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看著面前已陷入昏迷的亞雷諾,我幾乎不敢這短短的時間內所發生的事。
地表裂開了,隨著地面的裂口越張越大,一種我從來沒看過的像藤條般的植物伸了出來,擴展著,攀爬著。我們一邊努力跑著,一邊躲避掉落的石子;一邊小心地面越來越大的裂縫,一邊還要躲避會將人死死纏住拖入裂縫的藤條。
看著旁邊奮力掙扎著的人,聽著耳邊響起的尖叫聲,我不能回頭,也無法伸出手去幫助他們。我知道我救不了他們,我現在連自保都無法。我拚命地飛奔,飛奔在亞雷諾開出的路上。
跑過的路上留下了亞雷諾的血。前面的路越來越難走了,特別是沿著樓梯向上跑時,不停震動著的地面讓我知道,樓快要崩潰了。
在四樓內開著二道門,一道門進去是水日放糧食的地方,另一道門進去便是風日存放糧食和當遇見像這樣建築物被破壞時保命用的地方。這二道門後面連著的不是一般的房間,而是在巨大的岩石山上開鑿的洞穴。
當我的腳剛踏上四樓的樓面時,後面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和驚聲尖叫,樓梯已經徹底塌了。我後面的人臉色蒼白中帶著幸免於難的悸動。
如果說到了四樓就意味著命已保住了,那是錯誤的。地面不斷晃動著,那道救命用的門越升越高,其實並不是它在升高,而是我們所站的樓在漸漸下塌中。
無法預料的,亞雷諾倒在了地上。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前胸已經布滿了血,而血流出的地方上正插著一根藤條。沒有人去注意倒下的人,他們全部的意識和力量都用在與他人爭奪那越來越短的活命機會。叫嚷著的人群,不論男女拚命地爭著這不斷縮小的機會,在死亡面前已沒有強弱、男女、地位高低之分了。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反而平靜了下來。
張望著四周,我看到了另一道門,一個不會被人注意到的門。我用力扶起眼前已經半昏迷的亞雷諾向另一邊走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想往那道門走,幾乎是燃燒著的我朝著那代表死亡的門走去。沒有人會進那道門,因為那裡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進去只意謂著一件事:被活活困死在裡面。
樓面的下塌速度在加快,四周的牆在崩裂中,牆上的火把跌落在地上熄滅。看著越來越黑的環境,我奮力爬上只有半公尺高的門,拉住了亞雷諾的手臂,使勁向內拖。
樓塌了,看著眼前越來越窄的視線,聽著那越來越小的叫聲和越來越大的風聲,我關上了那道石門。將風和沙,生和死關在了門外。
這裡我曾經來過,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到了燈台將它點燃。
微弱的光靜靜地籠罩四周。拿著燈,我靜靜看著面前血流不止的人,像是被魔附身了一樣,我冷靜地拔出了插在他胸上的藤條,幫他包紮。那帶刺的藤深深地插在體內,好在是插在不傷心臟的地方。現在他失血過多。手腳有些痛,我這時才發現我的手腳已經被劃破了,有些地方還滲出了血。這讓我有了一瞬間的幻覺:其實現在我已經死了。抱起了地上昏迷的亞雷諾,冰冷的身體讓我覺得害怕。抬起還在流血的手臂,我用力扳開了他的嘴,將傷口放在了亞雷諾的嘴邊……我終於恢復了思想和意識,顫抖著,我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跪在了地上。
好冷,這裡沒有像在石堡中那樣溫暖,冰冷的地面,冰冷的空氣,還有懷中冷冷的身體。我這才發現我已陷入了死亡的陷阱:門外是百公尺高空,刺骨的寒風和置人於死地的植物;門內是封閉的空間,無糧無水,進退二難。
吹滅了手中的燈,我躺下用力抱住亞雷諾,希望我的體溫能溫暖他的身體。在黑暗的絕境下,人必須有某些支撐物。昏睡中有人抱住了我,溫暖的體溫,使我本能地緊緊貼住了他。
身邊的溫暖突然消失了,感到身體的冷意,我醒了過來。睜眼看著眼前一片黑暗,讓我的思維一時遲鈍,一會才反應過來。我回想著發生的一切,對了!亞雷諾!我急忙伸手向我四周摸去,人已經消失了。
我慌亂地站了起來,黑暗的空間加上突然站立的暈眩感,讓我跌坐在地。我坐著慢慢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才小聲地叫著亞雷諾的名字,爬在地上胡亂摸著。
心越來越沉了,他就像突然消失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黑暗是邪惡的溫床,黑暗是魔鬼的天堂,黑暗是罪惡的助手。我想起了從小到大老一輩人給我講述的關於黑暗的故事,一股強烈的害怕湧上了心頭。在這封閉的空間中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壓迫的恐懼感,心像被堵住了一樣,耳邊彷彿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交雜人的私語。
不行,我要把燈點亮。正摸索著地面時,突然有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了來,一個自遠而近的腳步聲。那聲音是如此逼真,腳踩在石子上發出的聲音,好像是一個人正從房間外面走近。一陣寒意升上了脊椎,因為我知道這間房間的外面是厚厚的岩石。我緊緊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我看不清,但我知道離我五公尺的地方是牆壁。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穿過了房間的牆壁出現在房間。
「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你叫死呀。」多麼熟悉的聲音,我的心噗通一下放鬆了,不時消失又突然出現的亞雷諾讓我緊繃著的神經放鬆了。
一團小小的火燒了起來,我這才發現亞雷諾正站在那堵牆前,手中拿著我四處尋找的燈。
看著他的臉,突然有一股強烈的感情涌了上來。我好想跑過去抱住他。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們必須離開這個房間。一會風大了,門是無法抵擋的。跟我走。」
這時我才發現,在靠牆的地面開著一個小小的通道口。我跟著他下了地面。
下面是一個非常窄的通道,人只能半彎著腰向前走。
我們不停地靜靜走著。倦意加上疲憊,讓我靠在牆上無法動彈。
「我—我不—行了。」
「快走,你想在這裡等死?」亞雷諾也十分疲倦了,他喘著氣說著。黑暗中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繼續走下去。
他的手很熱很熱,像是要把我的皮膚燒焦一樣,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熱。我發現他在發燒。
「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沒有回答。
「到底還要走多久?你受著傷還發著燒,這裡的空氣也不好,如果還要走很久,我們還是返回去吧。」我艱難地移動著步子對他說。
黑暗中一陣沉默后:「不行,繼續向前走。向前走也許還有機會活下去,回去就只能死了。」
洞越來越寬敞,也越來越高,但我們的步子卻越拉越小了。終於,我們兩人都無法再向前走了。靠著牆坐在地上,黑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只聽得見我和他大口的喘氣聲。為了防止我們都睡了過去,第一次,我們很和平地坐在一起聊起了天。
他告訴我這個鮮為人知的通道很早以前就有了,用來連結兩邊的庫房,在這個通道的另一邊,那裡有豐富的食糧和水,足夠很多人住的場地。只是很久沒有人用過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不知道路是否已經被堵住了。他告訴我那個可怕的植物叫—枝,它在風日尋找食物進行消化,等過了這個風日,它們會長成提供我們食物的棕樹。這次它們居然毫無預料地出現在石堡,那是多個水風都沒有遇過的事情了。
我告訴他我所在的世界。飛機、火車、機槍坦克、核子武器、遊戲、電腦、四方小吃,還有被逼學武屢敗屢戰的歷史。「要是我能回去,我一定要好好學一身功夫。媽的,用他個一個月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吃一遍,把所有的遊戲重新玩他一遍,特別是我一定要在溫泉里泡他個一小時,把這身霉皮和霉氣去一去。你知道什麼是溫泉嗎?就像這裡的水池,不過裡面的水不是冷的而是熱的。爽!想起來我都覺得舒服。」在這裡洗澡像是打仗一樣,幾十個人浸在一個巴掌大的小池中,不像是水洗,簡直就是乾擦。
「對了,都一直是我在說,你也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我側過頭向著他坐的方向,雖然看不到,也下意識地朝向那邊。
「喂,你說話!又開始裝酷了。告訴你,這裡沒有人看得見你裝酷。」我推了推他的手臂,熱得發燙。這時我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昏迷了。
我用力地搖晃他的身體,不能在這裡睡著了。前面的路不知還有多遠,要在我們還沒有被渴死餓死冷死前走到目的地。
他終於被搖醒了:「我怎麼了。」
「嚇死我了,你睡了過去。快,我們繼續走,不要再耽擱了。」我站了起來,使勁想將他拉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已走。」他困難地吐出了這句話。
「你是怎麼了?燒糊了?」我猜測地將手放在了他的臉上。天啊!燙得嚇死人!
「你想死呀!以我現在的情況,要是二個人一起走,一個都活不了。你還有機會。這路應該只有一條沒有分岔,你快走吧。」大口喘著氣,他斷斷續續地說著。
黑暗中我猶豫了。亞雷諾顯然是失血過多,加上傷口惡化發炎,又一直沒有休息,他的體力已經透支了。他自己也知道他走不完這條路。
「你走吧,等我有體力了,我會繼續走的。我可不想死在這裡。」他用手推了我一下。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的視線是否落在他身上,黑暗讓我無法清楚地看清一切。
我轉過身離開他,身後亞雷諾困難地發出的喘氣聲越來越小了。
黑暗中我慢慢摸索著,艱難地向前走,手被輕輕地劃破,淚也靜靜流著。我要活,我要回去。父母、朋友,我十九年的一切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我,我不能死在這裡。我已經在這裡掙扎了這麼久了,不能在這裡放棄。這裡不是強者生存的地方嗎?強者才能生存的。我相信亞雷諾會撐住的,等我到了目的地,我馬上叫人來找他。
但我忘了什麼,一陣悸動,心驚膽顫。我慢慢地轉過了身,什麼時候我將別人的犧牲當成了理所當然,什麼時候我忘了要救死扶傷,什麼時候我忘了相幫互助?在我不停地叫喊著保住自己的命時,丟棄了自己的心。
我急急地在來的路上奔跑著,跌倒了,我再爬起。淚越流越急,無聲地流著。來得及,我來得及的。
終於,我聽見了洞中傳來的微弱喘氣的聲音,我走了過去。
「亞雷諾你還在!」
「你回來幹什麼?找死!」
「不是找死,是找另一樣我掉的東西。」我蹲下。
「什麼東西?」
「一個叫亞雷諾的,我差點忘了拿了。」
一陣沉默。
「笨蛋!」他很輕地吐出。
「兩個。你不也是把我忘在了房裡,半路又回去找我的嗎?」我哽咽著。
「我想自己是不是腦子真的燒糊了。我發燒不正常,你也一樣嗎?」他故作輕鬆地說著。
我什麼也沒有說,靜靜地把手臂放在他的嘴邊。
「幹什麼?」
「咬。我可是萬年來第一次求人咬我,不要不給我面子。」我想很輕鬆地說,但是鼻子不通,說出的話粗粗的。
亞雷諾掙扎著站了起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黑暗中,沉默中,寂靜中。
牙齒接觸皮膚的感覺,劇烈的痛楚,傷口再一次裂開刺激神經的麻和酸,脊樑的發寒,血流出身體的感覺,一瞬間向我襲來。但靜靜地另一種名為快樂和幸福交雜的感情也向我襲來,也許那是付出的快樂。
牙齒深深的咬著,血靜靜流著。皮膚感到一股熱度,那熱像血一樣在皮膚表面流下。
牙齒終於離開了皮膚,他輕輕地舔著我的手臂。我頭有些昏了,靠在牆上。
一股血腥味在我的嘴中散開,在黑暗中他又一次吻了我,強烈的帶著我的血的吻。沒有反抗,我抱住了他的頭,第一次回應了別人的吻。
滴在我臉上的是什麼,熱熱的。抬起頭,我對著他的臉。
「你在哭?」
「不,是你在哭。」
一個吻帶著淚的苦澀,血的甘甜,心的狂放,也帶著對未來的無知。在這黑暗與痛苦的王國中,二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路還那麼長,我們不停地走著。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如果是剛開始的黑暗我還能忍受,但現在我越來越累也越來越倦了。饑渴感,無力感,疲憊感,還有漸漸絕望的心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我的信心。狹窄的空間,那無法看清的四周要憋死我的心了,情緒被壓抑到了谷底。終於,我爆發了,我神經質地叫嚷著,我想破壞一切。我想將洞打穿,發泄從一開始就拚命壓制的恐懼,不安,所有所有堆我心裡的負面情緒。
是誰死死地抱住我,不讓我打破那封閉我的牆,讓我在他懷中不斷地哭叫著,掙扎著,瘋狂地怒罵著?是誰一直抱著我,讓我狂亂而暴躁的心平靜下來?是誰的背如此寬闊而堅實,讓我回憶起幼年時爬在爸爸背上的那種快樂與驕傲?
我慢慢地醒來了,在一陣顛簸中醒來了。我被亞雷諾背在了背上。我掙扎著下了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些抱歉,我不安地說道。
「我知道那種感覺,我也曾經有過。」
舔了舔乾裂的唇,我正想說點什麼。
「不要說話了,你想早點死?保存點力氣吧。」冷冷的話,與扶著我溫暖而堅定的手臂,這是黑暗中亞雷諾給我的唯一感覺了。
漸漸的路越來越窄,我知道我們離希望越來越近了。終於,在我們體力全部耗盡前,我們來到了一個梯子下。沒有想像中的狂喜,我很平靜地看著石梯頂上的那道門,對我而言,這道門象徵著生,無遺憾的生。
梯上的入口早已經被打開了,有些詫異地,我們爬了上來。幾乎無法忍受房間內閃著的燈火,我閉上了眼睛,一股衝力卻將我撲倒在地。
「嗚…嗚嗚嗚…你終於上來了…我一個個的看,一個個的找,,卻沒有看到你。後來聽說有這條路,我一直一直等,終於……」
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看著面前帶著滿臉的淚坐在我身上的女孩子。「雅…若?」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竟能發出如此沙啞的聲音。
她不斷哭著,死死地抱著我,哽咽著說:「你活著,太好了。我一個一個的找,沒有一個是你。他們都說你活不了了,我不信。知道了有這條路后,我一直守著,但你沒有上來,我還想如果你再不上來,我就下去找你。我連食物和水都準備好了。」
看著面前的女孩,我分不清現在我有什麼樣的想法,只知道一股溫暖的快樂湧上心頭。
抬起頭,我望著站在不遠處的亞雷諾。滿面污垢,血痕斑斑,看不清表情和五官,只看得見那雙明亮帶著無法看清光芒的眼睛。
他慢而輕地說了一句:「真好。有個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能認出你的人。」他說完便倒在了地上。看著在我面前倒下的人,我叫著:「有人倒下了!雅若?」搖動抱著我的人,我才發現她已經暈過去了。
終於,我吃到了東西,喝到了水。
我靜靜地看著面前熟睡的他,臉已經擦乾淨了。由於過度勞累和受傷的緣故,他需要卧床休息。但他現在沒什麼生命危險了,看來我的血還是挺管用的。在這洞穴中鑿有百多個小小的洞,那些洞有些放著糧食,有些供人睡。一般一個洞二個或三個人睡在一起,現在這個小小的洞穴就只有我和他二人睡。
知道我的消息而連忙趕過來的飛易和古積之,激動地看著我。從他們口中我才知道,他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天半了。本來對我的生存已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和亞雷諾的出現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你知道嗎?當所有人都認為你不可能活下來的時候,只有雅若堅持相信你還活著。特別是知道有這樣一個通道時,她更相信你已逃離了石堡,正趕往這裡。」盯著我,飛易輕聲說:「雅若足足二天沒有吃一口東西,她說要把所有的食物留著,下去找你拿給你。我要把我的食物給她,她也不要,還說要和你同飢同渴。真是傻,傻得要死。你這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說不出話了:心裡有著感動,一絲絲的快樂還有微微的得意。那是一種虛榮的心態。
我走出了洞口,決定去看一下雅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