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正貧窮的人,是禁不起現實生活的逼壓和磨難的。
羅雪棠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個性溫婉沉靜、不喜逢迎交際的她,在初一那年,遭逢父母意外雙亡的家變后,她就了解自己的命運——她是個沒有權利跟蒼天撒嬌、向命運抗議的孩子,偏執激狂或失意喪志並不能為她換來幸福和溫飽,只有自愛自重和忍辱謙卑才能讓她的生活漸有起色,才能讓她在嚴酷寒冬中靜待融融暖春。
就這樣,委曲求全和逆來順受,成了她面對惡運最好的保護色。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平淡無奇的生命,會因皇甫雋的貿然闖入而產生驚濤駭浪的變化,是命運之神再次搬弄造化的神奇力量吧?
遇了這樣的男人,到底是上蒼對她的眷愛?抑或刑罰?
她沒有答案。
這一個多月來,她只是盡責扮演秘書的角色。她有禮,她少言,她埋頭做事……端矜的套裝衫裙,合宜的梳妝打扮,有禮的交涉應對,完全符合皇甫雋對秘書的要求,甚至連易感的心思也一併斂藏起來,平靜無波,不起漣漪。在她好不容易用尊嚴哀求保住這份工作之後,她又怎能不格遵職守、心存感激地回報他的手下留情呢?
她明白商場上的資訊及動態是瞬息萬變的,半分鐘也鬆懈不得。他當然沒有空閑停下來等她適應一切,要生存就得禁得起挑戰,撐得過磨練——雖然這個挑戰簡直是在榨乾人的精力,即便這個磨練簡直不是人乾的,可是她需要,她別無選擇。
但是這所有的努力,卻在毫無預警的命運捉弄下,全然付之一炬了。
☆☆☆
這天,羅雪棠照例忙得焦頭爛額、暈頭轉向,她已記不得一共擬了多少封信函,又編案了多少件由各部門主管呈上來的公文和簽呈,她甚至記不得小雅何時替她提來午餐飯盒,又是何時悄然離去的。
糟!她竟然把今天下午要召開視訊會議的簡報資料給忘了。
又沒時間吃飯了。
她飛快地將桌上的飯盒收進抽屜,埋首工作起來,根本無暇顧及隱隱作痛的肚腹。
羅雪棠當然明白再這樣三餐不定下去,她的腸胃遲早要種下病根的,但有什麼法子呢?她若是再出半點差池,就怕要三餐不繼了。
她下意識抬眼瞥向右後方的古銅門。自從最倒霉的那天起,她幾乎是戒慎恐懼地觀察著四周的風吹草動,彷彿有人隨時都可能顯靈似地出現。自己誇張的舉措令她愕然,不禁搖著頭失笑起來。她並不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卻不得不承認皇甫雋真的令她有了這方面的傾向。
彷彿回應她的召喚般,那尊倨傲的神祗真的出現了。
西裝外套攔在他的左手臂上,沒有系著領帶的黑襯衫開了兩顆扣子,兩邊袖子捲起挽高,而他的頭髮則是一片凌亂……羅雪棠怔忡著,無法自他的身上移開視線。
他真是千變萬幻得教人吃驚啊!初次相見,他是個神秘的獵艷者,再次碰面時,他成了強悍精練的無情理事,然而此刻,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閑散的模樣卻不失優雅,邪魅的神韻慵懶卻倔漠依然,他真是個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啊!
看著落拓不羈的他,她像個小女孩似地臉了紅。
她在砰然會上的門響聲中回神,這才看清另一個來者——一個明艷照人,衣著入時的女人,她緊貼著皇甫雋走進來,一雙白嫩的小手緊緊纏繞在他的腰上。那種旁若無人的親昵模樣,任誰都能明了他倆的關係非比尋常。
羅雪棠如夢初醒般地別開視線。
不得不承認,與她的妖嬈相較,自己是相形見拙了。
她的心忽然被緊揪了下,莫名涌塞著一股沉重的失落情緒。
皇甫雋眼光銳利的迅速打量她幾眼,「羅秘書,我昨天沒來,有沒有什麼事?」
他豈止昨天沒來?看著他那副冷漠的模樣,羅雪棠勉強自己擠生絲笑容,「有的。華宇廣告的陳副理找您,想談合拍廣告片的事。還有,業務部呈文確定水豐建設準備提企劃案,爭取鼎陽土地開發集團綠島觀光別墅工程的規劃和銷售案——」她正想詳盡地陳述工作簡報,卻被人無禮地打斷了。
「夠了,嘰嘰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把預算評估分析報表和工程設計圖給我。」皇甫雋粗魯的抓過她手上的資料,勾攬著美女便頭也不回地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什麼嘛!錯愕地瞪視著空空如也的雙手,羅雪棠好半天才剋制住慍惱的情緒,甚至不去在意妖嬈美女的訕笑,悶著氣繼續辦公。
兩間辦公室以寬敞明亮的落地長窗隔間,只要透過玻璃窗,她可以一覽無遺的注視到皇甫雋辦公室里的各項動靜,當然包括那極盡火熱纏綿的歡愛盡頭。
她一呆,俏臉上刻漲得通紅,不滿的情緒更是加速擴散全身。什麼跟什麼,簡直是目中無人,淫蕩的動物嘛!
許是太過氣惱,她敲錯了個鍵,連日來辛苦彙整的心血瞬間告吹。她怔忡了下,一抬眼正好瞧見皇甫雋正望向她,她大驚失色,趕忙低頭佯裝忙碌,搞不值自己為何會讓他的輕浮舉措撩撥得心律脫序,手足無措地盡泄她的慌亂。
皇甫雋揚眉戲看她窘迫的反應,不覺沉聲笑出。
他轉回視線,低頭輕舔懷中人兒的耳垂,惹來一連串花枝亂顫的嬌笑,玻璃窗外另一側的辦公桌上放滿的文件跟著一疊疊掉落,女性驚呼聲緊隨其後,他不禁咧嘴大笑,笑聲狂肆而快意。
他分明是故意的!
沒時間理會他的汕弄,羅雪棠忙著收拾一地的混亂,清麗的小臉紅白交迭,偏偏無法控制心之所向,眼角餘光老不自覺地溜向玻璃窗內。
如她所料,調情無忌的兩人一記火辣長吻,纖細勻稱的美腿更以令人臉紅的姿態橫在男人的膝上熱情磨蹭,而陽剛有力的大掌也不甘示弱地沿著白凈的肌膚向上游移愛撫。
這瞬間,一股怪異的感覺仿若在腦子裡炸開,比失望更為酸澀,較憤怒更為傷人……羅雪棠艱澀地咽了口口水,強迫自己吞下那股令人昏眩的噁心感。或許她真該去醫院檢查腸胃了。
她放好卷宗,才剛坐下,就聽見皇甫雋按內線找她。
她抿抿唇,按捺心中翻攪的情思,盡責地走進他的辦公室。
看見衣衫不整的他,她勉力擠出一絲笑容,盡量目不斜視地問:「有什麼吩咐?理事。」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何等的尖銳。
「替我在六福皇宮訂位,六點半,祗園。我和琳達小姐要在那裡用餐。」他簡潔淡漠的口吻,與放肆磨蹭的情慾大相徑庭。
她有些恍神,「就這麼簡單?」
「難的你會嗎?」
他的話教她臉上青紅交替,憋住氣,她不準自己動怒。她有資格動怒嗎?
挺直身,她故作淡然地說:「我知道了。」然後從容優雅地離開。
「她就是你的新目標啊!」甜膩含嬌的嗓音清晰的傳來。
「你吃味嗎?」低懶的音律玩味似的輕笑,不澄清也不否認。
羅雪棠的臉倏地漲紅,快步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他到底怎麼回事,拿她當情慾調劑嗎?
無聊!
反感地沉下臉,她出氣似地敲打鍵盤輸入資料,不肯深究心湖裡翻攪的莫名情愫。
對一個性傲氣慢、深沉難忖的男人,她能遐想寄望些什麼?她不想招惹無謂事端,但求好好度日。
可惜天不從人願,美艷的人兒不知何時款擺腰肢地走進她的視線,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起她來。
羅雪棠本能的蹙眉抿唇,被人評頭論足的感覺令她很不舒服。
許久,一雙媚極了的丹鳳眼終於凝定在她臉上,「你就是那位超級跳升的企劃部助理啊!」不以為然的口吻,話中帶話地說著。
羅雪棠納悶地瞟向皇甫雋,看見他正在使用專線電話。
「你好,我是新來的秘書,我姓羅,請多多指教。」沒道理瞧不出對方眼中潛藏的敵意,但她客氣而有禮的微笑著,盡量以和為貴。
「我管你姓什麼,你只要記住我是琳達就行。」趾高氣揚的人兒顯然並不領情。
羅雪棠好脾氣的點點頭,「我記住了,琳達小姐。」翻酸吃味的情緒她能體諒,但沒弄清楚來龍去脈就上門挑釁,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你最好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不要自取其辱,死纏活賴的模樣可不好看。」琳達冷冷說著。
「哦。」她淡淡應了一聲。
「我和皇甫雋關係匪淺,感情更是不在話下,相信不用多久,他就會跟我求婚了。」沉醉愛河的人都是這樣的堅持。
「這樣啊。」分心打字的人回答得很是敷衍。
無端捲入這種桃色糾紛,最是不值。有勇氣愛上像皇甫雋那樣的男人,她佩服她,卻對她的恃寵而驕感到悲哀。跌蕩的男人若當真俯首稱臣、束手就擒,驕縱的琳達小姐就用不著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了。
她那是什麼表情?琳達橫眉豎眼,被對方不冷不熱的態度惹火了。「我勸你少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看她的樣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沒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女人。
「你說什麼?」羅雪棠好笑地抬起頭,適巧覷見皇甫雋掛上電話。
「我說皇甫雋是我的!」琳達恨聲申明,就差沒有耍性跳腳了。
真是難看。「琳達小姐多心了,我只是他的秘書。」事實證明,美人罵街,也是猙獰得像潑婦。
「我以前也只是他的秘書!」美人潑婦含沙射影地嚷道。
羅雪棠聞言哭笑不得,將目光移向一旁觀看的男子身上。卻見他拿著一對深究的眼靜靜瞧她,似在觀察她的反應。
簡直莫名其妙。
看來,這位驕野蠻橫的小姐和他的倨傲難處倒是絕配了。她雖然很少發脾氣.並不代表她沒脾氣,看他一到隔岸觀火的模樣更是教她怒火攻心,他一定十分樂見兩個愚昧無知的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甚或大打出手吧?她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
但,她實在忍不住想教訓一下這個盛氣凌人的女人。
「琳達小姐,警覺敏銳是件好事,可若是猜忌善妒的話,就怕男人要退避三舍了。」她淡然提醒,半做好事半出氣。
不甘被譏的琳達正想回話,就聽見一句低沉笑語——
「琳達,你讓人見笑啰。」
答案根本出乎意料,琳達完全轉不過來。
片刻后,就聽她驚氣似地高喊:「皇甫雋你居然幫這種貨色損我!」
面對她伸來的食指,羅雪棠氣到不知該對她這句「這種貨色」回以什麼,偏偏事不關己的男人似乎嫌場面不夠精彩似地,樂得引火就灶。
「琳達,這樣使性耍潑,除了揭露你的愚昧和無知外,對你並無好處,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呢?」皇甫雋苦惱托腮,挪揄的感嘆不無責備之意。
羞憤的琳達差點噴火,「皇甫雋你不要中她的計,誰知道這個小賤人安的是什麼心?」盛怒的美顏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屈辱,又不得不矮下身段甜甜撒嬌,一雙厲眸卻恨恨刺向挑撥離間者。
真是夠了!「琳達小姐,我對你已經夠容忍了,你最好不要太過分。這裡是我的辦公室,請不要在這裡無理取鬧!」羅雪棠徹底冷了臉,不再忌憚她是上司的嬌客面禮遇她幾分,有人些根本不值得尊重!
琳達聞言心火更旺了,「我無理取鬧?你又算哪根蔥!要跟我興師問罪,也等真正做了人家的情人再來跟我說話吧!」不要臉的狐狸精!
「你——」羅雪棠為之氣結。
「我怎樣?」略佔上風的琳達繼而巴向隔岸觀火的男人,半嗲半怨地問:「皇甫雋你的品味不會低俗到連這種貨色也照收不誤吧?」
「我的品味是該好好檢討了。」尋釁似地斜眼回望,皇甫雋笑得莫測高深。
又來了,他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令她難堪的機會!
羅雪棠受不了他的曖昧和戲弄,她的心刺痛著,莫名的羞窘讓她失控地脫口而出:「琳達小姐,他的專寵對你而言或許趨之若鶩,但我卻敬謝不敏!因為我羅雪棠對這種自大傲慢、玩世不恭的男人壓根沒有興趣!」從沒見過態度這般狂捐無禮的男人,她的忍讓著在他的眼裡全是一堆不值錢的驢肝肺,他以為他是誰?!
「羅秘書,你逾越本分了。」噙笑的俊容,眯眼警告。
羅雪棠不理他,既然起了頭,她就會說完。
「我也許逾越本分,但總比你強過許多!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曖昧不明的口氣說話?你以為似是個有權有勢的理事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踐踏人、玩弄人嗎?告訴你,我不是那種見色忘我,利慾薰心的女人,我根本不希罕你!像你這種自以為是、囂張跋扈的人,我根本——」
她根本沒有機會把話說完,因為皇甫雋的雙唇已然覆蓋下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是何時走近她,又是何時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他熾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的臉頰,令她倏地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她頭昏目眩,心跳如擂鼓,直到男性氣息進一步侵入唇齒,纏舌逗弄,她才如夢初醒,開始扭動身子想做徒勞的掙扎,卻換來更緊密的鉗制,他緊摟著她,緊得讓她幾乎要因為缺氧而呼吸困難了。
他霸氣的吮吻封住了她微弱的抗議,她根本沒有制止他的力量,只能無助地任憑他為所欲為。
一場如電光石火般的纏綿之後,皇甫雋放開了她,幽深的眼瞳深處閃動著一抹奇異光彩。然後,他開口了,唇邊有著一抹似笑聲笑的孤度。
「羅秘書,只有愚蠢的人才會自欺欺人,自抬身價,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你、你——」難堪回神,羅雪棠氣得全身發顫,無法言語。
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人?!
屈辱的淚水在眼眶內盤旋著,她咬牙強忍下來,倔強地昂起小臉,她凜然無畏地迎視他,「你錯了,分不清何時該離開才是最愚蠢的人。皇甫理事,不勞您費心開除,辭呈我會在今天遞出。」
淚水不爭氣地沿著面頰滑落,自尊盡失的感受鞭笞著羅雪棠敏感易碎的心,她覺得羞愧欲死,竟讓那麼卑劣的男人為所欲為!
她胡亂地抹去淚痕,抓起皮包,只想離開,只想遁形——
驀地,一陣猛烈的暈眩無預警地襲來,她腳步踉蹌地顛躓了下,只覺眼前一片金星亂舞,她呻吟一聲,隨即昏厥在皇甫雋及時伸出的臂彎里,失去知覺。
☆☆☆
聖恩綜合醫院
羅雪棠躺在病床上,失神地凝望著天花板,虛弱、疲憊,卻無法入眠。
她的心情其實是悲喜交集,憂歡參半的。
喜的、歡的是,她終於能脫離苦海,再不用受那卑劣的男人恣意糟蹋了;悲的、憂的是,有個比這些歡喜更強烈的力量在左右她的思緒,就連一顆心也空洞洞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丟失了什麼,為何晦澀的感覺揮之不去,細細的啃噬著她。
她心煩意亂地撫額長嘆一聲,正準備合眼休息時,病房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她本能地抬眼,竟看到了一個此時此地不應該會出現的人物——
皇甫雋!
她像個被人點上魔咒的木娃娃般僵住了,只聽見自己撼動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驚愕得連自己開了口都渾然不覺。
皇甫雋出乎她意料之外地笑了,一個真摯而坦率的笑,「你好點了沒?」輕描淡寫的語氣里掩不住關懷情愫。
她傻怔得更徹底了。她獃獃地瞪視他,實在猜不透究竟是他認錯人,抑或是她吃錯藥?怎麼倨做不馴的男人,人前人後兩模樣?
望著她那傻氣的嬌顏,皇甫雋輕輕笑開,一抹跌落不羈的笑容爬上他的唇畔。
「沒什麼好驚訝的,我只是順道來探望不堪受虐的盡責秘書而已。」他半開玩笑地給了回答。
她依然無語,依然怔忡。她如何能適應這樣過分和善的皇甫雋,像懷著目的而來,教人驚心極了。
「怎麼?你病著的是你的胃,還是你的腦袋?需要找醫生過來詳細檢查一番嗎?」話說沒幾句,他那副討人厭的譏誚模樣又回來了。
羅雪棠真不知該做何感想。「你到底想怎樣?」她憤聲問出。
「我想怎樣你就讓我怎樣嗎?」他不正經地斜眼睞她,笑得莫測高深。
「你!」羅雪棠為之氣結,無奈之餘,更有一份理不清的情感在心口掙扎。眼前這個耍性無賴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認識的那一個?
心底的疑惑尚不及問出,就見他笑容倏斂,調侃戲謔的神情瞬間化為溫柔憐惜,他緩緩俯下身,將右手從背後伸出來,遞給她一束鮮花。
「獻給我美麗可人的秘書小姐,祝她早日康復。」他誠摯地說。
啊?羅雪棠再度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地瞪著包裝華麗的花束眨巴著眼。
怎麼會這樣?她下意識翻弄著嬌嫩的花瓣,說不定會在裡頭發現遣散費哩!她自嘲的想。
皇甫雋瞭然地笑了。
真要命!這種笑臉攻勢的殺傷力要比他冷嘲熱諷的迫害力強上千百倍,偏偏他還不肯罷休,得寸進尺地用無比魅人的嗓音柔聲說:「相信嗎?我覺得這樣楚楚可憐的你,真的美多了。」
這招算什麼?在無數次的短兵相接后,誰會相信他突然覺得她美若天仙起來了?
她是花痴才會相信。
「皇甫雋,你何不把你的目的說出來,犯不著在這裡浪費時間跟我打啞謎。我不是愚蠢無知的小女孩,會被這樣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語哄得渾然忘我,醜態畢露。」她紅白交替的臉色已然相當難看。
「你啊。」他輕哼一聲,低低笑著著。「就是喜歡自欺欺人……別說話,聽我說完,不管如何,我發現我真的需要你,所以我准你一星期的假好好休養,下星期一可要健健康康的銷假上班,聽清楚了沒?」
羅雪棠赫然呆住。她聽清楚了,不過不確定有沒有聽錯?她驚愕的瞪視他,臉上的神情是困惑而不敢置信的。
這是他的另一個遊戲嗎?他到底想怎樣?為什麼不肯放過她?
瞪著他,許久后,她才緩聲吐出哽在喉間的話:「我需要時間考慮清楚。」
聞言,皇甫雋閑懶的神色未變,僅是無可無不可地一聳肩,「羅秘書,我希望你明白,在我的字典里沒有『拒絕』這兩個宇。」他的口吻里有掩不住的狂妄。
「那是你的幸運。」將花束擱在桌上,她無奈而疲累地別開臉。
性傲高貴如他,維生不愁吃穿,又怎會了解像她這樣貧窮無華的人,汲汲營營只為生存的悲哀?沒有溫情支持的雙親、沒有顯赫的背景,她凡事只能靠自己。
而他,輕易地就否決了她的努力!就在那一刻里,她深深地領悟到一件事實——人類的語言是多麼的殘酷無情,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就可以將人推落萬劫不復的煉獄。她不能不學會保護自己呀!
「幸運倒也未必,自信卻是必然。在爾虞我詐的社會生存,一旦感情用事,你就註定要遍體鱗傷。」他坦然的態度像是真心真意,然而意有所指的口吻卻曖昧得教人心慌。
羅雪棠有些憤慨,她動怒地逼視他,「皇甫雋,你知不知道你過分自信得教人生氣?」以不容人置喙的強勢態度支配別人的生活,他一點也不覺得專橫可惡嗎?
「那是我的榮幸。」不可睥睨似地說完,皇甫雋撒下一串愉悅至極的暢笑,徑自打開門翩然離去,徒留羅雪棠氣惱地面對自己的心亂如麻。
他到底怎麼回事?為何肯委下身段,進而對曾經不屑一顧的女人費心問候、溫言哄騙?是因為對她的折磨訕笑上了癮?抑或是醞釀著另一件更可怕的謀思呢?
發現自己想不出答案,羅雪棠益發鬱悶。
這個男人太危險,她最好敬而遠之!何況目中無人如他,斷不會經尊降貴地鍾情於她……
不會嗎?
當然不會!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恰巧看見杜曉雅開門進來。
「怎麼啦,瞧你氣呼呼的?」小棠很少動怒,能讓她這般失常的,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剛才皇甫雋來過了。」溫美的人兒憤聲說著。
「他的脾氣很差勁,對不對?」那天在極度慌亂中擦身而過,她來不及仔細瞧清他的外貌,卻強烈意識到瞬間僵凝的可怕氛圍,總算對小棠的戒慎恐懼有了深刻體認,與虎謀皮也不過爾爾吧。
「何止差勁,簡直是不堪領教!」受氣的人兒這樣的堅持著。
「是啊,簡直不堪領教得教人又愛又恨,對吧?」杜曉雅捧起擱置在桌上的花束,溫馨如醉地嗅聞著。
最討厭她那副噁心巴啦的死樣子了!羅雪棠意帶惱怒又似嬌羞地一把搶來花束,盛放清妍的花香登時撲鼻而來,馥郁滿懷。
她眷戀低顧,心底一絲絲甜意蜜蜜地泛開來。面對這樣的殷勤要想無動於衷,實在難如登天。因此未免傷及無辜,她決定將那束鮮花放入截切好的保特瓶內,洒水滋養。
杜曉雅看著她為花張羅,臉上不禁露出若有所悟的微笑。
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麼了。「小雅,不是那麼回事!」她主動撇清,卻難免愈描愈黑。
「我知道。」杜曉雅笑得滿臉的言不由衷。「你只是捨不得花萎掉而已嘛,尤其是這麼有意義的紅玫瑰,對不對?」騙誰啊?
羅雪棠被她意有所指的話語嫣紅了雙頰。「他根本對紅玫瑰象徵的意義半點概念也沒有。」她星眸半掩的低聲呢喃,也不知說與誰知。
「這樣啊。」恍然大悟的杜曉雅好笑的點點頭,「你的意思是,他也可能買一大束黃菊花送給他想追求的女人啰?」誰相信啊?
「我的意思是,你再這麼胡說八道,我就買個花圈送你!」臭小雅!
「呸呸呸!童言無忌。」杜曉雅嗔怪地擺擺手,跟著話鋒一轉,她擠眉弄眼地瞧著床上紅著臉的人兒,「對了,聽說皇甫雋為了你破格調用助理秘書,就為了等你復職上班。你知道嗎?老闆和女秘書之間是最容易發生羅曼史的,搞不好你就是那位萬中選一的鳳凰女喲!」
這麼說是真的了!羅雪棠沒來由的心兒怦然。
「別胡說,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她執拗的駁斥,臉頰卻燒紅一片。「我、我早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了。」
「相信童話要什麼年齡?」杜曉雅一臉的無法苟同。「我長你一歲,我就相信!」她振振有辭的說著。
「你不懂,皇甫雋這個人……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好相處。」
「拜託你,小姐,別挑剔了!」杜曉雅受不了地翻翻白眼,「你的特別待遇已經讓那些勞苦功高、鞠躬盡瘁,最後卻被開除的可憐女先驅咬牙切齒。再說,灰姑娘也是歷盡千辛萬苦才跟王子結合的,你以為童話故事裡就沒有曲折的劇情嗎?」
哎,說不過她。「是是是,我是灰姑娘,你是好心的小仙女,快點把馬車、禮服和玻璃鞋變出來吧,我們要去參加聖誕舞會啰!」羅雪棠煞有介事的取鬧道。
杜曉雅瞥她一眼,「神經!」凈會顧左右而言他。
「你才無聊呢!」
小雅的想像力未免太過豐富,傲岸自負如皇甫雋,怎會費心理會貧乏樸素如她?何況她所受的慘痛教訓還不夠她警惕嗎?愛情是通往煉獄的捷徑,只有傻瓜才會重蹈覆轍!
杜曉雅張口欲辯,但見好友那副失意形容,明顯有意規避話題,她心底一陣惻然,不由得恨聲罵道:「這全要怪那個狼心狗肺的柯仲恩!要不是他嫌貧愛富、見異思遷,也不會害你變得這樣悲觀鬱悶,落寞而封閉!」真真可恨透頂!
羅雪棠微微一震,「算了,小雅,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何必再提?」
「為什麼不能提?」小棠愈不敢碰,她愈要說。「他把你害得這麼慘,十年多的感情說變就變,你會記恨傷心那是當然。但你心心念念又能怎樣?能讓時光倒流?還是讓他回心轉意?小棠,你還這麼年輕漂亮,何苦糟蹋自己?那種背情忘義的薄倖郎,根本不值得你留戀,我不准你再想他!」心頭的糾結一日不解,小棠便永遠快樂不起來。除了傷心傷肝外,有什麼好處嘛?
「小雅,柯仲恩早被我清出腦海了。」小雅怎麼會以為在破情透愛之後,她還會對他難以忘懷?
翩然柔情終究抵不過富貴榮華,原來真愛相守只是一則散佚的童話。與其活在劣質複製的甜言蜜語里,她寧可認真地和自己的孤寂相守。
「騙人!你以為我是瞎子嗎?」杜曉雅好惱。「你眼中的憂鬱我若看不出來,還配當你的好友嗎?」她到底明不明白她的痛心?
「小雅……」羅雪棠幽然嘆息了。「我沒有騙你,真的,我已經將他徹底淡忘了。我的眼中沒有憂鬱,只有……無邊的空虛。是的,空虛,傷痛平復后的茫然空虛。我想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答案了。還有——」她不眨不閃,平靜的眼直直望入那雙怒眸里。「我始終把你當成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可以懷疑。」
「小棠……」杜曉雅突然掩嘴輕喊。
「啊?」怎麼哭啦?
「我相信你了!聽你坦白心事,我好開心。你一向含蓄拘謹,喜歡把自己困在孤獨的樊籠里,顧影自憐。我明白柯仲恩的背叛對你打擊極深,你的理智雖然接受了事實,卻遲遲無法走出感情陰霾,執意封閉自己。如今你已經慢慢學會將心情與我分享,我也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她欣慰地抹乾淚水,沖著動容的人兒咧嘴笑開。「好啦,不說這些傷感的事了,我們來聊些有趣的新聞吧。」她窩心地改變話題。
羅雪棠搖頭輕嘆口氣,舒懶地枕靠在疊高的軟枕上,聽好友開始說著影視歌星們的緋聞秘辛。
有時候她真不明白,自己的生活該怎麼過下去都成問題了,怎還會有心思去理會其他不相干人的生活呢?
或許世事不盡如人意。隨波逐流就能輕鬆一點吧。
她輕輕閉上眼睛,終於,有了深濃的睡意了。
☆☆☆
「就用她吧。」簡潔利落交代完,皇甫雋一派安適地啜飲黑咖啡。
「這個……」人事主任尷尬地拾整著散置在桌上的履歷表。這樣天女散花似地隨意一抽,他實在懷疑理事是否明白自己選用了誰?
「有問題嗎?」傲岸的主子頭也沒抬,冷聲質問。
「呃……沒有,我即刻通知她明天就任。」誠惶誠恐的下人不敢置喙,恭謹地回禮離開了。
這樣出人意表的人事命令讓靜坐一旁的向可航錯愕不已。
伊曼用人唯才的原則什麼時候改變得這麼徹底了?
他露出玩味的一笑,「怎麼?貴公司的用人制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創新有趣了?還是……為了慶祝我們久未聚會,你特意安排這場別開生面的餘興節目呢?」真是服了他,位高權重也不是這種率性法吧。
皇甫雋給了他一個Sowhat的表情,「日子過得索然無味,是該找點娛樂來消遣逍遣了。」
聞言,向可航微揚眉梢,「別不滿足了,伊曼少爺,做人還是知足常樂好。我要像你活得這麼優遊自在、快心愜意,真是做夢都會偷笑啦!每天忙得七輩人素、焦頭爛額,回家還得忍受心靈的空虛寂寥,你說,我能不怨嘆上天對我的不公平和對你的垂愛有加嗎?」
要說伊曼是天子驕子真是一點也不為過,他俊美無儔的五官充斥著狂妄氣息,漠漠逼人。他的表現,他的舉手投足,乃至於他的衣履穿著,在在顯露他的優越和不平凡。
這樣一個集上天寵愛於一身的男人,卻也是上流社會最棘手、最難纏,也最受爭議的風雲人物。他的傲岸無情、落拓隨性不僅風聞了整個商業界,也傳遍了社交界,更深深植入每一個為他駐足守候的女人心中。
不過,提及他的生意手腕,沒有人不對他敬畏忌憚三分的。誠然商場如戰場,良性競爭本無不可,但像他這樣不擇手段,不見對手傾家蕩產、身敗名裂不罷休的殘酷作風,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向可航暗暗發誓絕不要成為他的死對頭。
「原來你的更年期提早到了。」皇甫雋溫吞吞的交疊雙腿,若有所悟的說。
「去你的!」被侮辱的人沒好氣地橫眼。「我這叫人不操勞枉壯年!當然啦,比起你那個不堪苛虐、過勞送醫的秘書小姐,我的際遇算是有福啰。」也不知她是第幾號受虐者了,伊曼的心腸真是好到讓人讚歎!
「你什麼時候在我的公司里安插了間諜?連這種三站六婆的小道消息也要跟你詳細報告。」淡淡的陰霾飄進皇甫雋深雋的眼瞳底。
向可航聞言更是沒好氣了,他撇唇冷哼一聲,「這你就錯了,是我的事務所里被強迫供奉了尊內務總管天王,只要是你們皇甫雋的事,無論什麼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小事,絕對要我詳細聽告。」
說起這個就嘔!他也不知是倒了幾輩子的霉,才會深得皇甫雋那隻老狐狸的青睞,跟前追后不說,甚至不請自來的直接坐鎮事務所,監督指揮,趕都趕不走。
「他老人家別來無恙吧?」皇甫雋陰怒的俊容如火遇水般柔化了。
「還不是那副德行,除了老當益壯、老謀深算,老奸巨猾外,他跟一般慈藹的老人家簡直沒有兩樣!」向可航咬牙切齒地報聲說。
「原來你還沒有認命啊。」皇甫雋興味似地訕笑出聲,「阿航,不是我在自誇,你八成是上輩子燒好香,才能如此幸運,我舅舅挑女婿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嚴苛哪。」強悍霸氣與驚人耐性不愧是皇甫雋本色,這場狩獵遊戲的最終結果,必定得使君入瓮,否則不肯罷休。
「多謝厚愛,但敬謝不敏!」這種恩賜正常人絕對無福消受!
皇甫雋但笑不語,一口飲儘早已涼透的黑咖啡,識趣地轉移話題。「他老人家有什麼事要你轉告我的?」想必還是老彈重調吧。
「伊曼,你別介意老爺子的嘮叨,他也是為了你好。他殷殷期盼你能走出仇恨的深淵,回復你原本純善的真面目。情是業,心是障,若能徹悟,所有的愛恨情仇不過是南柯一夢,就像輕煙一般虛幻易逝——」
「阿航,你該不是想勸我遁入空門吧?」皇甫雋的笑臉生了不耐煩,冷聲截斷話。「難道你不知道我六根難盡,神鬼不收嗎?」他譏誚說著,表情再訕弄不過。
又在鑽牛角尖了。向可航莫可奈何地沉聲一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下心中的偏執呢?」一念放下萬般自在,何苦一輩子生活在怨恨的記憶中,自苦苦人?
「我應該嗎?」皇甫雋陰惻怒問,躁鬱的俊顏失去自製,陡然變狠。
多少年了,他始終無法坦然面對過去,只因猙獰的烙印太深刻入骨,無時不輾轉在內心深處。下定決心要平復積怨,要痛快雪恨,此生的仇敵卻已撒手人寰,因病解脫,真是天大的諷刺!
「那你想怎麼樣?」向可航皺著眉,看不過他的激狂。罪魁既已辭世,還有什麼恩怨不能雲淡風清?
他想怎麼樣?「嗯哼……」皇甫雋冷冷地撇著唇笑了。
他呀——他想得可多了!積壓在心底深處的怨恨滾滾沸沸,排山倒海地衝擊著他,讓他二十五年來沒一刻安穩。那一段悲愴的記憶,就像地獄里來的火焰紋身,窮其一生也抹煞不去。
深幽的銳眸,憎恨地眯起。
他為什麼要放過可供復仇的機會?
「放心吧,阿航,我已經找到了一隻代罪羔羊。」舒懶地靠坐入身後的輕軟沙發內,他輕鬆說道,心中盤算已然定案。
「什麼?!」向可航懷疑自己會錯意了。「你找到了什麼?」
「一隻楚楚可憐的小羊。」一手撫貼心口,他惡魔般地漾出一朵猙獰笑花。
啊,他似乎已能嗅聞到復仇的甜美氣味了……
「你該不是……想從那女孩身上下手吧?」向可航既驚且懼地睇著滿臉陰鷙的男人,怎麼也想不到他會有這般可怕的心思,那是全然無事的人兒啊!
「沒錯。」仿若好友愀變的神色相當有趣,皇甫雋縱聲狂笑。「阿航,我真該好好感激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不是嗎?既然避無可避地沾了腥,那就一起玩個天翻地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