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襲人——准姨娘是這樣煉成的
當年做娛記的時候,有幸聆聽到成龍傳授成功之道,確切地說,是他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對於曾經的渺小、卑微與謙恭的回顧,痛說革命家史的同時,成龍大哥總將一句歌詞掛在嘴邊: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因為他的成功顯而易見,便顯得感慨頗深且傾心吐膽,令我等十分艷羨。
後來偶有小的收穫,心頭不由得冒出這句話來,隨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這等感慨,反有捉襟見肘的慘淡。但我自己確知,同樣是來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運中掙扎著,想要抓住細微的一點一點,並為此拼盡全力,那奮爭的過程,一樣的驚心動魄,不過因目標過於寒微乃至委瑣,將一股英雄氣,解構成了油膩食物過期的哈喇氣。
襲人的奮鬥史正是如此。除去鴛鴦這種「素習可惡」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過就是成為姨娘,小紅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闢蹊徑將自己打造成職場精英,襲人較小紅老成而低調,她的理想卻也不出這個套路。第三十一回,寶玉誤踢了襲人,半夜襲人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吐了一口血時,「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襲人擔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廢人」,究竟是怎樣的廢人呢?結合「爭榮誇耀」四字看就比較明了,不過是當上個姨娘,生個一男半女吧,廢人該是指不能生育,從「素日想著」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然,這種夢想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襲人不像小紅,是個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個比較要強的女子,生出這等夢想,是因為有了適宜的土壤、溫度與水,被各種機緣因果推動所致。
一開始襲人的上進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賈母時,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伺候寶玉時,眼中就有一個寶玉」,也許伏侍得好了,以得一個較好的結果,至於這結果是什麼,年少的她未必具體想過,反正小心殷勤總不會錯的。
命運出現轉機是在第六回,寶玉從艷夢中醒來,正好襲人在身邊,發現了他褲子上的BUG,寶玉跟她細說來龍去脈時不由情動,強襲人領警幻所訓之事。看上去是機緣巧合,但是,辯證法說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這種事情落到襲人的頭上,並不僅僅因為她趕對了時辰,且看曹公原文:襲人伸手為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得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覺一半了,不覺也羞得紅漲了臉,不敢再問。依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飯,過這邊來。
胡亂兩字用得好,足以說明襲人的心慌意亂,何以心慌意亂,小妮子春心動矣。然後又拿了衣服來給寶玉換上,寶玉央求她不要告訴別人,換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著大為窘迫,襲人卻在這裡露出了她不加掩飾的好奇心,刨根問底,要知道怎麼回事,寶玉便詳說夢中之事,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得襲人掩面而笑。
虧得寶玉說得出口,也虧得襲人笑得出來,雖然青春期里對於男女之事有朦朧的好奇,可是這樣生猛的細節,尋常女子猝然間也難以面對吧。接著寶玉更「強襲人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
從後文看得出,賈母心目中的人選其實是晴雯,不過是襲人自個願意,找出這麼個理由來。曹公將這一段寫得平淡,寫得順理成章,只一句「幸得無人看見」了事,事實上,這於寶玉襲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親之前的寶玉,像是處於第二性特徵發育期,有一種無可如何的興奮。又是做艷夢,又是搞同性戀——他抓住秦鍾和智能時,笑稱睡下再和秦鍾算賬,那到底是筆什麼賬,作者寫得非常曖昧;在路上看到一個叫「二丫頭」的女孩,他也輕狂地以目送情,這個時候的他,側重於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靈,襲人算是應運而生。
襲人出現是年齡最多十三四歲,卻有一種小母親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還是撒嬌任性的小丫頭,襲人從她出現起,就像一個女人了,傳遞到寶玉的大腦里,變成了性的信號,成為一種吸引。倆人遂乾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後,一個男人大約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脫身,對於「初試」的寶玉,則成為一種依戀加習慣,從此待她與別個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煙」的荒唐話總是說給她聽;襲人回家過年,寶玉就帶上茗煙去看她;母親生病,她告假回家,寶玉便房中燈下,悶悶不樂地惦記;當晴雯攻擊襲人時,寶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將晴雯攆出怡紅院;甚至於他懷疑到是襲人弄了手腳,導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後,還想,這輩子能相守到頭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襲人吧。
這種依戀助長了襲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氣想像未來,所以過年時寶玉去她家,她興頭成那樣,那種場景比較接近她的想像,她讓家裡人看到未來榮耀的雛形,當晴雯們還在撒嬌任性打鬧找樂子時,襲人已經在心底臨摹姨娘的輝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寶玉的心是沒有用的,寶玉不能夠許她一個未來,他的姨娘,還要上面來定,所謂上面,無非兩人,一是賈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經說過,賈母心中的人選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會輕易對誰有好感的人,襲人的前程,始終懸而未決。
文中未說襲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紅的表現,但寶玉被打,王夫人叫寶玉屋裡的人過去問話,襲人想了想,決定自個過去,可見她非常注意接近領導。只是王夫人對於她的到來很不以為然,說,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經襲人解釋之後,拿出兩小瓶清露讓她帶給寶玉,襲人答應了,正要走時,被王夫人喚住了,問她有沒有聽說賈環說了寶玉什麼壞話,襲人只說不知道,她深知沒有一個領導會喜歡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許當場給予肯定,過後只會反感,就算認定是賈環告密也不能拿他怎麼樣,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煩惱。
在這個問題上,襲人採取的是無為,但她的無為是為了有所為,緊接著,她在更本質的問題上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認為,寶玉原該老爺教訓兩頓。
此言一出,是一場小小的冒險,若是王夫人疼兒心切,可能很不悅,但是,若說到王夫人心裡去,就能贏個大滿貫,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以襲人的心機,絕對不會貿然下注,多次接觸中,她對於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與寶玉的名譽相比較,王夫人更重視後者。
很難說襲人就是虛偽,像榮國府這樣的豪門之家,有著很奇怪的道德觀,丫頭小廝談談戀愛,就是大逆不道,糟老頭子賈赦打鴛鴦的主意,居然還托他老婆去說媒,好像很能擺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同樣,他們可以早早地在寶玉房裡放兩個人,解決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決不允許他私自和丫鬟們眉來眼去、目挑神迷。自說自話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襲人已把自己當成賈母給了寶玉的人,偶爾偷歡也不為逾禮,寶玉和姐妹丫鬟們的廝磨,倒有出軌的可能。這種想法正好與賈家的傳統契合,襲人和王夫人各自從自己的目的出發,卻最終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話引起了王夫人極大的反應,在對於寶玉的教育問題上,王夫人與襲人堪稱知音,倆人推心置腹,情真意切,雙雙流出真誠的眼淚,這一刻的風雲際會,簡直有過電的感覺。
王夫人對襲人承諾: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自然不辜負你。她們各取所需,各有所獲,上下屬關係有時很像談戀愛,一個想培養嫡系,一個想尋求靠山,只待一個機緣,便能形成強有力的凝結,襲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這個機緣,謀劃成了一場偉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禮數終,襲人走的好像是洗錢的路數,從此她再不是那個不清不白的丫頭,變成了一個準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兩銀子,享受殘羹冷炙及舊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種種就像一個個釘子,將襲人的姨娘身份逐漸夯實。
她的思維角度開始發生變化,以前想的是怎樣做姨娘,現在想的則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務主要是勸諫寶玉走正道,別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當,她需要負責的上級是王夫人而不是寶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寶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與寶玉同房,她已無須以性的吸引確立自己的位置,對於寶玉的疏遠,是退一步進兩步,更快更順當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過了明路之後,她對寶玉,由兒女私情變成了強烈的責任心,寶玉成了一件產品,由王夫人和她共同經營,她們的共同目標是,讓寶玉順利地長大。防礙這種順利的,首當其衝要數那些女孩子們,襲人與王夫人一樣,看出了她們潛在的危險,結合各自身份地位,她們有了默契的分工,襲人負責勸諫監督,王夫人則負責鎮壓與剪除。
那個四兒,說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確實大逆不道,那個芳官,才來幾天便飛揚跋扈,挑唆寶玉把柳五兒弄進房裡,也不是個本分人,她們給怡紅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襲人的角度上,她的確是難以接受這兩個女孩子,作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向王夫人彙報也未嘗不可——雖然書中沒說准就是她彙報的,可是寶玉的兩次逼問都切中要害,她的辯解則有虛與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諒的,是陷害晴雯,可是,這一罪名能否確立?首先將晴雯帶入災難的是王善保家的,這個老虔婆,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想把台上風光體面的人拉下馬,滿足自己的變態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著十萬八千里,未必打過幾次交道,就因為看她不順眼,可能還因為自己外孫女的不得意,伺機暗算晴雯。
正趕上王夫人的整風運動,「運動」是生活的非常態,倡導者脫離了正常生活中對於「祥和安寧穩定」的訴求,千方百計要在雞蛋裡面挑骨頭,無中生有,上線上綱,將細枝末節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彙報正符合「運動」的需求。王夫人馬上重用了這個嗅覺敏感的戰將,把一向深負重任的鳳姐都擱到一邊,作為輔助其實是擺設。鳳姐雖不贊成王夫人的舉動卻也只好違心從事,不是懼怕王夫人的威嚴,而是被「運動」的大潮裹卷著,就算她不在乎人家說她不尊重姑媽,怎敢擔當起抵制大觀園整頓風紀的罪名呢?那樣的話,照王夫人混亂的邏輯,那個春宮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護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誣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腦海里的壞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計王夫人也問過襲人的意見,襲人不見得會說晴雯壞話,一定也沒說晴雯好話,一是不敢說——連鳳姐尚且沒這個膽子呢,二是不願說,晴雯與寶玉雖然沒什麼,但她畢竟是賈母心中的人選,有過做姨娘的呼聲,對於襲人,算是個不愉快的存在,是個戰略上的敵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襲人都不會死保晴雯,也沒這個義務,說起來理直氣壯,但總是令人心寒,一道長大的姐妹,就那麼冷眼看她進入死地嗎?晴雯走後,襲人和寶玉那一席話說得非常無情,口口聲聲「晴雯是個什麼東西」,不管她有沒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風波之後,襲人收服了寶玉,取悅了王夫人,剪除了異己,贏得賈府上下包括外圍親戚薛姨媽的一致認同,離她的目標越來越近,轉正為真正的姨娘指日可待。儘管真做了姨娘也無趣,比如趙姨娘,親生女兒都拿她當奴才看,不肯認這個娘,另外一個周姨娘就更為慘淡了,但是畢竟混成了半個主子,襲人視為奮鬥目標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賈家一朝敗落,呼啦啦似大廈傾,摧枯拉朽般顛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沒有前途的事業,襲人只能從頭再來,陰差陽錯間,嫁給了一個戲子,換成其他人還猶可,襲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應該非常瞧不起戲子,好在她的柔韌性本來就比晴雯好,事到如今,抱怨著抱怨著大約還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經營了一場的事業落得這個結局,回望襲人的漫漫來路,足以讓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