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四月清和兩乍睛,南山當戶轉分明;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

司馬光《客中初夏》

朝陽升起,黎明到來。

田野村落到處是一片真實的美麗,一脈充滿生機的蔥綠,露珠在閃爍,滾動一如透明珍珠般美不勝收;且伸個長長的懶腰,深吸幾口這醉人心神的濕濡空氣,看那梟裊炊煙在彩霞輝映下扶搖上青天,大地醒了,農人又將開始忙碌的一天。

楚少玦的心境豁然開朗,天籟成趣,美景滿胸懷,好不快哉!

每當他感覺自己的心開始拘泥僵化,失去清明冷靜時,他總愛走入人群,看看小老百姓為生活、為明日而勞作,看農夫額上的汗水成流,看趕車的吆喝街頭,看河邊洗衣好高聲談笑……總有說不出的感動。

這就是人生吧!

然則,販夫走卒、男耕女織的生活真實,自己的生活又何嘗不真實?

多少人傳說著他這位「傳奇人物」,覆頌著他的種種事迹,驚嘆於他創造的奇迹!他是人們口中的奇葩異卉,是百年不出的天才,他才高八斗,他一身是膽,可怎麽……怎麽沒有人肯用心了解他光彩背後的另一面,了解他的寂寞、他的孤獨,了解他只不過是平凡的血肉之軀!

他們叫他「白雲公子」,說他是位傳奇人物。

他踏實的活著,他是真實的存在,卻被好事者視為「傳奇」!哈,多麽可笑!天知地知,這種傳奇,這些榮耀,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他的眉鋒輕蹙了起來,他的神思在晴空中飄蕩。「白雲呵白雲,你根本是虛渺的存在。我不是白雲公子,我只是楚少玦。」

這是一個擁有鋼鐵般意志的男人,外在的名聲並不能沖昏他的頭,過度的褒揚與榮耀,反而令他心感不要,荊棘難安罷了。

不錯,他討厭被人傳說,那麽肆無忌憚、誇大其詞,好像在傳說著已經作古的人,也只有死人才受得了。

一陣輕急的腳步聲來到他身後。

「大夫,大夫!」來聲抑不住的興奮。「我爹醒了,他醒了。」

「也是該醒了。」他絲毫不驚訝,轉身隨她進屋探視病人。

昨日原本要進城去風雷山莊,但本能的,每到一處不免喜歡上藥鋪看看,或許能遇見比自已更高明的大夫,那將是他最大的快樂了。

「慶生葯堂」是間鄉村小藥鋪,他經過時門正關著,只見一名少女拍門哭泣。「救救我爹……阿奇,求你們快回來救我爹……」他好奇,上前的問,原來她爹上山打柴被毒蛇所咬,性命垂危。救人如救火,他當即返身隨她回家救人。

他身上總帶著解毒金丹,只要不是見血封喉的急性劇毒,在他手上總有施救之法,若非萬不得已,還不輕易使用配製不易的解毒金丹。

患者姓容,村裡的人都喚他容老爹,打柴維生,膝下只有一女,閨名叫小千,生來一雙巧手,挑得一手好針鑿,但因家貧,又因需給父養老,至今仍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楚少玦進屋為容老爹診脈,伸指翻看他眼球,再令他伸出舌頭看看。做這些事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安詳的,聲音也是輕柔的。「老爹可是胸口疼?」患者見他雖然年輕,卻十分老到的樣子,又不像一般平庸大夫總愛對窮人擺架子,心先安了九分。

「是有些疼。」因勞動而骨結突出、皺摺滿怖的老手按在胸口上。

「不打緊,我開個藥方,服用三天當可痊癒。」老人家總是先想到現實問題。「這些葯貴不貴?」沙啞的聲音有歷經風霜後的憂患意識,說什麽也不能動用他辛苦存下預備給閨女辦嫁妝的微薄錢財。

楚少玦暗嘆在心。不用人說,光看這間收拾得很整潔也不掩其蔽舊簡陋的茅屋,屋裡唯一的擺飾品是一隻粗陶瓶中插著一束野生的小黃花,他早猜到,這一次非但賺不到診金,恐怕又得自貼葯錢,總不能救人救一半吧!

「不貴,便宜得很。」

這個家甚至連紙張筆墨也沒有,倒也是,家裡沒一個識字的人,準備那些東西才奇怪。幸好他的葯囊中應用之物俱備,很快揮灑出一張藥單。

在兼具廳堂、廚房和祖宗祠的小斗室中,容小千不急著接過藥單,倒先擺上她一早起身熬好的粥和三樣小菜:剖成兩半的鹹鴨蛋、曬乾的萊菔炒辣椒,以及後園現摘的蔬菜炒一盤。一副很欣悅自家匆忙中能端出不錯的排場,在平日有半個鹹鴨蛋吃就夠幸福了。(菜菔:現代叫蘿蔔)

楚少玦從小被教養成高貴仁善的翩翩公子,形之於外的氣質、氣勢硬是不似凡人,即使他本人絕無託人之意,儘可能的和藹可親,給人的感覺仍是很難於親近,很容易教人自慚形穢,彷若爍石之比明珠。

容小千盡心款待他,感恩之外,也有幸逢貴人的巴結心態,這種心態幾乎是不自覺的,很容易出現在面對楚少玦的人的身上,即使他的衣著並不華麗,還比不上她曾遠遠瞧見過一次的「村老虎」葉無求,又沒什麽排場,一匹馬、一隻葯囊,但只消眼睛不瞎的人皆看得出來,楚少玦才是卓爾不群、品格非凡的真男兒,比「村老虎」強上百倍。

吃了三碗粥,喝完一杯茶,仍不見容小千有所動作,楚少玦認為自己的猜測對了,取出五兩銀子供買葯及補助生活之用。

容小千一輩子(其實才十九歲)沒聽過這種事,連忙推辭。她沒日沒夜的繡花,繡得兩眼昏花,一月所得從沒超過二兩銀子。

「收下吧!不必客氣。令尊恐怕有十來天無法工作,老實講,他這把年紀也不適合再上山打柴,不如乘機改行,或招個女婿養老。」見她仍是呆若木雞,他不由輕斥。「怎麽還不去給你爹抓藥?」

「去也沒用,店門關著,曹大夫和他的徒弟都還沒回來。」

這倒奇了。

「你如何知道他們今天歇息?」他確定她沒本事來回一趟街還能不被他發覺她曾不在家。「莫非出了什麽事?」

「大夫好敏捷的心思,一說就說中了。」容小千低垂著青嫩的眼睛,一時心亂如麻。半晌,她終於抬起頭,像是下定了決心,迎向他。「大夫,你的醫術這麽高明,可不可以請你救救阿奇,還有曹大夫。」

「怎麽?他們都生病了?」

「不,不是的,生病的是村老虎,求你醫好他。」

他莫名其妙的看著地。她知道自已說得太急切,太含糊了。

「請聽我說,」她咽了一口口水,稍稍挺起細瘦的肩膀說:「村老虎姓葉,叫葉無求,有人叫他葉老大,有人尊他葉總管,但我們村裡人私下都管他叫*村老虎*,因為他的靠山很大,擁有幾十甲的田地,幾百頭的牛羊,還有大池塘蓄養著十幾萬斤的魚。雖然有人傳說,這些都不是村老虎的,可是結果還是一樣,我們不了解那些內幕,只曉得周圍四、五村的人有一半必須在他手底下討生活,只要他不高興,立刻把人辭工,到時全家老小全得勒緊肚皮了,試問有誰膽敢觸怒他呢?若有,也全落個下落不明的結果。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啊!大夫,即使活得很委屈、很卑微。所以現在,大家怕他更甚於怕縣太爺。」

楚少玦那晶亮、烏黑、深邃的瞳眸,像在探索什麽似的,盯視著容小千的臉,鼓動地全盤托出的慾望。

「村老虎不但苛刻,而且是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色鬼!他強納了好幾名手下佃農和工人家的閨女,幾乎年年都要討一兩個新姨太,人家若不許,只有落個更悲慘的下場;不僅如此,因為家裡貧窮不得不到他家幫傭的姑娘,只要稍具姿色的,很少能逃過他的魔掌,已有兩名姑娘上吊自盡,另有一位叫秋娘的烈性姑娘,不甘被辱,持刀欲殺了村老虎泄很,可嘆女兒家體力不如男子,很快反被制服,給活活打死了,而村老虎被砍中一刀,可惜傷勢太輕,狗命太硬沒給黑白無常拉去,老天真是不公道!經過這一次,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造孽太多,已弄得天怒人怨,這兩年來收斂了些,沒再討姨太,可是大家心裡總是怕怕的,家有閨女的人家總設法不教村老虎看見,最好嫁到他村去,連我爹都不許我隨便露面,我做的針線活兒全是他去綉坊拿回來給我做,做好了再由他送去。」

她不斷地鼓動那櫻桃小口,頻頻向傾聽者訴說著。老爹是個沉默的人,難得有饒舌的機會,能在俊男恩公面前暢所欲言令她有點興奮。

「既然如此。」他不露痕迹的打斷她的長篇大論。「村老虎生病可說是一件美事,怎麽你要我救他?」

容小千秀美清純的面龐突然像被烏雲遮蓋的天空,暗淡下來。

「若是村老虎的病不好,我怕曹大夫會沒命回來,阿奇也會跟著遭殃。」

楚少玦擺出一副忍耐的表情。他早洞悉女人說話沒條沒理,從不一語切中正點,不愛長話短說,總是富於創意的說得九轉十八彎還是沒說到正題,教人聽得耳垢流出依然摸不著她真正的心意。

容小千畢竟是位大姑娘,尚未晉身三姑六婆之列,道行尚淺,說了半天,終於讓他聽出重點在「阿奇」身上。

「阿奇是你的意中人?!」

「大夫!」容小千驚惶失措,活像聽見什麽色情字眼,簡直不知把手腳往哪兒擺。「哦,大夫!你……你怎麽可以說出這種話?」一個大男人居然能看透女兒家的心事,又不懂得含蓄,筒直太不可愛了。

「阿奇才不是我的情……什麽人,只是小時候的鄰居罷了。」

連「情人」兩字都不好意思宣之於口,楚少玦一向只道城裡的女人愛矯情,想不到鄉下村姑矯起情來,亦絲毫不遜色。

他覺得自已比她含蓄哩,只說是「意中人」,沒說是「情人」。雨情相悅才叫情人!這不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嗎?

他是位君子,不說令人難堪的話,自然懶得和她玩咬文嚼字的狡猾遊戲。在他那堅固的盔甲裡面,總有著詩人般的心靈。

「你這位青梅竹馬的鄰居必然是位誠懇、信實、個性溫和的好人,所以你才強抑羞怯之心來請求我。」他權充解人,果然博得她的感激。

「正是如此。」她嘴臉一變,「崇拜」的凝望這位善解人意的恩公。「大夫真是我的貴人,能夠了解我的苦衷。」

即使他覺得這種矯情(或稱之為含蓄)無聊得要命,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救了村老虎,教他再危害村人,你就能心安嗎?」

容小千臉色大變,一骨碌跪了下去。

「大夫,望你成全。」

楚少玦暗暗嘆了一口氣。女人啊,就是這麽會賴皮的動物!一句「望你成全」,將責任推得一乾二凈,賴定他非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可。

**

「慶生葯堂」位在村中唯一的一條街上(放在城裡,只能稱作巷子),舉凡民生用品都可巴在這條街上找到,而巴結像葉無求等幾位富戶而從縣城運來奢侈品販賣的商號「吳記」,就位在街頭第一家,店面也最大,擺明了「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派頭,謝絕純參觀的鄉巴佬。「慶生葯堂」不勝委屈的窩在最尾間,跟「吳記」比起來,低矮的屋檐似乎有點抬不起頭,但和一般農家的草房相較,卻是「抬頭挺胸」多了,若分階級,曹敬之大夫家算是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窮人面前高一頭,富人當前矮一截。

曹大夫和他的徒弟辛也奇都已三天沒回家了,他的家人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關起門來睡大覺,容小千不停地拍門、叫人,拍得手也疼了,聲也啞了,才聽到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問:「是誰在吵人?不知我爹給葉老爺請去了嗎?」聲音中竟透著幾分驕傲。

「曹姑娘,請你開門。我爹生病,需要抓幾帖葯療養。」

「辛師兄也隨家父出門,沒人可抓藥。」

「我身旁有一位外地來的大夫,他會認葯,請你行個方便開門,讓楚大夫進去抓藥,我保證一定付清葯錢,絕不拖欠。」

「哼!」曹敏娟更是不悅。「豈有此理,你爹生病不找家父醫治,倒教外地人賺去。想來賒葯?免談!」

「我爹是給毒蛇咬了,等曹大夫回家還有命在嗎?」

「你是說你們遇著貴人了?好,我倒要瞧一瞧,這方圓百里內有誰的醫術能勝過家父?」

門「咿呀」一聲開了,葯堂中俏立著一位年輕姑娘,頗有幾分姿色,瞧年紀和小千差不多,卻多了一股驕傲神氣。

曹敏娟眼花花的盯著楚少玦看,芳心噗通噗通的狂跳不已,直看得目瞪口呆。多好看吶,那張臉,那副傲煞南方人的修長體型,還有他的氣質,簡直像個天生的貴族,能夠站在他身邊和他同進同出,該是一件多體面的事情啊!

曹敬之膝下無子,一生引為遺憾,曹敏娟自恃是村中第一美女,一心想嫁個體面丈夫好光宗耀祖,一吐十多年的委屈。誰知曹敬之是個安分的人,只想招徒弟辛也奇入贅,不僅曹敏娟心中不樂,辛也奇也急得要命,只有容小千什麽內情一概不知,一心等待情郎出師,期盼早日成雙。

兩位姑娘皆有所求的將視線投注在楚少玫身上,他誰也不瞧,靈敏的耳朵聽到一種很不尋常的聲音,直望著街頭。

「哇——」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伴著雜杳的馬蹄聲交響成一片混亂。「救命啊——該死的臭馬……你給我停下來……停下……哇,我說好馬、乖馬、寶貝馬,求你停一停……停一停……天哪,前面的人快閃開……」

隨著一陣響徹雲霄、雜亂無章的童聲尖叫,一匹快馬自街角疾沖而來,馬背上馭著一個倒楣的、東倒西歪的嬌小人影,兩手死命捉緊馬鬃,無力再掙扎,聽天由命的伏在馬背上,長發和輕快的衣裙迎風飛舞……天靈靈地靈靈,只求別把她摔下去踩成肉泥。

只見那褐色健馬一張凶暴快瘋的臉,口吐白沫,直衝向楚少玦他們這邊,眼見就快撞上人,楚少玦飛掌讓兩位姑娘「飄」進屋內,而倒楣的人和馬馬上就要去親吻巷底的圍牆做「貼壁畫」了。忽然間,一陣劇烈的震動既強烈又溫和,盪醒了半昏狀態下的風蝶影。說是強烈,因怒馬四蹄疾踏,令馬背上的人起伏若奔浪;說是溫和,怒馬蹄動實如不動,只是原地踏地而已,不久,逐漸怒氣消磨,因為遇到了剋星。

睜開一雙驚悸中猶帶困惑的眼,風蝶影瞧見了教她一生永難磨滅的歷史性一幕——一位如天神降臨的青年站立馬前,姿勢談不上威武,彷彿是很不經意的伸出一隻手臂,就這麽抵住了馬頭,馴服了烈馬,也攻佔了她的心。在那一剎那,她深切體悟到,這才叫真瀟洒!

沒有賣弄,知曉自己的功力若干,洞徹對方的極限在哪,就剛剛好,儘力而為。

街頭巷尾的喧鬧聲不能進入她的耳朵,對自己引起的騷動或破壞全視而不見,此時此刻,世間的一切對她都不重要,引不起她的注意。重要的只有他!

「好棒!」她聽不見自已的聲音,只是喉頭滾動一下,接著,整個人離開了馬背,懸空而起,卻是教那個「好棒」的男人抱在雙臂上。

接觸到一具陌生的、溫熱的、厚實的男性胸膛,生平第一次,她感覺到空前的虛弱:原來她並不是那麽天不怕地不怕,她也會害怕,需要人家保護,她終也嘗受到身陷險境的恐懼滋味了。她揚起睫毛,在滿眼水霧的瀰漫下,仰視著陌生男子的下巴和挺出的鼻樑,不曾從這樣的角度看一個男人,還真是好看,充滿了力與美。

啊,她怎能如此不知羞的盯著男人看!風蝶影竟然害羞了,臉色由驚白轉為桃紅,半合著眼瞼,感覺自己被安置於一張靠背椅上,聽見好好聽的男人聲音說:「這位姑娘受了驚嚇,且拿一碗溫水來。」

話是對曹敏娟說的,驕傲的她竟乖乖的服從命令,很快取來溫開水,楚少玦拿出兩粒丹九,讓容小千喂她眼下。

生平最討厭吃藥,只要一見葯碗扭頭就跑,病得跑不動時乾脆裝昏倒,幾次折騰下來,便立志養壯身子以避免再聞到藥味的風蝶影姑娘,原可以很驕傲的說:「我不是病西施,是南北朝民歌里代父從軍的花木蘭。」但現在,現代花木蘭卻迫不及待的把藥丸子吞下,以病西施的嬌軟口氣說:「原來你是大夫,給我吃的什麽葯啊?」

「寧神丹。」

楚少玦不再理她,埋首為容老爹抓藥。

「哦!」她拉長聲音哦了一句,可是人家卻沒反應。外頭有人在探頭探腦,她自知闖下的亂子不小,收拾起來挺累的,乾脆裝病人再休息一下。

「你是這裡的大夫?這家藥鋪子是你的?」用她乳臭未乾的童音,自編自導自搖頭的說:「不對,不對,一點都不像。」

「為什麽不像?」曹敏娟詰問。害她方才偷高興了一下。

「這家鄉下藥鋪和他搭配在一起,就像是……」她這時已猜測到曹敏娟的身分和她有點露骨的奢望,嘿嘿嘿,可好玩了。「就像是*鴉巢生鳳*般的突兀、可笑,須知『冰炭不同爐』,什麽鍋配什麽蓋,怎麽看也搭不上一塊嘛!」

「你……」曹敏娟也是讀過兩本書的,哪有聽不出人家在指著和尚笑禿驢的道理。偏偏書念得沒人家多,要用時卻想不出幾句更苛薄的毒言利語好反擊回去。

風蝶影更得意了,「炮讀詩書」畢竟不同凡響喲!

「*飯送給飢人,話說給知人*,我不過是實話實說,完全是一番好意。自幼,家父便一直教訓我『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這位大夫分明是人中龍鳳,氣宇非凡,總不會龍困淺灘,落難到這等田地吧!」

曹敏娟從來沒受過這種氣,在本村內,他們也是受人尊重的上等人家,做的又是獨門生意,所以她家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委屈的,今日倒教外人給欺了。

「蓬門蔽戶容不下貴客,你們請吧!」她明白地下逐客令。

「不要,我現在走不動。姑娘若有急事,請便啊!」

「你聽不懂嗎?此地是我家產業,該走的是你。」

「嘻嘻,原來是惱羞成怒。你應該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要我走,行,雇頂轎子送我回去。」她「顏如美玉雕琢,笑若異花初開」,卻嚴重缺乏世俗美女應具備的嫻雅溫柔、意質蘭心,秀外而不慧中。她笑起來迷死人,話出口卻可氣死人。鄉下地方哪來的轎子?

吳音嬌軟帶童稚,世上閑愁尚未知,紅顏好命多厚福,閉門坐大我獨尊——這正是楚少玦對風蝶影的第一印象,竟使得對美女視而不見的他不得不對她重新打量一番。什麽樣的爹娘竟養出這款女兒?

小蝶一直在偷偷注視他,見他終於抬眼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她忍不住沖他一笑,心裡逐漸湧起一陣難言的、刻骨銘心般的喜悅。

呂洞賓曾道:「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

眼前這一個男人就是!

再也沒有人,風蝶影在內心告訴自己,沒有人會比得上他的俊偉,他的鶴立雞群!

祖奶奶說過,看人先觀眼。

他的眼睛是深黑的,冷靜的,甚至像寒泉一樣冰冷的,但,不自覺地偶然會透出一抹清寂與蕭索,愈發攫住她的心,想去了解他的孤寂,安慰他的心靈。

她沖著他甜甜一笑,笑容是很適合她的,把她生動活潑的臉蛋更親得意氣飛揚。——決定了,這個男人就是她命中的那匹「良馬」!管他伯樂不伯樂,神駒難再得,段拂那隻傻驢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獵夫第二步:先下手為強,教他離不開你身旁。

雖然她不明白自已突如其來的傻念頭為何如此強烈,甚至連對方姓啥名誰這等最基本的事都一無所知,卻那麽渴望能永遠陪伴在他身旁,像一首唐詩所描述的那樣:「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啊,莫非是冥冥中已前生註定?

「一定是的。」小蝶是那麽篤定地相信,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這小姑娘是怎麽回事?」楚少玦暗自嘀咕。他看見了一個小怪物,一個小叛逆者!她有一股千金小姐特有的嬌氣,衣著珠飾也印證了這個事實,她應該是位大家閨秀,但其言行舉止卻像極了鴿群里的貓——一個小破壞者。

她的的確確、徹頭徹尾是個危險的小東西!他敢下此定論。

「小怪物」通常離經叛道,「小叛逆者」必然先做了再考慮後果,而「破壞者」才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危險的小東西」就這麽理所當然的要把你拖下水,還由不得你說不。

愛情它說來就來,幾時饒得過有緣人?小蝶分毫不知他的內心正趕著建築防禦工事,正準備抗拒她。她沒具備和他一樣飽經世故、洞燭世事的銳眼,此刻,除了那份在她心裡莽動的感情之外,她幾乎無法看清任何事情了,只覺得一波令她眼花繚亂的巨浪把她卷了去,卷向有緣人,卷向那個他!

「這位姊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風蝶影是個行動派,柿子先撿軟的捏,遂討好的向容小千請教。「你可識得這位大夫。」容小千有點受寵若驚,忙道:「可不是,楚大夫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呢!」

「也姓楚?這麽巧。」小蝶征了怔,不由再次估量楚少玦的身分,最後搖了搖頭。在她頑固的小腦袋瓜里,叫什麽「公子」的全是跟段拂一個樣,一副討人厭的死相。

「他不會是白雲公子。」她喃喃自語。「管他呢,只要他能醫好爹的病,又教爹喜歡上他,管他姓楚還是姓別的。」那廂,楚少玦很快將她踢出腦海,把藥材包好交給容小千,容小千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行前不忘再次央求他跑一趟葉庄。他尚未答應,被踢出腦海的童音又自動鑽入。她什麽時候貼近他身旁來了?

「葉庄?那是什麽地方?」小蝶興緻勃勃的問他。「真是孤陋寡聞!」曹敏娟逮著機會,在一旁迎風放火的說:「葉老爺是我們村裡最了不起的人物,富甲一方,連縣太爺都得巴結他。他住的地方就叫葉庄,在那兒出人的可都是些有頭有臉的知名人士,不是什麽人都進得去。」

「被一個九品芝麻官巴結便不可一世地抖了起來,看來這位葉老爺也沒啥了不起。」風蝶影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好大膽子,不怕葉老爺派人把你抓起來送衙門?」曹敏娟貓哭耗子的勸道:「瞧你模樣,大概來歷不小,但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是謹言慎行方能保平安。」

風蝶影這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為求得真相,勉強附和她。

「你說得我好不惶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葉老爺大名,又是干什麽的?」

「葉老爺名無求,卻是個求名得名、求利得利的硬角色,植林、種田、養魚、畜牧,方圓百里四、五村的村人有一半要靠他過活,若沒有他,不知有多少人要活活餓死了。」容小千在一旁聽得刺耳,忍不住道:「就因如此,他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兩,這才贏得『村老虎』的綽號。」

「村老虎?這不是說他吃人不吐骨頭嗎?」風蝶影咋舌道。

「容小千,」曹敏娟非常嚴肅地指責她。「你怎敢毀謗曹老爺的聲譽?他可曾欺到你爹頭上?你們父女倆在村裡住得厭了是不是?」

容小千充滿戒心的看著她,爭辯道:「曹姑娘,令尊被請去曹庄三天了,都沒有一點消息,你竟還無關痛癢?」

「我擔心什麽?家父醫術高明,被請去葉庄也不是頭一次。」曹敏娟輕鬆的說:「據家父診斷,葉老爺根本沒什麽病,只是籍個名目找家父去聊聊罷了。」話中有話,流動的眼波中閃動幾許羞澀與得意。

沒想到這位飽食終日的千金小姐完全不知民間疾苦,容小千自問窮歸窮,可窮得有骨氣,不免瞧她不起,口沒遮攔的諷刺道:「原來你有作人家姨太太的嗜好,可不知是排名第三十八,還是已排到四十九去了?」

「你說什麽?」

容小千扮個鬼臉,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哇,十分精采耶!」風蝶影為容小千鼓掌歡送,連楚少玦也忍不住會心一笑,氣得曹大小姐破口大罵下逐客令。

「走就走,神氣什麽?」她可不懂什麽叫忍氣吞聲,馬上反擊。「不怪你暗戀村老虎,『母老虎』合該配公老虎嘛!」

「你再胡說……」眼看有人在門口指指點點,曹敏娟都快氣哭了。

風蝶影還要再說,楚少玦一對秋星般的寒眸望向她,她馬上鳴金收兵。本來嘛,凡事需適可而止,只是她常常忘了而已。

走出藥鋪,那匹可憐的馬正被人圍攻,指著馬鼻罵主人。原來她不信邪,在前村市集里看中意這匹烈性甚強的馬,馬販子說她騎不來,她丟下銀子騎了就跑,一路而來也沒出啥岔子,聽說葉家村住了位高明大夫,於是騎馬入村來,誰知烈馬突然發起性子橫衝直撞,撞倒了張三的麵餅攤子,踢翻了李四的水果攤兒,嚇哭了張嫂的心肝寶貝,駭得汪婆將一塊上好的豬肉抖手掉落泥溝里……把一個平靜的村子攪亂得雞飛狗走、東家罵西家叫,不討回公道怎行?

風蝶影顧著辦「正事」,取出幾塊碎銀將人打發了去,牽了她的倒楣馬,半分不耽擱的追上了她內定的「長期飯票」。

「哎,你等等嘛,楚大哥。」她改口改得可順了。

雖說童音親切可愛,楚少玦依然聽得雞皮疙瘩全冒上來。

「你跟著我做什麽?」

「你不是要去葉庄嗎?正好我們同路。」

他眼中露出質疑之色。

「真的呀!」在他的眼光下,她非但不瑟縮,更迫切的找話來說服他。「我爹生了一場怪病,找來許多大夫都診斷不出病因,看著母親每日以淚洗面,我怎麽也待不住,求人不如求已,就自個兒跑出來尋良醫。聽人說這裡有位很高明的大夫,姓曹,我就來啦!不巧,他給人請去葉庄,而你也要去葉庄,我正好和你一起去,親眼瞧一瞧是曹大夫的醫術高明,還是楚大哥較好?那麽,我爹就有救了。」

楚少玦左右看不到一條清澈的溪水,沒處洗耳朵,筒直難受得很。自幼及長,不曾有人親密的黏在他身旁,這小姑娘沒被他的冷淡嚇得卻步,還左一句「楚大哥」右一句「楚大哥」,怎麽她不嫌肉麻嗎?

「楚大哥,你怎麽不說話?」小蝶很體貼的代他回答:「我明白沒有人喜歡被比較,像我,最討厭長輩們拿我和洞春姊作比較,一味要我多學學她,哼,全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三姑六婆!沒水準外加沒眼光,看不出我的優點有一馬車那麽多!你們當大夫的也是同行相忌的吧?我可沒有看輕你年紀輕的意思,只是想多見識一下,增廣見聞罷了。」

「姑娘……」

「我叫風蝶影,小名叫小蝶,不許叫我蝶兒,那是我最討厭的。」

又一個「最討厭」,她的小世界中有多少個「最」呢?還有,她竟敢打斷他的話。

「風姑娘……」

「叫我小蝶吧!楚大哥。」又來了。

他忍耐的輕咳一下。「我不是你的大哥。」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大哥』之上加個『楚』姓,以示區別。江湖兒女不興忸怩之態,你不會在乎我這樣尊稱你吧?」

該死的,她竟先開口堵住他的話頭。

堂堂七尺男兒豈能教小姑娘取笑你忸怩!

改弦易轍。「你今年貴庚?十五?十六?」

「你眼光不好,我十七歲了。」小姑娘就怕被人說小。

「十七也罷,十六也罷,叫我大哥不成體統,叫大叔吧!」

「大叔?!」風蝶影詫異得雙眼發光,樂得上上下下一再打量他,嗯,真是愈看會滿意。「你憑哪一點作我大叔?一沒鬍子,二沒皺紋,小腹也沒挺出,怎能叫大叔呢?不行,不行!這一叫我可理虧了,你是最佳丈夫人選呢!」

楚少玦聽得右腳伴上左腳——差點跌跤!

生平第一次,他被嚇住了,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的話給嚇住。

「你瘋了!」

「我沒瘋,我是在抬舉你呢!」

小蝶兒興奮得兩頰紅撲撲,追不及待地想要展翅飛向他。

「我,風蝶影向上蒼宣告:決定要跟著你!」

他掉頭就走。他需要服兩顆寧神丹,或者找一條乾凈的河流(小溪的水不夠洗),不然乾脆開一帖啞葯強灌她喝下去,教她從此不能再胡說八道……

最後,他什麽也沒做。

只是不斷地提醒自已:那是一個小瘋子!無藥可救的小瘋子!

他不曾救過她,當然更是從來也不認識她。

很好,就這麽辦。

他灑開大步,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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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身俏新娘(終於賴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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