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陳文敏盛裝打扮,冰敷的水粉,蜜調的胭脂,一朵絲絹牡丹斜斜插在鬢上,左側垂下一綹秀髮,配合紗堆長裙,格外嫵媚嬌燒。

「聖上一一」她明艷一笑,甜膩的聲音蕩漾一方空間,「你終於來了!臣妾病了這麼久。總是沒有見到聖上的蹤影,真叫臣妾日思夜想……」

万俟侯步人寢閣,尋了一張椅子兀自坐下,並不與她親近,只是客氣疏遠地道:「國后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聖上不必害怕傳染。」她欺身過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吐氣如蘭地說。

「如此就好。」他仍舊冷淡地道:「朕來此,只為告知國后,近日朕打算微服私訪民間,恐怕與國後會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微服私訪?」她一怔,「聖上難道不打算帶臣妾一同前往?」

「國后金枝玉體,東楚民間疾苦,怕你受累。」

「臣妾不怕。」陳文敏笑道,輕輕撫上他的肩,「只求能陪伴聖上左右,風雨同行。」

「你不怕,朕怕一一怕南涵怪罪。」將她的手當即撥開,他拒絕道。

她臉色微變,深吸口氣努力保持嬌柔神情,理了理髮鬢,故意叫道:「哎呀,聖上,快看看臣妾這髮髻是否鬆了?」

「看上去很好。」他不為所動。

「臣妾的眉呢?是否畫得太淡?」不屈不撓,繼續媚術。

「不濃不淡,正好合適。」万俟侯仍是離她遠遠的,沒有半分親近的意思。

「哎呀!」她假裝腳下一軟,猛地倒在他的懷中,「聖上,臣妾頭暈……」

「那就快快歇著,朕該告辭了。」

他將她扶起,移了椅子,強行拉她坐下,轉身便走。

「万俟侯,你給我站住!」陳文敏終於按捺不住怒火,大吼道。

「國后還有吩咐?」他故作懵懂。

「難道我不美嗎?」她瞪著他,「從小到大,南涵國中無人能抗拒我的美貌,偏偏你卻無動於衷!你到底什麼意思?」

「可惜,這裡不是南涵國,朕也不是你的裙下之臣。」他諷笑道。

「你……」她氣得險些流下淚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與那喬溪澈夜夜在東陽殿做著苟且之事,若非本宮賢慧,早把你們的醜事告諸天下了!」

「國后,你賢慧嗎?」万俟侯彷彿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那長歡哥哥,此刻何在?見我來此,故意迴避去了嗎?」

「什麼?」陳文敏呆住,沒料到自己的秘密早被人識破,不由得又羞又惱,「喬溪澈那賤人告訴你的?」

「國后,你也太小看朕了吧?再怎麼說,朕也有點察言觀色的本事,用不著假他人之手。」

他早覺得那個叫做長歡的宮女有些奇怪,暗中派了侍衛夜探,果然發現了驚天秘密。如此甚好,他用不著再覺得虧欠這個名不符實的妻子,這樁婚姻從頭到尾只是互相欺瞞的笑話。

再無言以對,陳文敏臉色蒼白地盯著他,原形畢露地顫抖著,目光流露憎恨之情。

「公主,」他對她忽然改了稱呼,本來就無夫妻之實,他認為自己應該這樣喚她,「既然事已至此,你我不如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知道你與那長歡相好多年,情深意切,但礙於南涵帝不允,才私相授受。不如我贈你萬金、送你豐地,讓你與情郎能名正言順共度白首,如何?」

「你想趕我出宮?」她眉一挑,並不領情。

「放心,南涵國那邊我會幫你隱瞞,就說你忽然染疾病故,他們斷不會追蹤而來。」

「你讓我放棄尊貴的身份,去當一個隱姓埋名的庶人?」他話未落音,她就厲聲大叫起來。

「身份地位如此重要嗎?」万俟侯沒料到她情緒如此激動。

「不重要嗎?那你為何不放棄國君身份。跟喬溪澈私奔?」她反問道。

私奔?呵,他倒是很想,可惜那傻丫頭不願意。

「万俟侯,我告訴你一一辦不到!你讓我主動退位,便宜喬溪澈那個賤人,辦不到!」陳文敏歇斯底里地大嚷。

「公主,何必苦苦執著?」他耐心勸道:「你我都另有所愛,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不要海闊天空,我要的是尊嚴!」她一字一句冷絕道。

他怔住,好半晌才輕嘆一口氣,緩緩搖頭說道:「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好商量的了。我已給了你退路,你偏不領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打算如何?」陳文敏心尖一顫。

「廢后。」

「什麼?」

「廢后。」他肯定地重複,證明自己早已深思熟慮,不是一時氣話,「待我私訪歸來,便擬詔昭告天下。」

「你要廢我?」她全身戰粟,「以何名義?私通?」

「到時候,迫不得已,只能如此昭告天下了。」万俟侯再次好心相勸。「希望公主能利用我私訪之期再三思考,是寧可玉碎,還是皆大歡喜,全由你自己選擇。」

說著,衣袂微動,他轉身消失在簾帳之外,冷淡決斷,不留給她半分奢望。

陳文敏淚如雨下,好半晌,也沒從顫抖中恢復過來。

驕做美麗的她,自幼便是萬眾矚目的核心,從沒品嘗過被人離棄的滋味,此時此刻,是比死更讓她難受的羞辱她不明白,自己哪一點不好,竟然敗在那個賤丫頭手裡?完美如万俟侯,竟對那丫頭痴情不改,絲毫不被她所魅惑。

她不敢相信,自己盛裝打扮,施盡媚術,也換不來他一眼的青睞,所有的巧笑都似空氣,扣不開他半點心扉。

她不服!她要讓這對自以為是的情人下場凄慘,否則難泄她心頭之憤。

五年了,喬溪澈從沒出過宮,這是第一次聞見宮牆之外的氣息。

她沒想到他會帶著自己微服私訪,曾經有幾次,他也去過宮外,兩月不回,可從沒帶上她,彷彿去往的是一個絕密的所在,哪怕她是他的「影子奴婢」,也不能知曉。

這一回,不知怎麼了,他執意與她同行。

車輪轆轆,她隨他行了十日,終於到達一個地方。

這裡,大海近在咫尺,有臨時搭建的茅屋在夕陽映耀的餘暉中點綴沙灘,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蔚藍在海與天的交界處盡情暈染,其間,泛起銀色波光。

「好美啊!」她駐足觀賞斜陽,讚歎道。

已經不知多少年,沒看到這樣的景色了。小時候,父親常常帶她到海邊玩耍,教她游泳泛舟,此刻,又勾起往昔記憶。

「喜歡這兒嗎?」万俟侯站在她身邊,輕輕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她覺得奇怪,所謂的微服私訪,卻並不涉足人群密集的市井,而是來到這廣袤無垠的海邊,這是何故?

「你看,那邊有幾座島嶼。」他指點道:「那兒,是咱們東楚的絕密之地。」

「絕密之地?」喬溪澈愕然。

「對啊,你可知道,咱們東楚盛產什麼?」

「珍珠。」她思索片刻,答道。

「沒錯,」万俟侯笑了,「咱們東楚雖然貧弱,可是每年產珠成千上萬,銷往中原,賺得重金,支撐國庫。難道你從不覺得奇怪,為何別國不像咱們這般珍珠豐盛?」

「因為咱們的海域好啊。」她傻乎乎地答。

「呵,再好的海域也不可能自然產出這樣數量龐大的珍珠,實話告訴你,」他在她耳邊低語,「咱們的珍珠,是養的。」

什麼?她聞言大驚,不解其意。

都說珍珠難采,生長在極深的海底,有蚌殼相護,歷經千年,才能成形。她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養珠之說,簡直天方夜譚。

「那幾座島嶼,便是珍珠的養殖場。每一年,將幼小的珠蚌放入水流平穩的海底,待其漸漸長大,吞食海塵,日沖月洗,塵便變幻為珠。這養珠的法子,是太祖皇帝想到的,他寫下秘方,召集死士來此,經曆數十年的工夫,終於養出與天然相差無幾的珍珠。之後東楚國君便代代相傳,一直到我。父皇臨終前才將這神奇之事告訴我,要我每年秘密召集養珠之人到此勞作,依照太祖秘法,親臨監督。這也是我從前時常離宮的原因。」

「不可思議……」喬溪澈喃喃道,「原來,珍珠是可以養的……」

就像養花養魚一樣?呵,原來,萬物生長皆同源。

「為何這次要帶我來?」她忽然想到這個令她迷惑的問題。既然是絕密,就不該讓她一個小小宮人知曉,何況,她還是罪臣之女。

「依照祖制,不僅東楚國君可以掌握其中奧秘,國后也可知曉。」万俟侯神秘笑道。

「可我……不是國后……」他話中有話,她卻依舊茫然一片。

他笑意更深,湊近她的耳朵,剛想說些什麼,忽然,聽到鼎沸人聲,伴著熙攘人群,向他倆襲來。

抬頭一看,不知哪裡來了一群漁人模樣的老者,手持耕作利器,滿臉肅殺之色,怒氣沖沖將他倆包圍。

「裘伯!許爺!」万俟侯看來認識為首的兩人,驚喜道:「我才來,你們就知道了?」

「聖上一出宮,我們就收到信了。」為首之人卻並無半分親切之貌,凶神惡煞地答道。

「溪澈,快來見見諸位長輩,他們都是養珠死士,自先帝開始,就在此紮根勞作,為我東楚立下不滅之功!」万俟侯拉著喬溪澈道。

「溪澈給諸位請安一一」剛想行禮,卻被為首老者一把推開,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裘伯,你這是幹什麼?」万俟侯連忙扶住她,愕然道。

「聖上,此乃東楚絕密之境,請問她是何人,怎能到此?」裘伯喝道。

「她是未來的國后。」万俟侯不慌不忙地回應。

什麼?喬溪澈驚訝地抬眸。他說什麼?

「老奴聽聞,當今國後為南涵公主,敢問聖上,這位是公主本人嗎?」裘伯追問。

「她……不是。」他抿唇道。

「那她怎會是國后?」

「不久的將來,她會是。」

「這麼說,聖上打算廢后的傳聞,是真的了?」

廢后?喬溪澈更為愕然。什麼時候有這種傳聞,為何她不曾聽說?

這一回,万俟侯沒有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

「聖上!」裘伯大叫道:「不可啊!南涵公主美貌賢慧,新婚不到半年,你便要廢后?你可是被此女狐媚迷惑,要步夏商昏君的後塵嗎?」

「裘伯,你們誤會了,溪澈決不是什麼狐媚女子!」万俟侯辯白道:「我與南涵公主之間,也絕非你們所想象,其實……」

「其實什麼?」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難道要將陳文敏的姦情就此昭告天下?他說過要給她考慮的時間,不能言而無信。而且就算此刻說了,不明真相的百姓就會相信嗎?搞不好會以為他為了脫罪故意誣陷髮妻?

「聖上,我東楚國的男子一向以『忠誠』,為做人之準則。」裘伯勸道:「這些年來,多少鄰國想方設法打探我東楚珍珠盛產的秘密,還抓了不少還鄉探親的死士回去拷問,他們寧可咬舌自盡,也抵死不肯透露實情。這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忠誠』兩字?

「你既為人夫,理當對妻子忠誠無二,如此人品,方能無愧為我東楚國君。南涵公主嫁至我邦,帶來耕作、牧獵、紡織等諸多先進技藝,利國利民,定朝安邦,你不能說廢就廢,枉顧大丈夫之責啊!」

呵,万俟侯不由得苦笑。原來,陳文敏在百姓心中,已經變成前來救世的女神,真不知是誰在背後替她歌功頌德,導致民間誤會諸多。

沒錯,她是帶來不少南涵的所謂先進技藝,然而東楚靠海,民間多以打漁采貝維生,耕作無廣袤田地,牧獵無山林平原,紡織更無採桑養蠶之所,此等技藝再神奇,又有何用?

至於定國安邦,那更是胡扯,南涵雖與東楚聯姻,但打起仗來,其真肯為東楚消耗一兵一卒?同林之鳥,遇難尚且各自分飛,何況相鄰兩國,本為敵邦,更不會互助。

東楚想要國泰民安,單透過這樁聯姻,斷不會產生奇迹。想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還得依靠自身……「聖上,你給句痛快話一一廢后之事,你真的心意已決?」裘伯催問道。

万俟侯凝眉,沉默半晌,最終用堅定眼神抬眸道:「沒錯,我心意已決。」

此語一出,四周頓時再次激憤,喧囂嘩然。

「聖上,你執迷不悟,我等死士當為你剷除狐魅,以保君側清明!」說話間,四方諸人已經掄起手中耕作利器,一同朝喬溪澈襲去。

「不一一」万俟侯大叫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將她摟入懷中,護住她。

這剎那,喬溪澈只覺得四周有如銅牆鐵壁將她深深包覆,她能感到他的體魄熾熱而顫抖地視死如歸般護衛著她……掄下的利器來不及收回,齊刷刷打在万俟侯的背上,霎時擊出千萬道傷痕,衣衫都被劃破。

諸人不由得傻了,舉起的雙臂停留在空中,誰也沒料到,堂堂君王竟會為了一個小小女子身涉險境,而且,想也沒想,那樣堅決、本能。

「各位長輩,我万俟侯難道在你們眼中,真是昏君?」他用盡最後一口氣,低聲道:「我若非昏君,我愛的女子,也一定不是狐魅……」

喬溪澈顫抖著,感到他的身子漸漸往下滑,滑向死亡的邊緣。

整整三天,喬溪澈都在哭泣,眼睛都快紅腫失明,然而,他不醒來,她的淚水就不會停止。

終於,蒼天動容,他漸漸醒轉,吐出舒順的氣息。

趴在床上,他赤裸的背脊上滿是紫色的淤青,還有凝結的血口,是她,每隔一個時辰就更換一次草藥,挽救了他的肌膚、他的生命。

「怎麼哭了?」万俟侯抬眸看到她紅腫雙眸,微笑道:「要是變醜了,我會不喜歡……」

她沒有回答,握住他的手,微微抽泣。

這三天來,巨大的恐懼瀰漫全身,這是連當年全家遭到抄斬,也沒有的恐懼。她想過,假如真的失去他,這條性命,她也不要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万俟侯柔聲道:「真要死,也得先替你尋一個匹配的男兒,以免你孤獨終老。」

呵,他還有心清開玩笑嗎?看來,是真的死不了了。

他就是這樣,哪怕臨死,也還在替她的未來著想,豈能讓她不動容?

「對了,我本來有禮物要送你,睡了這三天,都快忘了。」他忽然道。

禮物?什麼禮物?她詫異地抬眸。

「左邊第三隻箱子,你去打開。」他輕輕地指了指。

這些行李,都是她親手收拾的,他幾時把什麼禮物放在裡面了?

喬溪澈懷著萬般好奇,起身開啟箱蓋,「啪」的一聲,果然在第三隻箱子里藏有一個黃綾包裹,絲帶扎了一層又一層,不知是何貴重之物。

她細心解開,臉上倏忽呈現驚訝之色,半晌難以言語。

「這……」她聽見自己顫聲道:「這玉盤……不是早做成棋子了嗎?」

沒錯,就是它,太后的摯愛,千年古玉雕成的玉盤。它怎麼會在這裡?

「我哪捨得做成棋子啊,你以為真憑陳文敏一句話,我就會捨棄咱們東楚的寶貝?」万俟侯笑道。

「如此太后該高興了。」喬溪澈獃獃地答。

「母后?她高興什麼?」

「你保留了玉盤,是要還給她吧?」

「東西都拿來了,還跟她吵了一架,還回去豈不浪費了那場戲?」他卻邪笑道。

他在說什麼?什麼戲?

「這是我送給你的,傻瓜!」他終於揭開謎底,讓她如遭電擊。

「我?」喬溪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個小小宮人,不配這個……」

「從今以後,不許再以宮人自稱。」他沉下臉色道:「你是我的妻子,怎麼不配?」

「我也用不著這個啊」她怔怔地回道。

「這是千年古玉,遇熾則熱,遇冷則冰。」他伸出手,輕輕按住她的小腹,「我聽胡太醫說了,那年落在水中,你落下病根,傷了肺,傷了這兒一一」

她雙頰通紅,垂眉道:「這其實沒有什麼……」

「還沒什麼呢,」他斥責道:「將來咱們的孩子怎麼辦?」

「什麼孩子……」她故意裝不懂。

「不想給我生孩子嗎?」他溫柔暖昧地笑,「我朝政繁忙的時候,他們可以陪你一一」

她忽然覺得硬咽,他的掌心傳來一陣溫度,溫暖得讓她一顆心幾乎融化,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千年古玉,遇熾則熱,你每晚將它放在被中,揣在懷中,能暖你的心,暖你的身。」万俟侯輕揉她的小腹,「久而久之,你的病就會好了。」

呵,原來如此。原來,他不惜與母親爭吵,是為了她?

當初,她還以為是為了陳文敏,羨慕難過了很久很久,結果,這巨大的驚喜是為她而準備,她自感命薄福淺,小小的身子承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恩賜,難以久持地顫抖著。

「你知道當初我同意娶陳文敏,是為了什麼?」他又道。

「什麼?」她發現自己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會兒風,一會兒雲,萬般變化,詭譎難測的。

「為了你。」他再度笑了,「刺激你。」

喬溪澈僵立,瞪大雙眸,霎時沒了知覺。

「你知道我當初讓你畫春宮圖,又是為了什麼?」他繼續道:「仍是為了你。呵呵,沒那春宮圖的調教,哪會有咱們的初夜?」

天啊,他他他……原來,一切都是他的陰謀,在他的運籌帷幄之中,她傻傻地鑽進圈套,成為他的囊中物。

虧她自作聰明,以為是自己給了他安慰。孰不知,是他張開雙臂,等待她投懷送抱……捂住發熱雙頰,她聽見自己一顆心跳得猛烈。

「嫁給我吧。」万俟侯撐起身子,鄭重道,「做我正式的妻子一一溪澈,你願意嗎?」

她願意嗎?

此刻此刻,若拒絕,那肯定是自欺欺人,可她真能答應嗎?

別忘了當初拒絕的原因,一切阻礙仍在眼前,如隔重山,她怎能為了些許感動而放棄堅持?

但是,她不願意搖頭,真的真的,不再願意……好想就此投入他的懷抱,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哪怕當一個小小的才人,能夠名正言順地在宮中行走,做他的妻妾中的一人,她也願意。

她忽然轉過身,奔到窗邊,面對海風吹拂的夜晚,她的眼淚再度落了下來。

她深深喘息著,半晌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万俟侯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你怕我得罪南涵,會招來滅國大禍;你怕自己身為罪臣之女,會為朝廷所不容。」

對,她怕。

她怕的,就是這些。他明明知道,為何還要為難她?

「溪澈,我有辦法。」他萬分肯定地道,「我有辦法能保國泰民安,也有辦法能讓朝廷上下接納你、尊敬你。

什麼?她不敢置信地回眸看向他。

有辦法?真的嗎?他在騙人吧?

呵,他總是這樣,為了得到她,不擇手段、刻意欺騙。這一次,她還能再信他嗎?

「溪澈,答應我,做我的國后。」他對她伸出一隻手,語意中滿是懇求。

或許因為受不了這般懇求;或許她又將會再次上當受騙,總之她在燈花閃耀之際,終於點了點頭。

前路就算萬般兇險,她也認了,與他攜手,就算下地獄,又有何懼?

人生苦短,珍惜眼前時光,才最重要。

假如回宮,他的傷勢一定會連累養珠死士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万俟侯決定在海邊養傷替這些人隱瞞,畢竟,他們所有的舉動皆出於忠心之故。

喬溪澈覺得,這段日於是她五年來最平靜舒心的時光,每天她會在沙灘上等待捕魚人收網,看著太陽從海水的那邊升起來又沉下去,看著万俟侯的傷勢漸漸好起來,可以跟他一起在浪花中散步,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蔚藍與銀白的顏色,格外清爽。

唯一讓她有些難過的,是養珠死士的態度,雖然他們沒有再向她發難,可她知道,那只是為了不讓病中的万俟侯傷心,他們對她仍有根深蒂固的敵意。

她尋思著,該找個什麼法子,向不明真相的百姓澄清白己的為人。她不希望被當成禍水紅顏,讓万俟侯蒙羞。

這天傍晚,她像平常一樣,到海灘上看人收網傳魚,她總是趕在第一時間挑最新鮮的魚兒給万俟侯熬湯補身。

這時,她遇到了裘伯。

裘伯正乘著小船,海釣歸來。今天,是他休息之日,不必到島上勞作。

她難得遇到裘伯,平時他都像躲著她似的,就算老遠瞧見也轉身疾走。

喬溪澈覺得,這是一次溝通的好機會。

「裘伯一一」她上前,禮貌地打招呼。

裘伯垂著眉,聽而不聞,彷彿當她是空氣一般,只顧系著小船,將魚兒從艙里搬入簍中。

「裘伯,今兒收穫不少啊!」她笑著主動找話題道。

「別套交情!」裘伯終於開口,不出所料,態度毫不客氣,「這些天大夥沒刁難你,只是礙於聖上的傷勢,不代表咱們認你當娘娘了。」

「我不知道大夥為何這樣恨我,因為廢后之事?」她嘆了一口氣。

「也不全是,說真的,那文敏公主是何品性,咱們大夥也不知道,咱們討厭你,只因你是惡臣之後。」裘伯坦言道。

「因為我父親?」她一怔。

「沒錯惜,你滿門被斬,難道就沒有半點怨恨報復之心?你處心積慮地接近聖上,實在讓人不放心!想當年你父親謀反,鬧得舉國上下不得安寧,你是他的女兒,難免心術不正。」

原來,他們擔心的是這個?呵,果然是忠心死士,處處為万俟侯著想……喬溪澈澀笑,只覺得百口莫辯。

誰讓她身上流著喬家的血呢?世人以為她會怨恨報復,也是情理預料之中。誰又能料到,她是真的深愛万俟侯,為了他,能完全拋去深仇大恨,只當一個安靜守矩的女子。

她該如何證明?難道,要掏出心來給天下人看嗎?

「裘伯……」她想再說些什麼,可是不知該怎樣開口,這時,一陣喧囂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救人啊!快救人啊!」

海岸邊忽然傳來吵嚷聲,倏忽人頭攢動,似乎發生生死攸關的大事。

「出什麼事了?」裘伯一把抓住一個奔跑過來的小夥子,厲聲問道。

「小三潛到海底觀察海貝長勢,不幸被暗礁夾了腳,浮不上來,好幾個弟兄已經下海救人了!」

裘伯顧不得與喬溪澈多言,連忙朝出事地點奔去。喬溪澈也趕緊跟隨其後,滿臉關切之情。

「怎麼樣,人救上來了嗎?」只聽出事的海岸邊不停有人焦急地問。

「那暗礁夾得太緊,小三的腳都紅腫了。怎麼也拔不出來。」幾個青壯男子浮出海面,倉皇喘息地回答。

「那怎麼辦?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再遲些,小三會被溺斃的!」人們聞訊更為慌亂,一時間就連對大海最熟悉的長者也束手無策。

喬溪澈腦中忽然閃過童年片段,靈光在千鈞一髮之際乍現。

「快點他的足間穴啊!」她叫道:「那穴位可以刺激人的肌肉收斂,或許這樣小三的腳能拔出來。」

「足間穴在哪兒?」

「哪兒是是間穴?」

這瞬間,所有人都轉過頭來,望向她,就連裘伯也難得地對她投來注目。

「在……」她剛想解釋,卻感到時間緊迫,若是仔細說明,一則不知人們是否能聽懂她的描述,二則小三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她當機立斷,做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可思議的決定一一將鞋迅速一脫,「撲通」一聲。魚一般躍入水中。

多少年未曾游泳了?她不知道,只記得自從當年在冰冷的湖中浸泡半日之後,她就再也不敢涉水。

今天,她這是怎麼了?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想也不想,就以身犯險……她還會游泳嗎?還會潛水嗎?她不是看見水就害怕嗎?

喬溪澈終於明白,人在奮不顧身的時候無所畏懼,也能爆發所有潛能,眼中只有目標。

她憋氣潛入海底,很快就找到小三,準確無誤地點中他的足間穴,奇迹般拔出他腫脹的腳,以最快的速度帶著奄奄一息的他浮出海面。

她覺得,這一刻,似乎上天在相助。假如,她有所猶豫,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勇氣與精準節奏,完成不可思議的壯舉。

耳邊再度傳來喧囂,她看見小三被人扛到沙灘上,按壓著胸口,不一會吐出海水,醒轉過來。

她無力地坐在原地,彷彿失去動彈的能力,任憑全身水珠不斷滴落,沒有知覺地顫抖著。

她看見万俟侯朝她奔過來,攤開一件黑色大氅,一把包覆住她,帶來溫暖。

「是誰讓娘娘下水的?是誰?」他又氣又急,大吼道。

鼎沸的人聲靜止了,大夥面對盛怒的君王,一時間不敢言語。

「你們知道她怕水嗎?你們知道她身子不好嗎?」他吼叫道:「自從十四歲那年,她為了救朕,在冰冷的湖裡浸了半日,她就落下迎風咳嗽的毛病。太醫說她傷了肺、傷了身,這輩子都恐怕不能生育了,你們知道嗎?」

他說到情急處,好不容易養愈的傷處像被撕裂,俊顏繃緊,幾乎要落下淚來。

「你們總說她是狐魅,一直想傷她、除掉她。世間的狐魅會像她這樣為了救人不顧性命嗎?假如會,朕寧可娶一個狐魅,一個所謂禍國殃民的狐魅!」

他的大氅緊緊裹著她,雙臂緊緊擁抱著她,即便隔著厚厚衣衫,喬溪澈仍能感受到他因為害怕失去她而全身戰慄不止。

「侯……」她艱難地開口,「我沒事。你不要責怪他人」

「為什麼要下水?吩咐別人去就好了,你已經多少年沒潛水了,你還記得嗎?」他投以責怪又憐惜的目光。

「情況危急,一時間說不清楚,」喬溪澈微微笑道,「能救人就好,別計較那麼多。」

「你真的沒事?」他懷疑地瞧著她,不安地上下打量。

「我也以為自己再也不敢碰水了,可是剛才潛入海中,我好像又回到童年,那時候,我能在水裡待上一整天,像魚兒一樣敏捷。」她舒心地莞爾,不僅因為救了人,更因為克服了恐懼,彷彿重獲新生。

「噓,不許再說話了,好好休息。」万俟侯以為她在硬撐,一把將她抱起,快步離開這片起風的海岸。

四周諸人望著他倆背影,似被方才万俟侯那番嘶吼震住,日光中流露反思與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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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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