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注視著暮色中漸漸走近的一對男女,梁至信感覺彷彿有一條毒蛇在寸寸嚙咬他的心,嫉妒的火焰以燎原之勢席捲他整個頭腦。苦苦等候了一天,卻原來她竟是和那貌不驚人的郎中單獨出門,而,且居然留連在外整整一天。她吝於給他一個微笑,卻因那小子的一句話而嫣然;她對他不假辭色百般躲避,卻與那小子形跡親密……』
天,這叫他如何不嫉恨欲狂?
「你回去吧,我還要到梅花庵為母親上香。」沈幗眉停下腳步,和婉卻語氣堅決地對風若塵說。
「那好,明早仍在綠竹林見。」風若塵點點頭,回身走向客館。
「等一等!」沈幗眉出聲喊住他,她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驅使她這麼做的,「謝謝你今天的招待,我過得很開心。」語氣是她未曾察覺的溫柔,在風若塵面前,她總會不自覺地表現出女子柔媚的天性。
風若塵對她露齒一笑,瀟洒地走出她的視線。
慢慢走上通往梅花庵的小徑,沈幗眉理不清自己心中沒來由的喜悅。今天從滌塵茶坊出來,他們又到市中四處遊盪。沈幗眉驚奇地發現,自己印象中的集市竟如此蒼白,隨著國勢的強盛,市中的繁華已遠非昔日可比。身為一家之長,她雖經常出門,卻從不曾如此接近平民的生活,大多數時候只是在馬車裡觀望一下,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世上還有這許多平凡的新奇,雜耍班的吞火,賣唱女的花鼓,魚市的各種錦鯉……花鳥市的無數鳥語花香都令她戀戀不捨,以至於忘了歸去的時間。
生平第一次,她毫無戒備與顧忌地與一個男人談笑,展現自己天真柔美的一面,彷彿那個早被扼殺於心靈深處的「自己」又復活了,而且蠢蠢欲動地要突破禁制。嘆口氣,她今天的確是太放縱自己了,但僅此一天,明天她又將成為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沈家掌門人,這一段回憶,終將被封鎖在心底,任歲月蒙塵。
低頭走過綠竹亭,沈幗眉意外地發現前方站著一個人。她抬起頭,梁至信筆挺地站在那兒,左手捏著一竿細竹,已經被他緊攥的手摺斷了。他的臉上帶著狂暴與陰沉,正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眼神是灼熱而危險的。沈幗眉警覺地站住了,今天的梁至信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表情令她心生不安。
梁至信放開斷竹,一步一步向她走來,手抑制不住地痙攣著。在狂妒之火的燒灼下,他的理智絲毫不能控制他的行動。「你到哪裡去了?」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口吻一派霸道。
「和朋友出去喝茶了……這好像與你無關吧?」沈幗眉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倒,這是她的地盤,他憑什麼來過問她的私事?沈家掌門人的第一課,就是不能為強勢所動,更何況,她不以為梁至信能對她做出什麼事。
「朋友?你會稱一個陌生男人為朋友,會跟他外出玩樂一整天,那麼我算什麼?枉我這十六年來等你的痴心,甘願受你冷淡,被你嘲笑。你絲毫不理會我的柔情,卻與一個才認識不過一個月的男人單獨出遊,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梁至信怒吼著衝上前捏住沈幗眉的雙肩,拚命搖撼著她,似乎要將她搖斷。
沈幗眉本能地想要推開他,卻根本脫不出梁至信鐵鉗一般的雙手,他的手指深陷進她柔嫩的肩頭,幾乎要將她的肩骨捏碎,她的臉色因疼痛而蒼白起來,卻咬牙不出一聲。她可以大聲招呼守衛,但一來顧忌梁至信的顏面,二來也怕有損自己的威嚴,因此便選擇了沉默,讓他發一頓火算了,她但求息事寧人。
猛地,梁至信以鷲鷹撲食的姿式攫獲了她的唇,她的大腦空白了一剎那,隨即劇烈掙紮起來。他怎麼可以吻她!他沒權利這樣污辱她!沈幗眉此時不是感到恐懼,而是無比的憤怒,從頭到腳都被怒氣燃著。她拚命地捶打梁至信的胸膛,用力掐他的胳膊,想迫使他鬆手,但她的掙扎絲毫不起作用,梁至信彷彿沒有感覺到疼痛一般,反而更加深入。
她的唇像柔軟的花瓣,而他則像狂蜂浪蝶,恣意採擷她櫻唇的芬芳甘美。梁至信忘情地狂吻懷中他苦戀了十六年的佳人,心醉神迷得渾忘了一切。
暗暗的竹林里,正有一雙含淚的眼睛緊緊盯著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驀地,她用手帕捂住嘴,發出一聲受傷的飲泣,便跌跌撞撞從來路沖了回去。
沈幗眉憤怒得快要窒息了,她恨不能手上有把刀,好讓她親手結果了梁至信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一陣反胃的感覺自心底升起。他霸道的長吻非但沒有讓她銷魂,反而叫她作嘔。她緊咬牙關,不肯讓他的舌尖侵入,同時手腳也沒閑著,拚命地掐他踢他。好不容易梁至信的唇離開了,讓沈幗眉喘過一口氣來,而另一串鷙猛的吻又自她的下頒沿頸項向胸口延伸。他在她潔白如玉的脖頸上烙下吻痕,口齒不清地喃喃道:「你是我的,誰也不許搶走……」
痛楚傳來的同時,一陣巨大的恐懼也自心底似洪水般席捲沈幗眉的全部意識,自童年時起就潛伏下的陰影此刻如烏雲蓋頂,令她手腳冰冷,皮膚起栗,神智昏亂。她想叫,喉嚨卻無法出聲,想掙扎,手卻顫抖得難以舉起,此時她不再是威嚴莊重的掌門人,而恢復為四歲時怕黑暗怕雷雨的小女孩,比一根蘆葦還要軟弱,比一隻小鳥還要無助……
在墜入絕望的深淵時,她沙啞的喉嚨終於衝出一陣破碎的喊叫:「放開我……若塵!」
人影一閃,一記重拳打得梁至信踉蹌而退,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一輪快拳又如暴風驟雨般向他襲來。他勉強擋過這一波無情攻擊后,身上已經挨了五記鐵拳,額角青紫一片。為求自保,他向竹林深處退卻,同時也展開拳腳開始反擊,這時他總算看清這個突施偷襲的侵入者了——風若塵,令他妒火中燒的罪魁禍首。
風若塵簡直要氣瘋了,當他心生異覺而趕來時,卻看見眼前這個惡棍竟緊擁著沈幗眉的身軀,並用他骯髒的嘴吻她……
老天作證,風若塵從沒有像這一刻那麼強烈地想殺人,大奸大惡他見過無數,在他眼裡卻從無一個比梁至信更卑鄙無恥骯髒下流!他的面容扭曲,雙眼冒火,一雙拳頭如猛虎般招招不離梁至信的要害。
以沈幗眉的尊貴,連多看她一眼也是褻瀆,他居然敢如此「欺負」她,若他再晚來一步,他豈非就……
風若塵不敢想下去,同時怒火更熾,運拳如風,不斷突破梁至信的防衛,在他臉上身上痛毆,漸漸地,他們已退人了竹林深處。梁至信越打越無力,只練過粗淺武功的他怎敵得過風若塵自幼苦練的鐵拳,打到後來,他只能曲肘護住頭臉,連防護之力也沒有了。
一把揪起梁至信的衣領,風若塵高舉著拳頭,就要一拳打斷他的鼻樑,但當他看到他的眼睛時,這一拳卻打不下去了。
那是一雙雖因痛楚而微縮卻坦然無懼的眼睛,那是一雙閃耀著狂猛愛火的眼睛。
他們就這樣互相瞪著,彼此都從對方眼瞳中讀出了愛意。
良久,風若塵冷哼了一聲,鬆開梁至信,讓他重重摔倒在地,然後扭頭就走。「站住!」鼻青臉腫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梁至信突然喝上了風若塵的腳步,「那一拳為什麼不打下來?」
風若塵回過身,眼中依然有火,卻不似剛才那般兇猛了,他不屑地道:「我怕髒了手。」
梁至信先是一怔,繼而狂笑起來,笑得籟籟發抖,連眼淚都笑出來了。風若塵剛平息一點的怒火又因他囂張的舉動而重熾,他怒喝一聲,「你笑什麼?」
「我笑你拳頭雖硬,卻只是個膽小鬼!你憑什麼權力打我?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郎中,無名無利,無權無勢,在沈家又只是名客卿,是沈家豢養的一條狗!」
風若塵的拳再度緊握,以地獄般森寒的語聲一字一句地道:「你敢再說出一個辱人的字,我保證你死後沒有人能認得出你來。」
梁至信又是一陣狂笑,像絲毫沒有把風若塵的警告放在心上,額上嘴角的血如涓滴細流般淌下,他卻毫不在意,「你打啊,你打死我,眉妹也不會嫁給你的,她父親早已將她許配給我了,哈哈哈哈,我愛她,從她四歲起就一直等著娶她入門,親近她也是天經地義,你憑什麼來橫加干涉?英雄救美?……除非、你愛上她了?」他的目光突然凌厲地直刺風若塵,似乎要將他看穿。
風若塵心中一陣抽痛,不禁後退了一步,她……原來已經訂親了!
「你愛她,是不是?」梁至信毫不放鬆地逼問。
「胡說!」他想斷然反駁,聲音卻軟弱無力,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說你是個膽小鬼,果不其然!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像你這般畏首畏尾、瞻前顧後,根本不配去愛眉妹!」梁至信以鄙夷的口吻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這一次,風若塵沒有被梁至信的嘲笑激怒,相反,他的話如一盆冰水傾潑下來,讓風若塵紛亂複雜的頭腦霍然清醒。自從與沈幗眉相識,他就一直陷入矛盾的感情漩渦不能自拔。他理智地知道沈幗眉可能是殺兄的幕後指使,更清楚地明白以沈幗眉的身份地位不可能與他有什麼結果。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為她的美麗、智慧、冷傲、柔弱所吸引。他只能苦苦壓抑自己日益強烈的感情,忍得好艱難。如今梁至信的話像一柄匕首正戳中了他心中的癥結所在,他的確畏首畏尾,不敢愛不敢恨。
深吸一口氣,風若塵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不論沈幗眉是否是殺兄仇人,在報了兄長血仇后,他也必相從她於地下,以命還命,只盼來世能結此生難續的情緣。
一剎那間,他有脫胎換骨般無限輕鬆的感覺,拋開心結之後,他才發現沈幗眉在他心中竟如此重要。
風若塵堅定地望著梁至信,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不管她是否已和你訂了親,也不管你有什麼來路背景,總之一句話,假若你再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必定要你的狗命,決不會像今天這麼便宜,你最好給我記住!」
梁至信哂道:「你能護她一輩子嗎?」
「不錯,她這輩子都受我保護!」風若塵斬釘截鐵地喝道。
梁至信神情冷然地盯著他,一時間竹林里寂靜若死。良久,梁至信吐出一口氣,「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這下輪到風若塵大惑不解,「什麼?」
梁至信扭曲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這樣我就放心把眉妹交給你了。」他苦澀地扯動嘴角,「眉妹並未與我定親,事實上,這麼多年來我在她心目中,恐怕連個兄長都算不上,而你才與她相識一個月,便得她如此青睞,你知道嗎?認識眉妹十六年了,她卻從來沒有對我笑過。」長長嘆了口氣,「今晚的失態,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妒意,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對這麼多年的感情做一個了結。」
梁至信摸出布巾,試試唇邊的血,低聲道:「眉妹身世可憐,自小就少得人憐愛,因此從不假男子以辭色,她對你已經是出奇地好了。」簡單說了沈幗眉幼時的故事,梁至信語聲忽轉凌厲,眼眸如電,直盯著風若塵的雙眼,一字一字地道:「我把眉妹交給你了,你要保證她一生平安幸福,若是教她受一絲一毫委屈,我決不會放過你!雖然我武功不好,卻不見得殺不了你!」
風若塵眸中閃過一絲敬意,梁至信為了沈幗眉,的確是付出一切了。他沒有答話,只是向他伸出右手。梁至信握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一切盡在不言中。
扶著風若塵站起來,梁至通道:「你去安慰眉妹吧,方才她想必受驚了。」
風若塵看了他一眼:「你……」
「我沒事」,粱至信笑了笑,傲然道:「這點傷我還捱得起。」
「好,那我去了。」風若塵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出竹林。望著風若塵的背影,梁至信苦笑一聲,張口吐出濃濃的鮮血,感覺到喉嚨中絲絲甜意。方才他因逞強而不將痛楚流露出來,現在再也壓抑不了內腑翻湧的血氣了。
他親手斬斷了自己那份苦戀十六年的感情,誰又敢說,這血不是來自他那顆破碎的心?
此時此刻,他真箇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了。
快步走出竹林,風若塵迅速捕捉到夜色中沈幗眉單薄的身影。
她仍維持著方才的姿式,倚著一根粗大的毛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凌亂的秀髮披散下來,掩住了她的額。待風若塵走近,才發現她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彷彿不勝寒苦似的。風若塵心中憐念大盛,一時間又恨不得把梁至信一拳打死,看他讓沈幗眉受了多麼大的驚嚇!
他溫柔地要安慰尚在驚恐中的沈幗眉,誰知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肩,她竟放聲尖叫了起來,拚命躲開他,「別碰我!」她的聲音尖銳而嘶啞,嚇得風若塵迅速收回手。看著她一直退出七八步,雙眸盛滿混亂與戒懼,他的心像被一隻巨掌緊捏,痛得難以言喻。
沈幗眉不能自控地顫抖,方才那一幕彷彿烙在她的腦海里;抹不掉,揮不去,胸口悶得像要炸開來,她彎下腰,一陣乾嘔,突然她似是想到什麼,掏出手帕開始拚命擦拭自己的嘴唇,一下又一下,似乎這樣就能擦去方才的一切。她是那樣用力,以至於很快就擦破了她那柔嫩單薄的唇,鮮血觸目驚心地沾染在帕上,·但她像是根本不覺疼痛,仍然拚命用力擦著。
不能讓她再這麼傷害自己了!風若塵幾步邁到她面前,牢牢抓住她的右手,沉聲喝道:「住手,你弄傷你自己了!」
沈幗眉恍如未覺,一徑用左手來擦,她像把深仇大恨全發泄在自己的身上,絲毫不感痛楚。
風若塵又捉住她的左手,「幗眉,你冷靜下來。」
沈幗眉掙了幾下,沒能掙脫,抬起眸子茫然地望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終於那被她強自壓抑下的情感像火山般噴發出來,「滾開,別來惹我!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來多管閑事……你滾!滾得遠遠的,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她聲嘶力竭地大吼,也不管會不會把守衛們驚動,久久潛伏的自我厭惡全面衝破束縛,現在她簡直想毀滅世界,什麼高貴風度,什麼族長威嚴,統統讓它們見鬼去吧!她對捉住她的風若塵又踢又咬,雙手死命掙扎,像一隻發了威的小野貓。
風若塵把她抓得更緊了,生怕一鬆手,她又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瘋狂舉動,「幗眉,你鎮靜一下,我只是想幫你!」他焦灼地道,回答他的是一陣更猛烈的踢咬。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風若塵快被她逼瘋了,也不顧一切地大吼出聲,她難道這麼在乎方才的一吻?
「我想你去死!」沈幗眉的頭腦已快達到崩潰的境地。「為什麼你們都要強迫我做不願做的事?先是娘,后是爹,還有梁至信,現在又加上你,我受夠了,放開我!」她不能自己地哽咽起來,兩粒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開出兩朵絕美的水花。
倒吸一口氣,沈幗眉哭了,這樣冷傲如雪堅強如冰的女子竟然流淚了!她受過多大的傷害呀,童年時的家庭劇變竟讓她這麼排斥男人。風若塵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他不要看到她傷心,不要見到她淚眼隙隴,不加思索地,他托起沈幗眉的下頜,溫柔地為她吻干淚痕,接著,他的唇便帶著熱情與憐惜毫不遲疑地印在了她那血痕斑斑冰冷顫抖的唇上。
震驚、慌亂、暈眩……
天與地剎那間一片黑暗,她本能地閉上眼睛,逃避眼前的一切。她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如在雲端,一分力氣也使不出來,膝蓋不聽使喚地發軟,如果不是風若塵扶著她,她就要癱倒在地了。這是一種她從來未經受過的感覺,與梁至信的吻截然不同,專註而不狂猛,深情卻不霸道,輾轉纏綿。她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全身血液都像一下子衝上頭頂,冷與熱交替在她體內流竄…
天哪,誰來救救她呀……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結束了這個震顫人心的長吻,兩人都在急促地喘息著。沈幗眉無力地倚在他肩頭,星眸半睜,酡顏若醉,頭腦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方,只覺心不受控制地狂跳。鼻端嗅到他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竟有顛狂迷醉和依戀之感。她溫馴地任風若塵擁入懷中,貪婪地汲取著他的溫暖,天知道她多渴望有個人能讓她如此倚靠,不必管世間風雨……
若是夢,但願這夢永不要醒。
風若塵擁著沈幗眉柔弱單薄的身子,下巴輕輕磨蹭著她的青絲,語音不穩地在她耳邊喃喃道:「你知道嗎,我早就想這麼吻你抱你了……也許我還得感激梁至信……」
這句話粉碎了沈幗眉所有自欺欺人的夢幻,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淋下,心中的柔情瞬息凝結。她在做什麼?!她怎能讓這個敵人吻她,怎能不加反抗地偎於他的懷中!這個男人簡直可惡,不但想探知沈家的秘密,甚至還想俘獲她的心,而他差點就成功了!
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迅速充盈了沈幗眉的身體,她用力掙脫出他的懷抱,條件反射地舉手狠狠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你卑鄙!」她口齒不穩地怒吼一聲,便轉身狂奔而去。
風若塵被她突如其來的掌摑擊得愣住了,他怔怔望著沈幗眉遠去的背影,心中像倒翻了五味瓶,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時間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夜已深,風若塵卻還沒有入睡。獨守孤燈,傍晚那一幕仍在他腦中走馬燈般盤旋。
他吻了她,而她回給他一記耳光,這便是答案。他怎麼能妄想她會愛上他,看來梁至信是瞎了眼才會想到要把沈幗眉讓給他,現在她想必已恨他人骨了。
其實他只是一時情不自禁,決非存心要冒瀆她,可惜她絕不會相信他的解釋的。以沈幗眉的固執,若是她所認定的事,任憑旁人說幹了嘴巴,她也不會為之所動。雖然他與她相識不久,卻已十分清楚她的個性,她若肯聽人解釋,也就不是沈幗眉了。她的信念中絕沒有「寬大」這一條。
這樣倔強高傲的性情,的確是不容易讓人喜歡。他可以了解沈德宏當年為什麼堅持娶連湘湘,面對一個比男人還要強的妻子,是對丈夫自尊心的嚴重考驗。任何男人都會希望妻子溫馴柔弱,全心依賴自己,而連湘湘正是這樣的「好」妻子,沈德宏會娶她,恐怕大半是基於這種心理,倒不見得是為年少輕狂的偶然留情。
他自己呢?又是為什麼愛上沈幗眉那種清傲的女子?
也許是因為對寅夜相見時她臨危不懼的欣賞,也許是因為對竹林交鋒時她機智聰慧的敬佩,也許是因為對她悲慘童年的憐惜,也許……
他也不知道這種混雜著各種心情的感情是不是愛,也許只因為她是沈幗眉,再不用其他理由。
正當他情思如潮時,廊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得出來人十分慌張。他警覺地戒備,來人急奔到他門口,舉手急促地拍門,「風先生,風先生!」
打開門,外面站著的是滿臉焦急的琥珀,一看見風若塵,便抓住他的袖子問道:「我家小姐呢?」
風若塵吃了一驚,「她還沒有回去嗎?我送她到綠竹林,她應該早就回去了才對呀。」
琥珀急得快要哭出來了,「我和珍珠姐等到二更,都不見小姐回來,珍珠姐要我來找你,她到老爺、少爺那兒和梅花庵去找,也不知道找到了沒有。」
正說著,珍珠已經來了,她額上微微見汗,臉色也蒼白,卻還很鎮定,「小姐不在府里,門房的守衛說看見小姐剛回來又獨自出去了。」她直直地盯著風若塵,「先生請恕小婢無禮,不知今天回來后小姐與先生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呢?」
風若塵一凜,這名小丫鬟絕不簡單,想不到連沈幗眉的貼身侍女都如此厲害。可是他現在沒有功夫多作解釋,夜已三更,一個柔弱女子單獨在外,萬一遇到歹人豈不危險,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她回來。他深吸一口氣,避開珍珠的責問,沉聲道:「我出去找她,你們放心,我肯定會把沈小姐平安帶回來的。」
※※※※※※※※
街道上空無一人,深秋的夜風冷露把行人全掃蕩回溫暖的家中,除了更夫的梆鑼,一切都靜默若死。
沿著四城團團找了一遍,依然沒有沈幗眉的影子。風若塵額上的汗涔涔而下,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心底的恐懼,她——會不會出事了?
整條街的店鋪全關了門,只有長街那端的一家小酒鋪還隱隱有燈光透出。風若塵心念一動,幾步掠至,推開虛掩的店門。只見屋裡空蕩蕩地,只有最角落的一桌坐著一個窈窕的背影,酒鋪主人倚著櫃檯假寐,酒保無聊地收拾桌子,一面頻頻打哈欠。
他徑直走到那倩影旁,按住她持杯欲飲的手,「沈小姐,回去吧,珍珠琥珀擔心得很。」
酒保過來嘟囔絮叨:「這位姑娘來了大半夜,硬是不肯走,眼看小店都打烊了還關不了門,她又喝了這麼多酒,賬還不知誰付……」
風若塵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成功地塞住了酒保的嘴。
沈幗眉慢慢仰起頭,眼神凄迷茫然,「又是你,為什麼你總要在我最狼狽最沮喪的時候出現?讓我想掩飾都不可以……」
他暗暗嘆息一聲,伸手拉她起來,「回去吧,別再喝酒了。」
她突然爆發似的甩開他的手,「滾開,少管我的閑事!拿酒來……」她又抓向桌上的錫酒壺。風若塵不再費神勸說,醉酒的人有什麼理智可言?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抱起沈幗眉,大步走出店外,也不管酒保以什麼異樣眼光看他。
「放開我!」沈幗眉在他懷裡死命掙扎,瞧不出荏弱的她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風若塵一手橫抱著她,一手抓住她亂揮的雙手,迅速地向沈府方向逸去,幸虧夜深無人,否則可就糗大了。
「再不放手我要喊人了!」沈幗眉醉后什麼都不知顧忌,只是一味要掙脫風若塵的控制,「救命……唔……唔……」
為了不引來麻煩,他迅速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唇溫暖柔軟,舌尖殘存著竹葉青的芬芳,給人以慵倦的醉意,挑起他所有的熱情,不斷深入地索求……
良久,他意猶未盡地離開她的櫻唇,卻倏然發現沈幗眉睜得大大的明眸亮如天上的星光,清如明澈的湖水,哪有一絲醉意。
「你無賴……輕薄我。」她的反應不像第一次那麼激烈,只是無辜地指責他,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帶著柔媚。
令他一時大窘,「我……」
「噓,別吵,讓我睡一會兒,一會就好……」她將臻首埋向他懷中,縴手緊抓住他的衣襟,閉起眼睛,像一隻純潔的小羊一般沉人夢鄉。
風若塵鬆了口氣,看來竹葉青的酒勁已經開始發作了。他抱起沈幗眉嬌小柔軟的身子,展開絕頂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閃過沈府的警衛,回到白衣閣。
珍珠琥珀正等得心急如焚,見他抱著沈幗眉回來,喜不自禁。琥珀心急問道:「小姐怎麼了?」
風若塵低聲道:「她喝了很多酒,已經醉了,讓她好好睡一覺,明天會沒事的。」珍珠已經收拾好床鋪,風若塵把沈幗眉放在榻上,卻發現她的手還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不肯松。
他想掰開她的手,剛一動,沈幗眉似被驚醒了,口齒不清地喃喃道:「別走……陪我……」
他窘迫地看了一眼愕然的珍珠琥珀,心頭不由發急。珍珠乖巧地拉了琥珀,向風若塵一福道:「有勞先生照顧小姐,婢子們就在隔壁,先生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婢子告退。」
琥珀還要說什麼,卻被珍珠一把拉走了。
在床邊坐下,風若塵細心地為沈幗眉蓋好棉被,端詳她因酒意而暈紅的臉頰,不由低聲而嘆,「沈幗眉呀沈幗眉,我該拿你怎麼辦?」
※※※※※※※※
頭疼欲裂。
沈幗眉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頭疼,好像有幾十把大鎚同時在腦子裡狂敲,太陽穴陣陣抽痛,一時間什麼也不能思考。她呻吟著舉手覆額,撐開沉重的眼蓋,景物都在眼前亂晃,同時有個人向她俯下身來,將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湊到她唇邊。她帶著說不出的饑渴喝下它,昨夜的片斷又閃回腦中。
縱酒的後果。她自嘲地想,如果再多醉幾次,她的酒量大概就會突飛猛進了。
端茶的是珍珠,由於整夜未睡,臉色有些疲倦,「小姐,以後就算要出門也該先跟我們說一聲,否則叫我們多擔心,再說也不該喝成這樣……」
沈幗眉煩亂地一揮手,「好了好了,別對我說教,我現在頭好疼。」她捧著腦袋坐起來,禁不住又開始呻吟。
門帘一挑,琥珀端著洗臉水進來了,她將銅盆向架上一放,擰了一條熱手巾,遞給珍珠,卻對沈幗眉眼角都不掃一下。珍珠抖開手巾為沈幗眉凈面,熱氣撲面而來,令沈幗眉神智為之一爽。
琥珀將水端走,旋即捧了一個紅漆托盤上來,盛著熱騰騰的碧梗粥和幾樣開胃的小菜,她將東西一樣一樣重重放在床頭矮几上,好像帶著很大的氣,這回沈幗眉注意到她的反常舉動,隨口問道:「你怎麼了?今天和誰嘔氣嗎?」
「小姐,梁少爺早上回京了,你知不知道!」琥珀倏然抬頭,眼中竟蓄著淚,語氣激烈地道:「梁少爺對小姐痴心一片,你不喜歡他就算了,幹嗎還叫那個姓風的把他打得慘兮兮,梁少爺今天走時連馬都不能騎,只好坐馬車走……小姐,你的心也太狠了!」
「梁至信」三個字剛傳人耳,昨晚那難堪的回憶猛然湧上心頭,「這點懲罰還算便宜了他!從今以後不準在我面前提那個登徒子,聽見沒有?!」
琥珀胸口起伏,忍不住道:「梁少爺有什麼不好?真不懂小姐怎麼會去喜歡姓風的那種醜八怪,他根本配不上……」
「住口!你敢再說一句!」沈幗眉重重一拍矮几,茶杯「砰」地被震倒,滾落地上,琥珀嚇得一愕,隨即哭著沖了出去。
沈幗眉煩惱地嘆了口氣,她從來不輕易發怒,想不到今天卻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心頭亂糟糟的,此時的她已不再像不可融化的冰山,反倒似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梁至信,她恨恨地想,都是這個無賴害得她如此生氣!
珍珠輕快利落地收拾好打翻的茶杯,柔聲道:「琥珀是孩子脾氣,小姐不要放在心上。粥要涼了,小姐先喝一點吧。」
沈幗眉扶住頭,低聲道:「我吃不下……珍珠,我』心好亂。」她一向不在旁人面前吐露自己的想法,然而此刻,她已無心也無力掩飾。
「多少要吃一點,宿醉之後又不吃東西,身體會受不了的。昨天風先生帶您回來,又幾乎照看了您一晚,您又哭又吐,鬧得不知多麼凶。」
「他照顧我整夜?」沈幗眉倏地抬起頭,驚疑、不信、羞窘全閃現在眸中,昨夜的吻仍記憶鮮明,紅潮不可遏抑地爬滿她的雙頰。該死,她怎麼可以放縱自己到這個地步,她急急地問,「我沒說什麼失儀的話吧?」
「風先生一會兒會來看您,您可以親自問他。」珍珠若無其事地道。
「不,我不要見他!……不,我是說……我現在不能見他!」沈幗眉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叫出來,經過了昨晚,她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風若塵,突如其來的變化把她的一切部署全打亂了,她必須有時間整理好思緒與心情。
「為什麼不能見我?」門開了,風若塵的身影站在門邊,很明顯,他聽到了方才沈幗眉的那句話。
「你……」沈幗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該叫他出去,她該痛斥他的趁人之危,她該……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珍珠識趣地溜了出去,留下兩人單獨相處。
風若塵走過去,很自然地在床邊坐下,抓住她的肩頭,直直地盯住她的雙眸,「為什麼不能見我?」他的語聲低沉,他的眸光熱烈,直似要穿透她的心底,令她無從逃遁。
這樣太親密了,她不可以任由他這麼做!沈幗眉略掙了掙,那雙手卻堅如磐石,「回答我,否則……我就吻你。」
這分明是無賴,但他說得出做得到!沈幗眉可憐兮兮地別開臉,「我不知道……你造成了我的困擾。」
「是嗎?」風若塵很高興聽見她這樣說,從一開始他便一直處於下風,現在終於被他扳回來了。
既然說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沈幗眉倏地回過臉,指責地瞪著他,「你擾亂了我的生活,破壞了琥珀對我的感情,你還敢強吻我,你真……可惡!」
「你……為我心動了。」他笑意盈盈,毫不顧忌地宣稱。
「胡說!」沈幗眉激烈地反駁,卻不知道反駁得毫無力量,簡直像一句嘆息。
風若塵挑起眉,「何必再欺騙自己,為我心動有這麼可怕嗎?」他掠奪的本性不再掩飾,霸氣表露無遺,毫不放鬆地步步緊逼,他愛看她卸下冰山面具后在他的進攻下驚慌失措節節敗退的嬌羞,這令他有難以言喻的驕傲與滿足。
「你這個人真是,非要人家親口承認你才高興嗎?」羞窘之下,沈幗眉不再偽裝,嬌嗔地白他一眼。
「那麼你是承認了?」風若塵笑得很可惡,臉近得迫在她眼前,氣息可聞,讓她無處可躲。
沈幗眉半垂下頭,「我不知道。」她的眼神幽深,「但你讓我心亂……你知道,我不可能給你什麼承諾,家業、親人是我放不下的擔子,為我傾心,值得嗎!」
風若塵溫柔地將她攬人懷中,「我已不再為這個問題煩惱了,不管將來如何,把握住現在最重要,唉,我多希望你不是沈家的掌門人,沒有這麼多無奈的負累……」他感到沈幗眉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放軟身子,全心依偎著他,彷彿要躲避使她怯弱不勝的寒苦。
他閉上眼睛,暗暗在心中狂喊,「兇手不要是你,千萬不要是你!老天助我吧!」
片刻溫柔之後,沈幗眉推開他,坐直了身子。臉上雖然還有未褪盡的紅暈,但眼眸中已清澈一片,她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現在心很亂,什麼也不能理智思考,請讓我冷靜一下。」
嘆息一聲,風若塵凝視她莊重的臉:「不要理智好嗎?只有在你心亂時,才會聽任感情牽引,一旦理智恢復,你就不肯放鬆自己聽從心意主張了。?他苦笑一聲,「我真怕你的理智。」
沈幗眉忍不住一笑:「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嗎?」隨即板起臉,「十天後我會給你答覆,這十天里你不許來找我,路上碰見也不許來跟我說話。」
風若塵睜大眼睛,「十天!要這麼長時間?」
沈幗眉冷道:「那我現在就答覆。」風若塵慌忙道:「不,我還是等十天吧。」
他無奈地道:「你真是個愛折磨人的小妖精!」他突然托起沈幗眉的下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吻住了她的唇,盡情攫取她櫻唇的芬芳甘美。
良久,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滿意地看著她兩頰再度漲滿紅暈。
沈幗眉捧住發燙的臉嬌嗔,「你這登徒子!」
風若塵心情大好,笑道:「我要有十天見不到你呢,這就算是預付我相思債的利息吧。」說著便在沈幗眉的嬌叱聲中洒然去了。
目送風若塵的背影消失,沈幗眉臉上再無一絲笑意,眸中有複雜的神色,似憂慮、似疑懼、似嘆息、似無奈。對於風若塵,她是絕對的不信任,卻又不由自主受他吸引並且不容否認地為他動了心,把謹守二十年的感情投注在一個隨時可能是敵人的男人身上,無異於玩火,她可輸得起這場戰爭?然而她已泥足深陷,抽身太晚,即使證明他沒有企圖,現實也不容她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身為沈家掌門,在未有接班人的情況下,是絕不能出嫁的。
長長地嘆息一聲,她的心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