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不會看錯,那鵝黃色窄腰身套裝的背影就是葉萌。
他一向比她早出門,很難得看見她一早精神奕奕打扮整齊的模樣。他曾在二樓欄杆處往餐廳瞥了一眼,她頭髮蓬鬆、呵欠連連的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餐后,會飛快地閃回房間,不和他打照面。
他慢慢才摸透,她一早醒來總是一腦子混沌,藉著做早餐的動作把自己弄清醒,再回房仔細換裝、化妝。
上班時間偶遇,是少有的事。
從他的角度看,只看得到她的斜側臉,但那熟悉的輪廓及大笑起來時左頰微陷的酒渦,清楚地標示了那就是葉萌。
她和一名男子對桌而食,愉快而輕鬆,柔軟的紗質衣料使她今天顯得比平時柔和許多。男子被其他顧客擋住身影,識別不出身分。
這家餐廳在肯崴大樓斜對面,她大老遠跑來這裡用餐的可能性不大,她昨天提過今晚有事不能回去做飯,難道是為了約會?
男子十分體貼,遞紙巾、喚服務生為葉萌倒水,說話時刻意前傾上半身,似乎很認真聆聽葉萌的說話內容。
內心的聲音告訴他,沒什麼稀奇的,台北市不大,這家餐廳名氣不小,會在此巧遇不足為奇。
他連連喝了半杯咖啡,注意力開始不集中,共餐夥伴的聲音越聽越瑣碎,終於成了耳邊風。
胃承受太多咖啡,莫名地緊縮,他調整一下坐姿,彎身時眼一抬,看清了那名男子的眉目,不覺訝然。
男子是肯崴的資淺顧問李傑生,剛從美國回來就被安排進公司,人相當活躍,兩眼炯炯有神,極具創意及口才,前途很被看好。當然,主要是有個資深董事的父親,不被看好也難。
葉萌出現在此是為了他?他們怎麼搭上關係了?或根本是舊識?
他揉揉太陽穴,覺得喉嚨乾澀,拿起咖啡杯湊近唇間,發現杯底已空。
「趙剛,趙剛?」方敏推推他的肘,不滿他的分心。「這案子有點棘手,再添個人進來小組,或許可以限期內完成,你認為怎樣?」
「讓我想一想,我到洗手間一下。」他起身朝那抹影子走去。
經過葉萌桌旁,他刻意停下,她立即看見了高大的他,展開相熟的招呼微笑。
「趙剛,你也來了?」她直率地喊。
李傑生抬頭,沒有站起來,也沒有顯出不自在。「經理,您也來用餐?」
他點頭回禮,瞥見桌上放了計畫書,上面標示著李傑生的名字,看來是葉萌為對方準備的資料。她竟能開發肯崴的個人客戶了?
「嗯,順便和方經理談點事。」他不動聲色,葉萌坦然地看著他。
「你們慢聊。」他穩步步開,葉萌卻突然離座追上他。
「趙剛。」她拉拉他袖管,不介意這樣的動作會否引發揣想。
她背對李傑生,墊起腳尖,湊近他,那股甜味竄近鼻尖,像水果糖。她總是用這個味道的沐浴精嗎?「我今天會晚點回去,你得自己餵飽肚子了。」她悄聲道。
「你昨天說過了不是嗎?」他視線滑過目光熠熠的李傑生,回到她臉上,除了眸子,面龐沒有一絲牽動。「我小看你了,你能說服這些驕傲的分析師,證明了你的能力。」
她不以為然地聳肩。「是我運氣好,他聽過我在肯崴辦的說明會,主動約我談年金計畫保險。他概念不錯,我們談得很順利,他很認真,每次約我見面都準備了一堆問題問我,我都快被考倒了。」
「每次?」他敏感地抓住了她的關鍵字眼,眉心浮起不悅。「你們談了幾次了?有這麼難懂?」
「連今天三次了。當然不只是談保險內容,我沒這麼俗氣,他懂的東西很多,人也很有趣,有時題外話談得都忘了正題了。老實說,如果每個客戶都像他一樣健談又通情達理,我這份工作就真的很不錯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他今天可以簽約,否則又得再碰面了。」她俏皮地伸伸舌,有點羞於提及最終的目的。「碰面是無所謂,只是每次都是他搶著付帳,我都不敢再點餐了。」
他手搭上腹部,忽然感到晚餐胃口全失,是因那杯咖啡嗎?
走道上服務生穿梭頻繁,他側身避開服務生手上的托盤,與她貼得很近。她蹙起眉,低聲問:「你又喝咖啡了?你還沒吃飯吧?」她聞到他身上的咖啡味。
他原想託辭避開她的逼視,念頭一轉,一口承認,「是啊,和同事討論案子,不小心多喝了幾杯。」
「幾杯?」她不可置信地瞪他。「不是說不能空腹喝咖啡嗎?」
「是啊!現在知道厲害了,我胃有點古怪,得提早回去,沒法吃這裡油膩的菜。你幾時回來?冰箱好像空了。」
他撫了撫胃部,這個動作極有說服力,她莫名緊張起來。「我知道了。」邊憂心地審視他。「我儘快結束,你先回去吧!」
他緊閉著雙唇,怕上揚的唇角泄露了心思,他越走越快,應和著內心不斷發出的OS——「你三十二了,竟對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孩耍心機,你到底在幹什麼?」
一坐回原位,方敏不疑有他,接續剛才中斷的話題,「你決定了沒?可以找個生力軍加入小組嗎?」
「可以,找個資淺的吧!」他改喝白開水。
「哪一位?」
他不知不覺又望向那一團鵝黃色,心思飄到不相干的地方。
李傑生很優秀,如果要名副其實、升遷更快,他可以提點他,多給他專案歷練。年輕可以經得起操練,犧牲再多個人時間也不足惜,如他當年一般……
「李傑生。」
「他?」方敏皺眉,不是很認同。「他是不錯,但是——他群體性不夠,雖然是太子爺,不過這案子有點趕,表現太過強勢對整組思考不見得有加分作用,下一次吧!」
「不,就是他!如果他不配合,年底考核就不過。你安排吧!」
方敏詫異,李傑生進公司近一年了,趙剛從未正眼瞧過他,甚至已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這次這麼積極安排案件給他,難道是為了資深董事李學謙?但趙剛和李學謙的相處幾乎可說是平行的,李學謙是公司股東之一,為人謙沖大度,對趙剛在商言商,不談私情的個性習以為常;趙剛為了太子爺而介入人事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曾蘭萱是李學謙的外甥女,也不見趙剛多讓她幾分。
正納悶著,趙剛已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放進公事包里。「事情就這麼決定,我先趕回家了。」
「回家?你才點了牛排不是嗎?」方敏怪叫。
「我還是習慣在家吃,我那份你替我解決吧!」他放下兩張千元鈔票,提起公事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方敏直瞪著桌上剛送來的兩份牛排,百思不解工作夥伴的行徑。
她看起來很能吃嗎?趙剛未免太污辱她辛苦保有的身材了!
而且,趙剛離異前根本難得回家吃一次晚餐,當然,曾蘭萱不喜愛下廚,這怪不得他。可現在他是不折不扣的黃金單身漢,回家吃什麼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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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空間很寬敞,他佔據一角落,本來無事,但前面塞了婆婆媽媽近五、六個人,每個人兩道審量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這電梯瞬間就變得局促了。
他對毫無交談紀錄的婆媽們點頭示意,眼光停留在八樓燈號上。
電梯速度太慢了,他想在這些女人出口搭訕前離開,但運氣不好,燈號停在七樓時,出去兩位,剩下三位,其中一位小籠包臉、卷卷頭,穿著貴氣的女人開口了,聲音尖細得令他皺眉。「八樓的趙先生嗎?」
「是。」他有禮地笑。
「趙先生,我是九樓的王太太,」電梯在八樓停泊,小籠包女人按著開門鍵,似是有話要談。
「您好。」他存疑地看著女人,不知道這副來者不善的面孔準備說什麼。
「趙先生,大家都是鄰居,有話私下談,怎麼談都行,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聽說您在公司也是擔任高級主管,手下帶人,知道人和最重要,怎麼為了件小事就在住戶大會上張揚呢?」女人帶著不小的敵意,口吻高亢。
「對不起,您是指——」這女人太唐突了,他從未參與過大會,問卷倒是有填寫繳交,且僅針對停車場管理散漫事提出質疑而已,這也能冒犯女人嗎?
「趙先生,您真是貴人多忘事,趙太太昨天在會議上提出你們天花板漏水一事,要管委做裁決,強制我們九樓賠償。我真不懂,我不過是慢點找人修水管而已,並沒有說不理會你們房間壁癌的情形,這樣在大會上張揚,真不給情面啊!」女人咬牙切齒。
「是啊!趙太太還提出頂樓空中花園禁止住戶曬棉被,說有礙觀瞻,降低大樓品質。趙先生,您也知道這裡靠山,濕氣重,偶爾太陽出來晒晒冬天的棉被有何要緊?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到頂樓賞景喝咖啡啊!」一旁尖臉女人也插嘴道。
「趙太太年紀輕輕,倒是挺積極的,連垃圾分類管理也有意見,趙先生有這種賢內助真省了不少事。」墊后的長臉女人譏誚道。
他先是一楞,但敏捷的思路七轉八拐,很快抓到了眉目,他清清喉嚨,擺出面對客戶質疑時的一貫姿態,「各位,我明白了,但是住戶決議事項我到現在還沒有過目,等我弄清楚了,再給各位一個答覆。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擾。」
他欠欠身,不給婆婆媽媽抱怨的機會,閃身走出電梯,拿出家門鑰匙。
這個葉萌,到底在搞什麼?她的工作量還不夠嗎?竟有閑情參加住戶大會,和鄰居杠上!當初看中這楝大樓,就是因為住戶單純,同質性及層次也高;現在這麼高分貝交手,這些老住戶是不會輕易被安撫的。
門一開,他吸一口氣,大喊,「葉萌!葉萌!」
「來了!」腳步聲在樓上地板碰碰作響,她穿件短T恤、短牛仔褲,手裡拿著一支拖把,滿頭是亮晶晶的汗珠,從欄杆往下探,笑道:「回來啦!洗手吃飯吧!菜在桌上,還是熱的。」
他默不作聲,慢慢走上樓。看慣了他的一號表情,她也不以為意,持續在走道上拖著地板。
「葉萌,停一停。」他出聲制止。
「怎麼啦?」她閃著小鹿眼,發現他面帶隱忍,欲言又止。「公司有事嗎?你好像很累。」她忍不住伸手探觸他的下眼瞼。
他抓住她的手,心口一陣熱,拖慢了說話的速度。「你昨天,是不是參加了住戶大會?」
她一聽,噘起小嘴,翻翻白眼。「是管理員說的?」
他搖頭,「我遇到了九樓王太太。」
她小臉馬上換上「原來如此」的表情,激憤道:「她真不講理,跟她說了好幾次,她上次裝潢挖壞的水管要快點修好,拖了一個月了,你瞧!」她抓住他手掌,拉著他走進未上鎖的主卧房,指著衣柜上的一大片斑駁濕霉的天花板,和白漆剝落浮凸的牆壁,「她再不修好,你這房間就要發霉了,而且掉落的粉塵對呼吸系統也有害,她一拖再拖,我氣不過,才告到管委那兒去的。」
他不禁莞爾,他做主人的竟然渾然不覺房間出了問題。他每晚一進房門,通常只點亮床頭燈,洗了澡倒頭就睡,沒事也不會盯著角落衣柜上的天花板猛瞧,只有常進來收整衣物、拖地板的她才會發現。但,她不必這麼義憤填膺吧?這並沒有危害到住在樓下的她啊!
「頂樓花園的事呢?」他接著問,視線下移——他的掌還在她手裡。
這一提,她火氣更大。「頂樓玻璃花房是管委會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這麼美麗的園景她們不知感激,竟然把棉被蓋在咖啡桌上和花棚上曬,你說是不是很殺風景?」
「你常上去?」他驚詫,他從未上去過。
「嗯。」她坦誠,忽爾泛起笑意。「這裡山景很棒,有空你該去看一看,別悶在屋裡。」
他沉吟了會,眼前那張散著熱氣的臉、忘了放開他的柔軟小手,彷佛有著強力磁波,擾得他心思一陣迷亂。他定定神,再問:「你自稱是趙太太?」
她竟不覺羞怯,理所當然地聳肩,「起先他們這麼叫時我想更正,後來發現頂著幫傭的頭銜根本不會有人理我,只好將錯就錯。這次我的建議載入決議,住戶就會遵守了,天花板的事過幾天九樓王家再不改善,我就寄存證信函給她。」
她翹起下巴,洋洋得意,轉眼察覺他擰著眉頭,垂眼凝思,頓時不安起來。她歪著臉,探看他眼眸中的喜怒,小聲問:「是不是我這樣做造成了你的困擾?你放心,等我搬走時,我會向大家解釋我不是真正的趙太太,可以嗎?」
他不吭聲,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掌突然緊縮。
「你胃疼了?」她恍悟,另一手指尖觸及他上腹部,他胃不由得一緊,但並不疼,只帶動了快而重的心律,和胸口湧起的第二波熱潮。
「葉萌……」聲嗓轉為低啞。
「唔?」她關切的眼眸快速地眨著。
他冷不防俯首貼上她半張的唇,她大驚,檀口一秒內被他佔據,緊緊密合。粗實的手臂環住她的腰,略為上提;她踮著腳尖,在他懷裡僵直成一個木偶,任他索吻。
她甜甜的體味籠罩住他,手臂和她汗濕的腰摩擦著,一股顫慄竄過她的四肢,她回了神,手忙腳亂地推開他,迅速倒退出房門,背直抵在走道欄杆上。他向前攫住她的手,大喊:「小心!」
她忙站穩,惶惶不知所措,舔著因吻而濕濡的唇,使勁掙脫他的手,三並兩步奔下樓,衝進客房。
纖腰的滑膩觸感還留在他手臂上,唇角凈是她的甜馨味,他瞥了眼地上的拖把,忽然揚唇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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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主任,頭抬起來,劉經理在看你了。」一隻腳不斷踢在她后椅腳上,她悚然在恍神中驚醒。坐在講台斜後方的劉世昌,正以一雙蒙豬眼斜睨著她笑。
她打直坐好,集中心志聆聽枯燥乏味的演說主題。她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五分鐘,她只魂遊了五分鐘,卻像坐了一趟雲霄飛車,心神跌宕起伏,心跳忽快忽慢。沒想到,趙剛那突如其來的一吻后坐力如此之強,她摸著自己的唇,彷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她還記得他殘留的氣味、他堅硬的身軀、他有力的臂膀、他熾熱的唇舌,宛若剛離開自己沒多久……
「主任,主任,你看過今天的公告欄沒有?」劉得化在背後壓低聲音。
「還沒。」她掩嘴回答。「什麼事?」
「我們這個月倒數第四名,進步了,這一組不會解散了。」
原來劉世昌的笑並非不懷好意,是她多心了。
「那很好,你得多加油。」她很快又心不在焉,今天的行銷技巧課聽得七零八落。她得提振精神,這一次公司公益宣傳活動輪到她這一組舉辦,需聯繫的瑣事極多,她不能再渾渾噩噩了。
課一結束,她回到辦公室,拿起重要客戶名單,一個個親自聯繫,找熟識客戶共襄盛舉是必要的一步。
手指機械化的按著數字鍵,再公式化的寒暄邀請,聽對方客套的應允。打了二十幾通后,聲調越來越缺乏熱情,她懶怠地將聽筒夾在肩上,按著下一個電話號碼,聽單調的鈴響,等對方接起電話,回應!
「喂?」聲音莫名地熟稔。
「您好,我是安誠保險的葉萌,今天特地邀請趙……」她眨眨眼,看著號碼前面的客戶名,不敢置信自己的糊塗行事。
「葉萌?怎麼不說話?」趙剛嗓音一樣沉厚,聽不出與往昔有何差別,大概猜出她搞了烏龍,在另一頭輕笑起來。「是不是想問我晚上要吃什麼?」
她敲兩下自己的腦袋,懊惱地想朝桌面撞昏自己。
「今天吃簡單一點,煮小火鍋吧!」他笑著替她解圍,「有別的想法嗎?」
「沒……沒有。」她扯著頭髮,只想尖叫。
「那晚上在家等你,再見。」
「再見。」她掛上電話,懊喪地趴在桌面上。
她該問他的,他為什麼平白無故的吻她?吻了她之後又若無其事的吃飯睡覺、起床上班。她呢?她連打個電話都神思不屬,該死的男人,她該怎麼面對他?
下一次面對面,難道她要主動約法三章,沒有告知理由、沒有事先通知,不可以再進行這個親密動作,以免讓她事後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先說「我要吻了喔」這種話,誰又還能吻得下去?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會是趙剛?她再怎麼幻想力豐富也不會把愛戀對象幻化成趙剛,她在他眼裡除了惹是生非,哪一點吸引了他?
「主任?」劉得化輕碰一下她的肩,神色古怪異常。
「又怎麼啦?」她不肯起來,蒙著頭無力地問。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想殺人,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外面有人找你,他親自送要保書來,你又做成一張保單了。」
她彈跳起來,攏了攏一頭亂髮,拉直裙擺,急忙衝到會客區。
「葉萌,今天可好?」來人笑顏燦然,遞給她要保書。
「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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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餐廳很好,門面、服務、氣氛、菜式無一不優,她從一踏進門就知道荷包會嚴重塌陷下去,但是面對親自送上門的客戶,她卻不能說「不」。
侍者點亮桌上的燭光后,李傑生替她倒了紅酒,輕聲慢語道:「這是法國波爾多·梅鐸產的紅酒,口感搭配紅肉很適合,試看看!怎麼樣?」
她皺著眉輕啜了一口,抿了抿嘴,品不出所以然來,直言道:「李先生,我想我喝什麼都差不多,因為——我不能喝酒,所以,沒辦法正確地告訴你答案。」
他眼一亮,偏頭問:「一點都不能?會起酒疹?」
「倒不是,是純粹的不喜歡,就像有人吃素不吃葷一樣。」
她不僅不喝,還特別厭惡喝得醉醺醺的人。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她的家充滿了揮之不去的酒味,聞了就要掩鼻才能活,影響所及,她見了酒就怕。成長后稍能按捺這種反射性的逃避,但終究能不沾就不沾。
他聽了還是不減愉悅,靠近桌面打趣道:「你很坦白,你不像作行銷的,我懷疑如果我不主動找你,你一年能做幾張大單?」
她一楞,尷尬地笑,「小單也沒關係,積少成多就跟大單一樣了。」連客戶都能調侃她,她真的如趙剛所言,頂多只能做個小主任了吧。
他禁不住縱聲朗笑,看了她好幾眼,笑道:「坦白的葉萌,那麼請問你現在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嗎?」
她呆得厲害,答不出半個字。很多人簽了保單后,總要保險顧問請客吃飯,視為理所當然。但眼前這個男人不像單純想吃頓大餐,他殷勤周到,談笑風生,比一般客戶積極;而且,還問了一般客戶不會問的私密問題。
「女孩子不答,就是默認了。」他挑眉。
她喝了一大口白開水,想模糊掉腦海中出現的影像……只是一個吻罷了,什麼都算不上!再說,她喜歡那個吻她的男人嗎?她的確不由自主就想關心他、為他出頭、怕他不開心、怕他胃疼,但那是出自一種……想護著他的念頭!和愛一點關係也沒有。
沉默寡言的趙剛,住在華麗而空洞的房子里,孤伶伶一個人在台灣,漂亮的老婆也不想留住,只知道工作。房子角落結蜘蛛網,牆壁漏水了也視而不見,為了怕麻煩,衣櫃里清一色白襯衫、卡其長褲、黑外套,而且只在同一家到府服務的知名男裝店定期購買。吃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肚子不餓就好;電視只固定在國家地理頻道和新聞節目;如果不是朋友盛情相邀,難得上一次休閑會館待上一天。他即使不說,那張鎖定的表情也很難讓人相信他很快樂……
快樂?她只想讓他快樂一點。他留她下來或許只想家裡多點人氣,且不必費心思盡親人的義務吧。他從不動腦筋花錢,銀行存款想必有增無減,那張借據只是個藉口,他很不快樂吧?這樣一個乏味的人,她竟軟了心,想對他好,怕他一個人胃疼死在屋子裡也沒人知道……
「一個男人沒事會吻一個不愛的女人嗎?」她語調飄忽,困惑地皺眉,順手拿了杯子就喝下一大口,嘴裡染著葡萄的醺香和甘醇。
「很難說。」他看著她心不在焉地喝著葡萄酒,笑得眼角彎起。「不過,吻你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只想占你便宜。」
「呃?」她回了魂,紅了半張臉。「那是當然,我不是什麼美人,沒什麼便宜好占。」她又出了糗!
「意識不到自己美的女人,可愛又多了幾分。葉萌……」他的臉湊上來,表情神秘難讀。「你臉紅的時候很可愛。我可以知道,那個吻你的人,是我認識的人嗎?」
她往後退,拉開間距,倉皇中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飲料。「不……不認識!」
「那就好。」他開始切割牛排,灑上醬汁。「這樣碰了面就不會尷尬。」
「尷尬?」
「是啊!情敵見面總是會尷尬的。」他眨了一下右眼。
她直楞楞看著他,扯著嘴角乾笑,「李先生,你真幽默。」
「我是認真的。我想追求你,可以嗎?」他再替她倒了酒。
她霎時眼前發昏,不是樂得發昏,是兩件不可能的事在二十四小時內把她神智衝擊得所剩無幾,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很失望,你看起來不像抽中大獎的樣子,倒像見了鬼似的。」他一逕笑臉迎人,看不出示愛得不到預期反應的失落。
她吞吞吐吐,「可是……我很普通,也沒什麼時間談戀愛,你會失望的。」這張保單果然得來沒那麼簡單,她該如何應對?
「你坦率不做作,不會說場面話,長得也清秀可人,這就夠啦!時間是人找的,我們公司的趙經理常忙得沒日沒夜,還不是有辦法和個大美人結婚,雖然——他現在又離婚了。」他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聳一下肩。
「趙剛?」她陡地想起了什麼,看看錶,立即站了起來,猛然一陣暈眩,以手撐著桌沿,不明所以。
「怎麼啦?」李傑生也站了起來,扶住她。
「我得趕回家,我還要做飯。」她慌忙抓起提袋和外套。
「做飯?」他充滿興味地端詳她。這女人魂不守舍,絕不是為了親人做飯。「我送你回去吧!你連喝了兩杯酒,恐怕不能開車。我今天很高興,你為我喝了酒,破了戒!」
她驀地抬頭……是為了他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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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夜風,遠離酒的醺香,她冷靜了許多。在大門口,她止步不前,帶著歉意對身旁的男人欠欠身,「李先生,謝謝你。」
「我叫李傑生,你不會忘了吧?」他笑,「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我沒事的。」她嚇得頭皮發麻。「改天見。」
「改天見。」他拍拍她的背,朝門裡看了一眼,噙著意味不明的笑走了。
她鬆了口氣,飛快轉身走進門廊,對小李的招呼聽若罔聞,衝進有人等在裡頭的電梯,和另一隻手指同時按了八樓按鍵。
八樓?她緩緩抬頭,那雙讓她失魂一整天的眸子正俯視著她,手裡拿著一疊信件,是趙剛。他才剛回來?還開了一樓的信箱?
她該覺得不自在的,但是見到他,卻只剩安心,這份安心在胸口擴染,暖了心坎,她漾起了微笑,「你回來了?」
「嗯。你喝了酒?」他微微黯下眸光。
「啊——是客戶請客,本來不想喝的,可是……」她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能說。她低下頭,不和他對視。
他不再追問,恢復原來密藏心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看見了,就在拿信那一刻,他遠遠和李傑生對望了一眼,她的酒,是和李傑生獨處時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