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麗認真地聽他簡單地說出他們吵架的原因，她困惑地皺起眉來。

「老實說……我有點聽不懂耶。」小麗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饒宇麒忍不住輕嘆了聲。

「你說玫瑰是小薔的姐姐？可是……她明明是獨生女啊。」小麗歪著腦袋說。

饒宇麒一愣。「獨生女？」

「對啊！小薔的爸爸在她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死了，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的，跟她媽媽相依為命……」話不經大腦地說出口，當她看見饒宇麒震愕的表情時，她立刻伸了伸舌頭止住嘴。

為什麼？她要瞞著他！饒宇麒只覺得心痛難耐。

「小薔沒跟你說啊？」小麗小心翼翼地問。

饒宇麒沒說話，但他的表情已經回答她了。小麗倒覺得奇怪了。

「你們都是男女朋友了，我以為她都跟你說了呢！」

就是因為他們的關係已經非常親密了，薇薇還對他諸多隱瞞，才教他心痛，更教他難以忍受！

「你見過她媽媽？」

小麗搖搖頭。

難道……玫瑰就是她的母親？但是，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還是……因為玫瑰是周偉成的情婦，所以薔薇乾脆對他說謊？饒宇麒開始覺得頭疼。

「饒大哥？」小麗不安地看著他。

「我很想知道……小薔在認識我之前，是什麼樣子的人？」

「奇怪的人。」

小麗不加思索地回道，讓饒宇麒輕輕皺起眉。

小麗一笑。「我說的是真的，自從她跟你在一起之後，她才像個正常的年輕女孩。」

「怎麼說？」

「她聰明、熱情，狂野又漂亮。小薔常常跟我說一些很深的話，我很喜歡她說話的時候那種認真的模樣！可是啊，她常常說著說著，一下又變得搞怪起來。」小麗笑道。

饒宇麒的表情萬分困惑。小麗托起腮來續道：

「但是……我常常覺得，小薔是個很可憐的人。」

可憐……那是「百合」曾經對他說的話。

「我一直很希望她能離開我們這群朋友……雖然心裡會捨不得她這樣一個好玩伴，但是說真的，她不屬於我們這群人。」

饒宇麒深深里著她。小麗，其實也是個相當懂事的女孩。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可能一輩子都在賣檳榔、混舞廳，跟一群不成材的胡群狗黨廝混；不會有什麼錢，也不會有什麼成就，這樣的人生對我來說一點也不意外。但是小薔不一樣，如果她一直像我一樣的混日子下去，我……不會原諒她的。」小麗正色地說。

饒宇麒相當驚訝她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心疼地發現，薇薇一直以來，都在荒唐她的生命。

「你們……是不是很墮落？」當他這麼問的時候，他的口氣有著歉意，他不希望讓小麗有覺得被冒犯的感覺。

小麗一笑。「對你來說，我們是很墮落。」

「抱歉……」

「你不必道歉，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一套，只是我們年輕瘋狂，但是我很清楚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薇薇曾跟我說，你們被抓到警局……」

小麗呵呵笑了起來，低聲啟口：

「我們嗑藥。」

饒宇麒一愣！

「後悔死了，以後絕對不會那樣了。」

現在他終於了解，為什麼薇薇總是渾渾噩噩，精神不濟了。她的過去是他不曾體驗過的瘋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逃避他嗎？

「薇薇……會去哪裡？」他喃喃啟口。

「這我就沒辦法幫你了。」小麗有點泄氣。「她總是來無影去無蹤。」

饒宇麒輕聲一嘆。

小麗認真地看著他說：

「饒大哥，我希望你不要放棄，你是惟一可以改變小薔的人。你知道嗎？小薔是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孩子，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走出來，她以為她可以掌握她的人生，卻忘了她其實只是個單純的女孩。」

小麗的話讓他混亂的思緒理出一道清晰的思路。她說得沒錯！薇薇是個過分聰明、過分自信的女孩，她以為她遊戲人間、揮霍青春，可以讓她自由，讓她快樂；其實……在卸下偽裝的角色之後，她根本看不清楚自己在哪裡，她甚至無法找到她要的出口。

於是不斷迷失、不斷追尋、不斷沉淪，然後忘了自己，也忘了她生存的目的

饒宇麒再次找周偉成面談，他希望他好好地思考面對他自己的家庭時所應擔負的責任。

「我可以替你隱瞞玫瑰的事，但是你要跟我保證你不會再犯。」

周偉成思考了很久，他答應他：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謝謝你，大哥。」

「你應該知道，雖然宇琳很任性，但是她對你的愛絕無貳心。」

「我明白……我想，我不會再跟玫瑰見面了。」就算要見，也見不到了吧。他苦笑了聲。

「我不想干涉你們的事，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處理。」

「我知道……大哥，薔薇她？」

薔薇……他的愛、他的痛，她身上的刺，他會為她拔除。

「她是我最深愛的女人。」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他所有的心情。

周偉成動容地看著他，印象中的大哥，不曾動情。那朵嬌艷的野薔薇，已經在他生命里盛開出最鮮艷的花。

現在，就剩下他跟薔薇之間的問題了！

饒宇麒每天打著她不曾開機的電話，每天到她的住所守候，每一次都落了空。但，他絕不輕易放棄，更不氣餒。

他知道，在某處的薇薇，一定期待著他的擁抱，想念著他的胸懷。

只是倔強的她，放不下驕傲的她，還在跟自己交戰，還無法說服自己來面對他。就像……她會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來到他公司上班那樣。

夏天，好像快過去了，儘管夏末的碼頭依然炙熱，漫天殘霞依然映照著斑斕海面。

饒宇麒獨自坐在停泊的遊艇上，任煙霧迷漫了視野，眼裡所見的都是過去美麗的回憶。

「宇麒。」柔軟的呼喚，讓他狠狠一震。

猛地別過頭去，身後的纖細人影，居然是玫瑰！

玫瑰漾著溫柔的笑意，緩緩來到他身旁，一樣那麼優雅的姿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實在是沒有立場來見你……」她輕聲啟口。

饒宇麒搖搖頭。「我不會放在心上，事實上，我也想跟你道歉。」

玫瑰笑了。「該道歉的是我。」

饒宇麒看著她柔美的側臉，這樣看著她，就像看著薔薇。

「我想也許在這裡可以遇到你。」玫瑰淡聲說。

她點起一根煙，優雅地送入嘴裡，並不害怕他對她反感。

「你會看不起我嗎？」

「不會。」

玫瑰一笑。「以前，我絕對不會在男人面前抽煙，我必須很小心地維護自己的形象，就算那不是我真正的樣子，但是我不想破壞男人對我的幻想。你了解嗎？」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成哥……不是我惟一的男人。」玫瑰優雅地吐出一口飄杳白煙，幽幽地望著泛著橘紅光彩的海平面。「我是個情婦，很多男人包養我，其中也包括你公司的蔡經理。」

原來如此……饒宇麒平息著內心激潮，他其實是感激玫瑰的，感激她的適時出現。他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小薔，是我惟一的依靠，為了她，我可以犧牲所有！她討厭男人，是因為看著我身邊太多惺惺作假的男人出現。我一直對小薔有很深的歉意，要不是我，她其實不會這麼偏激。」

饒宇麒靜靜聆聽，此時此刻，不是他該開口的時候。

「我印象好深刻，她跟你交往之後，第一次獻寶似的拿著你跟她的大頭貼跟我炫耀，那時的她，才像個戀愛中的小女孩。」

薇薇……他又疼又憐。

「小薔憤世嫉俗，對這世界充滿不滿與叛逆。其實我都知道……她過著很墮落的生活。」

那為什麼由著她去？這是他想問的。

玫瑰似乎能夠抓住他的心思，她笑得有些惆悵：

「不干涉她，是要她知道我相信她。她太早熟、太敏感，我也一直讓她自由的揮霍她的青春；但是……我發現，她今天會變成這樣，其實我應該要負起絕大的責任。」

饒宇麒始終沉默，但他的心，彷彿已經墜入黑暗深沉的海溝底處。

「一直以來沒有人可以改變小薔的想法，除了她自己。而現在惟一可以影響她的想法的人，只有你。」

她說的話，跟小麗的意思很像。饒宇麒終於開口：

「你應該知道，我對薇薇有多認真！但是她刻意地迴避我，我無從幫起。」

玫瑰看著他微微笑了。「今天我背著她來找你，就是要來告訴你她的行蹤。」

饒宇麒一怔，掩不住驚喜的神色。

「她在哪裡？」

「在醫院。」

人來人往的市立醫院，充斥著刺鼻的藥水味、低迷的緊張氣氛。然而在入口處的服務台，卻有一股溫馨的暖意在形成。

「羞羞羞，男生不可以這麼愛哭哦，姐姐這裡有糖果，你答應我不哭，我就把糖果給你。」薔薇拿出一根棒棒糖哄著一個走失的小男孩說。

小男孩立刻止住哭聲，伸手跟她拿糖果。

服務台內的義工媽媽們對薔薇的熱誠親切都感到相當滿意，畢竟現在會有年輕女孩想來醫院作義工，實在相當少見。

「剛剛已經廣播過了，等一下小男孩的家人應該就會過來了吧。」義工媽媽對薔薇說。

「那就好，那我到病房去走走嘍！」

「你去吧！孩子我們看著就好。」

薔薇一離開，各個義工媽媽臉上的笑意都還未褪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匆匆而來，伴隨著焦慮的呼喚。

「對不起，我要找人！」

眾人眼睛一亮，呆望著這名心焦如焚的男人。他不是別人，就是追尋那朵美麗的花朵而來的饒宇麒。

會這麼著急地跑來服務台說要找人的，應該是——

「先生，你兒子在這裡，下次可要小心哪！」義工媽媽熱心地把小男孩拉了出來。

兒子？他什麼時候有個這麼大的兒子了？饒宇麒趕緊搖頭：

「不是，我不是要找他。」

大夥又愣了一下。

「我要找薔薇！在這裡當義工的女孩子。」他急道。

「哦，原來是要找薔薇啊！」

對！別再浪費他的時間了！饒宇麒深怕好不容易知道她的消息，她又一下地隨風消逝。

「她剛剛到病房巡視去了。」

「哪個病房？」

「她沒說耶，不過我看她往右邊去了。」

「謝謝！」饒宇麒又像一陣風似的飛奔而去。

「哎呀！忘了問他是誰啦！」

薔薇獨自來到這棟樓的樓頂，趴在圍牆上吸取一些新鮮的空氣。港都的空氣嗅來並不芬芳，帶著夏末的暑味，還有過多的工廠排放出來的污濁氣味。

氣味，淡淡地，渲染她低落的心情。

她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一點都不快樂。荒唐了那麼久的青春歲月，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她忽然一點都不懂了。

在這裡，看見生老病死、生命無常，她突然覺得可怕，更覺得可悲！

若可以從新開始，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有過去的記憶。回憶中，只要存有大哥一個人的身影就夠了，夠她回味永遠了。

「大哥……其實我好想你、好想你……但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配不上他，這短短四個字從離開他之後就一直纏著她，所以她變得怯弱、變得沒有自信、變得懦弱逃避，這一點都不像她了。然而，她這才發覺，原來她一點都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一點也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

饒宇麒的正直、饒宇麒的固執，在她看來以為是呆板保守的觀念，事實上，卻是反應出她的離經叛道、自以為是的不成熟罷了。

她從來不當像此時一般，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這樣的後悔……

「你打算從這裡跳下去嗎？」

他的聲音，像當時在碼頭迎著海風吹襲而來的溫暖，適時將墜落的「百合」拉上岸那般的霧氣。薔薇猛地回過身，瞪大了眼驚愕地望著他。

「你還要躲我多久？」他一步步向前。

他的眼神，是她想念的深情眷戀，還有著被思念折磨的苦澀沉痛。

薔薇怔怔地看著他，她的眼眶開始發熱，連雙腳都開始顫抖。

「薇薇……你是不是不信任大哥？」他走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她只能顫顫地搖頭。

「既然如此，我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她想低下頭，卻被他伸手托住下巴。

「看著我！」

看著他，她的視線幾乎被淚水模糊。

「大哥是不是說過，如果你是真心認我是你的大哥，就該讓我了解你。你不是答應我，不會對我演戲，也不要對我藏心事？你不是說過，要為我改變？」

她深深地看著他，任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

「你自己說過的話，是不是都不記得了？」

她搖頭，眼淚掉得更凶。

「還是……你根本從來沒認真過？」他使出激將法。

「才不是！」

她哭喊出來，握著粉拳垂打在他厚實的胸膛哭叫：

「你可以罵我，就是不可以懷疑我！我是真心的！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也不會再對別人認真了！」

饒宇麒握住她的小手，將它柔柔地合在自己的掌心裡。

「那就對我誠實。薇薇，我要聽你說出真心話。」

薔薇仰起頭，眨著淚眼望著他。

「我……」

「告訴我，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不要跟我保持距離，更不要害怕我不能接受。你要明白，我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我的抗壓全絕對比你想象中的強。」

「大哥……」

其實，他已經都了解她的過去了；但是他就是要她親口說，要她自己踏出自己設下的框，否則，她自以為的自由，都只是逃避而已。

「我……我對你說了很多謊……那是因為一開始，我根本不指望可以跟你有什麼結果，甚至說得更毒一點……我只是想釣你而已。」她心虛地低下頭細聲說。

他不是傻瓜，他都知道。

「既然謊一開始就撒了，後來……我真的不敢說了。玫瑰是我的媽媽，姐妹是在外人面前我們的稱謂，或許你已經知道，媽媽一直是人家的情婦，所以蔡經理看到我說我長得跟玫瑰很像的時候，我只能否認……」

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沒有責備的神情，她才敢放大膽又說：

「百合是我，向日葵也是我，那是我以前最愛玩的遊戲，有人搭訕的時候，我就佯裝不同的角色，騙得男人團團轉……其實，我到現在才發現，我一點也不開心，那樣一點也不好玩……」

「你只是怕寂寞，你以為豐富的人生，其實很無聊。」

「對！就像我以為你的人生很無聊，卻沒想過你有多認真在過你的生活。你比別人還努力地奮鬥，我……竟然把你跟所有膚淺的男人視為同類。」她幾乎是虔誠的道歉。

這些，其實他一目了然。

「還有呢？」

「還有……」她皺起秀眉，輕咬唇片，怯怯地看著他。

「你真的都要知道？」

他點頭。

「我不但抽煙、喝酒、混PUB，我還嗑藥。」說完，她的小臉幾乎要埋近他的胸膛里。

饒宇麒捧起她發燙的臉，注視著那雙盈盈若水的星眸。

「你以為我會看不起你？以為我會因為這樣離開你？」

「這樣還不嚴重嗎？」

她驟起眉來，小嘴一噘，那是他最喜愛的表情。

「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他伸手撫平她皺結的眉頭。「你一直無法完全的信任別人，包括我。甚至應該說……你根本沒有愛過，所以你才會這麼害怕，這麼在意。」

他讓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快汜濫了。

「以前，你老是要我不要常常皺眉，你自己都做不到。」他溫柔地笑了。

「我……我討厭自己像個笨蛋……」她忍不住掩住了臉，小小的肩頭顫抖著。

「你不是笨蛋，你就是太聰明，反而想不開。」他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他這個可愛、惹人憐的小情人，他怎能不疼。

「大哥……為什麼你不生氣？」薔薇緊抓住他的襯衫，環抱著他的背脊低泣。

饒宇麒柔聲一笑。「我捨不得對你生氣。」

「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笨蛋。」她仰起小臉，雙頰透著粉紅，清晰的淚痕還掛在臉上。

饒宇麒抹去她粉頰上的淚珠，細細摩掌著她細緻的肌膚。

「薇薇，我只要你答應我，絕對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了。」

她聽話地點頭。

「更不許你再躲我了！」

她又點頭。「再也不會了，好難受喔！」

饒宇麒笑了，她就是這麼貼心，才讓他這麼捨不得。

「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薔薇眨眨眼，茫然地看著他。

「給我一個吻—作為這幾天你折磨我的道歉。」他的眼神深惰無限。

「你還真容易滿足。」薔薇破涕為笑。

「如果你要給我更多，我不會拒絕。」饒宇麒笑道，低下頭輕輕地與她的額頭相碰。

薔薇笑得像一朵嬌艷的小花，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她的心情終於撥雲見日綻放燦爛的光芒。她伸出柔軟的雙臂環繞住他的頸項，送上自己紅潤的嘴唇，讓他將自己的身軀緊緊擁抱。

一道咸澀的淚水滲入彼此密合的唇片中，饒宇麒吻去她不自主滾落的淚珠。這道眼淚，是她坦誠的真心，是她釋放的心結。

當他柔情萬千地深吻入她的生命里，她嘗到了眼淚，原來也可以是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