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冬的北京城,冷颼颼的寒風吹得人直打哆嗦,大雪紛飛不斷,大街小巷都蓋上了一層白雪。
放眼環望四處,走在街上的老百姓寥寥無幾;即使有,也無不加快腳步,想在天色轉黑前返抵家門,免得凍出病來。
一隊策馬而行的男人正巡視已被衙役清除積雪的官道,並向八旗內城的正陽門而去。他們雖逆風前進,但去勢絲毫不減,尤其是馬隊前領頭的偉岸男子!
他穿著保暖而不臃腫的錦織毛皮短褂,戴著鑲上藍寶石的暖帽;騎在駿馬上的他,英姿勃發、威風凜凜,一看其架式和御風的勇猛,就知道他肯定是個精於騎射武功、出身非富即貴的王孫貴族。
他騁馳於官道上,由遠而近的磅礡氣勢,使看守正陽門的侍衛遠遠便見到這佟王府蔭封多羅貝勒、同時管轄城門護衛的大人物快馬奔來,原來頹靡的身子馬上挺立站好,連聲大呼道:「奴才向貝勒爺請安!」
一馬當先的惟經見快抵正陽門,便勒緊韁繩放慢速度,等待後頭的手下追上,好一起進城。
突然,他彷佛看見一道黑影在城門邊閃過,他眉一皺、氣一提,便從馬背上躍起,直覺要追上前去捉拿可疑人物。
「大膽,竟敢藏在城門之內?給我停下來!」惟經厲聲喊住黑影,但無奈那道影子就像輕煙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空氣中。
於城門旁著地,惟經感到腳下的雪地似乎有點不對勁,不由瞇起雙眼細細打量起來。
路旁鼓起的一堆白雪,明顯和周圍的平坦不同;仔細端視,他見到几絲似頭髮的黑若隱若現,甚至還聽見微弱的呼吸聲……
惟經臉色一沉,皺起英氣逼人的劍眉,向侍衛嚴厲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侍衛突然愣住,即使不解他的話,但惟經渾身的威嚴強勢,已令他們嚇得跪到地上,高聲求饒。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貝勒爺饒恕!」
惟經低冷地道:「正陽門是皇宮和外城之間的重要關卡,你們不但沒有好好看守,還容得閑人在入夜前接近,倘若出了岔子,你們這班狗奴才該當何罪?」
在駐防京畿的八旗軍中,紫禁城內外各門均由正黃旗、鑲黃旗和正白旗三旗守衛,皇上親自擔任統帥,維護王朝鳳鑾、京畿內城的安全。
隸屬鑲黃旗的他——佟佳氏惟經,為人向來嚴峻謹慎,尤其注重下人需遵守本分律己。聖上才剛登基不滿一年,這些人便已經如此鬆懈,以後豈不變本加厲?他絕對不容許有人在輪值時渾水摸魚!
跟在惟經身邊多年的心腹阿泰戈,同樣看到主子腳邊雪堆的異狀,便立即走到惟經身邊,恭敬地說:「貝勒爺,就讓阿泰戈上前察看吧!」
待惟經准許,阿泰戈便伸手撥開雪堆,赫然驚見那竟是個女人!
「爺!是個女子!且是個很怪異的女子!」阿泰戈瞪大雙眼大喊,非常訝異自己所見到的景象。
惟經瞥了眼跟在他身邊東征西討也面不改色的阿泰戈,淡說:「怪異?何以見得?」他伸手拉起雪堆中的軀體,要看看究竟有什麼值得阿泰戈驚奇的。
可他這一看,也不禁同樣詫異!這個女子身穿他從來沒見過的怪異服裝,而且還衣衫不整,衣襬卷至她腰際,歪斜的領口把她的粉頸大剌剌的暴露在他眼前!
在這樣侵肌透骨的冷天中,別說少穿一件就讓人瑟瑟抖個不停,這女人甚至動也不動,不知道是不醒人事,還是已經凍死了!
惟經從來沒看過女人當街長發披散、毫不梳整的模樣;難不成她遭惡棍傷害了嗎?隨即他蹲下來,伸手撥去她頰上的秀髮,要看清楚她的容貌。
眼前女子應正值青春年華,且出落得標緻清麗、肌膚白嫩;長長的眉睫使她氣質秀雅,不同於一般粗俗的市井婦女,亦不似八旗中福晉格格們的貴氣嬌艷。
「貝勒爺,慎防有詐。」阿泰戈在他耳邊輕輕提醒。雖然貝勒爺身手卓越,是清廷大內數一數二的高手,要真打起來,絕不會敵不過此等女子,可是暗箭難防,還是不得不小心。
惟經點點頭,心裡卻不以為然。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知道她應是昏厥過去后,便站了起來,臉色稍凜,冷冰冰地問還跪在地上的人:「這裡躺了個活生生的人,怎會沒人發現?」
「貝勒爺饒命啊!奴才從晌午到現在,都沒看見這姑娘走近城門啊!」侍衛們嚇得差點沒屁滾尿流,痛哭流涕!
「那她怎會在這?難不成她會飛,還是會隱身遁地?還有剛才我見到的黑影,為什麼沒人發現?難道正陽門的守衛都是守假的,有事還要我親自出馬不可?」惟經怒瞪這些辦事不力,還嘴硬不知悔改的奴才。
「回貝勒爺,奴才真的沒看到啥黑影啊!」誰料得到他突然飛近城門,是為了抓那道沒人看見的黑影!
「一個大剌剌躺在這裡的女子都看不見,更何況是有心潛入的刺客?你們日後還能維持京畿的安全嗎?內城和皇宮不就任人出入了?若這女子不是普通民女,而是要潛入皇宮謀害聖上的刺客,你們的罪連誅滅九族也彌補不了!」
幸好他今天辦完事後,順道從正陽門回內城,否則哪會發現這些奴才散漫過了頭!他一定要馬上好好整頓紀律!
惟經銳利的眼光掃向地上的侍衛。「來人啊,把他們全撤下去,革職罰銀!」
「多謝貝勒爺恕罪,奴才叩謝貝勒爺不殺之恩!」侍衛馬上向惟經叩頭謝恩,慶幸自己頸上的腦袋保住了!
「貝勒爺,那姑娘她……」阿泰戈看著柳絮般的雪,繼續飄覆在女子身上,便急問。
他瞄向地上的人兒,思量片刻。
太巧了,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奇異女子、一道飄忽如風的黑影,於同時同地在他眼前出現,實在令人懷疑;加上這女子面貌清麗,如果置之不理,任由她躺在這裡,即使不凍死,也恐怕會被男人凌辱至死。現下他得趕著回府赴他祖父佟王爺的壽宴,不便多留,只好由他帶回府中好好盤問。
決定之後他翻身上馬,簡單交代一句:「把她帶回王府。」接著便面無表情地轉身策馬而去。
阿泰戈略訝於向來深沉威嚴的主子的決定,還以為他會叫人處理處理這姑娘就算。但無論怎樣,他仍依從命令,把嬌弱的女子小心抱上馬背,跟著隊伍進城。
不過還真是神奇!這姑娘穿的古怪衣衫是如此單薄,被埋在寒冷的雪堆中也沒凍死,還剛好被貝勒爺碰見,甚至被一向冷淡的主子攜進佟王府,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修來的好運氣呢!
看她臉容和善秀美,應該不是姦細吧?希望這次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享!
「珠兒啊,姑娘她怎麼還不醒來?她已昏迷三天了,不知能不能撐過去呢!」
「秦嬤嬤,沒事的。貝勒爺他前兩天不是已經請過大夫來看她了嗎?大夫說,這姑娘只是染上風寒,有些擦破皮的外傷,或許受了驚嚇,只要待在暖和的屋裡不吹風,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那我就安心了!雖然阿泰戈大人說她是來歷不明的女子,她進王府時穿的衣裳也是我從未見過的,可是她生得那麼俊,我實在捨不得她就這樣死掉呢!」
「放心,貝勒爺帶她進府,就不會讓她死!我們先下去,晚點再來看她吧!」
女人交談的聲音,由近而遠地傳進房內回復意識的女孩耳中,慢慢歸於平靜。
她吃力的睜眼,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於是她拚命地喘氣,希望多吸一口新鮮空氣,令人清醒一些……
她……是不是死了?為什麼她覺得好像昏睡了好久好久,久到連自己都不知道現在身在何處?
她只記得自己跟著情同姐妹的澄顏姐到日本視察一塊地,準備要為一位富翁新建的房子畫設計圖。當她走上前想拉尺測量時,一聲巨響轟然響起!她什麼反應都來不及有,只覺得全身受到撕裂般的劇痛,有如刀割針刺,好像整個人要被爆炸力扯開一般!
她所有記憶和知覺就到那刻為止,後來的事她統統不知道了。
這裡是哪兒?她花了點時間,使力坐起身來,開始打量這間溫暖舒適的房間。
這房間充滿了中國古典味道,那在雕木窗欞上覆上白紙的推窗和門扇,十足十似是在古裝電視劇上看見的模樣;還有高柜子和小圓桌,都是酸枝木製成的!
她怔怔地望著四周陌生的景物。老天,這裡是不是拍戲的布景?也不對耶,她明明在日本呀,即使是在爆炸現場被救了,也應該在醫院或者飯店呀,怎麼可能會來到這種完全不相關的地方?
不知打哪來的力氣使她爬下床,繞著一點都不局促的屋子轉了一圈,東摸摸、西碰碰,也打開門向外看,沒發現半部攝影機和人影后,一陣寒風逼使她立即關上門,坐到小圓桌前的凳子上。
不解的驚恐令她櫻唇微張,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睜睜的盯住明亮寬敞的房間,和身上那件粗布衣袍!這擁有獨特立領樣式、盤扣的衣服,還有柜子上裝飾用的鼻煙壺,簡直就像清裝連續劇的場景一樣,全都是只有清朝才有的東西!
她努力回想,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這裡又是哪裡?是誰把她送來這裡的?她深呼吸數下,試圖要自己冷靜下來。她把事情由始至終回想一次,但除了爆炸和痛楚外,再沒有其它記憶了!
她拉高自己的衣袖,找尋因爆炸而應該有的傷口,但她竟然一個都沒找到,而且此刻一點痛覺也沒有,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爆炸一樣……
難道她還在做夢?一定是!她肯定在做夢吧?她看過電視上說,做夢者感覺不到自己身在夢中,身體也不會感到痛苦、飢餓,也能隨意到達自己喜歡的地方……噢!難怪她會在這裡,因為她本來就很喜歡清裝連續劇,一直想親眼看看清朝時代的房子呢!
越是這樣想,她的心也定了下來,也沒了剛才的驚惶,篤定自己是在做夢。這也不錯,說不定等一下還能看到粗獷俊逸的王爺、貝勒們,還有如天仙般美麗的千金格格們呢!
正當她神遊天外時,一陣深沉低厚的嗓音忽然從門口傳來!
「妳醒了?」
她瞄向聲音來源,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陌生男人,正斜倚在門邊盯著她看。
男人霸氣的劍眉下,有一雙惑人的黑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好看的薄唇,帶點貴氣,也充滿威嚴。他所穿的錦織外褂,合身又名貴,把他襯托得尊貴又氣勢不凡。
才一眼,她心跳赫然如擂鼓般快得不象話,直覺自己像快死掉般的緊張!
老天,書上所謂的粗獷俊逸,就是用在這個男人身上吧?
惟經毫不猶豫踱向她,眸中寫著深沉和戒慎,開門見山問:「叫什麼名字?」
這女人已經昏迷了三天,現在終於醒過來,他正好詳細盤問她的來歷,以及為什麼會昏倒在正陽門前,以確定她是否具有威脅性。假如真是,他必在她行動前先解決掉她!
「我、我……」她慌亂得說不清,不知如何回答帥哥的問題。
「我沒聽到,妳大聲點。」惟經走得更近,佇立在她身前,儼如門神一樣的盯住她。
他不動聲色地端詳她的容貌,想確認她是否如他初見她時標緻可愛。
雖然昏睡了三天,她臉色依舊蒼白,但確實長得清麗秀氣;菱唇瑤鼻,加上明亮大眼,看起來頗有我見猶憐的味道。單是這樣看她,他已有點被她迷住了。
他靠得那麼近,讓她終於有點危機意識。基於懼怕高大強壯的他,和保護自己的本能,她反射性的立即彈起身來,伸手擋開他。
惟經瞇眼,以為這大膽的女子要行刺他,於是閃電出手,倏地扣住她的咽喉,手掌一收,她整個人立即呼吸不過來,手腳奮力掙扎!
「妳是刺客嗎?誰派妳來的?是不是八王爺?」他陰沉地問,眼中露出殺機,剛才一時的意亂情迷轉眼煙消雲散。
「不!我不是刺客!」好痛!他要殺她嗎?原來這並不是夢,即使是也只是一個她要被殺的噩夢!「放開我!放開我!」
見她臉色變青,似乎無力反抗,他便放開扣住她咽喉的手,一個反手改為擒住她雙腕,不讓她輕易脫離掌控。
「快說,妳叫什麼名字,從哪兒來,來的目的是什麼!」他非要她說出他要的答案不可!
「咳咳……我……我叫伊澪……」她努力呼吸空氣,喘得臉蛋漲紅,令原來的蒼白變回紅潤。
「伊澪?」單憑這幾下,他就確定她一點武功都不會。肯定她還不了手后,他就完完全全放開她。
伊澪癱坐在凳上,抓起茶壺對自己猛灌水,無暇去理這個只會用蠻力欺壓她、態度狂妄又傲慢的傢伙!
現在,她幾乎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窒息的感覺是如此真實,手腕的痛也告訴她,或許她真的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
惟經也坐了下來,視線不曾離開她身上,耐心地等待他要的答案。反正他剛下朝,午後也沒要事待辦,有很多時間去探問這個彷佛從天上掉下來的謎樣女孩。
「妳是從外地進京的外族人?」初見她時,她那與眾不同的衣服和頭髮,明確透露出她異常的來歷。
見俊朗迷人的男人一直看著她,伊澪的心頭一陣燥熱的悸動,不小心就忽略他剛才的「粗暴行為」;可是一聽見他問她的來歷,同樣迷惑的她停下喝水的動作,表情黯然。「我是漢人,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來到這裡的……」她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唇,打了個冷顫,拳頭握得極緊。
「那麼你又是誰?該不會當真是個貝勒或者王爺吧?」
他站起來,冷冰冰的眼光掃視她。
「哼!如我所料,妳果然是另有目的!」只不過她的目的並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行刺罷了!「我告訴妳,憑妳這種小女孩,別妄想從我身上撈到什麼好處,明早妳就給我離開王府!」
原來她不是刺客,而是一個想要巴上權貴,然後利用美色去換取榮華富貴的妓女!若她當真想飛上枝頭當鳳凰,那她一點都不合格!沒有勾引男人的女人會表現得那麼粗魯,先是意圖行刺他,又在他面前直接拿起茶壺猛灌水!
「我有目的?就因為你懷疑我接近你是有什麼鬼目的,你便要趕我走?」她盯著他變冷的臉容。
「妳是我救的,莫說是要妳走,即使我要妳死,也沒什麼不行!」
她說自己是漢人,可她穿的古怪衣服和鞋子是他從來都沒見過的,這叫他如何能信她?皇上才剛即位,仍有許多變數及洶湧暗潮,他必須再仔細查問才行,免得京畿重地之中,有漏網之魚乘機作怪!
她打量這個精壯男子,壓下內心的恐懼。「我被爆炸力震得暈厥過去,所以根本搞不清楚現在眼前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真實……可是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帶給你麻煩,我很快就會離開!」
惟經直勾勾瞅了她半晌,聽見她老是說些他不懂的話,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撿了個腦筋不靈光的瘋婆子!可是不容否認,他破天荒的對眼前這漂亮且有趣的人兒感興趣,不介意再多花點時間去「盤查」她。
她到底是誰?她是腦筋清醒地和他說話,還是只是瘋言瘋語而已?不過無論怎樣,她都已經引起他的興趣!
「貝勒爺,您在這裡嗎?」阿泰戈洪亮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令惟經飄蕩的思緒凝聚回來。
「我在,進來吧。」接著阿泰戈便推門進來,向惟經行了個禮。
「原來你真是個貝勒爺啊?」伊澪望著威武不凡的他,慶幸自己真的見到厲害的人物。
見伊澪已醒,阿泰戈驚喜地道:「姑娘,妳昏睡了三天三夜,現在終於醒過來了?身子好些沒有?」
面對態度友善的阿泰戈,伊澪心情放鬆了點,笑容開懷地回道:「這位大哥,我已經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
阿泰戈聽她清脆的聲音,和嬌滴滴的親切笑容,憑他打小在王府中做事的經驗,就知道她應是個心腸不壞的女孩兒,戒心頓時減低許多。
「貝勒爺,那麼該怎樣處理姑娘的事?」阿泰戈在腦中已替伊澪思考過無數個可能性。「是送她出府,還是交由衙門?」
讓屬下這樣一問,惟經反而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根本沒想過。她既沒犯法,就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把她送交衙門;他也不想落人話柄,說佟王府連區區一個漢女都處理不了;他更不甘心把充滿謎團的她送出王府,拿錢打發她離開!
伊澪終於忍不住插話,臉帶懼色地看向惟經。「交給衙門?有那麼嚴重嗎?衙門是不是會對我用刑?我聽說滿清的十大酷刑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我沒犯法為何要受刑?」
「妳沒犯下大罪,衙門不會對妳用刑。」惟經不覺出口的話竟像在安慰她。
不過無論她的來意為何,希望她夠聰穎,別妄動什麼不該有的念頭。因為別說是十大酷刑了,她這樣單薄的弱女子,恐怕連一般的廷杖也受不了幾下!
伊澪心一急,小手便自然拉住他的衣袖,一臉懇求。「我既沒犯法,求你別送我去衙門好不好?」
阿泰戈驚得連忙拉開僭越的女孩。「姑娘,妳不能隨便冒犯貝勒爺,否則可會被懲治的!」
見伊澪怯怯的扭著衣角,露出無助嬌弱的神情,惟經無法對這樣的弱女子擺出一向的鐵血態度,便輕道:「算了吧,阿泰戈。」
「喳。」阿泰戈依言放開了她。
「咕嚕咕嚕——」有人的肚子突然不住地發出咕嚕的抗議聲。
主僕兩人詫異地回頭看她,而幾乎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伊澪,只能尷尬地笑。
「對不起,我……我可不可以要些東西吃?」她悄悄的吞了一口口水。
惟經愣了一下,回過神不禁無奈地搖頭。「阿泰戈,下去叫人在這裡布菜。」他揮手示意,然後在桌邊坐下,翻過茶杯,徑自倒水喝。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不矜持的女孩,她實在未免太過單純!可是,看多了格格公主們的矯柔造作,這樣的她反而別具另一番風情。
「爺,您要在這裡用膳?」阿泰戈的眼珠差點掉下來。「和姑娘一同用膳?」
「有何不可?這王府是我的,我喜歡在哪吃就在哪吃。」他冷颼颼的眼光掃向屬下,顯然不滿他太多管閑事。
「不不不,阿泰戈馬上去準備!」壯漢馬上健步往房外跑,深怕晚了一步會被主子五馬分屍。
等房中只剩下他倆,又確定他臉色並無異樣后,伊澪才有膽開口對他說:「謝謝你請我吃飯,也借我在這裡睡了那麼久。」
這樣看來,這個貝勒爺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冷漠,對他也更添幾分好感。
「為何妳會昏倒在正陽門?又是如何避開侍衛?」他直視這個率真不造作的女孩,卻不忘繼續探究她耐人尋味的來歷。
「正陽門?那是什麼地方?城門嗎?我自己也沒印象,反正我一醒來就是在這裡了,而你是我醒來張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
一醒來就是在這個地方?他是她第一個見到的人?惟經頓了一下,繼續問:「那麼,妳的家鄉在哪兒?」
「台灣。」見他微乎其微的震動一下,伊澪以為這個「古董」級人物不懂,於是嘗試用他應該會懂的說法解釋:「就是那個在福建省對面的海島,你知道嗎?」
「我知曉,妳無須解釋。」
原以為她會說家鄉在江南等地,然後就能讓他抓住她撒謊的小辮子,可是她竟說是來自那個南方小島?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消滅來自海上的反清復明勢力,收復統一台灣這小島,之後各省海禁雖然開始鬆懈下來,也允許商民出洋貿易,但所設立的沿海四個關卡,審查都非常嚴謹,絕不可能任由一個女子孤身混進來。
「妳一個小女子,怎能輕易渡海,還千山萬水的來到北京城?」他滿臉狐疑地望著嬌嫩的她,十二萬分不信她可以隻身上京。
她被他咄咄逼人地審問,深怕他還在懷疑她,不由得手腳忙亂起來。「你還認為我是刺客嗎?可是我既不認識你,打又打不過你,我怎可能行刺你呢?我真的是無意間才來到這裡,你要相信我啊!」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他由小自大所學得的警覺性,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是自保的技倆,即使他再怎樣憐惜她,也不能大意。
伊澪翻了翻白眼,快被他不相信的態度給氣死了,卻也無可奈何,不禁脫口而出:「你這個大笨蛋!」
他皺起劍眉。她這傻兮兮的小女娃,竟敢說他是笨蛋,態度還那麼囂張?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正在跟誰說話?
惟經出身顯赫,先帝康熙的生母孝康太皇太后、及康熙的元配孝懿皇太后,均是出自他的家系;佟佳氏一族對大清的創建更是立有汗馬之功,滿門都為朝廷重臣:叔祖佟養正娶太祖皇帝之孫女,賜號施吾里額駙;其它族人如佟圖賴任兵部尚書,加封為太子太保;佟國綱、佟國維效力君前,奮戰不懈,深受皇上讚揚。
自他十八歲開始,先帝康熙便封他為御前一等侍衛,直到雍正爺繼位,他更被擢升為侍衛處散秩大臣。這八年來,他一直憑實力建功立業,成為聖上器重的青年臣子;朝野間甚至預測他不到三十,便可當上鑲黃旗的都統。
最尊貴的公主、格格,都從來沒膽用這種態度對他!他是尊貴的佟王府多羅貝勒,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在金鑾殿上少不了他的席位;女人對他從來只有仰慕和畏懼,甚至巴不得可以嫁給他為妻,然而這不知打哪來的小女娃,卻率性地全不放他在眼裡!
惟經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伊澪,頓時覺得撿到她,應該不算是件糟透的事,甚至能為他向來平板嚴謹的生活多添幾分樂趣!
他眼角一瞄,見到她床邊的奇怪衣裳后,突然邪邪一笑。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台灣的漢族婦女衣著是這樣豪放。」竟比花街柳巷的女子更甚。
「豪放?」她腦海里出現的,卻是歐美那些穿了等於沒穿的惹火尤物。
「難道不是嗎?」他伸手勾來放在床邊小柜上的一些衣物。「這三角褻褲,和這有鋼絲的厚厚棉墊兒,就暴露得可以。」他堂而皇之地把它們拿在手上打量,喃喃地問:「布料這樣少,究竟是幹什麼的?」
「你……你這色情狂!」見自己的貼身衣物竟被一個大男人拿在手上,伊澪羞得跳起來,撲上前要搶回來。
見她這樣緊張,惟經戲謔地笑了笑,只消站起身、抬起手,她就無法碰到。
「原來妳這樣緊張這小東西啊?好吧,那妳繼續嘴硬啊,拿著這些獨特的『證物』,我總能查到妳來自哪裡,是不是敢再對我說謊。」
「那是我的內衣!你這變態快還給我!」她一直跳,但怎樣也高不過身高恐怕有一百八十多的惟經。「拿著女生內衣,還臉不紅氣不喘的,你知不知羞恥啊?」
「內衣?」他觸摸那曲線起伏的柔軟胸罩,念頭一轉,馬上知道這是穿在哪裡了。「真是豪放的肚兜……這褻褲恐怕也只能遮住一點點……吧?」
「不要說了!把東西還我!那是女人的東西!」她差點歇斯底里狂喊起來!
「只不過是褻褲和肚兜罷了,哪個男人沒碰過?就只有小姑娘會害羞!」
老天,誰說古人保守的?這個大男人面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樣的話,簡直就把她這個來自開放社會的現代人比下去了!
「妳還是省省吧!人長得那麼矮,還妄想從我手上拿走任何東西?」他突然發現原來逗弄她是一件這麼有趣的樂事!
臉紅紅的伊澪見他不肯罷手,便一鼓作氣爬上凳子,再站到小圓桌上。
這下子夠高了吧?
「妳這女人!」沒料到她如此堅持,惟經愣了一會,眼見她搖搖欲墜的小身子在空中晃動著,一時心悸,伸手快速的將她抱下來。
「好痛!你好粗魯!」他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枉他長了這副明星臉和模特兒身材!
他惱怒的瞪著吱吱叫的小女孩,放開懷中的馨香身子。「活該!妳這沒教養的女人,一點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她和他平時見到的女人,上至千金之軀,下至平民村姑,簡直完全不一樣!
「貝勒爺,我求求你,將東西還給我好嗎?」伊澪知道用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等一下有人來了,假如看見我的衣物,我就不用做人了!」電視八點文件都是這樣演的吧?
話剛說完,門外便響起阿泰戈的聲音。「貝勒爺,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惟經輕輕掃了她因激動和憤怒而脹得通紅的臉一眼,便決定不再跟她胡鬧,把手上的東西還給她,免得她真的當眾自我了斷!
他可不喜歡自己府邸中有任何血腥味,而且他感覺到,她假如認真起來,不是說說而已,很可能真的會做出什麼來!
伊澪馬上把內衣藏起來,免得他又反悔要回去。
「進來吧。」惟經若無其事地命令道。
阿泰戈推門進入,跟在後頭的奴婢端著餐盤,一見惟經,立即福身請安。「貝勒爺吉祥。」然後奴婢們利落地將菜肴放在小桌上。
「姑娘的午膳,我就放在這邊的小几上,請姑娘屈就點吧!」阿泰戈把一隻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几上,托盤上有一碗白米飯,一小缽葯燉排骨,和幾碟青菜。
「一點都不屈就,這些東西夠兩個人吃了,我還要謝謝貝勒爺請我吃飯才是!」說完,她就一屁股坐到床上,拿起筷子準備開動。
「坐在床上吃成什麼體統?活像個街邊要飯的,或是牢獄中的囚犯。」
丫鬟們面面相覷,不解貝勒爺此話的意思,更不解為何尊貴如他,突然會興之所至,在西廂這間小暖閣內用膳,身邊還多了個陌生且言行古怪的小姑娘。
「沒關係,我在日本時也是坐在榻榻米上吃飯……」
「起身,過來這裡坐好吃。」見她過來坐在桌旁,惟經不顧周圍眾人愕然驚詫的神色,開始用膳。
丫鬟們無不驚奇這個不知打哪來的女孩,竟能得到貝勒爺的恩准,與他同桌用膳!在這個王府里,就只有老王爺、老福晉及王爺的側福晉這些長輩,才可以同貝勒爺同桌用膳。
「這個排骨的藥味好重!」伊澪一嗅,臉也皺了。她一向很怕中藥的味道!
「這是大夫交代的,說讓妳醒來后吃的葯燉排骨,配以當歸、川芎、白芍、龍眼肉等藥材,可補氣養血,健骨袪寒,最適合在寒冬里喝。」阿泰戈解釋道。
伊澪一副敬謝不敏的模樣,扭頭轉向惟經的膳食,眼睛發亮地直盯其它幾碟菜肴問:「貝勒爺一個人吃那麼多菜嗎?」而且每碟菜看來都很精緻、很好吃的樣子耶……
惟經有些不耐煩的回道:「妳究竟要不要吃飯?話別那麼多!要吃就吃。」
「貝勒爺讓我吃你的菜嗎?」她驚訝的看他。
他不說話,只是繼續吃飯挾菜。
「貝勒爺,你人真好!」接著她馬上吃起桌上的佳肴美食來。
烤鴨酥香入口即化;雪花片湯很好喝,高湯肯定加入很多料調味;八味圍碟中的鮮魷魚、河蝦、魚、金華火腿都很美味……
很好吃……她覺得口中的東西都很好吃……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
惟經敏銳的發現她的不對勁。她這是在做什麼?「吃飯就吃飯,哭什麼?」
伊澪怔怔的看向他深邃漠然的五官,眼睛一紅,無助的淚珠更是一滴滴落下!
「我……我不是在做夢、我真的在清朝、和古人吃飯……有誰能帶我回去?」她抽抽噎噎的說。
她突變的情緒,使惟經薄唇緊抿,無法把視線移開。
「我要回去,可是我不懂怎樣回去……」她的哭喊使一旁的惟經皺眉。「爸爸媽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貝勒爺,這……」雖然聽不懂她古古怪怪的話,但看伊澪哭得可憐,阿泰戈就於心不忍。
惟經深深的望著她,面無表情的伸手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再次陷入昏睡。
在眾丫鬟和阿泰戈的獃滯注視下,始作俑者用莫名低沉的聲音說:「讓她睡,睡醒後有事再向我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