸出小刀,割斷繩索,掉到地面上。
右腳踝在著地的那一剎那傳來鑽心的疼痛,他伸手按一按,糟糕,大概骨折了。
這裡是哪裡?文灝抬起頭,只看得見層層疊疊的樹枝和樹葉,濃密得遮天蓋日。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扶著大樹站起來,勉強判斷出東南西北的方位而已。
不過萬幸是掉落在偏僻的森林裡,暫時沒有被日軍發現的危險,像他們這樣身份的人,一旦被日軍發現,為了防止遭受到嚴刑逼供,必須得在被活捉之前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文灝……文灝……」隱隱約約地,他聽到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喂……宋劭延嗎……你在哪裡………」他奮力地拖著受傷的腿,奮力分開腳下礙事的灌木,向聲音的來源走去。
或許是神靈的指引吧,他沒用多久就看到了正向他這邊飛奔而來的宋劭延。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還好你沒事。「宋劭延狠狠地在文瀨的唇上親一口。
「米格呢?」
「那小子運氣好,落在對岸。這樣也好,至少我們採集的資料,不至於送不回去。」他輕描淡寫地說。
文灝卻恍然大悟,「你……你是看到我飄到這邊來才跟著降落在西岸的對不對?你明知這邊有危險!」
「和危險相比,當然還是你比較重要。」
「對不起,我拖累了你。」文灝慚愧地說。此時他不禁自責起來,第一次覺得也許自己不要逞強來做這個報務員還比較好。」
宋劭延沒好氣地說:「你再說一句試試,當心我現在就親你哦!」
這真是有夠奇妙的威脅。文灝長長地吼口氣,也不好再說什麼。
反正,他們兩人都是那麼傻。
「先別說這些了,先想辦法走出這片森林才最重要。」宋劭延從懷裡摸出指南針,「我想我們現在距離怒江應該不遠,向南走看看吧。」
「好。」文灝這樣回答,卻站立於原地不動。
宋劭延終於發現異常。
「你怎麼不早說!」他又氣又急,趕緊讓文灝坐下,脫下他的鞋子察看傷勢。
下半截小腿軟綿綿地耷拉著,了無生氣。
瞪著他的腿,一直都很鎮定的宋劭延一下呆了。
「找兩根木棍做夾扳,再包紮一下,我應該還能繼續走。」文灝安慰他,「這點傷算什麼,當年在台兒庄,肚子上被鬼子刺了條大口子,還不是用皮帶一勒,就繼續上。」
宋劭延這才手忙腳亂地從腰間抽出醫用紗布綁住傷口,那紗布像和他有仇似的,努力了幾次都無法扎出一個簡單的死結。
可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兩人把斷骨包紮完畢,才重新整裝出發,文灝痛得冷汗直冒,但至始至終沒吭一聲。
宋劭延扶住他說:「我們要想辦法過江才行。」不然隨時有被日本人發現的危險。
「據我所知,怒江上只有一座橋,那座橋在臘猛,而我們應該很快就可以走到臘猛。」他又看看文灝的腿,「即使走慢點兒,問題應該也不大。」他把文灝的一半體重都放到自己身上。
湍急翻滾的怒江將高黎貢山劈成東西兩半,這裡山高谷深,與磅礴但溫柔的長江迥異,那白浪掀天的江面上,是絕對沒有渡船存在的。
「要想從西南蠶食中國,怒江是日軍必須逾越的一個障礙。」行走在綿延險峻的高山和大江之間,宋劭延有感而發。
正所謂「國破幸有山河在」,這祟山峻岭,湍急河流築就的銅牆鐵壁,正是日本無法繼續向東進攻的最大原因,在數次強渡未遂后,他們與國軍在怒江的兩岸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文灝點點頭,「總之得顯灰到老鄉換身衣服才行。」很快走出森林,頂著漸漸西斜的日頭,他們終於走到了臘赫鎮上。走出這個鎮子,再前行幾百米就是那座名叫惠通橋的鐵架梁石橋,如今,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形勢下,這座普通的大橋也成為了一劍封喉的鎖鑰之地。
臘猛鎮上一片荒涼,鎮口有一張日本人貼出的告示,寫著「日中友好,共存共榮」之類的鬼話,沿街是很多竹樓和磚房,但是已經十室九空,毫無人煙出沒。
文灝他們只得強行撬開一處民宅,從屋子裡搜出兩身棉布衣服換上。
「劭延,我覺得這鎮上有問題。」文灝換好衣服,又拔下指環,不舍地用繩子穿好,掛在脖子上。
「你是覺得這個鎮子太死氣沉沉了對不對。」宋劭延把他那把美國產的點九手槍綁在腰帶上。
「對。即使鎮民被日軍殺的殺,逃的逃,可是,日本鬼子呢?他們不可能不派軍駐守在這裡啊。」
宋劭延也想不透答案,他只得拍拍文灝的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出了臘猛鎮,入目是大片的農田和果園,一條足以行駛汽車的大路穿過其間。異常的是,田間自然是沒有人的,連路上也見不到半個人影,不知為什麼,彷彿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潛伏在看似平靜的空氣之中。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他們終於聽到了怒江那熟悉的吼聲。
人煙也漸漸多起來。
大道上,手挽竹籃的婦女,肩扛鋤頭的農民,甚至趕著馬車的車夫……各式各樣的淪陷區難民排成了長長的隊伍,正等著過橋。
河岸上,有日本人的營房和工事。文淵與宋劭延相視一眼,心裡都在想著,難道這就是鎮上沒有士兵的原因嗎?太不合常理了。那股不安的感覺,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為濃厚了。
隊伍移動的速度十分緩慢,原來中國軍隊在橋的那頭設置了關卡,並在惠通橋下埋好了炸藥,如果日本人打算強奪,他們就會把橋炸掉,這是萬不得己的時候,死守住怒江沿線的唯一辦法。
最近這兩日,隔著怒江這道堪稱「天塹」的天然屏障,日本人也只得暫時按兵不動,另謀其他途徑。
文瀕和宋劭延排在隊伍的最後面,但是看著文灝越來越蒼白的臉,宋劭延一陣心急,不動聲色地扶著慢慢他向前擠去。
「劭延,你……幹什麼……」文灞低聲地阻止他。萬一引起騷動怎麼辦?
宋劭延卻並沒有停下來。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再往前一點,只是一點,他和文灝就可以……
那些排隊輪候的難民都以極其驚異的眼光望著在人群里鑽擠的他們,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聲阻止,
一個下肢受了傷的男青年,由另一個男青年半扶半抱著,焦急地想要通過惠通橋……
宋劭延將那些難民的沒有阻止,解釋為惻隱之心和同胞之愛。
他們不久就擠到了靠前的位置。
突然。
「別動,你動……我就開槍!」生硬的音調和語法,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人。
兩把日制三七手槍的槍口分別抵在他們兩人的腰間,保險是開著的,隨時都可能走火。
周用的難民看似沒有移動,實際上已經不著痕迹地將他們包圍在人群之中,包得密不透風,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拿著手槍的,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樣的人。那個妻……其實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
兇惡的眼神,熟練的持槍動作,刻意低著頭走路……
宋劭延轉動脖子。看清了自己的前後左右。村婦、農民、車夫……這些人是難民嗎?不不不,他們全是經過喬裝打扮的日本人。
臘猛鎮上的空曠,日軍的按兵不動,此時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不安的感覺了,就是孩子!
他也是經歷過流亡的人,按照以往的經驗,不論是哪個家庭,絕對會以自己的孩子為優先考量,大人走不了,也一定會讓孩子出去,可是現在這支看似逃亡的隊伍里,卻連一個小孩也沒有!
為什麼不早些想到呢?劭延暗罵自己一聲笨蛋。
「劭延……他們是想混到對岸去,然後前後夾擊。」文灝輕輕地說。他的體能雖然在逐漸流失,神智卻依然是清明的。
「我知道。」宋劭延低聲回答。他們正隨著這偽裝的人潮緩慢勻速地向前移動。
腰間的槍管抵壓得更用力了些,「你們。聲音,別發出來!」日本威脅者,聲音裡帶有殺氣。然而事實上,不到萬不得己。他是不可能開槍暴露目標的。
文灝抬起頭,視線與宋劭延相接,那一刻,他們彼此都通過眼神讀懂了對方想說的話。
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鬼子過橋嗎?
當然不能。
你怕嗎?
當然不。
我愛你。
我也是。
達成了最後的共識,宋劭延再次向文灝投以微笑,這一次,也許真的要攜手赴死了吧?他突然覺得一股雄渾的豪情從心中油然而生,自己彷彿又變成了昔日那個滿腔壯志,英勇無畏的熱血青年。
太陽懸挂在西方,溫暖而昏暗,在布滿陰霾和晦澀的天空下,在分佈著無數個恐怖漩渦的怒江上,他們的身邊,充斥著像從地獄爬到人間的魔鬼的腳步聲,和蓋過了腳步聲的,怒江之水的喧天咆哮。
他們已經踏上惠通橋,一輛原本打算過橋去臘猛又折回的汽車不知什麼原因停在那邊橋頭,使難民隊伍不得不變成狹長的形狀。
包圍圈不得不散開,向前後擴散。
然而腰后的槍口,卻一刻也不曾鬆懈地抵壓著。
突然,隊伍停下來了。因為那輛準備折回的大車與另一輛車發生碰撞,現在,蠻橫的車主正與守橋的士兵爭執著。
就是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能不能阻止日軍的詭計,全在此一搏,成功雖無把握,成仁卻有決心。
宋劭延偷偷地把右手伸向腰間,只有文灝看到了他的動作。他凝視著臉頰上帶了污痕和汗漬,卻依舊魅力如昔的戀人,微微地揚起了嘴角。那笑容。彷彿是感到了無限的滿足。
「啪!」從擁擠的難民中傳來一聲按理不可能有的聲音,槍聲。
就像在給對岸的官兵證明那第一聲絕不是錯覺似的,「啪!帕!」緊接著又是兩聲槍響。
表面平靜的長空被凄厲的聲音瞬間撕破假象,東岸,西岸,橋上,所有人都騷動起來。汽車喇叭也在這時惟恐天下不亂地狂鳴起來。
然後,兩個緊擁的人影猶如在秋風中飄過的落葉,從橋上直直地墜入江中。江面上濺起幾縷微不足道的水花,泛起幾縷淡而稀薄的血絲,很快,又恢復原貌。
***
對於大自然中一條洶湧澎湃的河流而言,兩個人掉進水裡和兩塊石頭掉進水裡並沒有任何區別,她依然不為所動地奔流著,流過中國,流過緬甸,最後流人印度洋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怒江正吞吐著蒼白的泡沫。還有許多嶙峋的黑色礁石,散布在江水中。那雷霆萬鉤的滾滾江水,彷彿萬匹駿馬在草原上飛賓士騁。唯有在深藍的天空下長嘯盤旋的蒼鷹,顯得那麼的寂寞而畏縮。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因為人們已經忙於戰鬥了。中國軍隊發現了異常,開始戒嚴,而喬裝成難民的日本士兵則以為中方已經洞察了他們的詭計,紛紛撕下偽裝,明目張胆地進攻。
混戰中,負責守橋的長官毅然按下引爆器。
雷鳴般的爆炸聲響起。惠通橋,這座怒江上唯的一大橋,轟然倒下。
或許,一切的一切都在崩塌中化為紛飛的碎片。中國人,日本人,生命,理想,聲音,足跡……
直到戰爭結束,日本人也最終沒能渡過怒江。
一九四四年以後,中國軍隊轉入戰略反攻的階段,經過騰衝、松山等抗戰史上著名的慘烈而悲壯的戰役,終於收復了怒江以西的大片失地。
或許,記憶會在漫長的歲月中被肢解成滄海桑田,漸漸褪色。
但那一段屬於兩個男人的不為人知的愛情,以及在最後時刻的抵抗和悲壯的絕決,卻在世事的變遷和歲月的流轉中,日日地回蕩,年年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