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床上倏然地睜開眼睛的白翩然,呆若木雞地看著頭頂上淡黃色的床幃半晌,小心地抹去眼角的淚水。

九年了,原以為多少已經淡忘的痛仍然留在心頭,每一次想起,心頭都是一陣抽痛。

看看窗外明媚的天色,他也不過小睡了二個時辰左右,掀開被衾下了床,再細心地為仍然昏睡的白蘭芳蓋好被子,離開寢室。

他住的是離堡中心甚遠的一個清冷小院,四周都被幽靜的林木包圍,不聞半點人氣。

眺望唯一與堡中相接的清靜小路,心知不會這樣快有迴音的白翩然,站了起身,拂一拂身上的塵埃,繞到院子的後方,打算先為自己梳洗乾淨。

他這小院子雖與外隔離,但是最大的好處卻是林木草蔓之後的一個小潭。

那是他在一個偶爾的機緣下發現的,只要撥開院后的茂密草蔓,就可見一個僅可容一人通過的石洞。

石洞貫穿堡外,可能是當年龍騰堡的主人在築堡之時,刻意留下的一條離堡之路,只是時日漸長,草叢滋長而日漸被人遺忘了。

由石洞向外行二十餘步,可見到在高聳的林木包圍之中的一個小水潭,在日光之下,水清而無色,潭底是大片光滑的石頭,最深的地方也不過腰際,水流緩緩,偶然打在石上,傳來玉碎之聲,行近岸邊就帶來一陣通體沁涼之感。

因為他的院子之內並無水井,自從發現了這一個小水潭之後,他就經常在此梳洗,打水,免去了不少功夫。而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從這兒悄悄走到市集買葯。

此時,白翩然解開發髻,獃獃地看著清澈潭水中的倒影,水中的人滿臉憔悴,連眉下的那雙丹鳳眼亦不復當年的晶瑩媚惑,眼角上的幾道細紋正刻劃著這些年來的心力交瘁。

每一次看見水中的自己,他就會想,為什麼當年他要苦苦糾纏根本不屬於他的一切,以至落得今日的疲睏。

當年他用慕容春申留下來的銀兩為自己和白蘭芳贖了身後,本來是可以拿著餘下來的銀兩衣錦回鄉的,可惜,他偏偏是個不甘之人。

這一點實在很奇怪,從前的他明明是樂於認命的,小時候認命地被二娘欺負,被父親賣掉,長大后認命地做一個沒有人看得起的戲子,但是他偏偏不能夠認命地失去慕容春申。

日積月累的小火花,在遇到慕宮春申之後,在死寂的心湖中燃點起來,一切理所當然的甘心全變成不甘,這一份不甘令他決意作出爭取。

他將慕容春申留下來的萬兩銀票兌換成銀兩,請白蘭芳為他帶回家鄉,自己只取了其中的五十兩作為盤纏。

那時他只知道慕容春申是北方人,對其它是一無所知,如此一去可說是前路茫茫。

記得上路之前,白蘭芳就拉著他的衣袖說過。「北地茫茫千萬里,你如何找得到?你何苦去找,找到了又可以如何?」

其實白蘭芳問的問題他早就想過,只是當時的他心中充斥了不理性的念頭,既不忿慕容春申的拋棄,亦不願相信慕容春申果真如此輕易地舍下了他。

他心知以自己的性格如果不能夠面對面地問個明白,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死心,如果要讓心中的不忿,牽挂糾纏他一生一世,他寧願親身去面對。

白蘭芳也曾提議兩人先回他的家鄉,待他見過家人之後再行上路,只是,他想了整晚,輾轉反側,實在怕回到家鄉之後不知道如何面對親弟。

當時子文也有十五歲了,如果問起那些銀兩從何而來,他應該如何回答?又可以回答什麼?說是他賣身得來的嗎?

還是說,有人可憐他所以送給他的?諸般顧慮之下,只得將思鄉之心暫且壓下,抹去眼臉上的淚水,孤身上路。

他與白蘭芳多年來朝夕相對,早就情如兄弟,當日白蘭芳還堅持要隨他上路,後來在他的一番說服之後,才答應先為他將銀兩帶回家鄉,親自交到親弟子文手上。

兩人依依不捨地分別之後,他憑著心中的一點衝動出發,生平第一次孤身上路。

從江南到北方一路上何此千里,而且越是北上天氣就越是寒冷,他一個文弱的江南子弟,在路上歷盡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了北方,手上的盤川已幾乎用盡。

幸好慕容春申之名在北方確是聲名顯赫,只是隨便問一個路人都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出他的英雄事迹。

白翩然得到路人的指引,費了十多天路程去到盤踞龍角嶺上的龍騰堡,卻不得其門而入。

龍騰堡名揚天下,自然不會給一個寂寂無名的小輩進入,在堡外被侍衛阻擋,要他先出示拜帖,並在外等候之後,白翩然才想起這一點。

帶著尷尬之色,在包袱中翻找了好一會後,才不舍地將貼身收藏的玉蝴蝶遞了出去。

親眼看著侍衛將玉蝴蝶送了進去之後,他在細雪輕飄的堡門前坐了三個晝夜,輪流守備的侍衛看不見他,他的眼中亦沒有他們的身影,疲倦的雙眸只緊緊地盯著密閉的大門。

三天後的黃昏,堡門打了開來,在緩緩開啟的兩扇大門之後的那人錦衣輕裘,手執紙扇,俊臉上噙著一抹耀眼的笑容,仍是初見那英挺非凡的模樣。

為什麼你不留下一句說話就匆匆而去?為什麼你要將我無情遺棄?

一路上問了自己千百次的問題,在對方燦爛得叫人刺痛的笑容中緩緩沉澱,滿腹的疑問,忿恨在胸腹間流竄奔走而找不到出口,他只是以單手扶著門柱站了起來,朝那俊朗無儔的男人,拉開一抹艷麗如花的笑容。

「我……很想你……」

這邊廂白翩然在水潭邊沉思,那邊廂的慕容春申聽了李慕成代白翩然傳達的請求后,亦坐在太師椅內沉默不語。

筆挺地站在在面前的李慕成看著他毫無表情的俊朗臉孔,不禁在心中不安地揣測起來,堡主該不會見死不救吧?應該不會吧?隱約記得他以前對白翩然不錯的。

可能他是在想要如何向薜神醫說明?還是……用眼角偷偷地打算慕容春申抿緊的唇瓣,不斷地敲打著紫檀木扶手的修長手指,在李慕成的心中溜過了很多不同的想法,只是都沒一個確定的問案,只能呆立在書房中等待慕容春申的回答。

可惜他並不知道迴旋在慕容春申腦海里的根本不是他剛才提的請求,反而是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往……

那是九年前,他自江南回到堡中約四個月後的某一天,當時他正在議事廳中,聽取派駐主持各地生意的幾位總管一年一度的彙報,負責守衛堡門的侍衛打擾了他們的議論,呈上一白玉蝶佩時,他實在是吃了一驚。

慕容春申少年得志,行為多少有些風流放蕩,每每離堡辦事也會在外留下一段情緣,那些情人加起來至少也有二,三十人。

不過,他處事的手法厲害,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逢場作戲的對象竟不遠千里追了到他的家門前,還是第一次發生。

當時他看著玉佩發獃了好一會,甚至被幾位總管叫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隨手將玉佩收入衣袖之內,收斂心神,繼續聽取他們的彙報。

對他來說那隻不過是一件小事,他很快就將其拋堵腦後,及至三日之後的黃昏,他經過迴廊之上聽幾個堡眾說起,有一個人在堡門之外一言不發地坐了三天,他才再次想了起來。

心血來潮之下,起了相見之心,當下向堡門而去。

慕容春申一手把玩著手中紙扇,悠然地命侍衛開啟堡門,隨著厚重的堡門漸漸打開,門外果然坐著那個體態窈窕,艷麗如花的白翩然。

只是多日來的勞碌令他窈窕的身影更形纖細,肩頭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花,顫抖抖的眼帘下帶著明顯的暗影,一看見他半斂的眸子就立時睜圓了。

鳳眸之內很多複雜難解的光芒閃過,最後卷長的睫扇斂去所有的激動,在寒流之中明顯地纖細的身軀在素白的左手支撐之下,緩緩地站直。

以為會聽到白翩然激動的質問的慕容春申,饒有趣味地勾起嘴角翹首以待,想不到,眼前人只是再次以那雙瑩瑩的丹鳳眼直視他的眼睛,然後勾起了一抹美麗的笑容。

慕容春申很清楚地感覺得到,天地蒼茫,隨著這一笑而靈活起來。

白翩然雪白而泛著紅雲的臉孔,如一朵在極地盛放的梨花,昏眩了慕容春申總是深藏冷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著眼前人的美態,只見在美不勝收的笑容之中,如抹胭脂的朱唇輕輕蠕動,吐出一陣魅惑的蘭香。

「我……很想你……」媚人的嗓音一落,慕容春申還來不及響應,就見白翩然包裹在棉襖下的身子一抖,整個人倏然地如一朵散落的花向後倒去。

慕容春申吃了一驚,忙不迭地搶前兩步,臂膀迅捷地向前一展,勾緊白翩然的柳腰后,足尖踏在雪上一旋,洒然地將他修長纖細的身體完全收在懷中。

懷中人早就失去了意識,軟綿綿地依在他的身上,慕容春申將手背貼在他光潔的額頭上,只覺一片炙熱,再看看在他雙頰上不健康的紅暈,慕容春申才明白了過來。

有如鷹隼的眸光向四周一掃,是了!在這樣的環境里坐了三天,怎可能會不生病?

解下身上的黑裘包裹著懷中脆弱的身體,慕容春申抱著白翩然施展起踏雪無痕的輕功,如同一道黑影向堡內飛掠而去。

一路上,慕容春申不時垂首察看白翩然在烏黑的裘袍之中映襯得份外嫣紅的臉色,他的臉上映照著的是從未有過的著緊和擔憂。

慕容春申閃灼生光的眸子落在白翩然尖削的下顎上,那兒泛著的是一種柔和而堅毅的線條。

慕容春申在江南情挑白翩然本著的時一時耍弄的心情,但見他不遠千里而至,心中不禁一動。

彷佛第一次正眼看他一樣,一種與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新的感受在心中緩緩展開。而那一種不知明的新感受在白翩然住在堡中養病的時間裡漸漸地濃烈起來。

他將白翩然安排入住霜月樓,那時候的霜月樓尚未有其它男寵居住,是堡中最安靜,景色最優美的地方,每一天的黃昏,當他處理好堡中的事務時,都會親自捧著丫環熬好的葯,前往探望。

他們之間誰也沒有提起在江南不辭而別的事,彷佛它根本不曾存在似的,每每坐在床畔看著白翩然蹙著兩彎姣好的柳眉喝下苦藥,漂亮的鳳眼兒滿是盈盈水光的模樣,慕容春申就會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平靜。

白翩然亦表現出一種令人安心的柔順,如同在江南的日子一樣,白翩然很少說話,總是靜靜的,用依戀的眸子追逐著他的身影。

白晢纖細的身軀埋在厚重的織錦被衾之中,烏亮如瀑的青絲垂在雙肩,雪白的梨花臉在暈澄的燭火下勾勒出圓潤的白玉光芒,還有總是羞澀地半斂的睫扇下隱現的晶瑩眸子,都在發放出一種說不出的媚惑。

媚惑柔順的美貌,加上那種不遠千里而來的堅貞,和全心全意的愛慕,令慕容春申的心不得不被震撼了。

他留戀起陪伴在白翩然身邊的感覺,亦以一種認真而誠懇的態度對付這一份剛萌生的說不出名字的感覺。

他不知道當時的那一份感覺如果持續下去會變成什麼,只知道在他將那一份感覺成功歸納之前,一切就已經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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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情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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