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經那麼晚了，又在下雪，你還是快點回去休息吧！」爾冬在洛杉磯的嚴冬深夜，開車把勒斯載離自己的攝影工作室。

「昨晚艾曼達告訴我，她懷了我的小孩。」

爾冬驚訝地望向坐在他身旁的男人。

「真的假的？你沒用套子？」勒斯平常玩歸玩，但做事向來有分寸，這次怎會這麼大意？

「我有用啊，但天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勒斯耙了耙棕褐黑髮。「所以，我打算跟她結婚。」

「結婚？你有沒有考慮清楚？她是不是真的有了你的小孩！？」

「應該是吧，小孩都有了，我也該負起責任，再說，我對她也不是沒有好感，說不定以後我們可以培養出更深的愛情。」縱使他不會抱太大期望。

原來再怎麼浪蕩不羈的勒斯，還是會對婚姻產生憧憬！

爾冬瞭然的點點頭。「也好，有了家室，你的心也能定下來，多珍惜自己吧！別再在半夜開快車了，也別再居無定所，三不五時就換飯店住，趕快在比佛利山買一棟房子安家！」

他都二十八了，的確該為將來打算一下。

「好啊，如果我真的結婚的話。」他笑著下車，準備去艾曼達的住處。他朝馬路的另一邊看，發現艾曼達正從公寓走出來，身後跟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是誰？有點面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勒斯想上前叫住艾曼達，但從街角突然竄出的車子，讓他頓步。一直顧著和身後男子交談的艾曼達，並沒有及時止住步伐，閃避不及，被迎面而來的車子撞倒。

眼睜睜看著艾曼達的身子高高彈起落下，勒斯的心臟瞬間冰凍「

跟在艾曼達身後的男人，霎時失控大喊，立即衝上前抱起已奄奄一息的女人。

「艾曼達！艾曼達！你不要死啊！」

「不！這不是真的！」勒斯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連忙跑過去察看，已經躺在男人懷中，滿身是血的女人。

勒斯的吼聲，在寒冬的深夜裡，久久回蕩不去。

※※※※※※※※※

一年後台北

「芙芙，過來吃飯了！」

正在餐廳外小花圃澆花的女子，被一聲從店裡傳出的呼喚叫回去。

她前腳才剛跨進餐廳，就見老闆娘走出吧台，把一盤看起來很好吃的炒飯放在桌上。

海芙笑眯眯地坐下，狀似埋怨的說：「方姐，那麼多我吃不完啦！」

「可是廚房還有很多耶，你現在吃不完，也可以打包一些帶回家，否則倒掉很浪費。反正是賣剩的，你就別客氣了！」被叫做方姐的女人也一起坐下。「要你待在這裡幫我，薪水又不多，真難為你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要找一份工作很難的耶，難得你肯讓我一邊在這裡打工，一邊找正式的工作，還包我三餐，讓我可以天天省下吃飯錢，我才求之不得！」

「其實我真的不了解，沒記錯的話，你現在住的屋子是屬於你移民的叔叔吧？你一個人的日常生活開支又不是很大，為什麼還要拚命省錢？」

她擦嘴淺笑。「我也沒有刻意省錢。」

「難道你還是不死心，想去美國找那個勒斯·維格？」

她知道芙芙心裡一直迷戀那個外國偶像，甚至還在一年前開始努力打工賺錢，說想去看看他拍片。

她覺得海芙這樣是瘋了點，但誰年輕時沒瘋過？只不過是迷偶像罷了，又不是為非作歹，她也不會反對。

可惜當芙芙在半年前存夠旅費，準備起程時，媒體忽然報導勒斯·維格的女友在深夜被車撞死，而且肚子里還懷了他的孩子，而他則因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遭受嚴重打擊。他原本的工作全被他中止，本來由他主演的新戲也只好臨時換角，而他則從此消失，行蹤成謎。

海芙早就料到方姐會這樣猜，便順勢回道：「是吧，去找他究竟躲在哪裡療傷也好。」

但她心底明白，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雖然她只做了他一夜的女人，但根據這幾年來對他的深切「關心」，她多少也了解他是個怎樣的男人。

他生性驕傲，如果存心要躲起來，代表他真的受到不少挫折和傷痛，拒絕讓任何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她懂，他現在要的是清靜，利用時間去冷卻他的悲傷。如果她還不懂事，連這麼點自尊都不給他，就枉費她偷偷愛戀他那麼久的時間。

「這樣迷偶像可不太好喔，其他好男人你都看不上眼了！」

「不會啊，珈裳姐也喜歡歌手拉斐爾啊，但還不是嫁到好老公了！」海芙不以為然，但霎時記起。「方姐，你今晚不是要去醫院陪珈裳姐待產嗎？」

「對喔，我怎麼完全忘了？」女人匆匆繞過她，拿起收銀機下的手提袋，臨出門前又回頭交代道：「芙芙，等一下要是沒客人，你就幫我關門。」

「好，小心開車，順便替我問候珈裳姐。」

收拾好店裡，再里裡外外仔細檢查一遍，海芙才拉下鐵門，提著一大盒店裡賣剩而她又吃不完的炒飯回家去。

餐廳離她家並不遠，只需穿越一個公園。天色漸漸轉暗，公園裡玩耍的小孩和乘涼的老人，大多已經回家，在夕陽照射下，無人的公園更顯寂寥。

天天來回經過這公園，她幾乎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哪裡少了一朵杜鵑花，這邊多了一個垃圾桶和黑色物體，她一看就知道。等等……黑色物體？

奇怪，這龐大的黑色物體是什麼東西？它和這公園超不搭配的。

海芙左看右望，見沒人，就慢慢靠近地上的不明物體。一看，她才赫然發現，是一個人！

雖然這人蜷起身子，但根據身形來看，他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非常高大、體格不錯的壯年男子，不是一般常見的老弱流浪漢。

她更走近一步，一陣陣塵土味及酸臭味不斷鑽人鼻間，令她不禁皺起鼻頭。難道現在失業問題真的嚴重到這個地步，連這麼年輕力壯的人都找不到工作？

似乎感覺到有人接近，原來閉上眼的流浪漢張開眼。

「我……很餓……」細如蚊納的男性嗓音，從流浪漢口中斷斷續續的逸出。有些顫抖，也有些中氣不足，好像隨時會死去一樣。

她的惻隱之心開始蠢蠢欲動。他實在很可憐，不單是無家可歸，還可能因為失業而三餐不繼，不得不在公園餐風露宿，想必他已經餓了一整天吧？其他路過的人沒發現他嗎？還是根本不敢接近他？

唉，假如有一天，她失業了，身旁沒有家人、朋友可以接濟她，或許她也會跟這男人一樣淪為街頭露宿者！既然在她能力範圍之內，何不能幫的就盡量幫？施比受更為有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這邊有些炒飯，你要不要吃？」

流浪漢一聽，便一個勁兒爬起身來，動作之快，完全跟剛才餓著呻吟的模樣差之千里。

海芙被男人突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尖叫之餘，腳步下穩一退，差點摔在地上，幸好她及時定住身子。

天啊！他剛剛站起來的氣勢，簡直就和大熊要撲上來沒兩樣，不嚇死人才怪！

不過她總算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的外表了。

他蓄滿鬍子，叫人看不清面容：蓬亂的長發掩去他整個頭，腳踏一雙沾滿泥的布鞋，身上穿了殘舊的黑T恤及髒得變黑的牛仔褲，總之他渾身上下都髒兮兮。

在布滿鬍鬚的臉上，只能瞧見他的眼和鼻。那是一雙和整個外表完全不搭配的眼睛，眼若流星，純真的讓人印象深刻，高削的鼻樑顯得他與眾不同，彷彿是一個從異國而來的過客。

奇怪，怎麼覺得他有點眼熟？就和她思念的男人有幾分相似……

「我要吃。」流浪漢開口說。

為什麼連那特殊醇厚的嗓音都那麼像？為什麼連低吼的語氣都那麼像！？

「你很像勒斯……」她情不自禁地輕喚著，這個在她內心已不知念了多少遍的名字，甚至想走上前再仔細打量一番。

「誰是勒斯？」男人迷惑地皺起眉頭，瞪視欲動作的海芙。

「你到底要不要給我東西吃？」

這個小女人，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他不願再思考，他現在滿腦子只想要吃東西。

他不知道勒斯是誰？那就是說他不是他了……

對，她怎會隨隨便便亂認人？

那肯定是因為她想念他，才誤以為這個外型有點像他的男人是他吧？說不定這男人的嘴唇、下巴、臉龐和勒斯根本不像呢！

嗯，這流浪漢不會是他，勒斯是那種驕態自信的男人，擁有的比任何人還多，怎麼可能會讓自己變成這副德行。

「不給我吃的話，就別打擾我睡覺！」男人見她神遊去了，不爽地丟下話再躺回地上。

「要，但要去我家吃。」她幾乎想都沒想，就這樣對他說。看他這樣子，她真的很不忍心！

流浪漢本來稍有猶豫，但不消幾秒，便馬上回應：「好！」

果然是一個餓壞的流浪漢，只要有飯吃，哪裡都可以去。

「那跟我來，我家就在前面。」海芙開始向前走。

流浪漢看看她，覺得她是認真的，便立即提起腳邊的小行李包，跟著海芙。

她住的獨棟小屋，和兩旁相鄰的屋子相比，破舊很多，可是、卻很堅固，不用擔心它會塌下來。門前的大樹綠蔭遮天，讓人在炎夏仍感到清涼。

她一脫鞋進門，便先走去浴室，放了水，再讓男人踏進來。

「把鞋子脫掉，放在門外。」

他沒有異議，依照她的規矩。一進去，他就在小桌前的椅子坐下。

「不行。」她拉著他，不許他坐下，反而帶他往浴室去。「沒弄乾凈前，別想吃飯。」

「要我先洗澡？」男人發怔地看著充滿水氣的浴室，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比他矮很多的女人。

「是的，先洗乾淨，才可以吃飯。」即使她有多同情他，但也不容許髒兮兮的他在屋內亂走。「有飯吃，還讓你洗澡，很不錯吧？」

男人沒答話，只是有點下屑地勾起嘴角，接著便開始脫衣服。

「喂！」海芙嚇得大叫。「我還沒出去耶，你有必要這麼急嗎？」她馬上走出浴室，順手掩上門，隨即聽見一陣笑聲。

男人把身子浸泡在溫水中，嘲諷地笑。她嘛，還不是小女生一個！不過好久沒洗澡了，就在這好好賴上一會吧。

※※※※※※※※※

洗了個香噴噴的澡，他把身上的異味和污穢都沖洗掉，露出原來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他的頭髮不規則地散在腦後，散發著深棕褐色的光澤。如聖誕老人的鬍子也已經被修剪，只留著些許鬍渣，充滿粗獷的味道。

海芙凝視著他，屏住了呼吸，像是承受了強烈的一擊，眼眶濕潤了起來。

真的是他……嗎？

雖然外型不同了，但這五官、臉龐、身材……

「勒斯……」她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虛弱地盯住眼前的人。

「我要吃飯。」他聲音低沉平靜，重複這個重點。

她趕緊抹去淚珠，把早就熱好的炒飯端上，還不忘斟上一杯蜂蜜綠茶。

他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拿起炒飯就埋頭大吃，不時還因為吃得太急而不得不喝一口綠茶順順氣，然後再繼續狼吞虎咽。

她坐在地上望著他，整個人都望呆了。

突然，她覺得要好好感謝自己，感謝自己今天把店裡賣剩的東西帶回家，感謝自己因一時的好奇心，發現了淪落街頭的他。

她深吸一口氣，把心裡的疑問暫時拋在一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什麼都不想問，只想好好看著他就好。

有什麼比安靜坐在這裡看著他，還來得重要？

一會後，他放下空碗和空杯，開始正視一直坐在地上觀望他的女人。這女人想看他看到什麼時候？

「我的衣服呢？」一身乾淨卻不合身的衣褲，讓他很不自在。

她輕聲回答：「我幫你拿去洗了。

他沒再說話，只是坐在那兒，和她對視。

「勒斯，是你嗎？」她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問。

「我不是。」

「可是你跟他長得很像！」她開始激動起來。

「我說不是就不是。」他說話簡潔，語氣平淡，但沒來由的就是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她走上前拉住他的臂。「放心，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裡，你可以安心住一陣子！」他不肯承認自己是勒斯，是不是因為怕媒體知道他在這裡後會來煩他？

「我叫李維，不是你說的勒斯！」他掙開她的手。

「李維？」她怔仲，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感到愕然。「你不是外國人嗎？」就算他真的不是勒斯，他應該也是個外國人啊！

「我是混血兒，爸爸是中國人，當然有中國姓名。」他說得理直氣壯，完全沒有一絲動搖。「你說的那個男人也會說國語？」

如遭雷擊，海芙霎時間會意過來！

勒斯雖然也是混血兒，中國血統來自媽媽，但他不會說國語，因為從來沒聽他在媒體前說過。即使那個火辣辣的夜晚，他也只說英文！

「世界上哪有這麼像的人？」她瞪著他，感到不可思議。

「世界這麼大，什麼事都可能會發生。我不知道你說的人在哪裡，但我絕對不是他。」

她雙手緊緊絞扭，似是已經被對方的振振有詞說服。「我知道了。事實上，我也不是因為把你當成他，才請你吃飯。」

雖然神情恍惚，但她仍無法放棄眼前的人。無論他是誰，他已經悄悄勾起她的同情心了，再說，面對這張臉，她怎樣也無法抗拒，無法再讓他回去當露宿街頭的流浪漢。

「等衣服好了，我就走。」今天賺到一頓飯、一次洗澡和洗衣服的機會，已經夠好運了。

他的肚皮應該可以再捱個兩、三天左右吧？下次他應該到餐廳的後巷流連，才不至於像今天一樣，餓到不得不在公園垃圾桶旁找東西吃。

「你不用走，你可以留在這裡！」海芙急忙地道。

李維不可思議地睜眼看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從來沒有人會收留來歷不明的流浪漢，更何況像她這種獨居的妙齡女子！她是不是白痴？

「我是說真的，你不要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我。」她緩下語氣，心中已悄悄做了決定。「最近這邊的治安好像變差了，警察叫我們要小心門戶。但你也看見了，這間大屋子只有我一個人住，我一個弱女子也打不過壞人。所以不如你住進來吧，也可以順便幫我看房子。」

「不行，我討厭女人。」女人都是自私自利，見錢眼開的可惡生物，他再也不信有女人會這麼好心！

「什麼？難道你是同性戀？」海芙訝異地猜測，可是當看見李維比剛才還差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猜錯了。「好吧，不是就不是，別大眼瞪小眼嘛！可是你真的不考慮我的提議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納悶地摩挲著下巴，思考片刻后，問：「供我三餐一宿？」

她揚眉。「你要吃消夜也可以，我可是很大方的。」

「成交。」俊挺的唇角劃開弧度。

他在心中暗忖，這樣蝕本的交易也肯做，看來這小女人真的是個大笨蛋，就算她要騙人，那吃虧的鐵定不是他！

海芙彎起迷人的甜笑，看著男人在屋子裡到處走動。

不知道為什麼，她很開心。

上次她真正感到快樂，是遇見了勒斯，他給她的回憶雖然短暫，但並不虛幻，一切都實實在在地刻在她的心版上，忘不掉，夠她陶醉一輩子。

然而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她撿到了一個像他的流浪漢，還大膽地把他帶回家，邀他跟她「同居」。

雖然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太合常理，可是當她決定收留他之後，心情竟然會變得那麼好！

算了，她一向都瘋慣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