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咳、咳咳……」夜裡，陣陣咳嗽聲顯得格外清晰。
靳風揚被吵醒，一低下頭就看見尹騫整個人蜷伏在他懷裡，咳個不停。
「尹騫？尹騫！」輕輕地搖著他顫抖的身體，卻發現掌心竟傳來十分燙手的溫度！靳風揚心頭一緊，立刻搖醒他。「尹騫……」
「別碰我！」尹騫猛然一吼，倏地睜開眼，濃重的喘息帶著驚懼猶存的顫音，倉皇的冷汗濡濕了他白晰的臉。他眼底來不及掩飾的驚惶失措，就這麼直狠狠地注入靳風揚有些愕然的眼底。
「我作惡夢了。」尹騫搶在他開口前低喊，來不及偽裝任何的情緒，頭一次那樣赤裸裸的讓他看見自己的無助倉皇，心慌意亂了起來。
「尹騫？」
「我想喝水……咳咳！」又是嚴重一咳，也成功地轉移了靳風揚的注意。
靳風揚深深地看著他，他當然很想從尹騫眼中看見什麼破綻來，但是他看見的，只是明顯虛弱、倦意濃濃、睡眼惺忪的尹騫，方才那一瞬間的驚恐，彷彿真是他一時惡夢的驚嚇罷了，不值得探討。
尹騫依然蜷卧在溫暖的大床上，在靳風揚一離開之後，他的眼神就變得清醒了。
他是真的作了惡夢，一個已經忘了有多少年沒有去想起的惡夢……然而就在靳風揚問了那一句刺入他心底的話之後，他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遺忘過那深植在心底的夢魘。
「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歡男人，所以才流連在愛情酒館？你是真的缺錢，所以才認乾爹養你？你是真的心甘情願，所以才讓那些人碰你？」
他該怎麼解釋？每個人都有過去，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靳風揚那樣含著金湯匙出世！他是這個城堡的王子，是上流社會的貴族，他所背負的壓力只有名利鬥爭，所以他永遠不會懂自己所遭遇過的感受……
「尹騫。」靳風揚端著一杯熱開水走近床沿。
尹騫別過頭看著他，卻沒有起身的打算。「喂我。」逮到機會就撒嬌，尹騫就算蒼白著臉色，依然是媚惑誘人。
「你會傳染給我。」
「哼！」沒想到他還真冷血，尹騫瞪起眼來。
「我開玩笑的。」靳風揚淡淡一笑，扶起他虛弱的身子靠在自己懷裡，將溫熱的杯子湊近他唇邊。
要從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愛情，實在太不容易……尹騫幾乎是灰心的低頭啜著溫水。他是要靳風揚以口喂他，不是以杯喂他，這人到底是故意還是真聽不懂？
「我生病了。」尹騫的口氣好委屈。
「我知道。」
「你會照顧我嗎？」
結果靳風揚沉默了，然後尹騫跟著沉了。
「我想睡了。」尹騫直接側躺向另一邊，背對著他繼續縮起身子。哼！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大木頭！
「尹騫……」靳風揚的聲音柔柔地竄入他耳底，溫熱的氣息也隨之拂過他細緻的臉龐。
「嗯。」尹騫敷衍地輕輕應了聲，閉著眼裝睡。
「尹騫……」
感覺到床身微微一沉，隨即是他的大手撫上自己發燙身體的摩搓觸感。尹騫微擰起眉，不情願地咕噥著：「我會傳染給你。」
「我會照顧你。」靳風揚只是抱住他而已，埋在他滾燙的纖細頸項中，喃喃地反覆說著：「我會照顧你……」
靳風揚其實很意外，意外自己居然可以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這個地步！喜歡到一想到他們不會有未來就會不知所措，喜歡到從不曾顧慮別人卻只在乎他一個人的感受！喜歡到他一笑自己就跟著快樂，他一哭心就會跟著痛，他一病就擔心得不得了……
「尹騫，你告訴我，告訴我該怎麼做。」
尹騫睜開眼，緩緩回過身讓他環著自己的身體。一雙澄澈的漂亮眸子里總是閃爍著耀眼的星光，此時倒映在靳風揚深沉的黑眸里，比起天邊的星子還要璀璨。
「該怎麼愛你，你才會喜歡？」靳風揚的眼神很悲傷。
「你怎麼對我，我都喜歡。」
「我不想聽這種模稜兩可的話。」靳風揚撫著他的臉頰近乎恍惚地說著：「我想把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可以嗎？尹騫，你哪裡都不要去，就留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你。」
尹騫看著他，像要穿透他的心般直視他。
「你心裡放著什麼讓你不舒服的事？」尹騫看得出來，他會這麼溫柔，甚至這麼無助，都是因為他心裡有事。
「沒有。」就算有，他認為這並不關尹騫的事。
「有，你不想說。」
「說了對我們沒好處。」
尹騫的眼神暗了暗，語氣也變冷。「我並不想從你身上撈到任何好處。」這絕對是真心話，更是他從來不會對別人說的話！靳風揚，你懂嗎？懂嗎？
「你總是要我說，而你自己卻從不跟我說。」靳風揚的眼神也跟著犀冷了起來。
兩人明明躺在一起，蓋著溫暖的棉被，卻突然間感受不到彼此的溫度。
「呵……」尹騫忍不住笑了。「為什麼我們老是說著說著就會吵架？」
「我並不想跟你吵架。」
但是你的口氣就是在生氣──尹騫默默地看著他，隨即坐起身來，裹著被單下了床，緩緩地走到窗前，望著屋外灰藍的天空。
天似乎快亮了，霧色濃濃壓迫著遙遠的山頭，朦朧的魚肚白，沉沉的像積了千年不化的陰霾。
「我們看日出吧……」尹騫沒回頭地說。
靳風揚走到他身後，將他包著被單的身體拉到自己懷裡，扯開被單與他分亨這溫暖。他讓尹騫坐在自己腿上，順勢倚坐在窗台上，一同看著灰澀的天空。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著，好象很認真地期待著太陽會不會露出臉來。天空是逐漸的明亮了起來，但是陽光依然十分的遙遠。
「靳風揚。」尹騫終於打破了寂靜，輕緩地別過頭，伸出不再發燙、卻變得冰涼的手指攀上他的臉，然後又再問了一次：「你愛我嗎？」
靳風揚怔怔地看著他。
「你真的愛我嗎？」尹騫澄澈的眼睛漂亮得讓人望之暈眩。
靳風揚擰起了眉。「或許……這是我該反問你的話！」
「你知道嗎？我們根本沒信任過對方。」尹騫笑了，笑得有點苦苦的。
尹騫總是常常用很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很重很重地擊打在靳風揚心口上，讓他疼得幾乎喘不過氣，而他依舊泰然自若。
「你說你愛我，我沒相信過，就像我說我愛你，你根本不相信一樣。」
尹騫把他看得多透徹？他真的愛尹騫，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讓尹騫知道，他其實是很愛他的！不過，他的確從來就不相信尹騫會愛他。
兩人之間最大的癥結就是這個了──他們誰也沒相信過誰。
「你愛我可以愛到什麼地步？我愛你可以愛到什麼境界？」尹騫還是柔柔地笑著。「遊戲還是在進行，所以你不算輸。」
靳風揚深深地注視那雙瑩亮的清眸，低沉而堅定地說：「我不打算繼續這遊戲，我願意對你認輸，只要你繼續留下來。」
「你要我留到什麼時候？」尹騫問他。
「你不愛我的那一天！」靳風揚回答他。
尹騫安靜了下來，那一瞬間，其實他感動得想哭，但他卻這麼回答：「應該是──你不愛我的那一天，我就該離開這裡。」
「不信任我的人是你，是你不相信我愛你！」靳風揚的聲音有些惱怒。
「錯了！我相信你愛我，只是你並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麼愛我。」尹騫微笑地說著讓靳風揚很驚愕、讓自己很心碎的話。
「我若不愛你，就不會為你付出這麼多！」靳風揚非常厭惡這種感覺，被他透視的感覺、輸的感覺！
「你付出什麼？別回答我是金錢，我會生氣。」
靳風揚怒眼一瞪，抓住他的肩膀低吼：「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懷疑我。」
「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你說實話。」尹騫冷冷淡淡地回答。
靳風揚幾乎氣結！他鬆開手驀地起身，差點把原本坐在他腿上的尹騫給摔在地上。
靳風揚煩悶地拿出煙點上，他不懂為什麼要跟尹騫爭辯這些無意義的對話，他心裡很煩躁，只想回到這裡好好抱著他，靜靜的啥都不想，這樣很快樂，也很放鬆。但是為什麼尹騫要不斷地刺激他？不斷地讓彼此之間的關係變得很複雜！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如果我們真的相愛，是不是應該彼此體諒對方的處境？你想要求什麼，我希望你直接告訴我。」靳風揚抹開籠罩在玻璃窗的霧氣悶聲道。
見他不再看著自己，尹騫的笑容也跟著褪去。
「你一直強調你的處境，要我配合你，為了你，我願意關在這個華麗的大鳥籠里，但是，你又曾站在我的處境為我想過？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因為我的身份比起你來說，根本不值得有什麼好犧牲的？」
「尹騫！」他真的生氣了！靳風揚別過頭瞪著尹騫，不經思考地喊出了他心裡壓抑的痛苦、也是他掙扎的原因──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已經說過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但是我的環境必須讓我小心翼翼不能露出絲毫破綻，而你就是我的破綻、我的弱點！我失控地愛上你，這對我來說是個多麼嚴重的致命傷，你了解嗎？不！你不會了解！因為你不曾被這種環境壓迫過！我想保護你，就算我必須為了打贏這場家族戰爭而接受商業逼婚也無所謂，只要你不會曝光，我不會被擊倒，靳家一半的家產順利歸我，我就贏了！」
一口氣吼完，所面對的卻是尹騫冰冷的表情和寒凜的眼神。靳風揚楞住了，他額上沁出汗來，指上的煙灰落在地上。這瞬間，他明白了──
他又一次被尹騫迂迴的問話給釣中了！尹騫的目的就是要套出他這些話，套出他隱抑的心事，套出他昨夜憤而離去之後卻回來溫柔待他的原因。
一個晚上落差極大的反應，讓尹騫懷疑他的動機，於是設下這圈套，逼他失了理智，喊出了心裡話。
尹騫絕望地想著──
原來他在考慮著要結婚，然後，打算把我囚禁在身邊，他還是做他優秀的商場巨子，在他眼中重要的是那筆驚人的遺產，和不服輸的一口氣……
所以我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說要保護我？其實是在保護他自己，這跟我的乾爹們有何不同？
不幸的是，我不愛他們，我愛你！
所以我才會這麼在乎你，以前根本不在乎的，現在通通都在乎，因為我愛你！
長長的沉默后，尹騫話不對題的開口了，回答了他昨晚迴避的問題──
「我十三歲就跟一個男人發生關係……」
靳風揚楞在窗邊看著他，覺得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爛泥。
「那個人是我媽媽的情夫之一。我媽是個專業情婦，這世界上我沒見過一個女人比她更美麗，她勾引男人的手腕更是高明，我相信我完全遺傳了她。」尹騫仰著頭，看著靳風揚緊擰的雙眉下那雙沉鬱的眼睛，不疾不徐、甚至是無關痛癢地說著──
「十三歲的我長得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那個人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和長相，這不重要，反正就是個有錢的凱子。他侵犯了我，就在我媽面前，而我媽媽並沒有阻止他……」
靳風揚瞪大了眼，然而尹騫的表情依然冷得像蒙上了霜雪。
「所以你問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歡男人？是吧，我恨漂亮又虛偽的女人，就像我媽一樣。你問我為什麼流連在愛情酒館？呵！因為那是個GAYBAR呀！那裡就是我的狩獵區，一堆肥羊等著我去撈油水，我為什麼不去？你問我是不是缺錢？你也很有錢，你為什麼還要爭遺產？因為沒有人不喜歡錢多，不是嗎？你問我是不是心甘情願被他們碰？我告訴你，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失去『心甘情願』的自主權，你認為這四個字有什麼意義？」
尹騫站起身逼近他兩步，靳風揚整個人跟著退了兩步，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尹騫竟有著如此強大的恨意。
此刻的尹騫，不再是眾人面前那個妖魅迷人的尹騫，而是最真實、最赤裸、最人性，也是最脆弱的尹騫！
「我們都錯了，我們都太自以為是了，我們都以為能戰勝對方，結果我們都輸了。」尹騫退了一步，也同時褪下眼中濃烈的恨意。
這瞬間，靳風揚清楚地看見了──他哭了。
「所以你沒輸，我也沒贏，我要走了。」尹騫緩緩轉過身，褪下身上的被單，赤裸著白晰纖細的身體走向床的另一邊。他開始著衣，穿上第一天來這裡時的衣服，那是他自己的衣服。
他什麼模樣來，就什麼模樣走，只是來的時候的心情，與現下即將離開的心情卻完全相反。
原來愛上一個人會讓自己變得這麼狼狽又痛苦。
原來他們之間的愛情薄弱到一抹眼神就可以毀壞殆盡。
原來越期待愛情，就會對愛情失望得越徹底。
原來，這世上根本沒有愛情的存在。
他不是早該明白這道理？
因為這世上沒有愛情的存在，所以才會有愛情酒館的出現……
當他穿好衣服的時候，天也完全亮了。尹騫回過頭看著靳風揚，似乎早料到他不會開口阻止他的離去，因為他太無情、因為他輸不起……
「你愛我嗎？」這是尹騫第三次這麼問他了。
第一次，靳風揚毫不猶豫地承認；第二次，靳風揚惱羞成怒地斥責他的懷疑；第三次──
靳風揚直接跨步向前，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那麼痴迷、那麼絕望，那麼深深戀戀地吻進了彼此的骨髓里。明明有這麼深的愛情，為什麼不能坦承以對？
這個問號在彼此腦中化開，就像唇沫濡染間交融著彼此的呼吸，不斷地需索，卻也不斷的破碎……
「你已經得到我的吻，為什麼還要走？」靳風揚第一次用這麼痛苦的眼神看著他，第一次用這麼無助的眼神望著他。
「我得到的只是你的吻，不是你的愛，真正的愛。」尹騫的黑眸起了水霧，盈盈淚光刺得靳風揚的眼睛發疼酸澀。「你的愛只是想囚禁我，而你忘了，騫是鳥飛的樣子，不自由的騫，不是尹騫……」
所以我想走了，因為我愛上了你，但是你卻不懂愛該是怎麼回事。
靳風揚，你若真愛我，就不會讓我不自由。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無法忍受你去接受現實的通婚，然後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要我當你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靳風揚你了解嗎？任何人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所有人的感受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只有你！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才會這麼在乎這種感覺，所以我才會這麼傷心地離去。因為我愛你，而你卻沒有像我愛你那樣的愛著我……
*****
好象作了一場夢，夢醒來什麼都空了。
當尹騫一個人緩緩走下山的時候，天是亮了，陽光卻還是不來。原來是天陰了，快下雨了，就像他此時悲傷的心情、絕望的眼淚，就快要崩潰了……
搖搖晃晃、意識飄忽，尹騫第一次覺得自己病得很嚴重，因為愛上一個不懂愛的人，像得了一種不能醫治的絕症，一愛上，就病入膏肓！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的路，眼前所看見的都是陌生的景色，彷彿沒有盡頭的空曠馬路，沒有終點的遙遠山頭，他果真又迷了路……
為什麼方向感會這麼差？為什麼老是會迷路？在這孤單至極的一刻，他終於想清楚了。
因為他對自己人生的方向從來沒明確過！因為他雖然是一隻會飛的鳥，卻從來沒有自己的巢！因為從他放棄了對愛情的盼望之後，他就跟著放棄了對未來的冀盼！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有方向、根本不需要有規劃，他就是一直走、茫然地走、盲目地走，直到找到一處安息的地方，可以安心地睡個夠。
他曾以為那個地方就是靳風揚的懷抱，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對愛情太天真的妄想。
他走了，靳風揚不但沒有追出來，連一聲再見都沒說。明明知道他會迷路，就這麼狠心地真讓他一個人離開。
尹騫想哭，又想笑；想為自己荒蕪貧瘠的愛情哭泣，想笑自己明明知道那是個陷阱，還傻傻地跳進去。
沒有愛情了……早就知道他的生命里不會有愛情的，所以覺醒吧，最可憐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永遠不懂愛的人，靳風揚！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後，終於讓他攔到下山的便車，他回到了車水馬龍的都市叢林，像是抽離了現實好長一段時間，感覺好不真實，然而時間明明才過不到一個禮拜……
他回到了愛情酒館，那個真正屬於他、卻又根本不屬於他的領地。
清晨時刻，他佇立在店門緊閉的酒館前，覺得熟悉又陌生、掙扎又抗拒，心情百感交集！他明明恨透這裡，卻發現自己只有這裡可以落腳。
他像一片沒有根的飄零落葉，隨風飄的結果，只有讓自己迷失在茫茫人海。
尹騫呆站在店門口，感覺眼眶好熱、身子好冷、頭好暈，這裡的一切他好象完全都不認得，他多麼渴望，就像每一次在他茫然無依之際，就能夠聽見靳風揚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
然而當他嘗到滲入唇角的咸澀淚水時，才猛然驚覺靳風揚的身影早已經化成泡影，抓不到、觸不著，灰飛煙滅！
在大門忽地開啟的剎那，尹騫整個人就像斷了線的木偶，癱軟地往後倒下。
「尹騫！」愛情酒館的老闆驚聲一喊，驀地沖向前去，及時環住他虛軟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