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翌年仲夏。

黃錦床帳半掩,玄禎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輕輕撫去樊璐額頭上的一縷青絲。樊璐睫毛動了動,睜眼,「你醒了?」

「醒來很久了。」玄禎眉目含笑地望著樊璐,她忍不住雙頰生暈。

「做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我是在看,倘若你有了我們的孩子,不知道會是什麼可愛模樣?」

樊璐聽著,思緒有些恍惚了。

我們的孩子?她怎麼能夠有他的孩子呢?他是皇上,是害元燁慘死的罪魁禍首——不,不能再這麼想,她也很久不再這麼想了,不是嗎?錯的是自己,是她拖累了元燁。現在眼前這個人,是她的丈夫,一個深愛自己的丈夫。

一開始,因為玄禎身上有元燁的影子,因為那雙如此相似的眉眼,每當玄禎溫柔地觸碰她,她總誤以為是元燁。

日子久了,傷痛淡了,疤痕卻還是清晰。她開始從幻夢中認清現實,知道她能騙自己把玄禎當成元燁,能把對元燁的感情在玄禎身上宣洩,但玄禎……是皇上,他終究不是元燁。

玄禎對她真是好得沒話說了,進宮已經一年多,他對她的熱情絲毫不減,不但對宮裡其他的嬪妃們視若無睹,即使是去年秋天南疆臣服的外族進貢,獻上了不少絕色佳人,玄禎也完全不為所動。後宮雖有三千佳麗鉤心鬥角的想爭寵,但樊璐竟然從不曾感受到需要跟其他女人分享一個丈夫的痛苦,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玄禎為了樊璐喜歡在冷香園裡一個人散心,便把冷香園賜給了樊璐,規定平日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準進人。又特地為她建造了玉華殿作為寢宮,宮裡的裝飾,全都是用彩玉和琉璃精雕細刻出來的。人人見之莫不驚嘆!直呼比起皇後娘娘住的承恩宮還要華美上十倍!誰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眾所皆知。

「你進宮也有一年了,只封你一個玉妃,我一直很介意……」

「我不介意啊,還好只封了個玉妃,不然我哪能過得這麼舒服?」樊璐輕聲道:「倒是你,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想是國事繁忙?」

玄禎皺了皺眉頭,握起樊璐的手輕吻,話語問透露著疲倦:「嗯,是有些事煩心。我朝自從先皇打下江山,一統中原,歷史不久,至今也才二十幾年。我在位這些年來也算是海外昇平,民康物阜,最近卻有些亂象。前朝亂黨組成的青天幫,又在邊疆生事,欲起而革命,有擴大的趨勢。」

樊璐靜靜聽著,食指在玄禎的食指和中指間的縫隙來回磨蹭。她發現玄禎的手指很修長,但不是光滑的,有因為拿筆寫千萬學問的痕迹。

至於元燁的手指呢?她記憶有些模糊了,只記得那既是一雙文人的手,教她詩詞歌賦:也是一雙獵人的手,握住她時總是強而有力,卻有柔情在。

「先帝時曾大破巢穴,不忍將他們趕盡殺絕,卻沒想到這群亂臣賊子仍是野心勃勃,不知悔改,真教人頭痛。」

「這些還只是小事,就要你這個皇上來煩心,滿朝文武百官都是白吃白喝白拿薪俸的嗎?我說做皇上比做個承相、縣太爺還要難、還要辛苦!你別做皇上了,跟小吉子一樣,做個小王爺,天天都閑得發慌呢!」

「又亂說話!你啊,愈來愈不怕天、不怕地的胡扯了!」玄禎苦笑著俯身吻了下樊璐的額。

「我不是亂說,只是把真話講出來。」

「怎麼?我的小吉子三弟真有那麼閑嗎?」

「你看過哪個王爺像他這麼混的?你正在為國事繁忙操心時,我那個貼身侍衛小吉子啊、整天帶著我到處玩,一下子踢球,一下子賽馬,累了就品茗下棋、賞花閱柳,悠閑得很呢!」

「哦?看來我得多派點事給玄騫操操心才行。」玄禎喜歡看樊璐眉飛色舞地述說愉快的事,他聽了心裡也跟著愉悅起來。

他喜愛樊璐,不只是因為她絕世的容貌,更因為愛她那有些——膽大包天的不拘小節。她不愛受禮教束縛,但在別人面前還是有分寸的,可在他面前卻總是沒大沒小;也許正因為她不把他當高高在上的天子來尊敬,與她相伴時,他才真正感到自在舒適,能說真心話。難得知心人,竟是身為九五之尊的悲哀。

「玄騫可有善盡貼身隨從的職責,好好保護你?」

「說他是隨從,還不如說是玩伴呢!天天帶著我玩。現在宮裡啊,所有能玩的我都玩過了,都膩了。」

「喔,膩了啊……」玄禎偏頭想了想,「璐兒,你想不想跟我出宮去散散心?」

「出宮?」樊璐的眸子頓時亮了起來!她興奮地起身,猛點頭!「想想想!想極了、想瘋了!你帶我出宮去走走吧,好不好?」

「瞧你,宮裡這麼難待嗎?這麼想出宮。」玄禎本是想微服出巡,一來散心避暑,二來探視民情,暗中探查青天幫的勢力擴展得如何。

「悶哪!能玩的都玩遍了,我又不像姊姊,愛陪太后聽戲,還是城裡好玩得多。」樊璐噘起嘴抱怨,玄禎無奈地笑了。

「好吧,我帶你出宮走定,免得悶壞了你這隻小黃雀!」

「我怎麼是黃雀?」

「你抱怨起來啊,就一句話也停不下來,吱吱喳喳的吵個不停。」玄禎即時握住樊璐佯怒揮來的手,笑道:「可是聲音偏又好聽,雖然吵個不停,卻悅耳得很,可不是一隻小黃雀嗎?」

「胡說!」樊璐嗔著,讓玄禎擁她入懷。

上天將元燁從她身邊奪走,又賜給她一個玄禎,何其有幸,他們兩人一樣深愛自己。沒來得及珍惜元燁,至少……現在她還有機會守著玄禎。

視野遼闊,放眼望去,天是無邊的湛藍,草原是無盡的黃綠。無奈居此寬廣天地,意難平、心不定……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雖然明了藉酒澆愁愁更愁,他仍然舉杯一仰而盡。「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予誰,淺情人不知。」

「什麼長相思,什麼淺情人啊?」薛青的大嗓門遠遠傳了過來,接著便是他急躁笨重的腳步聲與東碰西撞的聲音。

唐元燁無奈地回頭,望見地上被撞落的書卷與瓶罐,「薛兄,你每次一來我這兒,我的屋子就得歷經一場浩劫,何苦呢?」

薛青才正要說話,手一揮又碰倒了桌上的酒瓶,幸好唐元燁迅速從空中一把接住,才保了那酒瓶不破。薛青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憨笑道:「你這兒實在是窄,東西又多,我這個人向來是粗枝大葉的,進這屋子很難不東碰西撞啊!」

唐元燁搖搖頭,嘆口氣認了。「找我有事?」

「去!兄弟是怎麼當的?有事才能來找啊?我是看你整天愁眉苦臉的,來關心你一下啊!」

唐元燁苦笑。「多謝了,你還真是好兄弟。」

「別這麼說,其實也是熒熒兒告訴我的,她看你待在山寨里總是悶悶不樂,要我來開導開導你。有什麼煩心的,說出來大家商量嘛!」

「我的事,怕你們也幫不上忙,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如你所說,得從長計議啊。」

「喔,我知道了——」薛青一臉很善體人意似地拍拍唐元燁的肩,「是嫂子的事對吧?能讓你這麼煩惱的,也就這件事了。」

唐元燁放下手中的酒,合上眼,便見到璐兒的如花笑靨,被皇上擁抱著的如花笑靨!他用力甩甩頭,額邊浮著青筋,話語問有著痛苦:「我真的……要忍受不了了!我恨不得乘著快馬、舉著弓,現在就殺進皇宮裡,把璐兒救回來!」

「順便斬了那昏君!」薛青在一旁跟著義憤填膺;他一刻也忘不了復國大業。

「唐兄弟,單憑你一個人的力量,要跟皇帝搶老婆是太不自量力了,可是有了我們青天幫助你一臂之力,那就不一樣了!我要復國,你要救妻,我們兩股力量結和起來,成功是指日可待!」

唐元燁緊握的拳頭微松,看著慷慨激昂的薛青。「薛兄,你放心,我欠青天幫的恩情還未償還,若是將來有需要我幫忙的,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薛青感激地伸手握住唐元燁的臂膀,「唐兄弟,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

「對了薛兄,這一年來我觀察著青天幫里的兄弟,總覺得大家不夠團結,似乎是魯家幫跟薛家幫兩派人馬誰也不服誰。上了戰場若不能萬眾一心,何以成功?這點你不能不留意。」

「我也為這事煩惱,前次舉義不成,不就是為了這原因嗎?唉……」

薛熒在門外輕輕一嘆,轉身離開。和薛熒一塊兒躲在門外偷聽的銀杏見薛熒走了,連忙也跟上去,「薛姑娘,你們——你們真的要造反嗎?」

薛熒停住腳步,睨了銀杏一眼,「什麼造反,是復國!說得那麼難聽。」

「喔,對不起。」銀杏愧歉地低下頭,輕聲再問:「薛姑娘,你們真的打算讓唐少爺加入你們的——復國大業嗎?」

「那當然了!唐元燁是難得的好人才,我哥哥很器重他的。」

「可是——」銀杏心裡有話,卻不敢說出口。怎麼能讓唐少爺跟這群亂黨賊子一起去造反呢?這是殺頭大罪呢!不過,話說回來,要殺去皇宮裡把小姐救回來……這敢把皇上的妃子擄走,不也是殺頭大罪嗎?

「可是什麼?唐元燁有我們幫他,勝算的機率還大些,就算搶不回他的女人,至少我們還可以保他一命,畢竟青天幫的強大也是不容忽視的。怎麼樣都是要被按上造反的罪名,當然得跟我們結夥比較有保障啊!你這丫頭難道不懂嗎?」

銀杏低頭想了半天,「我懂的,只要是對唐少爺跟小姐好的事,銀杏都贊成。」

薛熒嘆口氣,「你真是忠心的奴婢了。我想要下山去市集逛逛,你來不來?」

銀杏忙點頭,跟著薛熒下山。

市集里很熱鬧,人聲鼎沸,銀杏興緻很高地東看西瞧,薛熒卻打不起精神來。自從唐元燁跟薛青從杭州回來,薛青告訴她有關樊璐的事,她佯裝不在意,心裡卻糾結翻騰起來。讓唐元燁留在青天幫,是基於大哥的私心,助他復國:也是基於自己的私心,讓心上人留在身邊。儘管唐元燁對那名叫樊璐的女子念念不忘,對自己只有恩人的感激,能把他留在身邊,天天見得著,她也願意的。

唉,若是唐元燁永遠再也見不到那樊姑娘,該有多好,也許他就會願意多看自己一眼……

薛熒漫不經心地跟在銀杏後面走,不料銀杏突然停住腳步,手上提著的東西散落一地。薛熒撞上銀杏,哎喲了一聲,「怎麼停下來也不說一聲的?咦?你東西都掉了啦!」薛熒見銀杏像是沒聽見,直著身子獃獃地望著前方,她疑惑地問:「你是見鬼啦?你東西都掉了一地了還不撿起來?還只管發獃?喂,喂喂喂!銀杏小丫頭!回魂嘍——」

「是小姐!我剛看見小姐了!」銀杏突然激動地抓著薛熒,又驚又喜地叫喊著。「快跟我追過去!他們剛剛過了那條街了!」

「等等!你在說什麼啊?什麼小姐啊?」薛熒掙脫開銀杏的手,卻又愣住了,「你說什麼?你家小姐?那個樊姑娘嗎?」

「是啊!快跟我來,我親眼看到他們那輛車子過了街角!」銀杏興奮地直奔過去,薛熒一時間也慌了,連忙跟上去。

兩個人追了兩條街,才見到銀杏所說的那輛馬車停在悅來客棧前,「小姐就在車裡,剛才風大吹起了帘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不會錯的!」

騎馬的幾個人跳下馬,趕忙迎著一個青年公子下下車,跟隨的丫鬟幫著打起簾幔,才見一位女子被扶下車。圍著的人多,距離又遠,薛熒根本沒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她急得伸長脖子往前探,「銀杏,你家小姐是哪一個啊?你指給我看。」

「就是剛才下車的那個!穿著月玉襖襖兒,水綠裙子的那個啊!他們現在要進客棧去了,啊——小姐往這兒看了!」

玄禎私下帶著樊璐出宮遊玩,玄騫、蕊欣隨行,當然御前侍衛廣才等幾個人也隨侍在旁。一行人七、八個,雖然換下宮服,但仍難掩華貴的氣息,客棧老闆只當遇上富豪家公子,喜得忙招呼迎客。

來到了陝西,青天幫的發源地,玄禎刻意留宿於此,一方面遊山玩水,一方面也想打探民情,看看青天幫的勢力如何。

「爺,城裡最大的客棧就是這裡了。」廣才同玄禎說著。

「那你去打理一下,咱們今晚就留宿此地吧。」玄禎吩咐完,轉過頭向樊璐笑道:「璐兒,坐了一天車,先進客棧歇息吧,也快用午膳了。」

樊璐點點頭,隨意往四處看去。陝西她沒來過,對這裡的景色是陌生又好奇。

她的目光往周遭巡了一回,發現遠方有個小姑娘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這一路上受的注目禮夠多了,樊璐也沒細看,只微微一笑,轉身便進入客棧了。

「她沒認出你啊?」

「走!我們也進客棧里去!」銀杏說完,也不管薛熒願不願意,拉著她就往悅來客棧跑去。進入客棧,薛熒跟銀杏兩個人作賊似地刻意低著頭,挑了個離樊璐他們不遠的桌子坐下,又隨便點了兩個小菜。薛熒暗暗觀察樊璐,果然是個舉世無雙,氣質非凡的佳人,難怪唐元樺對她無法忘情了……

薛熒悄聲說:「你家小姐不是進宮作娘娘了嗎?這會兒怎麼會出現在此地?她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我也覺得奇怪。難道,像書裡面說的,皇上微服出巡?」銀杏睜大眼,「皇上帶著小姐微服出巡,那、那位公子,不就是當今皇——一

薛熒忙掩住了銀杏的嘴,「噓!你要死啦!讓他們聽見還得了!他是皇上,那旁邊的可都是御前侍衛、大內高手!你別亂嚷嚷,讓他們知道了我的身分,我不就完了?」

「對對對!薛姑娘,你放心,我不說了。」銀杏滿臉通紅,忙道歉。

「他們怎會來陝西呢?莫非是要對我們不利?」薛熒表情嚴肅地想了想,「銀杏,我們快回去通知我大哥。」

「不行!我一定要跟小姐相認!我等她好久了!」銀杏激動道。

「你怎麼跟她說話啊?你不要把我們的底都泄漏出去了!」薛熒拉著她就要走,不料銀杏掙扎著不從,「我一定要找我家小姐!唐少爺也等她好久了啊!」

兩人的拉扯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不少人回頭去看,玄禎等人轉過去瞧了一眼,沒說什麼。樊璐才要把目光移開,卻剛好與銀杏四目相對!

銀杏!她怎麼會在這兒?

樊璐和銀杏都差點喊出聲,但樊璐轉念一想,連忙使個眼色給銀杏,示意她別張揚,銀杏忙咽住了,點頭坐下。

「好了,你小姐看到你了,咱們可以走了吧?」薛熒低聲急道。剛才看見皇上往這邊看,她緊張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就是此人害她國破家亡嗎?此刻竟離她這麼近,如果她有武器在身,一定立刻將他斬首!

「再等會兒,拜託你,薛姑娘。」銀杏懇求道。

薛熒還要說,但突然見玄禎一行人吃完茶起身離去,玄禎對眾人吩咐了一些事,又在樊璐耳邊低語幾句,隨後玄禎與廣才等離開了客棧,玄騫護送樊璐上了二樓客房。「他們走了,我們也快走吧。」薛熒催促著。

銀杏還猶豫著,匆見方才一直在樊璐身邊的一個姑娘鬼鬼祟祟地下樓來,朝四處看看,又對著銀杏擠眼睛。銀杏會意,連忙跟著那姑娘一同走到偏院去:那姑娘見四周人少了,對銀杏悄悄兒笑道:「原來你就是銀杏妹妹了。我是玉妃娘娘的貼身丫鬟蕊欣。玉主兒要我偷偷帶信給你,今晚在山腳下的茶館見面。」

玄禎與幾個侍衛要巡城,樊璐推說身子不好要休息,正合玄禎的意。因為實際上玄禎打算向民眾多打聽些消息后,再夜探青天幫!樊璐在客棧中休息,有玄騫照顧,他自然放心了。

樊璐見了銀杏,心中又驚又喜,一時間有許多話想問她,忙命蕊欣傳信給銀杏。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樊璐命蕊欣吹熄了燈,又叫個小丫頭子端著臉盆出去,玄騫正在門外守著,問:「睡了?」

那丫頭笑道:「玉主兒睡下了,還吩咐叫三小王爺也早些睡呢!」

玄騫聽了忍不住微笑,但又提醒那丫頭:「出巡在外,喊我們爺,喊娘娘得叫夫人,別再說什麼王爺、主子了。」

那丫頭笑著答應了。有樊璐的叮嚀,玄騫心情很好,也回自己屋裡去了。那丫頭見著玄騫進屋,又等著他熄了燈睡下,忙走回樊璐屋前,在門上輕扣三聲。樊璐與蕊欣立刻悄悄地離開客棧,直奔與銀杏相約之處。

蕊欣提著燈籠,與樊璐站在山腳邊的小茶館,卻不見銀杏,忍不住焦急地道:

「玉主兒,銀杏妹妹怎麼還沒來?不會是找不到這兒吧?」

樊璐低頭不語,酸楚與甜蜜的回憶又陣陣涌了上來,彷彿又回到了去年春天,她與元燁相約桃花林私奔的情景。雖然元燁離開人世已有一年多,但她對他的感情絲毫末減。每個清晨,當她獨自漫步在冷香園裡,每個黃昏,當她偷偷爬到那棵老樹的最頂端時,她都在思念元燁。深怕若是沒有把對元燁的回憶天天拿來反覆溫習,有一天元燁的形影會在她心裡消失。

她已經失去元燁的人,怎還能失去僅剩的回憶……

「玉主兒,那兒有人來了,可是銀杏?」

樊璐猛抬頭,遠處有人背著光走來,身影頤長,看不清他的面貌,卻聽得句句低喃傳來:「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樊璐聽了大驚!腳步顛躓了一下,面色登時慘白如雪!

「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那人說完,站在離樊璐三尺遠之處,停住腳步。

樊璐喘著氣,身體顫抖著,「是……是你嗎?如果是你,站在月光下讓我看見你的臉吧!不論是人、是鬼,還是我的幻覺、幻聽,好歹你讓我見上一面……我……我也就……」樊璐說到最後,早已哽咽難言,再也禁不住,積在眼底的淚奪眶而出,整個人失了力氣,就要倒下!

蕊欣大驚,忙扶住她,急道:「玉主兒,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在說些什麼?什麼人啊鬼的?你不要嚇我!」

光影中的人長嘆一聲,慢慢走向樊璐,當他伸出手,揚起她最愛看的兩道眉,輕聲呼喚:「璐兒……」

「元燁!」樊璐又悲又喜,突覺一股腥甜直湧上喉頭,一閉眼,一口鮮血竟吐了出來!

唐元燁立刻衝上前將樊璐的身子接住,「璐兒!」

蕊欣嚇壞了!哭了起來,銀杏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忙替樊璐擦拭,又取水來讓樊璐喝,「急火攻心,口吐鮮血,不礙事。」她說著,紅了眼眶。

樊璐聽見呼喊,睜開了眼,看見唐元燁的臉就在眼前,她連忙一把勾住元燁的項頸,哭了起來。

唐元燁緊緊擁住樊璐,覺得像是在作夢。他有多久不曾擁抱這溫熱的嬌軀?有多久不曾聞到這熟悉的桃花香氣?他們說有一年了,但他覺得已經過了有幾世輪迴那麼久。有這麼久了嗎?他自己都分不清了。「我總算能再見到你……」

「我是在夢裡吧,不然就是我也死了,否則我怎麼能看見你呢?你可知當他們告訴我說你死了,我恨不得也跟著你去了陰司才好,如今總算我也死了嗎?」

唐元燁聽了,心都糾結起來!看樊璐哭得臉紅氣喘,他又是痛、又是疼。「璐兒,我的璐兒!我沒有死,你更沒有死,你忘了我們在桃花樹下許過願,要一起長命百歲的活著,最後一起作神仙去,應了人家說的,作一對——神仙眷侶。」

樊璐抬起臉來,淚痕滿布:她眨了好幾次眼,才把淚水擠掉,把元燁給看清楚。錯不了,她的元燁好好地在她眼前,別說他不是死人了,他看起來氣色很好,呼吸勻稱,身體跟以前一樣的健康。

「愈來愈愛哭了,眼睛腫得像桃子似的。」元燁逗她,低頭吻去未乾的淚水。

蕊欣在一旁早看得呆了,等她反應過來,慌得要制止唐元燁,「喂!你是哪裡來的刁民,好大的膽子,膽敢對娘娘——」

「蕊欣姐姐,」銀杏拉住了蕊欣,哽咽地說:「求你讓他們倆好好聚聚吧!」

「他到底是……」蕊欣滿腹疑惑地看著一旁絲毫不受影響的一對男女。

玉主兒哪裡認識到這樣一個男於呢?那喚元燁的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桀騖不馴的狂野之氣,看起來像沙場上的武將,樊璐被他抱在懷裡,愈發顯得嬌柔。這樣看起來……倒是十分相配的兩個人啊!

蕊欣眯起眼,又想到皇上與玉主兒攜手共游御花園的情景。皇上英挺瀟洒,氣宇軒昂,恍如神仙托生般的尊貴人物,與玉主兒一起,真像是天上金童玉女。這可怎麼好呢?兩個完全不一樣的男子,卻都與娘娘如此相配,連她也不知該說哪一個好了。蕊欣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忍下住罵自己無聊又多事!橫豎她只是個奴婢,服侍好主子是她最重要的事,沒的想那麼多幹什麼?

蕊欣和銀杏在不遠處生著火取暖,大榕樹下,樊璐靠在元燁懷裡。

「沒想到我真能再見到你,再這樣擁著你。」

「那日私奔不成,我從馬上摔下來,昏迷了好些天,娘他們趁機將我送進宮裡去,還騙我說,說你——」

唐元燁嘆氣,「他們必須讓你死了心,你才能進宮服侍皇上,所以欺騙你。我本來也幾乎是死定了的,結果……」於是唐元燁將他昏迷多日後,遇見薛青、薛熒等人相救之事都告訴樊璐。

「你真要幫他們造反?」樊璐問道,面露擔憂。

「為了將你救回,必要背上違逆皇上的罪名,我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將你救離皇宮的!所以我也不怕。薛青他們對我也算有救命之恩,而且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璐兒,為了你,我可以在所不惜。」

樊璐沉默了。元燁死而復生,她才知道對他的情感原來已經累積如此深厚,她多想此刻就跟元燁一走了之,再不用囚禁在那重重宮殿之中。

但是……當初與元燁私定終身,這婚姻不但不被承認,還有名無實;而她這一年多來,卻與玄禎做了再真實不過的夫妻。她怎麼用這種身分與元燁雙宿雙飛?她根本不配!她已經……對不起元燁,無法挽回,何必再讓元燁冒如此大之風險來換回一個已經不如從前的樊璐?樊璐鬆開元燁的手,離開他的懷抱,勉強冷漠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你——別為我冒險了,我不會跟你走的。」

唐元燁先是一愣,然後伸手要拉住樊璐,樊璐想掙開,元燁卻緊握住她手腕,「你不想跟我走?」

「我已經是皇上的把子,一女不能事二夫,你就當樊璐一年前跟著你一起死了,別再想她了。」樊璐是要裝出冷淡的語氣,但喉頭的哽咽卻將她的萬分不舍與哀傷赤裸裸地展現在元燁眼中。

「璐兒,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與皇上……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啊!你懂不懂?」樊璐掙扎著,忍不住激動地喊:「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完美無瑕的璐兒了,我不配、不能再當你的新娘了!」

淚水氾濫,樊璐心中滿足自責,「是我守不得寂寞,熬不過喪夫之痛,才會接受皇上。樊璐是個背叛了你的不忠妻子,你別再對她留戀、為她冒生命危險了!」

樊璐的話像一把利鞭,火辣辣地痛揮在他的皮肉上!唐元燁心裡好痛,他多少個夜晚因為夢見樊璐被另一個男子擁抱入睡而猛然驚醒!樊璐是他的妻,應該只屬於他一個人,如今……

唐元燁忍住椎心之痛,柔聲道:「我跟薛兄已有計畫,這兩日便要動身,有人照應我們,混入宮中,屆時再與你相會。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從不怪你。只要你還愛我一天,我就永遠不會放棄相守的誓言。」

樊璐淚眼朦朧,說不出心中是悲是喜。「元燁,我求求你別冒險,我不想再失去你!」

「璐兒,你不懂嗎?如果不能與你相守,我還不如在一年前就氣絕身亡……」

唐元燁輕聲說著,看著樊璐的眼神中有一抹淡淡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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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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