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出她所料,雲琅貴妃的生日宴,成了各官員家中女眷的比美宴。
男人聚在一起通常是比財比權比武比文,更多的時候,則會比自己身邊的女人。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就像一件時常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佩飾,越名貴越好。
此刻宴廳里,以劉學上、張侍郎、王將軍與靖安侯的夫人最為美艷奪目,她們入座時,引來四周竊竊讚歎之聲,一旁小太監看得目不轉睛,差點兒灑了酒。
趙玉惑乖巧地跟在慕容佩身後,坐至角落裡,溫柔無聲的模樣恰似一朵寂靜開放的小花。
本來這般平凡的她應該沒多少人會注意,但畢竟大家都對慕容佩的「結髮之妻」深感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他寧可拒絕明嫣公主亦要誓守婚姻,所以當她步入宴廳時,引來眾人關注。
很顯然,她讓大家失望了,雖然稱得上清麗,但和所有人的想像是天差地別。
然而,她這身碧綠的裝扮,令她散發雨過天青一般的氣質,洗濯了諸人被綺麗繁華迷亂的眼睛,倒還是得到了幾分讚美的目光。
未過多時,離帝完顏凌引著他的寵妃雲琅款款而來。正如趙玉惑想像中一般,完顏凌年輕氣盛,儀錶堂堂,雲琅貴妃明麗嫵媚,不可方物,兩人倒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皇兄趙闋宇與其最最寵愛的儷妃。
明嫣公主也沒缺席。她本懷著奚落的想法特意尋找趙玉惑的身影,可等到發現趙玉惑全身上下並無可譏諷之處,不禁微微一怔,馬上將頭扭過去。
「皇上,今夜正值貴妃娘娘生辰,臣等替娘娘準備了禮物,請讓臣等一一奉上。」靖安侯率先舉杯開口道。
「哦?」離帝完顏凌挑眉道:「這禮物不是早已送入宮中了嗎?想必此刻已清點完畢,存入庫房了,眾位卿家還要獻別的寶貝嗎?」
「回皇上,臣與王大將軍、張侍郎、劉學士商量好,想讓臣等的妻子為了娘娘表演一個節目,不知皇上與娘娘可有興趣觀賞?」
靖安侯此言一出,四座嘩然。
眾人皆知這四位夫人均是國色天香,若同台演出,那定是令人目不暇給的極樂之事,所有賓客均翹首以待。
「好啊。」完顏凌亦很感興趣,「四位夫人有此心意,朕替貴圮承情了!」
趙玉惑靜靜坐著,旁觀這一切,心中卻有一種預感——今晚,她恐怕是無法就這麼平平安安混過去,肯定有人會徒生事端。
思忖中,忽然音樂聲大作,仔細一看,竟是張侍郎的夫人在彈琴。
這位夫人的琴技可稱得上出神入化,聞之如見春水漣漪,高樓明月,一派喜氣祥和中卻有絲絲清幽韻味,既符合今日祝壽之意,又不會過於逢迎媚俗,堪稱此道高手。
接著燈光一陣明暗交錯,只見一名美如嫦娥仙子般的女子於殿前翩然起舞,配合琴音,旋轉躍動,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而仙子邊舞邊唱,歌聲清澈甜美,氣息絲毫不亂。眾人正當驚奇,又見簾後步出一人,手持毛筆,於殿前擺放的雪白屏風上下筆疾書,片刻,一幅漂亮的狂草便呈現眾人眼前,而所書內容,正是那仙子所唱歌詞。
琴聲漸息,舞者止步,書者淡淡收了筆,而眾人仍沉浸在方才的美妙氣氛之中,無可自拔。
定睛分辨,原來方才的舞者是劉學士的夫人,而書狂草者則是靖安侯的夫人。
三女同台表演,配合得天衣無縫,令眾人不由得掌聲如雷,大加讚賞。
「好好好!」離帝與雲琅貴妃相視而笑,他亦撫掌道:「三位夫人果然秀外慧中,才貌雙全,不過——王大將軍,你的夫人為何沒有參與?」
「回陛下,臣的夫人已經參與了。」王大將軍頗為自得地道,「方才那唱歌之人,便是為臣的夫人。」
四下一片愕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劉夫人在舞蹈之時,那歌聲並非出於她之口,怪不得氣息毫不紊亂。
「妙,實在是太妙了!」明嫣公主大聲讚賞后,起身向離帝道:「皇兄,這四位夫人真可謂色藝雙絕,給皇嫂的生日宴增色不少。只是,皇兄一向青睞的慕容丞相倒顯得小氣了,明明家中嬌妻也是個不俗的人物,卻捨不得讓她出來表演。」
來了,總算來了!趙玉惑心想。
這明嫣公王果然不打算放過她,非要讓她出醜,才算高興嗎?雖早已猜到,心中仍不免無奈厭煩。
「哦,慕容夫人也能歌善舞?」離帝目光投向慕容佩好奇道,「丞相不如讓咱們也領略一下夫人的風采,如何?」
「回皇上。」彷彿看到了趙玉惑的窘迫,慕容佩立刻替她抵擋道:「拙荊不善歌舞,還請皇上收回成命,以免貽笑大方。」
「歌舞不會,詩詞書畫總該會吧?」明嫣公主不依不饒道,「又或者琴瑟笙簫?尊夫人若一無是處,丞相何以對她如此痴心?」
這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在席諸人皆嗅得出來,均懷著看好戲的想法,靜待下文。
慕容佩淡道:「拙荊雖只是個平凡的女子,但夫妻相處貴在和睦之道,與才藝美色皆無半分關係。」
「若尋常男子,說出這番話倒也合理,可丞相才能出類拔萃,若甘於平庸,倒讓人不解。」明嫣公主咄咄逼人地道。
「皇上。」趙玉惑覺得自己再不出聲,恐怕說不過去,眾目睽睽中,她笑盈盈地站起來,「臣婦只是一介村婦,無知無識。今日隨夫君進宮,真正大開眼界。而臣婦熱德,不只沒能晉獻娘娘禮物。反倒希望娘娘能賜件東西給臣婦。」
此言不但讓四下皆驚,連離帝都變了臉色。
「什麼?你竟要貴妃賜東西給你?」
慕容佩不明所以,看了趙玉惑一眼,只見她氣定神閑,眼睛里滿是精靈古怪的調皮神色。
他知道。這個女子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這一次又不知在玩什麼花招,但他不擔心她會觸怒聖顏或是丟他的臉,因為他有種感覺,這個聰慧的女子似乎什麼場面都能鎮定應對。
於是,他往後梢移了一步,算是默許她的胡鬧。
「皇上恕罪。」趙玉惑見他沒有阻止自己,微微一笑繼續對離帝道,「臣婦覺得貴妃娘娘頭上那支珠釵甚是漂亮,敢問娘娘可否賜予臣婦?」
「這支珠釵你若喜歡,本宮就賞給你,」雲琅貴妃似乎覺得有趣,抿著嘴偷笑才道:「慕容丞相勞苦功高,本宮早想賞他些什麼了,如今賞給夫人,也是一樣的。」
「喔,是臣婦說錯了,」趙玉惑卻道,「臣婦不是要白拿娘娘的東西,而是買。」
「買?」雲琅貴把瞪大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
「臣婦願出五萬兩,買娘娘頭上珠釵。雖說娘娘所用的東西是無價之寶,只用區區五萬兩購買算是褻瀆。但臣婦會這麼說,全是因聽聞最近北方風災正盛,皇上與娘娘皆為賑災之事煩惱,臣婦願替丞相盡棉薄之力,解朝事之憂。」趙玉惑朗朗答道。
殿上諸人初時一片沉默,待到醒悟過來,殿內「嗡」的一聲,似炸開了般響起熱烈的討論之聲。
「臣婦乃無知村婦,尚懂得為夫君解憂,諸位夫人皆系出名門,不至於落於臣婦之後吧?」趙玉惑轉身,面對臉色蒼白的美人們,莞爾道:「不如諸位夫人也花些銀兩,換得貴妃娘娘身上飾物一件,這賑災銀兩大伙兒湊一湊,也就夠了——皇上以為如何?」
完顏凌初時詫異,聽到最後卻是哈哈大笑,爽朗笑聲回蕩於雕樑畫棟之間。
「慕容啊,你也太謙虛了,老說你這夫人什麼也不會,其實,不懂琴棋書畫倒不要緊,尊夫人深諳治國治家之策,這才真正了不起啊!」完顏凌如此贊道。
「能替皇上解憂,這才是臣妾今夜收到最好的生辰賀禮呢!」雲琅貴妃亦在一旁頷首,隨即拉了拉怔愣著的明嫣公主輕聲道:「殿下,這回心服口服了吧?慕容夫人能擄獲丞相的真心,自然有她的本領,這可不是一般女子使那些嫵媚手段能比擬的。」
雙方彷彿是在演一場大戲,趙玉惑拋磚引玉,完顏凌與雲琅貴妃故意說些激將的話,惹得在座官員無不面露惶恐之色,紛紛示意自己的夫人上前求賜貴妃之禮。
賑災之款,也從初時的五萬兩,累積至最終的上百萬兩。
從頭到尾,慕容佩沒多說過一句話,只是玩味的看著這個讓他大出風頭的女子。
這樣的情景,他也曾見過——那一年,夏楚發生了水災,那個人,利用同樣的方法,解決了國庫空虛的問題。
那個人,也是從小就懶得琢磨琴棋書畫,稱不上秀外慧中、色藝雙絕,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是這世上最最傑出的女子。
不同的兩張臉,卻做著同樣的事、給了他同樣的感覺。慕容佩在這宮燈璀璨之中,忽然有些恍惚……
※※※
夜宴結束后,他並不急著回府,而是帶著她在宮裡散步。
他說,她是第一次進宮,應該見識一下這御花園的晚景,在明月照耀下,格外迷人。
然而趙玉惑知道,慕容佩不是一時興起,更不會如此為她著想。
離國皇宮的夜景與夏楚如此相似,恐怕,是勾起了他的什麼回憶吧,讓他可以在月光下獨自憑弔……
鄒嬤嬤說過,他喜歡逗留宮中,流連御花園的景色,離帝也特許他如此,彷彿很明白他的心思。
趙玉惑跟在那修長身影之後,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情竇初開那時,常常於夜色之中散步。深夜的御花園裡,無人打擾,那時他常輕輕牽起她的手,踱到假山背後,俯下身來偷偷吻她。
今夜與當初的景色氛圍倒有幾分相似。只是,他未牽起她的手。
趙玉惑忽然駐足,不想這般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她本人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卻認不出來,還在緬懷一個虛無的記億,忽然讓她有些嫉妒。
呵,可笑,她居然在嫉妒她自己……這算不算女人的無理取鬧?
「怎麼了?」慕容佩發現她似有不悅,亦停下腳步。
還好,他還有留意到她,還算有點良心。
「丞相,夜已深了,不如回府吧。」趙玉惑抿抿唇,壓下那莫名的妒意道,「這御花園也沒什麼好瞧的,奴婢覺得,跟咱們府里也差不多。」
「剛才那法子,是誰教你的?」他忽然沉斂俊顏,以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玉惑帝姬嗎?」
「丞相以為奴婢自己想不出來嗎?」趙玉惑笑著反問。
「無論如何,你今夜算是有功。」他見她不願回答,倒也不再追問,淡淡望向遠方,「你想要什麼獎賞,儘管向鄒嬤嬤要便是,但凡相府里有的,你都可以拿去。」
「奴婢如今跟著丞相,衣食住行皆無憂,倒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趙玉惑忽然看到南牆之上,攀著一簇艷紅的凌霄花,在月光之下,猶如一團紅雲,於是她靈機一動,小心翼翼道:「丞相若真想賞賜,替奴婢親手摘一朵花兒,如何?」
「花兒?」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意料,不由得一怔。
「南牆太高,丞相若不願意,那就罷了……」她故意垂下頭道。
慕容佩沒再言語,忽然翻身而上,躍至牆頭,一把將那花兒採下。翩然的身姿顯然他未曾荒廢當年在夏楚所練的武功。
趟玉惑笑盈盈地望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髮鬢又道:「丞相好事做到底,順手替奴婢戴上吧。」
他眉心一皺,彷彿覺得她這要求有些過分。
但方才話已出口,又不好不兌現承諾。於是,他踱近一步t,猶豫的將花兒插入她的髮髻。
因為距離太近,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體香,鑽入他的鼻間,讓他心神有些震蕩。
這些年來,除了玉惑,還未曾有哪個女子能與他如此接近,能戴上他親手採摘的花朵……
「好看嗎?」趟玉惑理了理髮絲,瞧著他窘迫的模樣,覺得好笑,再度逗他。
他本不置可否,不想回答,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月華映著濃艷的凌霄花,襯得她清麗容顏嬌艷欲滴,讓他有些迷離似看見幻覺——彷彿站在眼前的,真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巳巳——」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什麼?」趙王惑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受寵若驚。
「我下個月也許得出趟遠門,你在府中有什麼需要,儘管向鄒嬤嬤開口便是。」他清了清嗓子,如是說。
「丞相要去哪裡?」趙玉惑不禁問道。
「夏楚。」他倒也不瞞她,「皇上差我去的,與睦帝和談。」
夏楚……一個敏感的地方,光是提到,就會刺激彼此敏感的神經。
「夏楚與離國交戰多年,也該是和談的時候了。」趟玉惑點了點頭,「丞相要去多久?」
「一、兩個月總是要的。」他蹙了蹙眉,有些不願意看到她依依不捨的表情。
「丞相還記得你曾說過,要答應奴婢一件事嗎?」她暗下決心,倏怱道。
「想要什麼?」他微愕,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把條件提了出來。
「帶奴婢一道去夏楚吧——」她水眸炯亮,抬目凝視著他。
去夏楚?就這麼簡單?本以為她索要的事物會更為奢侈、更為過分……為什麼她不把他對她唯一的承諾,留到關鍵的時刻?
「丞相此去,定會見到帝姬吧?」趙玉惑淡淡一笑,「奴婢也好久沒見到帝姬,心中十分想念,奴婢希望與丞相同去,與帝姬見上一面。」
不是希望,是必須去!否則,他們兩人相見,她換魂的秘密豈不就要被揭穿了?好戲剛剛開始,她捨不得就此完結。
彷彿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瞬也不瞬的注視著。
既然答應了,就不便反悔——此刻,他還真不忍心反悔,只怕面對她失望的表情。
「你若不怕旅途辛苦,那就一同前去吧。」他輕聲答道。
聽了這話,趙玉惑微微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其實,秘密被揭穿倒在其次,她關切的,是他對自己的在乎程度。看來,對於她扮演的蘇巳巳,他並非完全無情。
皇兄曾說,他不可能真正愛上她。如今,披上層層偽裝,他依舊如此愛惜於她……可見,人的真情能識別靈魂。
她堅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認出來,一定會的!
※※※
「丞相,前面就是黑風山了。」侍衛上前稟報。
慕容佩騎在駿馬上,望著天際的一群飛鳥。在蒼茫暮色之中看到如此景色,不禁有些蕭索之感。
離夏楚越來越近了,離開故土已經兩年,他曾經不只一次夢見自己衣錦還鄉,此刻終於實現,卻無半點得意之情。
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此次回去,是在期待什麼,還是為了了結什麼。
「丞相,黑風山時常有土匪出現。」侍衛再度提醒道。
「我們加快行程,多派弓箭手防禦,應該無礙。」慕容佩道。
「可是……」侍衛欲言又止,「夫人還在鎮上呢……」
夫人?對了,蘇巳巳。
「鎮上還留了支人馬保護她。」他淡道,「她等不到我們,自然會回去。」
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對她失約了。
說好帶她去夏楚,但走到半路,他便后侮了,於是找了個藉口偷偷上路,將她獨自留在附近小鎮的茶舍里。
他想,憑著她的聰慧,應該能猜到他的心思有變,畢竟,此去夏楚,要面對的東西太多,他實在無暇照顧她。
既然無暇照顧,帶她一同前往有何意思?如今的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畢竟也與往日不同了……
慕容佩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事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拖泥帶水,就算當年離開夏楚,離開至愛之人,也不帶絲毫猶豫。但這一次,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舉棋不定,優柔寡斷,與從前判若兩人。
「丞相……」侍衛勒緊韁繩,以勸說的口吻道,「這黑風山上的土匪十分兇狠,不只過路者會遭殃,就連附近的小鎮也難以倖免,我們留下保護夫人的人手似乎不太夠,萬一真的有個閃失,丞相豈不後悔?」
慕容佩的心裡「咯瞪」一聲,似被什麼敲打了一下。
然而,事已至此,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再舉棋不定下去,這路就不必再趕了……
「走吧!」他揚鞭抽了馬兒一記,策馬快速前行。
侍衛見他如此,亦下好再多說什麼,只得緊隨其後。
慕容佩強迫自己忘了方才那一番對話,然而,聽著馬蹄嚏嚏作響,他的思緒亦如這飛揚塵土一般混亂。
雖然他一再對自己說,把她獨自留在鎮上很安全,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不停提醒他,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黑風山,這一年來他不知看過多少關於此地治安敗壞的奏摺,都說匪類兇殘,奸淫擄掠無所不為,那些觸目驚心的描述,讓他無法鎮定。
他彷彿看見她渾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模樣,甚至能聽見她的凄厲呼救,凄愴哀絕,北這山谷中的風聲更加令人悚栗……
雙手情不自禁地一勒馬韁,馬兒一聲嘶鳴,昂首長嘯,他冷淡的眸子深處浮上一抹驚懼。
「丞相,怎麼了?」侍衛曙然道。
「回鎮上!」他只此一句,再無多餘解釋。
這一句已經泄露了他所有的心思。侍衛心領神會,立刻調轉馬頭,隨他往來時路上飛奔。
一個時辰前,他們稍事歇息的茶舍依舊那般寧靜,竹樹環繞,炊煙裊裊,在這小鎮上別有一番幽靜情致。
慕容佩翻身下馬,將手中鞭子一扔,逕直朝舍內疾步走去,他感覺自己的心顫抖得厲害,前所未有的緊張攫住了他,生怕因為一時的自私鑄成大錯……
已經很對不起她了,倘若她真有意外,教他的良心如何過意得去?
然而,當他踏入門內,聽到一縷恬淡的琴聲,霎時,滿心的緊張倉皇變成雨後悠閑寧靜,他微微吁了一口氣。
「丞相回來得正巧——」趙玉惑若無其事地坐在桌邊,舉杯飲茶,笑意盈盈,「這茶沏了兩道才出色,滋味正好。」
慕容佩輕撣衣袖,感到頸后一片汗濕,但他依舊不動聲色,面色如常的踱到她身畔,托起茶盅。
茶香清新,杯中淡淡如溶金的色澤,見之心暖。
她沒有問他去了哪裡,為何去了這麼久,只是愜意地坐在這兒納涼聽曲,彷彿篤定他終究會回來。
她,可說是他見過最具自信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從容不迫,就連當年的玉惑也不及她這氣度的十分之一……
不過,當年的玉惑年紀尚輕,若換作今日那個獨挑大樑的夏楚帝姬,說不定也會有如此自信吧?
呵,他果然近鄉情怯,又開始百般猜度了。這些日子,他也不知猜了多少事,猜了多少遍……
「你不問問我剛才去了哪兒?」他心中深嘆,反倒是他先抑不住好奇。
「奴婢相信,無論丞相去了哪兒,終究會回來接奴婢的。」她淡淡笑道,「聽聞此鎮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風山,丞相斷不會放心將奴婢拋下。」
她還真是……什麼都知道。「若我果真一去不復返呢?」他忍不住問。
「奴婢會在這裡等丞相,直到丞相想起奴婢——」她依舊莞爾,「就像此刻這般,聽曲飲茶,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奴婢相信,丞相要想起奴婢,用不了一個時辰。」
她還真是了解他,彷佛他的滿腹心事,她全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只是一個奴婢?若只是一個奴婢,為何在他眼裡,她的一舉一動,就像玉惑本人站在他面前?從前,玉惑也是這般,與他心有靈犀,假如不是因為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他會以為眼前的女子有著玉惑的靈魂……
「奴婢知道,丞相其實不想帶奴婢去夏楚。」她忽然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只是,丞相終究還是擔心奴婢——能令丞相牽挂,奴婢此生足矣。」
在她的瞳中,滿溢著瑩亮的東西,彷彿夏夜銀河的星光,映得他的心也一片璀璨。
慕容佩忽然覺得,沒有拋下她,真是明智的決定,或許,攜她一同前去夏楚,前路便不會太過孤單憂傷。
她是那種隨時能把寒冬冰雪融化為明媚春光的女子,有她在,他便能淡然看待一切。
微風透過窗隙,拂起她一縷髮絲,他凝望著,忽然有種衝動,想輕輕撫觸她,感受她的溫度。
這一生,除了玉惑之外,他還沒對其他女子產生過類似的想法。難道,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栘情?
慕容佩胸中心潮起伏,側過身去,不看她的容顏,生怕再起波瀾。
他最痛恨的就是用情不專的人,為何自己偏偏有此嫌疑?就算世問能容忍,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丞相——」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倒算及時幫了他一把。
「何事?」他立刻將門扉開啟,綠樹芳草的氣息湧進屋內,緩解了他的窒息感覺。
「夏楚那邊來人了,本在黑風山過界處等著,但遲遲不見丞相身影,便尋至這鎮上。」侍衛低聲道,「丞相可要一見?一
「何人?」他心下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