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印征德十五年。
不知不覺,秦芾來到北印已經五年了,算算日子,南安也該是潛昌十年了。那年的冬天,她無意中從一個南安商人的口中得知,南安宮裡發生了政變,舅舅魏潛遇刺受傷。就在那個晚上,她作了一個夢,夢裡紅色的火龍高高飛起,飛龍上坐著一個英俊的少年,手裡執著長劍,手舞動著山河,另一手攬起了日月。
醒來時,也不知其意,只覺得那少年的長相與她的十弟一般。
忐忑不安了好久,終於又等來了南安的消息,舊皇魏潛駕崩,新皇魏昱登基,南安從此易主。
帶來消息的南安人憂心忡忡地說:「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能做什麼?」
她則不禁露出旁人看不懂的舒心笑容。她始終沒有忘記,那少年曾經那樣悲傷地送她遠嫁,他的眼裡帶著對於整個皇朝的置疑和不滿,在那一天,她就預測了他的未來必定不凡。
她說過,她會等待。
而如今,他果然踏上了五彩的祥雲,俯瞰山河,而她這個不在南安的南安人則第一次預見了桃花開滿南安的未來。
正當南安朝政新舊交替之際,北印國卻陷入了不小的麻煩。先是春天,北印國的西邊重鎮圍齊因為稅賦的加重而導致流民暴動,直到顧征殺了幾個貪官污吏又多加安撫,才使得圍齊稍定。
而入秋之後,陰雨不斷,秦河開始泛濫,一時間秦河沿岸的許多村落被水淹沒,好多百姓都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北印國深秋歷來有被水患侵擾的紀錄,秦河的泛濫也是常有的,可是像征德十五年這樣令人心惶惶的災難確實是少見的,甚至是從來沒有的。
在不斷的壓力下,顧征終於累得倒下了,病來如山倒,御醫們幾經會診也是束手無策。
顧征不能上朝,就把所有的國事交給了顧炎和顧放。顧放幾乎每天都到半夜才回來,看見他時,秦芾都會笑著問他境況如何,而他則常常只是回以苦悶的凝望。
水患嚴重,饑民增加,而他父皇的病情一點也不見好轉。
時間長了,秦芾也覺不忍,終於在一個下午向他細細問了顧征的病況。
顧放說:「其實原本只是失眠,沒有胃口罷了,可是沒有想到會變成卧病不起的大恙。」
秦芾說:「你若是信得過我,就讓我去給父皇看看。」
「芾兒也通醫理嗎?」接觸越深,他就越覺得在她身上有許多的不可思議。
「小時候無事可做,也會看看這樣的書。」她不敢告訴他,她從小就愛這些,娘親看她如此著迷就乾脆把她送入皇家的太醫院,若非後來的那些變故,此刻她說不定就是個了不得的名醫了。「顧放,你可敢信我?」
「此刻我也沒了主張,不信你又能信誰?芾兒今日就隨我一起入宮吧。」
他們是駕著馬車去的,外面雨下得很大,而街道兩邊任何一個可以擋雨的地方,都擠滿了無家可歸衣衫襤褸的農人。
顧放不禁嘆了口氣,「天災如此,北印的百姓該如何生存呢?」
秦芾卻只是掃了一眼,然後臉色不變地說:「天災常因人禍起。」
他不解,就問:「芾兒,這話什麼意思?」
她凝視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怨恨卻又不敢言語的眼睛,心裡早就明白了七八分。
「為何年年都有水患,唯獨今年局面如此糟糕難以收拾?不是因為天,而是因為……」她在他的手心輕輕劃了兩划,那分明就是一個人字。
顧放還要問,馬車卻已經到了皇宮,他只好把即將出口的問題又吞回去。
入了寢宮,顧征正好睡著,顧炎的母后,那位清艷無比的顧娘娘守在一邊,看見他們進來,連忙豎起了食指,示意噤聲,不意,這微微的動靜還是讓那個老人醒來了。
秦芾欲行禮,顧征只是面帶倦意地說:「算了、算了,北印人都是魯莽漢,不講究這個的。丫頭,過來坐吧!都已經五年多了,你還這麼生疏。」
她也不推辭,就坐了過去。
「丫頭,怎麼好久不來朕這裡,悶在家裡做什麼呢?放兒有沒有欺負你呀?不要怕,告訴父皇,什麼都可以說的。你們也是,都成親那麼久了,也沒有生個孩子給朕抱抱,到底是從南安來的,身子骨弱,就連生兒育女的能力也比咱們北印的姑娘差了許多。」
秦芾覺得他為老不尊,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別說她和顧放不過是掛了名的夫妻,就算是真的,也不該當面說這些話。她朝顧放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說點什麼,轉移話題,沒想到顧放的臉皮比她還要薄,居然。已經紅了臉。
這下,她倒是在心裡偷偷笑了起來。
「征哥,你呀就不要管這些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的。」顧娘娘雖然已經四十開外了,卻依舊丰姿楚楚的,只是帶滿笑紋的眼裡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心和怒火。
她曾聽顧放說起這位顧娘娘,她是王爺之女,先帝愛著的侄女,顧征的堂妹,那種榮耀足以讓她如天上最亮的星辰,少女時,她已經艷名遠播,只可惜這位天之驕女心裡頭只有顧征一人。
顧征曾經偷偷爬過牆頭去看她,隔著小小的綉樓,她拋下精心做成的錦衣,他捧著衣服高聲說,一輩子就只會要她一個!她則信任地紅了臉。他們的情事後來不知被哪個人傳了出去,一時間人人都在羨慕這一對幸福的金童玉女。
秦芾問顧放,那兩位娘娘,顧征如今究竟最喜歡哪個?顧放那一回一直沒有回答,但是從表情里秦芾已經可以看懂一切。
帝王家,又有幾個專情的,就是顧征也無法免俗,所以顧娘娘也不過是南安的另一個鳳娘娘罷了。如今那街頭巷尾傳著的往事,恐怕早就成了顧娘娘心裡一根難以拔出的刺。
她一手托著玉制的碗,一邊小心的撫著顧征,生怕他受了傷。
顧征對著這個娘娘時,總不免有些氣短,往日里的威信也少了許多,他接過碗,辯解道:「放兒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羞怯了,我要是不點一下,恐怕他們一輩子都要這樣了。」
「父皇呀,娘娘說的沒錯,這種事您就不要煩心了,由我們小孩子自己去操心吧!」生兒育女?這輩子恐怕都沒有這樣的緣分了,但願菲塵可以令他如願以償。
「是呀,父皇要多多保重才好。」顧放接下秦芾的話,跟著說:「芾兒這次來就是特意給您瞧病來的。」
「小丫頭一個,算了算了,那麼多的老頭都不行,她一個女娃可以才怪呢。」
他有氣無力的揮揮手,擺明了不相信她。
秦芾自然不服,本來治與不治也是隨興而已,聽了他這麼看不起人的說法,她反倒是不服了,躍躍欲試的表示:「父皇,您別不信我,沒準我就真的把您給治好了。」
顧征一下子就笑了起來。
「好,丫頭要是把朕給治好了,我就讓你的夫婿當太子。」
本來只是隨口無心的戲語,卻一下子讓顧放和顧娘娘變了臉色,特別是顧娘娘,她幾乎是情不自禁顫抖起來。
秦芾也知道不可以當真,不過聽他這麼說,還是覺得好的。「此話當真?」
「天子可是無戲言的。」
「那好,這回我還定要治好你才行呢。」
顧征只當她是玩笑,沒料到這個小丫頭竟然當起真來了。
望聞問切,真像那麼回事,而病因、病況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的。
到最後,顧征不禁有些將信將疑了。
秦芾在桌案上寫著藥方,顧征則一直催顧放去看看她都寫了什麼。
顧放只得把宣紙上的東西念了一念。
「芙蓉花一錢,檸檬皮一錢,接技果再一錢……」念到後來,連顧放自己都開始用懷疑的眼光看她了。怎麼都是花呀果呀,這樣的東西可行嗎?
果然,顧征笑不可抑,倒不是嘲笑,而是一種寬厚的笑容。「我就說丫頭不行,果然就是不行,這麼些東西,芾兒以為自己是在辦家家酒嗎?天子的身子,治壞了是要掉腦袋的。」他故意嚇她。
怎知,秦芾半點也不害怕,反而正色道:「什麼家家酒,我列出的可都是好葯。」
「怎麼說?」
「父皇血虧,芙蓉花可以補血順氣有助消化;父皇常常咳嗽,這個檸檬皮就是止咳化痰的良藥,還有薰衣草可以緩解壓力,有助睡眠。」
聽她一筆筆分析,他不住的點頭,雖然還是不怎麼信,但確實有了些許轉變。
「丫頭,這些花花草草真的有用嗎?」
「有用無用,全在一試,父皇您儘管放心好了,芾兒絕對不敢拿自己的腦袋來抵父皇的鍘刀呀。」
伺候著的太監拿起藥方問顧娘娘,「娘娘,我可要按這方子給陛下弄去?」
顧娘娘還沒有回答,顧征就替她說道:「去吧,我信這丫頭。」
秦芾又把其中需要注意之處一一告訴那個太監,等都囑託好了才讓他出去。
安排好了一切,顧征要留他們用膳,顧放因為還有事情沒有解決便推了,而秦芾也看得出顧征十分體虛,不宜勉強支撐著說話,所以也不好打擾,就和顧放一起出去了。
出了寢宮,還沒有走幾步,就見朝中一位大員急匆匆走了過來。
顧放看看秦芾,秦芾也十分體諒他,就說:「你忙去吧,反正我認識路的。」
顧放這才放心和那人一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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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宮,趕車的馬夫已經等在那裡了。
車夫看見秦芾並沒有走過來,就揚聲問:「主子,您這是要去哪裡?」
「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就會回去的。」
撐起宮女遞來的紙傘,她信步走進市集,還是像來的時候那樣,貧困的人佔滿所有可以站人的空間。
雨水順著油紙一滴滴地墜落下來,秦芾伸手探了探,那是冰冰冷冷的感覺,她的視線無意中落到了一處角落,那裡正蜷縮著一個蒼老的婦人,滿身都是雨水,可是她無心去想這些,貪婪的目光就一直留在街對角那間包子鋪。
她嘆了口氣,走到那間包子鋪,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個紙包,她走近那個婦人,把紙包遞給她。
老婦人一下就搶過那個紙包,其實從秦芾進入那個包子鋪起,她的眼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和手裡的東西。
她狼吞虎咽的樣子,讓秦芾覺得眼睛發酸。那年,她離開京城的時候,也曾經看見許多這樣的人,他們飢餓,他們痛苦,充滿了對於生活的無可奈何。雖然面對的曾經也是她的敵人,可如今,卻怎麼也恨不起來,就像她對顧炎說過的那樣,百姓永遠是無辜的,戰爭后受到傷害的,並不僅僅只是那些戰敗了的人呀。
「老婆婆,你怎麼在這裡呢?這裡風大雨大,很容易生病的。」
「水淹了莊稼、淹了房子,是沒有地方去才在這裡的。」老婦人邊吃邊說。
「前些年不都下了大雨,可也沒有這樣呀?」
老婦人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睛不解地看著秦芾,看了好久好久才恨恨地說:「姑娘這樣大富大貴的身分,自然不會明白我們的苦日子,年年都有繳交不完的稅賦,種地要交,買衣買食要交,就連打仗也要交,這樣也就算了,只要日子過得去,我們也不怕,可是那些個當官的卻還是不放過我們,這日子真是沒法子過了。」
「以前好,現在卻不行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再多說什麼有用嗎?反正是不行了。」那婦人似乎認定了必然是沒有用處的,怎樣就是不肯再說。
而周圍的人也故意避開了她探求的視線,他們都看見她從皇宮裡出來,自然不願意相信她的好意。
「主子,雨大,我們回家吧。」那車夫原來不放心,並未走開,在等了一會兒又來勸她趕緊回去。
「好。」她坐上馬車之後,卻對馬夫說:「我們不回去,先去一個地方。」
「主子要去哪裡呢?」
秦芾知道要了解真相,最好的辦法就是去那個隱藏著秘密的地方,對於這件事,她是管定了,是為了顧征,為了顧放,更加為了天下所有的蒼生。
「我們就去秦河附近。」
「那裡正發大水呢!」馬夫提醒她。
「我知道。」
「而且秦河離這裡可有很長的距離。」
「我也知道,但我就是想要知道一個答案,所以我非去不可,反正,我也不想游完秦河,就選最近的地方去吧。」
「好,遵命。」
馬車帶著她,開始飛奔起來。
而越往前走,所見的一切便越是狼藉不堪。
她本來以為自己必然會因為大水受阻,卻不料一路行來居然十分順暢,等到了秦河,她讓馬車停在岸邊,自己則不顧危險、不顧勸阻地走近那看來十分高的長堤。
面前的秦河,翻著洶湧的波瀾,還有不住向外推的巨浪,河的這邊顯然是安全的,而河的那邊早就被河水淹沒了。看到這兩岸明顯不同的景況,她似乎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秘密,還有百姓的怨言。
「貴老。」她掀起車簾,問車夫。
「主子,什麼事?」
「這裡的地勢明明要低於對面,而且也沒有什麼村莊,更是幾乎沒有田地,不是正好成為泄洪之處。」
貴老是個老實人,也不會騙主子,雖然覺得有些話是奴才不能說的,可還是說了。
「往年這裡確實是泄洪之處,所以百姓們的生活也沒有因為這大水而有許多變故,可是今年卻和往年不同了。」
「有何不同?」她問得尖刻。
貴老這回支支吾吾起來。
她知道其中必有內情,就不問下去,轉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貴老,不要瞞我,你知道這裡的地是誰的嗎?」
貴老低下了頭,「主子,我們都是些做奴才的,有些話,我們是不能說的。」
「你不說,難道我就問不出來嗎?」她提高了聲音,「貴老,你也瞧見了那些受苦的百姓,難道你就忍心嗎?」
貴老終於被她的語氣給激起來了。「回主人,這裡的土地有的是顧娘娘的,有的是那些個顧姓王爺的。」
「他們要這些地做什麼?」這裡的土地其實也不是過分的好呀。
「我聽府上有人說,那些個王爺是看中了這裡的仙氣,他們紛紛圈了這裡的土地,納為己有,準備百年之後把這裡做為自己的歸處。」
秦芾冷冷一笑,「怪不得會突然在這裡築上那麼長、那麼高的長堤,原來是怕死了沒處安身呀。」
原來死的人還比活的人更加重要,真正豈有此理。
「貴老,你去車上看看,可有什麼可以挖土的工具。」
貴老不明白她要做什麼,著急的問:「主子是要做什麼呀?」
「我要把這裡的長堤給毀去一處,這樣子不就又可以和以前一樣了嗎?」
貴老搔了搔頭皮,憨憨地笑了一聲,「主子是在說笑話吧?」
「你看我的樣子像嗎?」
這絕對不是玩笑,秦芾是一個好主子,她爽朗愛笑,待人親切,從不擺架子,這樣正正經經的嚴肅表情說明她是認真的。
「主子,您何苦去惹這樣的麻煩呢?」貴老不忍心看她去碰壁,就好意建議她,「雖說您是個皇子妃,是一個主子,可出了皇子府,您在那些人的眼睛里,還是一個從南安來的女人,您是鬥不過他們的,您也沒有那樣的權勢。其實那些個調查官何曾不知道內情,只不過因為犯事的都是顧家人,所以乾脆就睜一眼、閉一眼。」
秦芾不為所動,只是更緊地握住那傘柄。
「算我天生多事吧,我的眼裡就是見不得那樣的事情,看見那麼多人在雨里受苦,自己卻是高床軟枕,我不安。」
「主子,您這是為了什麼呀?」沒見過這樣的人,她若是為了自己的夫婿,那也就算了,可府上的人早就明白這個公主不過是一個掛了名的皇子妃,顧放和她根本就沒有那樣的關係,她如今冒險這麼做,又能圖得了什麼?更河況……「我們是北印人,而公主卻來自於南安呀。」
「天下百姓皆相同,何曾有過區別。」這些年,在雲淄的故鄉人應該漸漸有了安逸的生活。「我不願意北印的百姓也去遭受南安百姓遭受過的苦。」
貴老感動了,以前只是做為一個喜愛主子的奴才遵守著本分,如今這才帶著無比的欽佩和崇敬來看待她。
「王子,這活又累又危險,讓奴才幫您吧。」
撒了紙傘,兩人一左一右開始挖掘起長堤,雖然有些徒勞,但他們還是沒有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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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芾也不知自己在雨中站了多久,她是渾然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其實腳下的土地充滿了危險。
應該說,如果沒有人突然制止她的行動,她也許真的會一直做到讓那些江水流過她的身體,然後捲走她。
「大膽女子,你竟然敢破壞留矩王爺的田地,簡直不要命了,還不快住手,不然捉你去見官。」
眼前這些個帶著刀劍的北印人應該就是那個王爺府的家兵,這麼大的雨還來巡查,真是服了他們,不知道是這位王爺過於關心這塊仙地了,還是府里的人太閑了。
她實在是太累了,沒有力氣去回覆他。
那人以為她是怕了,態度上也就更加狂妄。「還不快滾,你這個南安的蠢女人!」
那一聲充滿侮辱的話,不單單讓秦芾白了臉,就是隨行的貴老也被激怒了。
「你這個奴才,居然敢這麼罵我家主子,你可知道她是誰?」貴老捲起了衣袖,準備和那群人干起架來。
「是誰,看那副嬌弱的模樣,不過就是一個南安的瘋女人罷了,虧你還是北印的男人,居然甘心給這樣沒用的人做奴才。」那伙人一下子笑了起來。
一直住在宮裡,看不見很多事情,秦芾自以為有了她的遠嫁和努力,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了,所有的輕視還是一樣,一切依舊沒有改變。
一大群人的笑聲里,她在心裡重重嘆了一口氣。
「你們這些個混帳東西,我們家主子她是……」
「貴老!」嚴厲的聲音,彷佛一下子穿透了所有的雲層。
「是誰?是誰?我看她不過就是一個南安的蠢女人!我告訴你,就算她是個公主,在這兒還是什麼都不是。」他們才不信眼前這個渾身狼狽的南安女子,會有什麼特別的身分。
「和他們說什麼,說了只會自賤身分而已。」
冷冰冰的口吻,再也沒有平日里的隨意自然,或許已經傷到極點了。
那群人看她一個南安人還如此模樣,好像是高人一等,他們也發狂了,本來只需趕走她便可以,而如今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其中一個已經取來了長繩,竄到秦芾身邊就要綁住她。
貴老伸手要護,秦芾卻說了一句,「隨他們,我倒要看看這件事情如何收場?」
他們綁住了她,推著她朝前面走,絲毫不理會她已經疲憊不堪的狀況,他們甚至故意把靴子重重踏在路面,好讓那些泥漿濺上她的身子。
她越是狼狽,他們就越高興。
貴老實在是看不下去,可偏偏這個皇子妃就是如此固執,不肯說出自己的身分,而他是下人,自然也不好拂她的意思,只好守在一邊,就怕那些人過於欺負人。
一路被推推拉拉,頭髮早就披散開來,如今的樣子,秦芾想,恐怕就是爹親看見了,也不會相信這就是他的女兒。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冷靜而嚴肅的聲音突然從頭頂傳過來。
「二殿下,我們捉到一個肆意破壞皇家田地的女人,她還出口不遜呢!」
她抬起頭,雨水一下子迷了她的眼睛。
「秦芾!」
她提起已經濕透的衣袖,重重擦了擦眼睛以後,才終於看清楚面前駿馬上英俊的男子不正是顧炎嗎?不過還真是難得,她都成了這個樣子,他居然還能一下子就認出來。
「你究竟在搞什麼?弄成這個樣子,顧放去了哪裡?」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秦芾,驚嚇之餘,連平時偽裝得很好的兄友弟恭也給忘記了。
秦芾微微笑著,似乎什麼都沒有關係。
「高貴的二殿下,你不是也聽見了嗎?我肆意破壤了你們顧家的田地,所以我被弄成這樣,大概也是合情合理吧。」
他跳下了馬背,一雙眼睛幾乎就要噴起火來。
「你到底是怎麼了,不要跟我說這樣的話。」他一手拉起她的頭髮,指著說:「你看看,這都是什麼,你們……」
她一把奪回自己的濕發。「怎麼了?丑了嗎?礙著了你的眼睛嗎?反正我是南安的蠢女人,就是再丑再笨,也和你們北印人沒有關係。」
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好像有許多年沒有看見了,她也只有那次送親路上,如此失態過。
「可是,我們就算再不堪,至少如今的南安皇帝還不用靠殺子民來給自己造皇陵。」
顧炎一點也不明白她的話,當他的眼睛掃向那些家兵的時候,他們全部驚恐地低下了頭。他們現在是真的後悔了,誰知道這個看起來如此不堪的女人就是那個無比受寵的南安國公主,大皇子的妻子呢,不過唯一慶幸的是,在面前的是二殿下,而非大皇子。
「你說,到底是為什麼?」
他一下點中了正扶著歪歪斜斜,似乎要倒下來的秦芾的貴老。
貴老這一回一點也沒有猶豫了。
「二殿下,公主是為了北印受苦的百姓才去破壞那些長堤的,她不是存心要破壞皇家威嚴,只是不忍而已。」
「什麼意思?」他沒有明白。
「跟他說什麼,他也是姓顧的,沒準那些個田地也有他的份,那長堤還是他命令起的。」她是氣極,也是賭氣說這些。
「她到底在說什麼?」他轉頭問貴老。
「你大人還不明白嗎?你們顧家把秦河原來用作泄洪之處的口地都納為己有,準備給自己死了以後造墳墓呢!」
「放肆!」他突然揚起了手,可卻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下來。若是旁人說了這樣冒犯皇室成員的話,那必然是個死罪,可眼前的女子不是別人,而是那個從南安來,倔強地一直不肯低頭的公主,他打不下去。
秦芾卻又哭又笑,她明明是為了幫那些北印人,如今卻得了這樣的委屈,她也是受不了的,她雖然堅強勇敢,可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年紀輕輕離家萬里的女子,心裡頭憋著的那股愁,並非沒有,只是沒有發泄的地方罷了。
「你打呀,我秦芾要是躲一下,我就不姓秦。」
顧炎的手依舊伸了過來,不過不是打,而是輕輕拂去了她的眼淚以及雨水。
而一旁的貴老也終於說明白了事情的由來,「……工匠們都被派出來築左岸的長堤,而來不及顧上右岸,所以才會讓洪水毀了許多百姓的家,公主是看不過去,才會那麼做的。」
「是那樣的嗎?」
這回,不僅僅是帶著秦芾的人低下了頭,就連他自己的手下也不說話了。
「看來都是真的了,為什麼那些個調查官查了那麼久,就沒有人把情況說出來?」
秦芾悠悠地哼了一聲。
「一個顧字,千斤重,誰敢說,誰敢得罪。」
顧炎大手一揮,下了最後的命令,「小安,去,帶上三百個士兵,我要去掘了那長堤。」
「可是那裡面還有顧娘娘的田地呀。」小安不敢動,還在猶豫。
「胡說什麼,天下都是我們顧家的,我母后要什麼田地!還不快去,難道還要我動手才去嗎?」
「不要知會皇上一聲嗎?」一個文官模樣的人勸他要謹慎一點。
他怒氣騰騰的,「已經耽誤了這麼久,難道要等到天下的百姓一起指著我們顧家的脊梁骨罵才去弄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禁讓秦芾有些刮目相看,她以為北印人不過是魯莽之輩,原來他也懂這些。
「去!」
終於,一隊人浩浩蕩蕩朝著秦河的方向前進。
而秦芾在看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安排之後,終於軟軟地往下倒。
顧炎一把托住了她。
「你看什麼?」
顧炎注意到了秦芾目不轉睛的凝視。
「原來你是這樣的。」
「怎麼樣?」他問。
「我以為你會打我,罵我不識好歹。」而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可能她這輩子都會恨上這個北印男人了。即使在這件事情上,她或許真的說得過了頭,至少以她對他的認識,他不會做出那樣傷害百姓的事情,要不然當年在雲淄他也不會殺了自己的舅舅。不過秦芾是女子,尤其還不是什麼大度的女子,要是被打,自然會記上一輩子,打擊報復。
顧炎脫了自己的披風,圍住了秦芾,就好像把她當作是一個嬌弱的娃娃。
「我沒有那麼糟吧?」
她笑而不答,如水的眼睛就一直瞅著他。
「你呀,總是這麼衝動,有必要弄成這樣嗎?」雲淄時那樣,第一次見皇帝也是那樣,如今都那麼多年了還是這樣。
「誰叫你們北印人太囂張了。」
顧炎摸著額頭,一臉鬱悶,「幸好你不是男子。」
要不然以她的個性,定然要衝鋒陷陣,彼此之間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我要是個男子,如今天下定然不會如此。」
口氣夠大,也夠狂,可不知怎地,顧炎真的就信了。這樣一個女子,天下沒準真的會因為她而改變的。
那天,是顧炎的馬車送我回府的,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倦意,就靠著他睡去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竟然看見他一直看著我。
我不禁有些著慌,就問他看我做什麼?
他轉開了視線,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還是回答了我。他說,他希望這車能夠一直往前行再也不停下來。
於是,我怔住了。
我和他之間,始終蒙朦朧朧,有著什麼,卻又彼此從不說破,可是今天他卻曖昧地講出那樣的話來;我想,我不需要這些,可聽了卻還是高興起來。原來,我也會有這樣心動、這樣虛榮的一刻。當然,我不會說的。
所以,我假裝什麼也不懂,迷糊著又睡了過去。
我聽見耳邊,顧炎把牙齒咬得好響好響。
我半夢半醒,露出了笑顏。
回到皇子府,他扶我下車,他的手心滿是汗水,滾燙滾燙的。
離開時,他叫我秦芾,而非皇嫂。
我故意裝成生氣的樣子,說:「你應該叫我皇嫂,這是規矩。」
他則「狡猾」地反駁道:「反正北印人是從來不講規矩的。」
這個男人!
我真的想知道,我的未來會是什麼?
我捨棄了將來,來到這裡,可我沒有想到,這裡會有一個顧炎。
——秦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