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浪漫的夜晚總是短暫,她還是得面對現實。
四天,僅僅四天就讓她筋疲力盡。
何聆霖好想瀟洒揮揮手,坐上飛機離開,把爛攤子丟給別人收拾。可是,幻想剛冒出就被現實的風雨吹打殆盡。她從來就不是幸運的人,從來不是。
「何小姐,有人送來支票,還沒有兌現,還有這個。」秘書將一個紫色、小巧精緻的盒子遞過去。
支票?
她搜索記憶,這些天她簡直忙到頭暈。畢竟合作希望很大的日本清酒公司,被認為莫名其妙拒簽合約,她必須給董事會一個合理交代。
她自己當然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含義,可是如何解釋,讓人看笑話嗎?她當然不願意,所以苦只能往自己肚裡吞。
這個紫色盒子又是什麼?
她疑惑打開——一枚半新的戒指靜靜躺在裡面。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
趙熹然!
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炫耀他很有錢?他總是知道怎樣引發別人的怒氣!
這時,電話鈴聲不識趣地響起。秘書見狀悄悄關上門出去,她真怕了這個脾氣和容貌一樣令人窒息的年輕女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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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
大都市的夜晚少有靜謐,不過此刻在「殊」頂層的旋轉餐廳里,有兩人倒是悠閑品酒,享受佳肴。
「謝謝趙先生的款待,沒想到有一天我們還可以像這樣同桌進餐。為這個奇遇干一杯!」何聆霖彎彎嘴角,輕輕搖晃高腳酒杯。
「為什麼連吃個飯也要武裝自己?沒必要吧。」趙熹然看著她,清澈的眼中沒有玩笑輕浮。
「武裝?當然要武裝啊,把自己弄漂亮點,不然怎麼有資格來殊酒店呢?趙先生別說笑了。」
「穿著上次的晚禮服,只稍微改一下,何小姐好魄力。是來向我示威嗎?」
「示威?我怎麼敢!趙先生派人把支票首飾原封不動送來,才是顯示殊酒店的實力——真是好做作。」既然他先挑明,她也不必裝得那麼辛苦。
「何小姐,妳實在是惡人先告狀的最佳典型。」趙熹然無奈。「在怨我給妳難堪?我想也許有點誤會。」
「也許吧。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有會議,而趙先生向來是大忙人,我也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再見。」何聆霖優雅起身,為自己無懈可擊的表現暗自得意。幾天來鬱積的憤怒終於回敬成功,她想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如果妳想和印尼那家酒公司合作,勸妳不要。」
離去的腳步立時停住。
「怎麼,趙先生還有空關心我的公司?可是它似乎不在你的關心範圍內吧?更何況何家越墮落你越開心,少在那裡假惺惺。」她完美的笑容終於有了裂痕。「趙熹然,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何家之所以每況愈下,你一定費心不少吧?現在看到我這樣,是否滿足了你的獲勝欲?如果你還不滿足,我也沒辦法了。」
「何聆霖!」
「所以,請你不要再裝模作樣忠告我,那樣讓我覺得噁心,說不定會忍不住弄髒酒店的地毯,我可賠不起。」明明白白,讓他知道自己的作為有多令人厭惡!
「我承諾過一個人,要照顧她的『朋友』。」不說愛人,因為愛人不會這樣傷害對方。
「承諾有什麼用?如果承諾有用,這個世界哪還需要法律,那些詐欺犯又從哪裡來?再說,如果我哥知道家族企業和親人落魄至此,你以為你的承諾讓人感到欣慰嗎?」他是不是喝醉了?搞笑。
「妳認為我可以對秦薇的事無動於衷?即使釋懷,也需要時間。」而他用了四年。
「趙熹然!我做過的事不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自己知道!你以為你是誰,仲裁者?」心中最痛的角落再次被揭開,何聆霖如困獸般反擊。
她討厭他,超級討厭他!就是這個姓趙的,總在她面前提起過去,總不願放過她!
「妳難道能否認,妳的心從來沒有譴責過自己?」
「我討厭你,一輩子討厭你!」她把小費重重摔在桌上,想在趙熹然眼裡看到憤怒。可惜她失望了,他只是站在那裡,文風不動。
趙熹然冷漠地看著她,似乎洞悉了她以憤怒掩蓋的脆弱內心。
何聆霖不願和他的目光對視,秀髮一甩,發泄怒氣似的踩著高跟鞋離去。
她一路急走,不知不覺走到遇見倫克那天的噴泉旁。水池中的彩色燈光已經亮起,將周圍小噴泉映得五光十色。而小噴泉的光彩集中到大噴泉,又是另一番美麗的景色。
她忽然懷念起那首憂傷低徊的樂曲,恨不能伴著憂傷的旋律大哭一場,哭盡所有委屈和憤懣,可是倫克此刻並不在身旁。
夜已深沉。
何聆霖一直坐在噴泉旁,似乎片刻的躲避也是安慰,只要不面對現實就好。
她做錯了事,只那麼一次,便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年少時的衝動,竟然連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也賠進去,她茫然了。
每當噴泉高高揚起、變換花樣時,便會發出「嘩」一聲,似提醒又似宣揚。起初她有些心驚,可是漸漸就習慣了。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再大的震驚也會習慣,再多痛苦也必須學會面對。
只是,若最後只剩下漠然,那麼生活也失去光彩。彷佛現在的她,就如行屍走肉般。
她的快樂到四年前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有回憶。在回憶中,快樂與悲傷交織,彼此滲透,只能在其中翻撿著未被污染的愉悅,填充漂泊渺茫的心。
坐在噴泉旁,何聆霖放縱思緒,邊哭邊回憶。用淚水充當歡樂的佐料,咽下時的那番滋味,她想,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眼淚順著臉頰流到頸子,冰涼潮濕。一包面紙突然出現在眼前,何聆霖哽咽著伸手去拿。
柔軟的面紙舒適乾爽,她覺得心裡好過了些,這才反應過來有人在身邊。難道是——
「倫克?」
「抱歉,讓妳失望了。」
是趙熹然。
何聆霖站起來想走,卻因為長時間坐著,加上站得太突然,頭有些暈眩,身子也跟著搖晃。
「我不至於把妳氣成這樣吧?」趙熹然扶住她,雖然很快就被甩開。
倔強的女孩。
「風大,砂子吹到眼睛里了。把我氣哭?你沒那個本事。」她坐下蓄積力氣,順便瞪人。
這個時候還死要面子,他由衷佩服。
「幹嘛坐在我旁邊?我要喊非禮了!」她使勁瞪著眼前人以示怒氣,不過效果並不明顯。
「只要妳嗓門夠大,不在乎上明天頭條,我沒意見。」趙熹然雙手抱胸,面色平靜,打定主意就是要坐在她旁邊。「再說這種事,吃虧的好像都是女孩子吧。」
「你!」她氣結,轉過身子不理會。腿還在發麻,她決定等會兒就走。
「口舌之爭沒意思,我只想告訴妳,不要武裝得像只刺蝟,嘗試放開心胸。」
「我本來就很小家子氣,不行啊?」
「這樣很吃虧。」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何聆霖轉過身,驚奇地看著他。「趙熹然,請你看清楚,我是何聆霖,是你痛恨到極點的何家小姐!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真搞不懂你在幹什麼!」
「我前天去了慈安養療院,天氣很不錯。」
何聆霖聞言一驚,身子不自覺顫抖。
這些微動作沒能逃過他的眼睛,趙熹然瞭然於心。「怎麼,覺得冷了?」
她不語,站起來準備離開。
「妳又在逃避,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又是這樣。」他依舊坐著,似乎篤定她不會走。
「趙熹然,算我怕了你好不好,你為什麼像影子一樣糾纏我?是,我是做錯了事,但也受到懲罰了,這些年難道你還沒報復夠?是不是我馬上溺死在這水池裡,你才會善罷甘休?」
他總要在自己面前一次次提醒她的罪過,看不得她好!
「我今天約妳,就是想將事情做個了結。」趙熹然的雙眼依舊那麼清澈,絲毫不受她的激動影響。
「了結?」何聆霖提高嗓音,擺明不相信。
「我不想因為一件事,過了四年,依然讓大家都不好過。」
「我不指望你施『恩惠』,請你高抬貴手別扯我後腿,可不可以?!」
她已經充分領教過趙家的勢力,也很小心不接觸和他們有關聯的公司。她已經很退讓隱忍了,怎麼他還如此咄咄逼人?
「妳總憑自己的感覺臆斷別人。我所謂的報復只進行一年就停止了,而且我並沒有動用太多關係刻意讓何家消失,之後的危機與你們自己不是沒有相關。」
四年中,他也經歷了許多。譬如心愛之人的遭遇,譬如與哥哥的分歧,難得的是,他依舊保留赤子之心。
不想捲入商界的勾心鬥角,他選擇自己開酒店,偶爾參與藝術品買賣交流。不在乎生意版圖,只要開心就好。
也許是這種隨性的經營態度,反而令「殊」風格別具,生意也蒸蒸日上。
「我知道自己無能,不用你打擊!我哥離開了,我再怎麼努力也不夠。」她一點也不意外。
「何聆霖,不要把自己孤立起來。如果再這樣下去,何峻的努力終會毀在妳手裡。」
「為什麼突然這麼關心我?」她上前一步,睜大美目定定看著他。「我到底有什麼剩餘價值,值得你這樣費心?」
剩餘價值?他倒沒忘記她的資本論。趙熹然不迴避她的眼神。「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前天去過慈安養療院。」
「那又怎樣?」
「妳也去了不是嗎?只是妳躲在大樹後面不敢露面,只叫護士將禮物轉交給薇薇。」
當時他被她落寞孤獨的身影刺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表面兇狠霸道的女子,也許沒有那麼壞。至少,她還有悔意。
「這並不代表什麼。」她轉開目光。
送再多東西也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一切。覆水難收,時光也不會倒轉,傷害的終究還是被傷害了。
「知道薇薇為什麼一直堅持留在台灣,不願意出國療養?」
她躊躇一下。「明天還有會議,我要回去準備資料。」
「又在逃避。妳到底在怕什麼,在別人面前承認錯誤或者袒露心事,對妳來說很困難?」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薇薇說,自從三年前,她每月都會在固定時間收到一束鮮花。開始時是各種鮮花都有,到了後來,似乎送花人知道了她的喜好,每次只固定送馬蹄蓮。當然,還有各式小禮物。」
「是嗎?不錯啊,鮮花有益健康、放鬆神經。」
「如果真的想讓自己好過,就當面向她道歉。這樣偷偷摸摸送東西算什麼?」
「你怎麼……」
「別否認,我已經查過了,是妳做的。」彷佛預料到她的反應,趙熹然先下手為強。
何聆霖煩躁地用手梳理捲髮,退後一步,放低姿態說:「趙熹然先生,我很累了。你愛怎麼調查都可以,你有你的原則,我也有我的,我們互不干涉,OK?」
「那現在是妳所謂的原則尊嚴重要,還是公司全體員工今後的生活重要?不要這麼自我,請顧及一下別人的感受。」
「你以為我不想嗎?」多少個日夜鬱積的委屈悉數爆發,何聆霖忍不住哭泣。
「峻哥突然走了,我到哪裡去找他?還有那些業務,我根本什麼都不懂,卻要硬著頭皮去學、去做!和人談生意,還差點被侮辱,誰又顧及我的感受?是,這些都是我自找的,可是懲罰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盡頭?我快瘋了!」
他沉默著看她發泄哭泣,看她展現隱忍已久的委屈,心一角漸漸變得柔軟。
生活對這個女孩來說,真的頗為殘酷,尤其她曾那麼驕傲。身分地位、現在過去的落差,她應該花了很大代價才走過來。
「如果很難受,我不介意出讓肩膀。」
「才不要!」抽泣中帶了些笑意,她想不出兩人的關係怎會變成這樣。
「即使是一個路人,看到有人難受,也會伸出援手。」
「謝謝你,路人甲。」心中忽然有些微鬆動,因為久違的關懷,她不再感到孤立無助。
趙熹然笑笑,不以為意。「記住,不要和印尼啤酒商合作,不然妳會吃虧。」
「為什麼?我記得你不是做這行的。」她手忙腳亂擦拭眼淚,不客氣地收下他遞來的紙巾。
「我有個好朋友在印尼做過市場調查,正好查過這家公司的老闆。他們經常惡意倒閉,然後換個牌子再繼續騙人。所以你們如果和他們合作,凶多吉少。」
原來是這樣……她不再懷疑他的用心。
「嗯,謝謝你,我會和董事會商量。」有人幫忙的感覺真好。何聆霖覺得身心舒展許多。
月亮被不時飄過的雲遮蔽,夜空繁星閃爍,她覺得世界忽然沒那麼討厭了。
放輕鬆之後,身體似乎敏感起來。她這才發現,噴泉濺出的水滴浸濕了鏤空的禮服,背部一片冰涼。
夜風一吹,她不淑女的打了個噴嚏,俏臉頓時一片火辣。
將她局促緊張的表情盡收眼底,趙熹然淡笑,她到底還是個小女孩。「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著涼了吧。」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帶著他體溫的衣服包裹住她,何聆霖心底忽然湧出一股陌生的熱流,輕輕撞擊著心房。
第一次她不帶敵意地觀察他的面容。
清俊的臉上鑲著炯炯眼瞳,其中是生意人少有的真誠。嘴角有時會微微翹起,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親切感,甚至沉溺其中。
哥哥是凌厲而鋒芒畢露的,而他卻溫和堅定。也許只有這樣的性格,才會放下宿怨,耐心和自己懇談吧。
「謝謝……」享受著溫暖,她忘記拒絕,也不太想拒絕,低著頭喃喃道謝。
「夜深了,我送妳回去。如果還有問題,明天再談。」
「不用了,我可以坐計程車。」
「這裡這麼偏僻,而且妳一個女孩子家,不太安全。」
想到那日鈴木的所作所為,她害怕起來。「你開車來的嗎?」
「不然妳走那麼快,我怎麼追得上。」他嘆息。
「喔……」她羞赧笑了,不同以往的盛氣凌人,帶著純真和嬌羞。
如果何峻在場,一定會驚訝妹妹竟然會有這種表情。
「走吧,別在這裡吹冷風,我送妳回去。」
兩人一路漫步,並不心急,不時說上幾句話,慢慢走到停車地點——那裡卻一片空曠。
「糟糕!」趙熹然右拳捶左手,滿臉懊惱。
「怎麼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忘記這裡不能停車,看到妳在噴泉旁就直接下車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
何峻知道一定又會吃驚了,妹妹竟然會道歉?!從小到大她沒主動承認過錯誤,即使真錯了也沒有。
「看來明天要到警察局領車了。」他苦笑。「我陪妳等計程車。」
「謝謝。」何聆霖躊躇了一下,鼓起勇氣問:「秦薇知不知道是我送的花?」
「為什麼不自己去問?逃避不是辦法。」
「我不敢。」手指糾結,她咬著唇。「我怕她會把花砸到我身上。」
「為什麼這麼想呢?」趙熹然帶著鼓勵,溫柔問:「如果妳拿出當年的勇氣魄力,也許會是其他情況。」
「我知道你在諷刺我。」悔恨延續,落寞蔓延。「當年是我衝動,把她害成那樣,我不敢去見她。只要她收下鮮花和禮物,我就覺得心裡好受些,彷佛罪過減輕一些了。」
「薇薇是很善良的女孩,如果她知道妳這樣,一定會很開心。她不會恨妳,因為她善良得不會恨任何人。而且她同樣認為是自己犯錯,毀了所愛之人。」
「她的錯?」何聆霖試探,是不是她錯過了什麼?
「計程車來了。」趙熹然指指前方閃光處。「關於她的事,有時間再和妳說。現在妳的首要任務是安全到家,其他的不要多想。」
「好。我真的很希望得到她的原諒,麻煩你了。」
他已打開車門。「路上小心。」
何聆霖忽然有些依戀,這個晚上出乎意料到不像現實,充滿戲劇與意外。
她突然很渴望知道他們兩人今後的發展——她猜不出結局,更預料不到過程,甚至對什麼都沒有把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非常糟糕。
「你也小心,再見。」她發現需要剋制自己心中莫名的不舍。
車在疾馳,何聆霖一遍遍回味趙熹然的話,也覺得自己應該要鼓起勇氣,去親手解開這糾纏了四年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