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舟山生長在一個小康家庭,二十五歲大學畢業,就跟相戀五年的女友趙孟君結婚。
婚後家庭生活幸福美滿,很快的,夫妻倆便生下一女。不過好景不常,五年後趙孟君卻罹患了胃癌,自此,王舟山便家庭、醫院、工作三頭跑,但總算也熬過了三年。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趙孟君卻又在此時患了精神躁鬱症及被害妄想症,更是加重了王舟山的負擔。
一年後,他便帶著當時照護他妻子的護士許心慈前往美國……
凌御武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與牆上時鐘的滴答聲相應和,短針也已經在一的位置上,就候著長針降臨十二的點。
桌上一疊資料井然有序地排列著,裡面的報告包括了趙芷萱少女時代的生活,那時的她跟現在差不多,同樣令人感到驚艷。
還記得一開始知道她是公司里的王牌業務時自己的驚愕,很難想象這麼一個溫柔寧靜的女子,居然隱藏著這麼大的衝勁。
現在看來,她這樣的人格特質應該是源於她少女時代吧!
其實,就她母親去世后所留下的大筆保險金,她不算頓失依靠,至少就有一堆人搶著當她的監護人。
但等她的保險金花完之後,她就開始成為負擔了,即使那些錢完全不是花在她身上。
凌御武將手上那張滿是皺摺的紙張,又給揉成一團。
她國中時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然而卻去念公立高職,而且那三年的學費完全自理,沒花到她阿姨、姨丈的一毛錢,也沒花她母親的保險金,而她母親留下的保險金足足有新台幣一千四百多萬。
凌御武再一次感到心疼,他知道自己的心疼全因這份報告而起,但他卻無法制止自己一看再看,似乎這樣就能參與到她的過去。
就這樣看著她晚上如何上完課再去工作到清晨,甚至,連周末假日都不見休息。
高職畢業后她由學校推薦就業,薪資極為優渥,但她卻莫名其妙的離職,到生福接受訓練成為一名保險經理人。
保險經理人講得好聽,他當然也清楚保險經理人是一份非常需要專業知識的職業。
只是在台灣這種奇怪的生態下,保險經理人似乎成了一些找不到好工作的人最後的選擇。
而她卻是在有良好的選擇下,跑來做這一行的,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她真的讓他糊塗了……
突然,一聲「叩叩」聲響打散他的胡思亂想。
他一個怔愣,立即將桌上的資料收起來置於桌下,「請進!」
「凌御武!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陳子綸一進門,就怒氣沖沖地將手上的一份公文丟到他桌上。
凌御武一臉莫名其妙,沒好氣地道:「你有病啊,上班時間來找我發火。」
「你真敢說,你看看,你發這是什麼公文給我?」陳子綸忿忿地回道,「而且現在是中午的休息時間。」
凌御武隨意瞄了桌上的公文一眼,整個人順勢往後一躺,「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嗎?」陳子綸不敢相信地回道:「現在我們公司正在年度結算耶!大老闆你是忘了嗎?這幾天我光忙自己的事,就每天加班到讓老婆怨得要死了,你竟然還要我代理你的職務,你存心讓我過勞死啊!」
「不錯啦!你再怎麼累,回家還有老婆愛呢!」凌御武口氣酸酸地道。
陳子綸一臉怪異地看著他,「你剛才說什麼?你的意思不是在跟我說你也想要一個老婆吧!」
「哼!」凌御武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喂!不用這麼酸吧!」陳子綸好笑地走近他身旁打了他一下,八卦的心情都飛揚起來了,「其實啊!雖然我一直都覺得你不是個好情人,可是我看你交的女朋友不管品行、外貌,各方面都還蠻優的,只要你認真一點不就馬上有老婆了?」
「唉,我是想認真啦!問題是有人不幫忙啊!」凌御武故意哀聲嘆氣地道。
他是欣賞那些女人才會展開追求的,只是沒想到欣賞跟喜歡之間的差別竟會如此之大,以至於讓他負了不少女人,而今他也找到了讓自己心動的女孩,沒想到人家不但不領情,對他還冷冰冰的,難道這是報應嗎?凌御武忍不住一個苦笑。
「真的假的?!」陳子綸瞪大雙眼,沒想到凌御武直接就承認了,「可是也不是這麼幫忙法啊!那個女的到底是誰?竟然能讓我們凌二少棄工作於不顧。大哥,你真的不能這樣惡整我啦!不然你也要再找一個人來幫我啊!」
看凌御武一臉堅持,他知道自己是註定要苦命了,倒不如趕快再拉一個人下水。
「這當然沒問題,我可以再發一份公文給徐經理,相信他可以跟你配合得很好。」
他非常清楚陳子綸所接下的工作量有多大,但是他也沒法子,現在他實在沒什麼精神再去處理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加上這個月工作又這麼繁重。
「那就好!不過你要給我好好地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子綸捲起袖子,一臉威脅地看著他。
凌御武無所謂地聳聳肩,「附耳過來!」
一來、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二來、他也需要一些建議跟信心的話。
台北長庚醫院特別病房。
「啊——啊——」王舟山不斷地呻吟,滿臉痛苦,身子更是不停地蠕動著。
「舟山!」許心慈滿是痛苦,求助地看著一旁的醫護人員,「程醫生,不是打了麻藥了嗎?為什麼他還這麼痛苦?」
醫生一臉凝重,在病歷表上寫了幾個字,交給身旁的護士,並交代了幾句話。
那護士不禁一臉訝異,「可是,這樣的劑量……」
「去就是了。」他又吩咐道,再看向許心慈,「王太太,麻煩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些事想跟你討論。」
許心慈擔心地看著王舟山,「可是,我先生他……」
「我已經請護士小姐再去拿一瓶麻醉藥來,相信等一下王先生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可是他剛才才打了一安培啊!」許心慈訝異地道。
醫生也只能無奈地點頭,「這就是我要跟你討論的事。」
許心慈心中一凜,情神黯淡,靜靜地跟著醫生走出去。
走到護理站的治療室后,醫生示意要許心慈先坐下。
許心慈卻搖搖手拒絕,堅強地看著醫生,「我先生到底怎麼樣了?你說沒關係。」
醫生也不廢話,直接說道:「王先生的時間不多了,癌細胞在他身上蔓延開來,雖然用麻藥可以暫時止住疼痛,可是如你所見,劑量要越來越多才能達到效果……」
許心慈難掩激動,紅了眼眶。
她之前是癌症病房裡的護士,醫生起個頭,她立即了解了。
他現在是想叫她做選擇,選擇要她先生怎麼死……
醫生知道即使殘忍,也一定要問出口,「不知道你的希望是……」
「我……我的希望……」許心慈忍不住放聲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根本不叫選擇啊!要真有選擇,她只要舟山好好地活下來,老天爺要什麼都拿走沒關係,只要舟山能好好地活下來!
「王太太。」醫生一臉無奈地抓著她的手臂,扶她起來。
許心慈用手拭著淚,深吸了好幾口氣,強自鎮定下來,「我、我想先去陪陪我先生!」
醫生不禁擔心地說:「請你保重。」
許心慈沒有回話,只是一步一步地往王舟山的病房走去。
許心慈輕撫著已經恢復平靜,正躺在床上休息的王舟山的臉頰。
「為什麼你突然一下子就病情惡化了,讓我措手不及,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你要真的走了,教我怎麼活得下去?」
這些年來,他跟她互相依靠、相依為命,他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他,可是現在他竟然要自己一個人先走,讓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她只能祈求老天爺,不要帶走她這一生的最愛。
她悲痛得趴在他身上哭個不停,身體顫抖了起來。
躺在一旁的王舟山毫無知覺,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萱!萱!好多冰淇淋喔!喜不喜歡……」王舟山近乎無聲地輕喃。
許心慈一愣,立即起身,一臉期望地看著地,「舟山?」
他臉上全是幸福,也不知是做了什麼樣的美夢,是夢見芷萱吧!看他笑得這麼幸福。
原本已經稍微平靜的王舟山,突然又開始急喘。
許心慈心急地貼近他,直撫著地的胸口,「舟山!你不要嚇我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只是不斷地說著這三個字。
許心慈強忍住想哭的衝動。
他病情會突然惡化,也是因為芷萱,那個他一直掛在心上的孩子,那孩子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他一直都把她放在心上啊!
「舟山,你放心,芷萱不會一直怪你的,就算她真的要怪你,我也絕對不會允許的……」
許心慈滿臉愛意地看著他,在心裡發誓。
說真的,凌御武覺得自己很蠢,而且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陳子綸在整他,不過他還是做了。
他來到一家花店,剛好看到這束花,直覺就想到萱兒,老闆還說這東花的名字就叫「純天使」。
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他鼓起勇氣,將面前的門鈴按下。
「誰啊?等一下,馬上來了!」門裡面立時傳來趙芷萱慌慌張張的聲音。
「你……你好!」凌御武極力地扯出一個自然的笑容給前來應門的趙芷萱。
趙芷萱獃獃地看著地,還看到他手上拿著一束花。
他在做什麼?搞笑嗎?
「你、你正在做飯啊?」凌御武努力保持著開始有點僵的笑容問道。
眼前的她,一身家居服,外頭還圍著一條圍裙,身上傳來了濃厚的油煙味。
不知道為什麼,知道她會做菜這件事,竟讓他沒來由地感到陣陣幸福……
「啊!」趙芷萱卻回他一聲尖叫,立即轉身跑回屋內。
「怎麼了?」凌御武一臉擔心地隨她進去。
她的公寓三十六坪大,一廳兩房一衛,再加上一個廚房,一個人住還算大。廳上一組米黃色沙發,以及一組家庭劇院,大廳右手邊是廚房。
「該死!我的魚!」趙芷萱著急地跑回廚房,馬上關掉廚火,忍不住一聲哀叫。
鍋子里不斷冒出陣陣濃煙,她搗著嘴,將鍋里的魚一個翻身,看得她也忍不住翻白眼。
整條魚竟然都給她焦掉了!該死的凌御武,她不禁忿忿地看了他一眼。
隨後跟來的凌御武忍不住一個苦笑,也只能道:「我不知道你在做飯。」
她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總經理,找我有什麼事嗎?您又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其實這不難猜,公司的人事資料他大老闆想看還會沒得看嗎?她不過是故意問來讓他難堪的。誰叫他竟然拿一束花來找她,害她忘了自己的魚,害她莫名其妙地受感動,害她……唉!難道她對他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我?」凌御武趕緊轉移話題,「這花送你的。我……可以留下來吃個便飯嗎?你桌上的菜好香喔!」
趙芷萱怔住了,但還是極力保持平靜,「謝謝您的花,不過我對花粉過敏,而且我只做了剛好自己吃的晚餐,可能不太方便。」
「是嗎?」凌御武難堪地一笑,不禁別過頭去。
看來,他還真不受歡迎呢!他將手上的花悄悄放到背後去,因為她說她對花過敏。
趙芷萱還是不忍地道:「既然都把花帶來了,就放到客廳的花瓶去吧!反正我過敏的情形也不是很嚴重,如果沒事的話,恕我不送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的神情竟讓她覺得很不舍,但這不代表她就沒理智了,這逐客令還是要下的。
凌御武發出會心的一笑,他的萱兒不是真的這麼無情的。
「我當然有事,我想跟你好好地談談。」他真心誠意地看著她。
趙芷萱正視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如果是那個人的事,不管你能不能理解,請、請你放過我吧!要是其他的,我們應該沒什麼好談的,究竟你是老闆,很多事你說了算,你可以直接吩咐我就好。」
「可以跟我說究竟是什麼樣的承諾嗎?那天你說的話我不但可以理解,而且印象深刻,相信只要是關心你的人都沒法子不插手的,而且雖然我是你的老闆,但是我們之間還是有很多事不是我直接吩咐就可以的。」凌御武再也止不住滿滿的愛意。
這感情來得好快!
想到她淚眼婆娑的那一幕,要是不能再見她父親一面,她將終身悔恨,他不知上次的邀約算不算是讓她好好見上她父親一面,而且他既然知道了她能再親口喚他一聲父親是她最大的幸福,他又怎能不幫她追尋呢?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脆弱無助,竟會引起他這麼多的憐惜;從沒想過,一個人一輩子的悔恨,與最大的幸福,竟會成了他一輩子的悔恨、最大的幸福。
趙芷萱的眼光沒離開過他的,透過他的眼,她讀到了他的心……
她忍不住紅了眼眶,神情有些恍惚,「你的關心我很感謝,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提的事,也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跟別人分享的。現在的我,很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
老天!她何德何能?凌御武的眼神她看得真真切切,她真的不想再傷人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傷害任何人的意思啊!不要再這樣對她了,就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孤孤單單地過這一輩子吧!
「總經理,我要用餐了,恕不奉陪。」
她話一完,才朝廚房走了幾步,沒想到整個人竟突然被推到牆邊,被一雙大手圈了起來。
「任何人都沒辦法分享嗎?」凌御武的臉離她好近好近,滿是認真。
她知道她的話帶給他多大的心疼跟震撼嗎!而且他要的不只是分享……
「你在說什麼啊!」她一臉心慌,只想離開被他禁錮的範圍。
「我知道我這次突然來你家很魯莽。」他提高聲調是為了掩飾心臟的狂跳聲,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很緊張,「可是我就是沒法子管住自己的腦袋,管住自己的行動,只知道要想辦法解開你的心結,就怕你真的難過懊悔一輩子,整個腦海全都是你的影子,想好好呵護你……」
他想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想跟她共享每一件事,即使是負擔也好,只要她不要再那麼傷心難過就好,他再也不想看到她淚眼婆娑的樣子了。
趙芷萱將手覆上他的唇,阻止他繼續講下去。
天!她說的還不夠明白嗎?為什麼一定要逼她?
「對不起!我沒有心力去談那種事。」她深吸一口氣,蹲下身穿過他的手臂,離開他的囚禁。
凌御武愣了一下,他都還沒說完呢!她竟然就這樣拒絕他。
「我要追你,」他一臉堅定地道,不理會她訝異的神情,「呵!雖然我曾追過很多女人—可是現在才是在追自己真正愛的人,所以可能會有點笨拙,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真的很喜歡你。」
他也是很認真的。
「呵!」她忍不住覺得好笑。
為什麼就是要逼她傷害他?為什麼他就不能識相地離開呢?一定要讓她再對他感到歉疚嗎?「我該感到榮幸嗎?凌二少?」趙芷萱諷刺地看著他,「你憑什麼說要追我就追我?你知道光是你去林森服務處,人家就把我說成怎麼樣了嗎?你竟敢說要追我?而且我並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聽懂了嗎?更不想要你給我帶來困擾。」
她不只是在說給凌御武聽,更是在說服自己。
她不喜歡他!
凌御武啞然地看著她,整顆被重重敲擊了一下。
過了良久、良久。
「對、對不起……」他困難地開口,緩緩邁開步伐走出她的家。
一到門外,他懊惱地抹抹臉。
這算是他的報應嗎?以前他只會追女孩子,卻未曾用心看待,現在換他真心地想對一個人好了,人家卻擺明了討厭他。
可是,他還是很喜歡她啊!誰來教教他,他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