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三天了。
他知道她今晚也不會回來了。
餐桌上的三菜一湯還是熱騰騰的,她特地回來做了飯,又離開。她能去哪裡?
她的抗議,還是帶著柔軟,沒有決絕,她放心不下他,卻也受不了他的淡漠以對,只好奔波往返。沒有例外的,他總讓女人傷神。
他推開她的房門,裡面都是她鍾愛的水果甜香味,她喜歡泡在這樣的芬芳里,她曾說——「像走在果園裡一樣。」
她像小螞蟻,一點一滴的把這個空洞的家妝點成她的殼,新的印花窗帘;她親手上漆的暖色調的牆;幾天換一次的大束瓶花;不斷增加數量的花茶杯盤;窗台上的小小盆景已構成一方迷你花園,偶有蜂蝶飛繞。
沒有投注的心,不會讓一個家改變。
她勇敢的走向他,他卻不敢張開雙臂。李傑生沒有說錯,他不愛的,連點情緒也不給,從前,他的恨比愛多,事過境遷,他以為他能愛了,卻已無力可施。
葉萌,和他過去的女人大異其趣,一開始,他只想讓這個不給他留情面的小女人一點教訓,沒想到,一廂情願的同情使她的敵意消失得很快。她的開朗和柔情牽絆住她自己,而非那張半真半假的借據;她是個暖爐,一移開,他就感到了涼意,想再靠攏過去。
只是,他能愛她嗎?
「薇安,薇安……」舌尖上的名字,讓他的心一緊。有多少年了?他以為,這個名字,終將被封藏,淡去,原來,還是有人刻意不忘,要他銘記一生。
「葉萌……」他默念著,暖流熨貼過緊皺的心。他輕撫過有著躺痕的枕和床褥,葉萌的味道沾上了他的指尖,也沾上了他的心。
他很清楚,一旦他說出口,葉萌不會拒絕;但是他更想給她的,是可以信賴一生的愛,而非短暫的相濡以沫。
「葉萌……」他漾起了微笑。
或許,他可以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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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少一個!」她數著服務台一排的人頭數,組員確確實實少了一個,細察面孔,不用說,是最近溜班成性的劉得化。
「小林,劉得化呢?」她抓了一個組員問。
今天是公司的公益宣傳活動日,參加健檢及捐血的民眾及公司客戶在服務台前排長龍,每個組員忙得人仰馬翻,捐血車上的服務人手也不足,她忙著維持秩序及分發捐血后的點心,兩腿酸軟得快站不住了,可惡的劉得化竟不見人影。
「主任,剛才還看到他,可能上洗手間了。」
她咕噥咒罵著,急忙又爬回捐血車上,安排等待的民眾在捐血椅上躺好。她攏攏肩上汗濕的發,讓冷氣掠過頸項,她十分怕熱,在三十四度的熱天里待一下幾乎就要窒息,尤其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下,有如在地獄的熱鍋中。
「先生,請在那邊空位先躺下。葉主任,安排一下!」小護士高喊,頭都來不及抬,火眼金睛地尋找捐血民眾手臂上的血管。
她忙堆起職業笑容,轉頭招呼著,「先生,這邊請……趙——剛?」她的驚喜藏不住,笑得露出一口潔白貝齒,想拉住他,又覺不妥,滿車都是人,正手足無措,他指著那張空躺椅,以陌生口吻道:「小姐,我自己來。」
她倚在他身邊,看著他躺下。他盯著有滿肚子話想說的女人,武裝的陌生的面具快要被她的眼神融化。
她心思紛亂,想不出妥當的話說。他有好幾天沒和她正眼相對了,晚飯用完,他在她失望的眼光下回到卧房,不再踏出房門一步,她百思不解他的冷淡,是否為了想冷卻他們逐漸加溫的對待。
夜晚變得漫長,做飯有些無力,和客戶談話常脫稿演出,她想,她快完蛋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這麼脆弱,她硬是在小眉兩口子住處的客廳睡了三晚,沒和趙剛說一聲。到了第三天,她就快要吃下小眉給她的兩顆安眠藥了……她每天睡不到三個鐘頭!
如果,這種煎熬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會有的,她離醫院的距離大概不遠矣——每天頂著熊貓眼上班能活多久?
可惡的男人!沒出息的她!這些怨懟在剛才相視的那一秒,全都散逸到不知去向,她真的就要完蛋了!
「小姐,你看來臉色不太好,捐太多血了嗎?」他撩逗著問,笑意很淺,眼神很專註。
「我血紅素不夠,沒資格捐。先生,現在是上班時問,怎麼有空來這一趟?」她強自鎮定,轉了話題,笑著替他挽起袖管。一碰觸他的褐膚,她手指似竄過電流,她比捐血的人還緊張。
「我答應了一個女人,不能食言。」
她渾身僵楞,視線不敢上移,盯著他健臂上浮凸的靜脈,她張嘴張了半天,才生硬地擠出一句話,「先生專程為了她來,難道是喜歡她?」
「是!我是喜歡她!」他毫不遲疑。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餐忘了吃,她竟天旋地轉起來,她抓住他臂膀,穩住發軟的雙腿。
「先生確定嗎?」她喉嚨又干又熱,聲調異樣。
他驀地一笑,「確定。她走了三天,我失眠了三天。」
手臂在她眼前模糊了,她縮緊扳住他的手指,讓眼裡的濕意散去。她想,她應該要暈倒,否則,這張想哭想笑的怪臉無法見人……她現在才深深體悟,她有多喜歡這個可惡的男人。
「先生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該告訴她,不該讓她神思不屬。」她抬起頭,與那雙盈滿柔情的眼交會。
「我現在正在告訴她。」他的掌撫上她消瘦的頰。她這幾天都去了哪裡?「她再不告而別,不履行家務,我就要她還債了。」
「你並不需要那筆錢。」她輕喃。
「但是我需要她。」他語氣篤定有力,和他的眼神一樣。
她想尖叫、想跳躍,還來不及做這些動作,背後一聲尖喊嚇得她魂飛魄散——「葉主任——你怎麼把這位先生的手臂掐成這樣?」
她低頭一瞄,十指緊按處,一個個凌亂的指甲印布滿他的手腕,他卻一聲不吭,恍若未覺,只管聽她、看她。
她感到一陣心疼和難堪;而他,前所未有的,高聲朗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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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第四……」她低低咕噥著,搔著頭,看著手上的各組業績比較表。「總比吊車尾好,這也要精神訓話嗎?」
她摸不著頭腦,卻也不再提心弔膽,她的心是滿溢的,當思慕飄到男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以往是和周公交戰的冗長主管會議,現在可以整場精神奕奕到散會。
和心上人比起來,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更何況聽劉世昌訓話也少不了一根頭髮,只要拚命說「是是是」,就得以全身而退。
她步伐踏實地跨進經理室,在沙發上熱烈交談的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同時咧嘴而笑。
她錯愕地呆站著,不明所以。
「葉萌,楞在那做什麼?李先生不是你的客戶嗎?」劉世昌拔高粗厚的嗓子,顯得極為亢奮。
「李先生——」她點頭欠身,滿頭問號。「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沒關係,是我不請自來。」李傑生迎向她,兩手插在口袋,興緻滿滿地看著她。他隨時都散放著神采,很少愁容滿面,接近久了精神還滿能被振奮的,如果忽略他眸中偶一流露的掌控性和侵略性,他是個不錯的談話對象。
「李先生太客氣了,您是我們的貴客,我們隨時候教。葉萌,你來一下。」劉世昌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張已部分填好的表格,背對著李傑生,交到她手上,閃著神秘的雙瞳,竊語道:「真有你的,我以為趙剛是你的大魚,沒想到李先生才是大鯨魚!這是他剛才送來的要保書,他決定再加買一張年保費高達百萬的退休年金險,你拿去處理吧!」
她看著要保書上的阿拉伯數字,數了幾遍確認是七位數后,狐疑又不解地望著李傑生,「李先生,你確定你沒填錯?」
「哎呀,填錯什麼啊!李先生的工作和數字有關,他怎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的決定?快去快去!」劉世昌大力揮動熊掌,深怕老實手下一時頭腦不清,勸誡起慷慨的客戶,把到手的肥羊給放跑了。
她瞟了幾眼李傑生,思忖了一下,遽然拉起他,快步離開經理室。
「葉萌,慢一點,別跌跤了。」他忍不住反揪住她的手,不讓她悶頭前進。
她回頭,見樓梯間四下無人,凝重起面色道:「李傑生,保險不是隨便買的,是要根據收入衡量負擔能力所做的財務規畫,你這樣心血來潮,哪天付不起保費,不是白忙一場?」
他食指搓搓鼻樑,又摸摸下顎,靠近她道:「我是衡量我的能力啦!有什麼不對嗎?」
見他不知醒悟,她咬咬牙,握拳半晌,毅然低嗓道:「你想追求我,也不是用這種方法,這張保單超出你的薪資負荷能力,勉強買下去,我不會感動的。」
她想不出她有何特殊吸引力令他不惜血本,撒重金追求。她從不向趙剛要求非實際需求的私人幫助,就是不想把工作和感情混為一談,即使李傑生心甘情願,也要在能力範圍內,今天這種手筆,她就是覺得不舒坦,一絲喜悅也無。
「葉萌,我的薪資不代表我的個人財產,我也不需靠這張保險保障我的後半生生活,我只是想藉買這張保單合法轉移部分財產避稅而已。坦白說,我可以向其它公司購買這個保單,可是我選擇了安誠,不諱言,我是想以順水人情追求你,這和買花或名牌包送你沒什麼兩樣,就是討你歡心而已,你不用太敏感。」他對她的了解一點一滴在建立當中,她的反應頗出他意料之外,以她的行事道德來行銷保險,她的業績肯定不會太光彩。
她容顏稍緩,仍不太苟同。「你年紀輕輕,避什麼稅?」一個公司新人,年紀不到三十,負擔這麼龐大的費用,說完全不吃力是假的。
「葉萌,我原本並不想說的,省得你以為我想靠父蔭奪得你的青睞,我名下有些財產,是祖父過世前轉移給我的,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李學謙是我父親,只有你,沒把我放眼裡。」他逗趣道,緊盯她的表情變化。
她略有驚異,但一閃即逝,悶著小臉不說話。沉思片刻后,把要保書塞還他,「你讓別家公司做吧,我不接。」
他睜大眼。這個女人是哪根筋不對,把錢財往外推!「葉萌,我沒得罪你吧?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你真那麼討厭我?」他抬起她下顎,研究般打量她。
她面露為難,閃著一排長睫,衝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金錢,很對不起。」
他好半天接不了腔,他全沒心理準備會被她以簡單有力的三言兩語拒絕。他倒不會下不了台,而是慢慢有了新發現,趙剛會喜歡上條件不算優等的她是可以被理解的,她的坦言及行事守分界的特質並不多見,而這麼斬釘截鐵的宣示,可見心有所屬,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是趙剛吧?」他不再拐彎抹角,也不想這麼快初嘗敗績。
她低頭不置可否,但神色已透出靦腆。
「你們……到什麼地步了?」他俯視她,試著柔聲問。
她桂圓核般的黑眸晃了晃,困惑之心起。「你……不該問,這很私人……」
他無可厚非的聳肩,輕鬆的佯笑,「對不起,我急了點,並不是想探人隱私,只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希望而已,我可不願意造成你們的困擾。」
她理解的點頭,「你是個好朋友,和你相處很愉快,只不過……」
「只不過你先認識趙剛?」他介面道,很快又出現了慣有的調皮的笑。「哎,怎麼現在談戀愛還講究先來後到嗎?我以為我的魅力會讓你不顧一切呢!」
她駭笑,「你看錯了,我其實沒那麼浪漫,我很實際的。」如果不是長時期近距離相處,她也不見得會喜歡上趙剛,細火慢燉的感情是比較適合她的。
「你!夠了解他嗎?」他托著下巴問,平靜的面容別有意涵。「你知不知道,他胸膛那道五公分的疤痕,是怎麼樣來的?」
他沒忽略她眉眼間的驚疑,她根本沒見過不著衣物時的趙剛,趙剛還沒全然接納她嗎?這個可能性使他得意起來,趙剛不可能走出魔咒,一輩子都不能。
她歪著頭,搜尋記憶中的影像。第一次見到趙剛,他是半裸的沒錯,但多數時間他都趴著,後來因誤會導致的一片混亂,她也不可能有閑情猛瞧他的裸胸,她的確是沒有印象。
疤痕?難道年少輕狂時的他混跡過黑道?他的健軀和沉靜內斂的氣息的確不太相符,但不能就斷定是好勇鬥狠的副產品……
她注意力挪回他臉上,疑惑漸深,甚至有著防備的味道。「趙剛是你的上司,你對他好像——有敵意,為什麼?」
他前額一挑,再次對她別具一格的反應逗得仰頭縱笑。「我怎麼會對他有敵意呢?我只是關心你。再怎麼說,他都是我的兄長,我豈會對他不利?」
「兄長?」她一連被兩個驚愕擊中,不禁露出傻相。
「葉萌啊,你這麼快就傾心於透明度不夠的男人,是不是太快了?」他拍拍她擅口微啟的頰,「我的父親,是他的繼父,說他是我的兄長,並不為過吧?」
「他沒提過……」
「他當然不會提,他甚至希望那不是一個事實呢!葉萌,去問他吧!喜歡一個擁有秘密的男人,不好受吧?我可是為了你,才不顧兄弟情誼的喔!你想知道什麼,就由他嘴裡說出來,如果到時,你對趙剛有疑慮,我隨時等著你點頭——作我的女朋友。」
他擺擺手,意態悠然地步向電梯,門合上前,他眨了兩下右眼,電光石火間,她在他黑眸里捕捉到了一抹模糊的、近似於冷漠的謔意。他是存心的吧?
但,她其實不介意李傑生的用意何在,她煩惱的是,她該如何啟齒?那道疤,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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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熱,真的很熱,在三十五度的高溫下進食,淌了一頭一臉的汗,像熱鍋里進食的兩隻螞蟻,快融進熱氣氤氳里。她著了件細肩帶短衫、大腿畢露的牛仔短褲,還是汗如雨下。
她不時打量眼前的男人,任他再冷靜,也不禁皺起眉頭,不停用紙巾抹著頸項間的濕汗,這一頓飯量也減少了,菜吃不了半盤,他終於看向她,一臉不解,「葉萌,今天氣溫不低,怎麼不開空調?」
「呃!」她咧嘴笑,飯碗擋住半張臉。「主機突然壞了,我明天會記得找人修。你熱嗎?」
他眯眼,懷疑葉萌的感覺神經有問題。「你汗流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我又不是在非洲長大的,怎麼不會熱?待會去買幾個冷風扇回來,暫時用一個晚上。」
雖然附近有蓊蓊綠意,但當家家戶戶都開冷氣,排出來的熱氣不免轟向窗戶敞開的人家,不到半夜,天然涼意是不會產生的。
「不用浪費了,一個晚上而已,我明天一定找工人來。」她忙站起來,收拾起碗盤,不時覷看他。
他抹抹唇角,神情不甚苟同。「別省這點錢,晚些會睡不好的。」
「唔!我可以睡磁磚地板,很涼的。」她不自在的放下碗盤。他頸肩鎖骨一片汗意,下班回家一段時間了,卻還是上班時的長袖襯衫及長褲,他的耐力太驚人了!「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穿得涼快些,我不會介意的。」
他掃了一眼她裸露的四肢,表情語言是敬謝不敏。「我不習慣。」
她噘起嘴,垂下眼——她喜歡他,當然無所謂在他面前保持自然風貌;他一個大男人,不習慣什麼勁?那神情,好像她想吃他豆腐似的!他忘了,她可是女人,雖然沒有魔鬼身材可以令他失神,但他總可以不要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眼神,她不相信他睡個覺也是全副武裝。
「隨便你。」她有些動氣,走到廚房,裸足啪啪在地板重重響。
洗了碗,流理台收拾好,她探出頭一瞧,他不在了,他就這樣直接上樓了?
她陪著他流汗了大半天,他就這樣回房了?他真的在乎她嗎?
她頹喪地將器皿一個個放回碗櫃,不敢相信遇見一個冷熱無動於衷的男人。不,也許在自己房裡,他就不一樣了,他向來謹慎自持,與她畢竟還在探索階段,當然不會旁若無人的展露軀體,她可以找個藉口到他房裡啊!
她興匆匆地從冰箱里倒了一碗綠豆湯,用托盤盛好,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二樓房門口,敲了兩下,沒有動靜,再敲兩下,他開門了。
「喝碗綠豆湯吧!是涼的。」她高舉托盤,眯眼殷勤的笑,眼珠卻朝他胸口方向轉動。
他沖了澡,頭髮半濕,身上穿了寬鬆深藍薄衫及藍褲,很整齊合宜,沒有預想的養眼畫面。
她失望地垮下臉,待他接過碗道聲謝,轉頭就走。
「葉萌。」他拉住她,抬起她的臉,有些費疑猜。「生氣了?我晚上有工作得完成,不能陪你,明天再聊,可以嗎?」他俯吻她,體香漫進她鼻尖,她一時心蕩神馳,忘了方才的小怨。
短暫的吻結束,她推開他,「我沒事,明天見。」她快步離去,懊惱不已。
也許她不必如此絞盡腦汁、大費周章,她大可直接要求他脫了衣衫,讓她看一眼就好,他既然表明心裡有她,不會計較這個要求吧?
但……萬一他想歪了,嚇壞了呢?再者,她如何解釋她為何想知道有這麼一道疤?她並不想將李傑生牽扯進來,那太複雜了。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吧!他總得就寢安歇,一旦他熟睡了,她可以一聲不響進去,他房門從不鎖,只要輕輕掀開衣衫一角,就可以證明李傑生話的真假了。
她回到房裡,將鬧鐘鎖定半夜兩點,安心地躺在地板上。
涼涼地板稍解了暑熱,夜風偶爾逛進室內,滑過她面頰。她瞪著天花板,想著李傑生意猶未盡的話中有話;想著趙剛從未描繪過的模糊住昔;想著她從踏進這問屋子之後,與他各據一方的生活著;想著她心之所系,是背後一團朦朧的男人;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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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鬧鐘發了狂似的猛叫,劇烈顫抖的圓身滾落桌沿,掉在她額上,她驚彈起身,撫著鈍痛的額角,摸了老半天才摸到鬧鐘,按去那午夜尖嗚。
她一身濕透,頭暈目眩,半閉著眼摸到浴室,脫了衣服,打開蓮蓬頭,讓冷水恢復神智。想起了半夜醒來的目的,她旋上開關,揉揉惺松的眼皮,換上乾淨的衣物,以腳尖點地行走。
她輕巧地穿過客廳,爬上樓梯,壁燈微弱,她捺住對黑暗及空間角落的恐懼,加快步履,停在他門前。
門縫泄露出的燈光暈淡,是夜燈的柔光,他睡了。
如她所料,門沒鎖,她輕輕一旋便可推開。
站定后,她深吸一大口氣,再慢慢吐氣,一步步邁近那張大床。他面側向床畔,一隻手臂當枕壓在臉下,衣著沒有更多,沒有更少,眼睫緊合,呼吸均勻而無聲。一趨近他,熱氣噴在她臉龐,她屏住呼吸,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卻懊惱地發現他的睡姿無法讓她掀動衣角。
她咬著牙,思忖各種可能性。他卻像聽到她的祈禱般,突然轉個四十五度身,朝上仰躺,一手滑落腰側,一手仍墊在腦後。
她鬆口氣,儘力睜大眼,聚精會神,兩指捻住他衣擺,一寸寸往上掀翻,他平坦的腹肌也一寸寸袒露。她手不由自主輕抖,衣擺邊緣線接近胸肌了,尚未有疤痕迹象。燈光雖弱,仍不難辨視出一片光滑緊實的肌膚上,一點突兀的稜線都找不著。
她大著膽子,手指繼續往上挪動,上半部胸膛快要全然敞露,兩秒內,他身側那隻左手臂,卻突然有了自主意識,攫住她手腕。她赫然抽口氣,寒毛直豎,心臟就要衝出喉嚨,「呃」一聲,她便往他身上栽倒,與那堅硬的骨架撞個結實。她哎痛出聲,瞬間被返轉壓在他身下,肺里的空氣快被擠爆,上方一雙熒熒黑眸近距離俯視自己。
她嚇得魂魄俱散,喉頭梗住,好半晌才失聲道:「你……還沒睡?」
「你的鬧鐘可以吵醒整棟樓的人。」
她努力咧嘴擠出笑,卻只想哭,她張嘴喘著氣,像只離水的魚,「對……對不起,我馬……馬上走……」
意識到自己的重量產生了壓迫感,他拉開身體距離,順手把她扶直坐好。「你一整晚盯著我的胸部瞧,如果不是對你有相當的了解,我還以為你饑渴到想把我生吞活剝了呢!」
她用力咳了幾聲,暗驚在他面前自己的力道跟螞蟻撼樹差不多。「真難得,你也會說笑。」
「我知道你心裡有事,但明早我有一場重要的會要開,沒時間好好問你,沒想到你鍥而不捨,追上床來了。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別告訴我因為你迷戀我的身體,不惜半夜偷襲我。」他雙掌搓搓面龐,想除去睡意。
「我只想看一眼,沒別的意思。」她極小聲的說著,內心裡在捶胸頓足。
「唔?」他移開雙掌,不相信她真會如此解釋。「看什麼?」
她暗嘆,垂下肩,抱著膝,認命地招供,「那道疤啊!」
她搭著眼皮,沒看他的反應。他毫無動靜,只是重重吐了口氣,不發一言。
她再次暗自哀嘆,等著他一頓數落。久未聞其聲,她抬眉看他,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不驚也不怒,似乎對一切瞭然於胸。
她昂首端坐,兩人靜靜對視,在柔光里,額前都有汗意。仲夏夜的氣溫逼人,她卻不覺得熱了,聚焦在他會說話的黑瞳里,令她緊張得冒冷汗。片刻,他終於啟了口,是溫溫淡淡的,沒有責難的口氣,「你想不開冷氣,等我熱得自動脫給你看?」
她不敢回話,怕說錯一個字。
「你對我有要求,不應該怕說出口,你一向很坦白的。」
她懊悔道:「我不想讓你覺得,李傑生他……」她想一想,還是沒有說下去。
他微沉吟,不加追問,兩手抓起衣擺,俐落地脫除了短衫,寬闊的胸膛在薄汗的覆蓋下閃著瑩澤。她大為驚異,目光立即被吸引,一道微突的、不超過五公分的短疤,躺在左胸上方,不醜陋礙眼,卻無法被忽略。
她舉起手,纖指指腹輕按,再輕輕擦過,好奇地審視一番后,傾著頭看他,「你被劃了這一刀,對方是不是被砍了三刀?」
他嗤地失笑,搖頭,「我沒還手。」
「那——就是你做錯了事?」她小心翼翼問。
他想了想,點頭默認。
「那——那個人還會再找你嗎?」
他眨了眨眼,略慢回應,「應該不會了。」
她狀似鬆了口氣,喜笑道:「那就好。」她伶俐地下了床,說著:「我去開冷氣,對不起,害你熱壞了。」她胸口一陣難受,他如此信任她,連試都不試冷氣是否真壞了,她不該隱瞞他任何想法。
他掣住她細膀,有說不出的意外。「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只凝望著他,良久,她低下頭,「你也沒問過我小時候妹妹為什麼被打破頭,為什麼她不回來了,只讓我一個人顧著奶奶。所以,過去的事,如果你說了會不開心,就別說了,我不介意。」
他肘臂微施力,她又坐回他面前,兩人近得鼻息可聞,他扶住她單薄的肩,徐徐呵了口氣,柔聲道:「葉萌,我現在想知道,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無論那些事是什麼,它畢竟堆積成現在的你,無論是快樂或痛苦,我與你一起承擔。」
她聽罷,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濕意,想擠出若無其事的笑,發現有困難,索性放棄了努力,視線垂落在他的疤上,低啞緩慢地說著:「妹妹——在十一歲那年,被……那個自稱叔叔的人……侵犯了。奶奶店裡忙,無暇他顧,妹妹嚇壞了,什麼都不敢說,連我也瞞著。直到有一次,那個人,也想對我……」她咽了下口水,喉頭乾澀依舊,他握緊她。「我拚命反擊,拉扯間,妹妹剛好放學回家,發現了,她發了狂似的用地上的酒瓶拚命往他身上砸,砸得他頭破血流。他只來得及回擊一次,妹妹的額頭就破了,血流了滿臉,額頭上的疤,到現在還在,她總是留著劉海遮住。後來,我才明白,早在那一天之前,我就失去她了,她已經不一樣了,即使奶奶威脅那個人,把他趕走。妹妹從高中開始,就幾乎很少回家了,她要切斷一切過往,徹徹底底的,連同我和奶奶,都要從記憶中剷除。因為只有我和奶奶,知道那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要一張空白的過去,沒有被污染的過去。我從沒怪過她,一點都沒有。」
她只抹了一次淚,眼眶一直是乾涸的。靜謐里,她看看床頭的鐘,對他笑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還要早起,下次有空再聊吧!」
她想移動下肢下床,他卻定定看住她,像能穿透她的眼,大掌緊緊束住她兩隻手腕。她動彈不得,莞爾道:「你不是要留我下來吧?可是今晚一點也不浪漫,而且我也困了,明天有好幾個客戶要拜訪呢!」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掌扶住她後腦勺,將她的小小頭顱按壓在裸胸上;另一隻手勾住她的腰,拉近她下身,帶著她往後徐徐倒下。兩人密密貼合,她像只在他羽翼下的雛鳥,被環抱得無一絲間隙,體味汗液交融著。她有些迷惘、有些惴惴不安;但他一味不動,只用肢體裹住她嬌小的身子,細吻在她發上移動,沒有更進一步要求。
「你想抱著我睡?」她悄悄問。
「嗯。」
「到天亮?」
「嗯。」
「可是……這樣很熱……」已分不清是誰的汗了。
「不要動。」
她閉上眼,他的心跳沉穩篤實,將她心底掀起的波動重新撫平。安靜一陣后,她竟感到有絲涼風輕掠過,躁熱平息了不少,她伸出左手,環住他的腰,安憩在他臂彎里。在睡意降臨前,她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趙剛,我很好,我沒事。」
他睜眼,又合上。他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是,她堅毅的笑靨,在陽光下,與他內心始終驅之不散的陰霧成了對照;他留住她,就是因為她帶來的那道光和熱度,慢慢讓霧散去了。在他決定將愛之前,他早已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