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微風把細碎的花瓣吹散,與草香交織成清新的芬芳,圍繞在過著平淡日子的兩人身旁。
望著在屋前空地的康嗣,以迅如流星、勁似飛雁的英姿舞動著手中的劍,芸兒不禁看得痴了。
她知道,她的男人是個不簡單的人。輪廓分明、相貌英挺的他,舉手投足和氣勢架式都與一般的莽夫截然不同,也和她所見過的大城鎮男人不太一樣--康嗣勝過他們幾千幾萬倍!
有時候,雖然他身處在這間破茅屋裡,她仍能感覺到他不凡的氣度,感覺他們就好像不同世界的人,怎麼樣都不會有交集。自從體認到這個事實后,她的心頭便常常掠上一陣莫名的悵惘……
這樣卓爾超群的男人,真的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嗎?
上次他在溪邊提及他自己的事情,還說這裡是鬼地方,這股不安便開始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她。
他說這些話代表什麼意思?他很想回家嗎?可是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她究竟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雖然她不清楚康嗣的來歷,也不知道他們未來會如何,但她知道自己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想跟他在一起!
她現在過得很快樂,很珍惜有他相伴的美好日子,她不想失去他!
練完劍回到屋子裡的康嗣,一進門便看見芸兒一副神遊太虛的模樣。「在想什麼想得這般入神?」她最近好像常常這樣失魂落魄的……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累。」她回過神來,連忙繼續包裹膝上一堆堆晒乾后的急性子。
「累了就多休息。」他丟下一句,便徑自坐下歇息。
芸兒好像感應到什麼,跟著他走到桌邊,強逼自己打起精神,微笑地問:「你今天早上拿回來的牛肉,你想吃紅燒還是烤的?」
有肉拌飯,真的能讓他的身體快些復元吧?看他身手靈活敏捷,氣色極好,相信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隨便妳。」康嗣微挑起眉,不甚在意地回答。「妳累了的話,不煮也行。」
「已經不累了,我馬上去準備晚飯!」
雖然他的表情看來淡漠,但芸兒知道他是關心自己的。為了讓他開心,她什麼事都願意做!
康嗣斂眼瞅著她的纖纖背影,陷入沉思。
四周除了山林小溪及綠草紅花外,再無他人。騎著揚風出來散心的康嗣翻身下馬,選擇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放任揚風在綠油油的草原上盡情吃草。
點點陽光從白雲間照射過來,使得天氣不致太過悶熱,輕柔的風迎面吹來,他不禁愜意地閉上眼睛,感受這舒爽宜人的微風。
今天一早,芸兒便跟隨村內的商隊到蘇州城,打算將她自製的染料及撿來的急性子全部賣出去。
康嗣也樂得清閑,便騎著揚風四處隨意逛逛。這種清閑的生活對為人臣子的他來說,原本是件不可能的事。但現在他如願以償了,卻反倒開始記掛京城朝中的繁雜事務。
如果不是為了在空氣清新、沒人打擾的寧靜地方調養內息,恢復功力,他也不會在這裡一待就是兩個多月。或許芸兒也是他逗留此地的其中一個因素,但他肯定那隻佔了極少部分。
他從來就不會為女人而停留,應該說,沒有女人可以留住他,所以芸兒已是一個例外!他不會容許更多無法預料的例外發生!
突然,耳力甚佳的康嗣聽見一陣幾不可聞的腳步聲,立刻警戒起來。
這裡住的都是一些純樸的農民,不可能會有這樣的輕功底子!假如不是剛巧路過此地的高手,就是沖著他來的了!
正當來者伸手要觸及康嗣時,他驀地睜開眼睛,一個掌風便朝來者打過去,然後騰身一躍,落在不遠處的樹榦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來者。
來人顯然詫異於康嗣突來的攻擊,但他並沒有被康嗣的掌風擊中,反而以同樣敏捷的動作,穩如泰山地立於溪中大石上。
「看來您安然無恙呢!貝勒爺。」
這熟悉的聲音,讓康嗣看清來人原來是遠薩,這才放心地縱身下來。
「遠薩,你怎麼會在這兒?」遠薩是克勤郡王濟傎的隨行下屬,幾乎不曾離開過主子身邊,現在為何突然出現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貝勒爺,屬下是奉郡王爺之命,特地下江南來尋找您的下落,今天終於找著您了!」遠薩走近康嗣,向他行禮。
「濟傎也來了?」
「屬下是一個人來的,郡王爺並沒有前來。」遠薩恭敬地答道。
遠薩見康嗣的氣色清朗,身手亦一如以往般地靈敏,暗暗鬆了口氣,也不枉他連日來四處奔波打探這失蹤貝勒爺的消息!
「濟傎找我?」他輕描淡寫地點頭。「也對,我沒進蘇州城審理案子,又突然消失兩個多月,他是該派人尋我。」看來他的確擱下正事太久了!
「貝勒爺,京中各位爺兒都為您擔憂不已,朝中更開始有人議論您的事,甚至連聖上都關注起您的行蹤。」豈料他竟躲在這個鄉下地方,還有閒情逸緻曬太陽、打瞌睡!
康嗣瞧見遠薩冷汗直冒,便沒好氣地笑。「看你這個樣子,我真要以為有天大的事非要我解決不可。」
聞言,遠薩馬上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給康嗣。「這是郡王爺要屬下交給您的密函,請貝勒爺過目。」
康嗣快速瀏覽過一遍,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兵部尚書竟被讒言誣衊擁兵自重,勾結軍官意圖謀反?荒謬!八王爺那幫人就這樣唯恐天下不亂嗎?」他怒氣沖沖地喝道。
兵部尚書為人正直,尤其注重其廉潔的名聲,對萬歲爺的忠誠更無庸置疑,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受千夫所指的蠢事?這分明就是無中生有,要讓兵部上下陣腳大亂,從而生事!
「貝勒爺,郡王爺吩咐屬下找到您后立刻帶您動身回京,儘快徹查此事!」遠薩克盡本分地催促。
康嗣愣住,心中驀地緊緊的!「那麼急?明天再上路不行嗎?」即使他沒打算帶芸兒走,但最少也要跟她交代一聲。
遠薩剛毅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是老實地表示自己的想法。「現在時間炯早,若能現在出發,今天入夜前便可離開蘇州縣府,早一步回到京城。」
康嗣在心裡大略盤算了會兒,在大局和她之間,他二話不說便選擇了前者。女人雖然可以帶來一時的歡愉,但比起國家大事,實在不足掛齒。
他真心這樣認為,但胸口為什麼仍舊鬱悶不已?這是怎麼回事?
「你在這兒等我,我準備一下,然後馬上跟你回京。」撂下這句話后,康嗣便策馬向前奔去。
「喳!」遠薩看著康嗣修長健壯的背影,總覺得他有些不一樣。貝勒爺向來洒脫,鮮少露出剛才那種迷惘猶豫的表情……
騎著揚風,康嗣回到與芸兒共住了兩個多月的破茅屋。他在門邊佇立,遲疑了一下,便推開門板進去。
進屋之後,發現芸兒還沒有回來,他說不出心頭湧上的是失望還是慶幸。
他沉默地觀望四周,有那麼一剎那,芸兒的嬌容忽然在他腦海中閃現。可是他十分清楚,自己只不過是太習慣有她陪伴而已,因此就算是他現在感到有些依依不捨,也不是件太奇怪的事。
接著他抽出白紙,連筆墨都不準備,直接咬破指尖,用他的鮮血寫上最後要對她說的話。寫完后,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塊晶瑩的碧玉,上面的蒼鹰鵰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出自富貴之家,還有五、六錠沉甸甸的金子,全都一起跟著白紙安置在她的床鋪上。
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但他肯定這對她日後的生活一定會有莫大的幫助。這塊上好的美玉及金子,已經夠讓她離開這個村落,在蘇州城內買棟能遮風擋雨的屋子,自力更生,不必再受人白眼欺負,三餐也不再只是豆腐青菜配饅頭!
這是他對她恩情的回報,也是對自己辜負她的補償。
康嗣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退出茅屋,躍上揚風的馬背,「駕」的一喝,便頭也不回地飛馳而去……
坐在同村樵夫的牛車上,芸兒一路上都是笑瞇瞇的,將自己賺來的碎銀,和從城中買回來的補藥帖子及男性衣料緊緊攬在懷裡,一刻也不願鬆手,彷佛那是多重要的寶貝似的。
雖然要康嗣獨自留在茅屋有些不太妥當,但三個月一次的市集是絕對不可以錯過,進城的車更不常有,她唯有先進城去,盡量在當天趕回來。
她聽藥鋪的老闆說,受傷的人要多喝一些能壯健身體的葯,才能完全復元。所以她立刻買了好幾帖回來給他;也買了幾塊看來不差的布匹,想趁閑時幫他做件新衣服。
不知道他看見這些東西,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她希望他會高興,只要他對自己微微一笑,她便心滿意足了!
「芸兒,妳家到了。」樵夫向她喊道。老實說,他並不討厭善良純真的芸兒,有時候甚至還挺可憐孤苦無依,又受眾人輕視的她,所以能夠幫得上忙的,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謝謝大叔!」芸兒朝?夫點頭道謝,便小心地下車。但一踏到地上,她的胸口卻驀地一陣心悸,似乎有什麼事發生!
樵夫見她身形有些搖晃,便關心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可能是坐得太久,腳有點麻,很快就好了!」芸兒露出一抹要對方安心的笑,便揮別樵夫,慢慢往茅屋走去。
奇怪,現在天色已開始黑了,屋內怎麼不點燈?她推門進去,發現裡頭漆黑一片。
「康嗣!」沒有人響應她。
他不在?但他從來沒有在這個時辰外出過啊!她想到剛才下車時那陣不好的預感,心裡驚疑不定,感到呼吸困難--
芸兒立即點燈,整個屋子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她發現床上竟然放著一堆金子和翠綠的玉佩。
她獃獃地望著那堆一般人夢寐以求的財寶,臉色卻漸漸蒼白,時間彷佛從這一刻停滯不前,連心跳都跟著停止了。
那是他的東西!她認出了他的玉佩,和被他喻為微不足道的金子!他為什麼把這樣貴重的東西隨便地放在她床上,她不是說過她不需要嗎?
芸兒無神的雙眼湧出淚水,似乎已經猜到原因。她緩慢地抽出壓在底下的信。那用血寫成的寥寥數字,就如一把利刀在她的心上劃出一道道傷痕,血淋淋地見證他的無情!
芸兒,珍重。
康嗣字
這晴天霹靂般的事實,讓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像個沒有生命的娃娃般地杲站床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孤單悲痛的情緒幾乎要將她的心給撕裂,她的眼眶不斷落下豆大的淚水,全身顫抖著,懷中原本緊緊抱著的東西,全都鬆手掉到地上……
康嗣竟然趁她進城的時候,連句道別的話都沒說就離開了?
他說會跟她一起生活,他承諾過的!可是就在自己把心全交給他后,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她好害怕、好害怕,不想過沒有他的生活,她不能失去他啊!
為什麼他要走?是她對他不夠好,抑或是他已經厭倦她了?
也許……也許他是因為急事才匆促離開;也許他的仇家找上門來,他不得不先躲起來,一時無法現身!他不會這樣棄她而去,她不相信他會如此狠心!
她第一次感到內心強烈的需求--她想見他,想問問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說不定他還沒走遠!芸兒甩了甩頭,做個深呼吸,急急忙忙地衝出屋外。
「康嗣!康嗣!你在哪裡?」一道道呼喊的聲音消散在荒地的狂風裡,她一邊跑、一邊不停的向天神爺爺祈禱。「天神爺爺,芸兒有勤奮工作,您一定會賜福給我的是不是?我求您不要帶走康嗣,不要讓他離開我好不好?」
就在她跑得氣喘吁吁、全身無力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她渾身濕透,腳步一個沒踏穩,便重重摔倒在泥濘不堪的地上。
芸兒忍不住嚎啕大哭,彷佛要將所有傷痛全都逼出體外,淚水混合著雨水刺痛了她的眼眶、濡濕了她的臉龐。
她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也知道康嗣已經到離這裡非常遙遠的地方去了,無論她再怎麼叫喚、尋找,他也不會回來!
初升的朝陽照亮了大地,卻無法驅走心靈深處的寒冷。
芸兒已經整整三日沒去花田上工,片刻不離地守在茅屋裡。
她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似的,什麼也無法思考,只知道自己不能錯過任何他可能回來的時機,她必須留在這裡!
白天的時候,她常常被遠遠經過的陣陣馬蹄聲驚擾,蹄聲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她心坎上,她總以為是康嗣回來了,一次又一次地衝出屋外,可是每一次卻都讓她失望了……
她也常常不小心又煮了兩人份的飯菜,還擺上兩套碗筷,但最終坐在桌前的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習慣了在他溫暖的懷裡入睡,如今她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獨自成眠。許多寂靜冷清的深夜裡,她反反覆覆地想著他的各種表情,孤單地擁著薄被流淚到天明。
這天早上,芸兒正在屋內裁剪布料,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便好奇地開門探頭觀望。
一向罕有訪客的茅屋前,竟然集合了十來個村民,其中包括德高望重的村長鄉紳、一些喜歡亂嚼舌根的姑嫂婆娘,及春花等人。
她詫異地看著他們走近,心想村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正要開口詢問,卻聽見有人對著老村長道:「李村長,真沒想到芸兒年紀輕輕,就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我們還以為她會記取她死去娘親的教訓,哪曉得她跟她娘親根本就是同一個德行,真是太讓我們失望了!」
眾人滿是鄙夷輕蔑的視線都集中在芸兒身上,她不安地揪緊了自己的裙襬。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芸兒膽怯地開口。
春花搶在眾人前頭,惡狠狠地罵道:「虧妳還敢問發生了什麼事?!妳窩藏野男人在自己屋內兩個多月,以為沒有人知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在幹些什麼好事嗎?真是不知廉恥!」
能夠一雪前恥,大肆抹黑芸兒和那個囂張傲慢的可惡男人,春花比誰都高興雀躍!不枉她一直留意他倆的生活,辛苦等到那男人離開這裡了,才帶著一伙人來教訓芸兒。
春花輕蔑的話讓芸兒的臉色登時刷白,但下一瞬間,她鼓起勇氣低喊:「他不是野男人,他是個好人!」她不要康嗣受人誣蠛!
「妳現在自身難保,還想維護那個男人?哼,他是會勾魂術,還是給了妳什麼好處?!」春花譏諷地說。
芸兒有口難辯,求助地看向在場熟識的幾個大叔大嬸,但他們卻像在看戲般地對她投以冷淡的眼光。
和之前春花誣賴她偷錢一樣,這裡沒有人會為她說話,只有康嗣願意相信她、保護她,可惜他卻不在了……
「我愛他……我愛他啊!難道這樣也有錯?」話落,她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她的直言不諱簡直嚇壞了迂腐守舊的村民!一直保持沉默的老村長,也終於嚴肅地開口。
「芸兒,妳跟那男人是否做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雖然是明知故問,但總得要她親口承認才好辦事。
芸兒愕然凝視眾人半晌,垂下頭坦承道:「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她不想否認和康嗣之間的一切,那是專屬於她的甜蜜回憶。而且……她從來沒有後悔將身子給了他,也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
「芸兒,妳為什麼這樣胡塗!」幾個原來都不太討厭她的大嬸,聽見她親口承認后,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老村長嫌惡地睨著芸兒,喝道:「妳還沒嫁人,竟敢做出這種淫穢之事,如果繼續讓妳留在村子里,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好事來?!」
「你們要……我走?」她瞪大雙眼,失神地低喃。
「像妳這種不守婦道的女子,我們這個小村子可容不下!誰知道妳哪天會不會又去勾搭什麼野男人,干擾本村的安寧?」春花又睨了芸兒一眼,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我不會!我不會再讓其它男人碰我,我不會!」她像瘋了般地嚷叫。除了康嗣,她誰都不要!
「勸妳趕快收拾收拾離開這裡,否則,就不要怨我們不顧情面把妳趕走!」李村長一聲令下,就決定了她的去向。
芸兒淚流滿面地看著這群冷漠的村民,心中隱隱有股吶喊的衝動--她不要再留在這個沒有溫暖、沒有他的地方!
她想去找康嗣!天地之間,她除了康嗣以外,就只剩下自己了。所以無論他在多遠的地方,她都想去找他。她想問他為什麼要丟下她就走、問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邊!
「妳還杵在這裡幹什麼,還嫌不夠丟人嗎?快去收拾包袱滾蛋啊!」看著毫無反應的芸兒,春花忍不住又劈頭臭罵了她一頓。
芸兒突然像是有所覺悟地擦去臉上的淚痕,緩緩走進屋內。
她徹夜不眠地把茅屋細細打掃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清早,她拎著小包袱,踏出這間住了十七年的破屋,掩上門板,告別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向大伙兒口中那個繁華無比的京城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