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日本福崗.

龍劭夫坐在長長的會議桌前,兩旁坐滿了穿著黑西裝、理著平頭、表情肅穆的男人。

「找到森田武治的下落了嗎?」他冷冷問著。

視線落在坐在桌子最後面、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現在躲在菲律賓的一個小村落里。會長,要帶他回來嗎?」男人問。

「目前充分掌握他的行蹤就好。」劭夫說。

「是。」

接著,劭夫不耐地將視線移到一個燙著捲髮、頭正動個不停的男人身上。

「鈴木桑,你那邊的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

「會長,這叫我怎麼說呢,你不是叫我跟俱樂部的那些女人作問卷嗎?誰知那些該死的女人竟然對我大呼小叫,說咱們搞色情的,除了賣春這個專長還能有什麼專長?所以,我。。。。。。」他抓著頭,對著劭夫傻笑。

此時,咻一聲,一個瓷杯往傻笑著的鈴木的平頭砸去。

鈴木一閃,驚惶的看著劭夫身旁的清文。

只見他橫眉堅眼地大聲罵道:「所以,你他媽的什麼都沒辦?!」

劭夫面無表情地望著鈴木,冷冽的眸光掃得他全身發寒。

「我再說一遍,我們黑泉會社將致力發展生化產業,走入國際化,以後除了賭場,不再碰女人和毒品的生意。願意留下來的,可以討論轉業和戒毒的可能,所有由此衍生的資金由會社支付;不願意留下來的,會社會支付一筆資遣費;但是,離開的人必須簽署一份聲明,從此和本會社沒有任何關聯。以上,鈴木桑聽清楚了嗎?」

「是!」鈴木拿出手帕擦試著臉上的茶漬,心裡清楚,下次會報,他再沒搞定俱樂部里那百餘位小姐的意願,往頭上飛來的鐵定是一顆子彈,絕對錯不了。

鄭清文那老傢伙是個狠角色,對龍劭夫忠心耿耿,又是黑泉會社裡數一數二的特級殺手。天啊!他好想念森田老大啊。

人家小姐賣春賣得好好的,突然叫人家去從良,這是什麼鬼世界啊!

真叫他鈴木桑好想哭啊。

「山本桑,毒品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吧?」劭夫望著另一名黝黑的老者問道。

「報告會長,這是自願留下來的名冊,其餘百分之九十三的兄弟都選擇繼續追隨森田桑。還有,我清查的結果,組織里所有的貨都被森田桑帶走了。」

「把自願留下的名冊登錄,出走的除籍,並以侵佔會社財產為由,取消對所有除籍人員的安全保護。」劭夫不帶感情的冷冷宣布。

「會長,這批除籍人員是否包括森田桑?」

「當然。」

「那這份內部文件。。。。。。要保密嗎?」

「不必。」

一股寒流冷不防竄進每位與會者心中。

新會長果真像傳聞中的冷靜精明,不同於森田武暴躁,但看起來只更加冷酷無情。

大家共處月余,依然沒人能猜透他的心思,卻對他鋼鐵般的意志,一點都不感到絲毫懷疑。

緩緩環視眾人一周,劭夫終於開口:「沒事了,你們走吧。」

等眾人都走了之後,會議室內只剩劭夫,小林泉子由內室走了出來。坐在面無表情的劭夫對面,望著他英挺的鼻樑許久。

「你不是很喜歡台灣來的那個女人,怎麼又讓她回去了?」小林泉子問。

劭夫冷哼。

「還真是一場可笑的誤會,她救過我,我再從你手裡救回她,從此便互不相欠;至於我曾說過的那些話,不過是權宜之計,氣氣森田武治罷了。」劭夫說。

「你為什麼總是用那種言不由衷的態度面對我?難道我們祖孫間就不能開誠布公地談談?」

「祖孫?」劭夫反問,接著大笑起來,笑聲刺耳。

等笑聲暫歇,他接著說:「說我們是祖孫未免太沉重,我一直只是你手上的棋,這點從來沒有變過。」

小林泉之無言以對。

怎會祖孫兩人走到最後,竟落到無話可說這一步?

「等我收回保護令后,森田早晚會被覬覦他身上毒品的人追殺,你該煩惱的是他走投無路時回頭反噬的動作。至於其它的,沒什麼好談的。」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

「站住。」小林泉子低聲喚住他。

劭夫轉身,冷冷地望著外公。

「把話說清楚,我如何將你當成棋子了?」老人精銳的小眼睛睨著他。

「我五歲習武,六歲學賭術,你明知道我刀槍不怕,是因為患有神經系統異常的病,卻隱瞞了這個事實,讓外面的人誤以為我是一個英勇的神童,這一切,不就是為了滿足你個人的虛榮?我不是你手中的棋子是什麼?」劭夫反問。

老人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喃喃說道:「讓你習武是為了讓你強身,學賭術是為了栽培你當接班人;隱瞞你的病,是不希望大家把你當怪物看,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害,這跟你念了醫學院后,沒告訴你的指導教授你的毛病是一樣的道理;你不也一樣不願意當白老鼠,進行一些沒完沒了的實驗?」

「不一樣。念醫是我自己的意願,其餘全是你一廂情願。」劭夫回道。

「這就是知識份子的優越感嗎不管你曾經自以為是誰,病童也好,神童也罷,你都是我們黑泉會社用著你最瞧不起的經營方式給養大的。會社裡上上下下幾千人的營生,我死了誰管?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弟們互相殘殺嗎?」

劭夫撇頭不語。

小林口氣放軟。「我知道你心裡清楚自己該盡的責任,放棄一些願望很辛苦沒錯,但有誰一輩子都可無憂無慮?既是宿命,你。。。。。。就認命吧。幸好,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龍劭夫把門甩得震天響,當作是他的答覆。

小林泉子呆坐在椅子里,燈光下的他看來顯得形單影隻。

劭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子郵件,專心看著從台灣傳來的消息。

每天,只有在收到電子郵件的時候,他那些被負面情緒弄得疲備不堪的心才能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刪掉看過的電子郵件。

他又把心思拉回目前的工作。

為了減少面對各地堂口負責人,他請管家鄭清文進來。

他說:「一個人不能同時辦好所有的事情,這是我剛擬好的黑泉會社新組織圖,我要你去秘密調查會社內所有的具有能力且值得信賴的年輕人才,資料越詳細越好。只有儘快走向合法化,我們才可以招攬更多更好的人才;在這段變革期間,內部一定會有許多火拚案件,還請鄭叔多費心了。」

「內部的事還好辦,只是我們一直豢養的某些官員知道我們要走向合法化,為了自身利益,多少有些不安。」

「你去安排,我要陪他們吃飯,一一解開他們的疑慮。」

「是。」

「川口健一去美國念法律,該回來了吧?」

「昨天剛接到九州堂口的通報,健一下個月回來。」

「把時間確定,我要親自去接機。還有,比照健一的模式,加強培養內部人才,尤其是法商的人才。」

「是。」

「你去休息吧。」

望著鄭清文離去的背影,他看看窗外,又是燈海燦爛的夜晚。

可是,現在他只要想到,在遙遠的某處有一盞燈,燈下有個他所愛的女人,那片燈海頓時變得有種讓人心安的溫度。

他提起手提電腦回住處。

漸漸習慣等到夜深入睡前才打開電腦,搜尋一個叫「也許」的部落格。

看著部落格里的文章,在夜裡靜靜地參與著心底那名女人的每椿心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不喜歡白天。

每天在同一時間坐在同一張長桌上見著同一批臉孔,談論著他並不熱衷的事,讓他木然。

「會長,我們即將成立的生化部門是要作武器的研發嗎?」以往的安全部門收編了許多殺手的負責人問道。

「不作武器,我們要做新藥物的研發。」劭夫集中精神回答這個從小保護他長大成人的歐吉桑。

「既然如此,我們這個部門就不用再招募新血了吧?」他又問。

「我們的武術學校還是需要招募新學生但不用以往的方式吸收新人,我們要比照所有正常的學校進行招生,這些事就由你全權負責。」劭夫說。

「會長打算停掉毒品和色情的生意,轉形做藥品研發,還是要發資遣費給那些不幹的人,但在新生意做成以前,我們的資金夠嗎?」賭場總經理面露憂色的問。

「如果你有本事把賭場經營得像拉斯維加斯一樣,當然就夠,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劭夫細長的眼睛看著他。

「會長是要打破傳統的經營模式和觀光業結合?」賭場總經理問。

劭夫點頭。

「不是不能,但要仔細合計合計。」

「要合計多久?」

「兩個禮拜。」

「給你十天,你找人幫你精算一下。」

劭夫做完指示,又看往鈴木。

「鈴木桑,你那邊怎麼樣了?」

鈴木哭喪著一張臉,「我的小姐都走掉一半啦,其餘大多染有毒癮,她們說啦,只要會長給的錢夠買毒品,就留下全聽會長安排。」

劭夫冷冷地瞅著鈴木,眼裡除了寒意,再沒別的。

大家只聽到他宣布--------

「鈴木九弓,即刻起從本會社永遠除籍,留下來的小姐薪資照舊,有毒癮的就統統送去戒毒。」說完,他面無表情的快步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會議室。

用力推開自己辦公室的大門,他望向窗外,忍不住自問:是不是真要把他有限的生命和精力全數浪費在這群人身上?

對於童心和他自己,是不是只能有分隔兩地永不見面這樣的結局?

打開電子郵件,看到一封早到的信件,上面簡短寫著:

童言正積極特色新購農場管理人,由資格嚴謹的程度,應可判定是要幫童心找對象。

報告結束。

讀完信,他依慣例將來信刪除,卻怎樣也無法將心中那股低落的情緒給一併除去。

童言愛護童心的做法並無可議之處,可是,為什麼他有種備受打擊,失去魂魄般的難受呢?

理智告訴自己離開她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可是他的心卻悖離他,他渴望和她在一起的慾望是那樣熾烈,兩種矛盾在心底劇烈的拉鋸,那種苦,只有自己能夠明白。

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拿來抵禦那股思念,站在遠遠的地方默默守護她,可是總有一天,她會有人照顧,那他將退至何處?

對自己的感情,他無能為力,這樣清楚的認知讓他痛苦。

回到住處后,他竟毫無徵兆的病了。

他發著高燒,終日打著點滴昏睡。

送醫院檢查也查不出病因,小林泉子甚至請來劭夫的教授親自看診,卻只得到一個回答:「看來他是有著難解的心事,只要他能想開,病就會好了。」

這話在富美子聽來,無疑是判了劭夫死刑。

帶著哀傷的情緒送走醫生,富美子看著白色病床上劭夫蒼白俊秀的臉龐,對站在身後的父親說:「父親,您也看到了,這孩子和平凡的男人沒有兩樣,他有的也只是血肉之軀,他再堅強再冷漠,一樣會被心中的痛苦吞噬。」

小林泉子望著那張臉許久---

「我絕不相信他是個懦夫!」說完,轉身憤然離去。

富美子握著劭夫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似乎只有這一刻,他才能完全屬於她。

「劭夫,卡桑要你為自己和童心做一件事,你的病既然可以三十幾年來與你相安無事,或許也可以繼續相安無事,或許也可以繼續相安個四十年五十年甚至六十年啊,這病既然是個未知,吉凶又何嘗不是一半一半?或許你會認為這是種不負責任的說法,可是,就算你真的不能活得長久,但是只要剩下來的日子都過得充實美滿,不也比行屍走肉的活下去要來得強嗎?看看卡桑,浪費了多少歲月?如果讓我現在去死,算算我無憾的日子也就只有和你父親在一起那短短一年半的時光,我看得出來你和童心互相深愛,既然不確定你還能活多久,你何苦要選擇分離?卡桑告訴你,那是很殘忍的;還有誰比卡桑還清楚相愛卻不能相見的苦?別自以為你這樣就是在保護她。在愛還沒有開始的時候,這樣做也許適宜,但確定愛上了之後,一切便太遲了。卡桑是個徹底失敗的女人,從來沒能保護好自己的愛情,甚至兒子;但你不一樣,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富美子流著淚,摸著劭夫的臉,「我之所以這樣痛苦地活下來,全是為了你,卡桑求你,你一定要醒過來,你去找童心,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不要這樣不言不語的躺在這兒,天啊,所有的不幸就讓我來承擔吧,求你放了劭夫,放了劭夫吧。。。。嗚。。。。。」

富美子趴在病床上抽噎著,夕陽的餘暉照在她纖細的背上,那樣絕望的泣訴在白色病房裡有種道不盡的凄涼。

她太專註於自己的悲傷,完全沒注意到劭夫濡濕的眼。

在眾人對龍劭夫身體狀況多所懷疑的時候,各種不同的雜音傳到了小林泉子耳里。

劭夫一個人在醫院裡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他獨自辦妥出院手續,徑自回屋久島度周末,他坐在童心睡過的床上,摸著她睡過的枕頭,回想她那柔順的長發披散在白色枕頭上的樣子。

他不斷問自己:他是不是做錯了?

童心不快樂嗎?

他想到她的部落格里字裡行間寫的等待。

他的決定,真的很殘忍嗎?

他拉開窗戶,抬頭望向窗外的松樹。

在未知的生命長度里,他多希望能將自己的交給童心。

但他不敢,怕的是她會發生危險,怕自己哪天被這不知名的痴病帶走,她會隨不住。

但萬一,他離開后,她依然沒有找到他要帶給她的安寧和快樂,那。。。。。怎麼辦?

他忽然想起母親那張總是望著遠方,帶著悲傷的臉。

他還想起母親在醫院裡對他說過:「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你去找童心,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他真的可以嗎?他忍不住要想。

就在他不想再痛苦下去,想放棄一切的時候,聽到卡桑的哭聲,他才明白原來卡桑一直是那樣愛著父親。

卡桑是想阻止悲劇重演吧。

如果真是如此,他們是不是該不顧一切放手去愛?

雖然不能天長地久,至少曾經擁有。

想到此,他對著天空在心裡禱告著:神啊,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懇求你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可以多陪她一些時候;希望我走的時候,她曾經擁有過的快樂可以彌補我曾帶給她的傷痛,她並不知道靠近我是一條危險的路,如今,我已別無選擇,只求你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及時準備好一切,再與她重逢。

是的,對他而言,愛與不愛,都是難過。

如今,他決定和童心勇敢去面對,等他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好,他就要去台灣。

去見童心。

周一,劭夫便飛回福崗。

所有人坐在開會的長桌邊打量著勛夫,他除了略顯消瘦些外,並沒有什麼不同。

一樣沉默不苟言笑,一樣精明善於掌握事情重點。

開完會,他會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不許任何人打擾的打著一些文件。他總是非常的努力工作,有時連晚上都睡在辦公室。

那種拚命的程度,像是他好像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一般。

整個黑泉會社的組織在新會長如此努力的帶動下,整個動了起來。

就在勛夫接了剛從美國回來的川口健一回家聚餐,小林泉子自覺可以很放心的退休之際,發生了一件事----

那晚,小林泉子請了藝妓來家裡獻藝,他滿意的看著眼前兩個他所栽培的優秀人才,一時開心,不禁多喝了兩杯;酒酣耳熟之際,他隨著歌聲大聲唱和起來,場面熱鬧而歡樂。

保鏢們也搖頭晃腦的隨著老會長唱著,沒人注意到靠近窗邊的一條黑影,突然響起的槍聲,讓大家頓時亂成一片。

保鏢拔槍追出去搜查兇手,其餘的人稍稍冷靜了下來,開始查看屋內是否有人受傷。

當小林泉子定過神,看清在槍聲響起前突然擋在他面前的黑影是劭夫時,在過度驚駭下,瞬間失去了思考能力。

富美子一聽到槍聲,立即從內室沖了出來。

她第一眼便看見動也不動的劭夫,他胸口的血染紅了他的藍色襯衫,屋外不遠處接著傳來兩聲槍響。

伴隨著她凄厲的尖叫聲,那一聲「不!」劃破了原本寧靜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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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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