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蘇州月夜,夜涼如水。
三個結拜兄弟圍坐一桌,打算替過兩日便將迎娶美嬌娘過門的李子遙慶祝一番。三兄弟里,蘇州大茶館「宛在軒」的少當家衛尋英是大哥,年紀最長;排第二的是南安郡王府的少爺李子遙;最小的則是錦田伯的獨生子韓雍,三人皆出生富豪之家。他們的爹親彼此間是拜把的好兄弟,而他們三人各自在其父半哄半騙半威脅之下,也只得乖乖地斬雞頭、燒黃紙,一起義結金蘭去。雖然當初是有點不情不願的,但畢竟都是獨子,再加上相處多年,如今感情倒也比親兄弟還親了。
「來來來,好菜上桌!」
十八芳華的女孩兒梳著兩個包包頭,身上穿著大紅洋縐小襖兒,腰上系了條流雲紅綢裙,腳下踩著雙紅繡鞋,一身嫣紅華美。她手裡端著兩個大托盤走來,眉眼間滿滿的都是笑,眸里閃爍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得不被她吸引,她正是當朝大學士南大人的千金南明逍,與李子遙指腹為婚的小娘子。
「老鴨煲、萬三蹄,水晶糕花、蟹黃湯包!還有還有,清溜河蝦仁、蟹粉燴豆腐!說好了,今天不吃撐咱們的肚子就不回去了!」
「不是吧?汪廚子瘋啦?煮這麼大桌菜,他以為咱們是十幾天沒吃過飯的陝西饑民啊?」韓雍揚著娃娃臉,扇子一收,往頸背一塞,俯身在那堆佳肴美食上面聞了一聞。「不過這老鴨煲真的不是普通的香,南姑娘,妳幫我回廚房問問汪師父能不能再煮幾盅來……」
「啪」地一聲,另一把象牙扇打了過來,打開了韓雍準備偷吃的手。
「雍弟,你是餓死鬼附身嗎?這樣沒規矩,你當你真是陝西饑民啊?」李子遙懶懶的話音方落,狹長的鳳眼便微微瞇起,露出了有些鄙夷的神色。「我才剛跟我爹從陝西賑災回來,一想到那些饑民的嘴臉我心裡就不舒服。住的地方又臟又亂,身上聞起來又酸又臭,要不是因為我爹是南安郡王,奉命賑災,硬壓著我去,那種窮人聚集的地方我可是一步也不想靠近的!我甚至一回蘇州,就立刻把那些被饑民碰過的衣服全都給燒了,就怕聞到窮人的味道!」
南明逍原本紅撲撲的笑臉忽然變得有些僵,彷若星子的雙眸也黯淡了幾分,她把托盤抱在胸前,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子遙,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窮人也不是自己願意去當窮人的啊,或許他們有苦衷呢。」
「股中?什麼--股中啊?」韓雍嘴裡塞了滿滿一個蟹黃湯包,手上還有一個,口齒不清地問。「咳--誰來點--水--」
「能有什麼苦衷?我看多半的窮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前世造孽該他今世得受苦,就是自己自甘墮落不爭氣,寧可在路邊乞討也不去找差事做,能有什麼苦衷?」李子遙慢慢揮著扇,露出了有些流氣卻迷人的笑容。「小南,妳一個姑娘家,見過的世面能有我們男人多嗎?快別皺眉了,當心我跟夏嬤嬤說。」
「啊--」一聽到夏嬤嬤三個字,南明逍立刻伸手撫平了不小心皺起來的眉頭。夏嬤嬤千叮嚀萬囑咐,小南愛笑爹才愛,千萬不能像娘那樣……
「咳--誰快--來水--咳咳--」
壓著眉毛想瞪李子遙一眼,卻力不從心。南明逍別開臉不看李子遙那張總讓她又愛又恨的邪美笑容,端過一碗茶放在韓雍面前,力道重得灑出了半碗茶水。「笨蛋雍弟,快喝吧!誰讓你吃那麼急!」
李子遙的隨身護衛吳勇走來,奉上一雙銀筷。「少爺,菜都試過了,沒問題。」
李子遙點點頭,夾起了塊鴨肉,朝南明逍擺出了一個極有魅力的笑容:「小南,快來嘗嘗,這可是汪廚子的拿手菜。」
「好啊。」南明逍立刻笑瞇瞇地應答著,相當順從地捧來了碗。
真沒辦法,一看他笑她就沒轍。唉,這該怎麼辦?過兩天他們倆就要成親了,她一點也不想離開他,可他卻……
小口小口撕著未來夫婿夾給她的鴨肉,南明逍這才忽然想到:「啊!也不是每個窮人都是自甘墮落不知上進的!汪廚子就是出身貧寒啊,我聽他說過,王爺是在街上看到他實在潦倒不堪,可憐收留他,他感恩圖報,認真學習廚藝有成,今日才能擔當王府大廚的!他雖出身貧賤,卻沒妄自菲薄,桌上道道佳肴全出自汪廚子的好手藝!誰看得出來他當初只不過是個在路邊要飯的乞丐?」
「汪廚子本來是乞丐?」李子遙的銀筷在冒著香氣的水晶糕上方停住,臉上的表情卻似乎是倒盡了胃口。他放下筷,無奈地問:「小南,妳今晚是怎麼了?老是替那些下等人說話,平日妳樂善布施,老愛施捨那些窮人也就罷了,我也沒說什麼,可是妳別忘記妳是當朝大學士南大人的千金,身分尊貴,千萬別混到了那些下等窮人的氣味哪。」
「我--」南明逍臉上有些發紅,急道:「噯,你怎麼這麼說呢?窮苦人雖然沒錢財,但或許是節操高尚、樂天知命--能者隱而不願出呀!別老是說他們下等嘛……你不信哦?那試問在場有誰能否認汪廚子的成就?啊?至少雍弟你不行!」
韓雍揮揮手,好不容易把湯包給咽了下去,急急忙忙地又倒了一碗茶喝下去。他抹抹嘴,臉上立刻露出了感動萬分的表情:「這茶未免--太好喝了吧?好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笨雍弟,胡言亂語什麼!」南明逍起身走到衛尋英身邊,指著桌上那壺芳香四溢的熱茶。「這是衛大哥親手調泡的茶啊,連去宛在軒都不見得喝得到,你說衛大哥對咱們多好。衛大哥,這回你又泡什麼茶?這麼香呢。」
看見南明逍紅色的身影站在一身白衫的衛尋英身邊,一個明艷動人,一個溫文儒雅,正是才子配佳人、金童伴玉女……
心中不知打翻了幾缸醋罈子,李子遙一惱,衝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南明逍的手!
管他臉上紅不紅呢!反正他就是天生細皮嫩肉的白面公子相,本來就容易臉紅!何況他握的是他再兩天就要過門的娘子的手呢!從小到大,他總是忍不住為她在心裡小鹿橫衝直撞……
「啊!」南明逍被硬擠過來的李子遙猛一撞,才重心不穩地撲在他胸前,手又立刻被抓進他溫熱的掌心裡。手忙腳亂之際,一仰頭看見他眼裡的羞窘,她卻忍不住又笑開了臉。「怎麼了,子遙?」
「無、無聊!不過就是碗茶,搞那麼多花樣,大哥你又玩什麼把戲?」
衛尋英自顧自地低頭烹茶,聲音悶悶的:「這是我把安徽魁針、浙江龍井、揚州珠蘭,三種茶葉混在一起烹煮出來的。甘香如蘭,幽而不冽,細嚼茶葉,甜味中間其實還帶著一絲苦味,一口喝下卻不覺其苦,唯有細細品嘗的人才能體驗箇中滋味。」衛尋英說完,忽然抬頭問道:「陝西飢荒還是那麼嚴重嗎?死了多少饑民呢?你們說,倘若一個跟雍弟一樣大的小姑娘餓昏了倒在街上,會不會有人救她?賞她一口飯吃?上回我跟子遙一同赴陝西賑災,饑民已經餓得啃樹根了,現在還有樹根能啃嗎?」
「衛大哥,你是不是在--挂念著誰啊?」南明逍聽完衛尋英一番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
衛尋英曾於五年前在一家賣粥小攤邂逅了一個姓任的蒼白小姑娘,一廂情願地把家傳寶物送給了她,只盼她早日從陝西回來嫁他,可惜那小姑娘這些年來卻像是從世上消失了般,始終無消無息。這是藏在衛尋英心底深處的一個秘密,但卻也是一個被李子遙與南明逍、韓雍三人偷窺得知的秘密……
李子遙面露古怪,不屑地嗤了一聲。「這還用問?看大哥那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在思念北街那看來像個癆病鬼似的窮酸小丫--哎啊!」忽然被南明逍狠狠踹了一腳,他滿臉莫名其妙。「幹嘛?」
南明逍壓低了聲音:「別再說啦!你忘了咱們那天是偷看的嗎?」
「你剛說北街什麼?」衛尋英有些懷疑地瞪向他們,神情頗為不安。
「沒有啊,衛大哥,子遙是在說北街那個--跟著一個老伯賣面的小姑娘,看起來老是黑黑臟臟那個!」南明逍嘿笑著,眼神卻因為說謊而飄忽不定。
這時韓雍卻忽然一口茶噴了出來!瞪大眼喊道:「我懂了!原來這是思念的味道啊!二哥不說我還想不通,原來大哥是在思念那個北街的--幹什麼--嗚!」
李子遙和南明逍不約而同一起舉起腳來踹向韓雍,四隻眼睛狠狠瞪著他,擠眉弄眼、比手畫腳地要他閉嘴!
「你們三個人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瞞了我什麼?」衛尋英疑心更重,顯得更局促不安了。
「沒事沒事,大哥,別喝什麼相思茶了……我是說咱們還是來喝酒吧!」李子遙連忙替衛尋英把酒杯給斟滿了。「你忘了,咱們不是說好今晚是不醉不歸的嗎?快給我喝完這杯再說!」
「對啊!大哥,當我剛剛什麼話也沒說過吧!二哥跟南姑娘過兩日便成親了,咱們今晚先替他們倆好好慶祝一番,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韓雍跟著心虛地呵呵笑,推了一把李子遙。「二哥,你也真幸福,咱們三個結拜兄弟就你獨佔鰲頭,搶先娶得如花美眷,小登科去了。所以說有爹娘先替你們指腹為婚多好啊,從小就青梅竹馬的培養感情,男的不愁娶不到美嬌娘,女的更不愁嫁不出去!」
「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李子遙冷冷地瞪向韓雍,俊白的臉上卻泛起陣陣潮紅。「憑小南的條件怎麼可能嫁不出去?簡直胡扯!你信不信我教人把你那張狗嘴給紮實地縫起來?省得你又亂說話!」
韓雍呵呵哈哈的,娃娃臉上喜懼參半,不怕死地繼續說:「南姑娘,妳還沒過門,二哥就那麼護著妳,妳嫁過去他不知道更該怎麼疼妳啦。你們瞧,手還握那麼緊不肯放,我看了都要害羞了。」
李子遙聽了,第一反應是迅速地鬆開了掌中那個柔軟的小拳頭,可是在看見衛尋英抬頭看向自己與南明逍時,才又心生警戒地想抓回她的手,就發現她的手像是不願意離開他的掌握,早就自己迅速地與他十指相扣。
心中的暖流如同煮滾了的糖漿,甜了心頭,熱了耳根……
「憑子遙的條件,也不可能娶不到美嬌娘。」衛尋英淡淡地說了一句,又低頭煮他的茶。
「噯,大哥這麼一說,又讓我想到了前兒個發生的笑話,南姑娘妳不知道吧?二哥他風流俊俏、名滿蘇城,多少女子為他傾心!」
南明逍笑瞇瞇的,笑眸里像是藏了天上星斗,一閃爍起來總是耀眼得讓李子遙心中怦然不已。她輕輕晃著與李子遙十指相扣的手,笑意滿滿。「這我早就知道啦,子遙跟你們兩個結拜兄弟是蘇城三大美男子嘛,有什麼稀奇的?」
「雖然事實如此,不過妳說得這麼直還是會讓小弟我有點羞愧耶。」韓雍的娃娃臉上看不出任何害羞的神情,倒是扇子揚得有些飛快。「不是啦,南姑娘,好笑的是,雖然一堆女子對二哥心生仰慕,也不敢有所表示啊。結果前天有人半路攔下了二哥的轎子,妳知道是幹嘛?原來是一個渾身粗衣粗鞋、一看就知道是窮人家的小姑娘,攔下了二哥大訴衷情,盼二哥給她個機會,納她為妾!妳說好不好笑?」
南明逍一愣,看向李子遙遲疑地問:「是嗎?那你怎麼跟她說的?你拒絕了她?」
李子遙冷哼一聲:「當然!而且是毫不留情面地斷然拒絕!我堂堂南安郡王府的少爺,身價非凡,豈是下等窮人高攀得起的?那死丫頭在大街上要求我納她為妾,根本就有辱我貴族的身分,我只叫她滾,沒教人教訓她一頓已經算是不錯了!」
「少爺,事實上那日你上轎以後,奴才有派人教訓那名女子,當眾賞了她幾個巴掌,免得以後又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次等賤民想高攀少爺。」李子遙的隨身護衛吳謀上前來,必恭必敬地稟告著。
李子遙微怔,隨即瞇起了鳳眼,冷笑兩聲:「是嗎?你這奴才倒挺機伶啊。」
韓雍舉起酒杯,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唉,所以我說呢,還是二哥最好命,馬上就要成為有家室的人了。小弟我今年才十三,娶妻這事兒是還不急啦,我倒是替大哥著急,大哥今年也有二十了吧?眼見二哥都要娶妻了,你還是打算這樣孤身一人下去嗎?唉,其實你也不用這樣死心眼,苦苦等候那個怪丫頭,她去那種鬼地方回不回得來還不--哎喲!痛死我了!」韓雍忽然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臂,痛紅了眼眶。「二哥,你何苦下手這麼重啊!」
原本一臉心事重重、沉默煮茶的衛尋英,這會兒卻吃驚地抬頭瞪向韓雍。「你剛才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情?你快說--」
李子遙冷眼看著他兩個結拜兄弟一個兇狠追問、一個心虛敷衍,搖搖頭。
「真受不了,一點高貴公子的模樣也沒有。」李子遙才說完,卻忽然感到手掌上傳來一陣痛意。手掌已經被握得不能更緊了,李子遙感受到南明逍的手有些冰涼,卻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地緊扣著他的手。他詫異,喚了聲:「小南?」
「子遙,你真那麼討厭窮人嗎?」南明逍頭低低的,聲音好小。「你說……那個小姑娘是下等窮人,高攀你不起,那如果--我也是窮人家的女兒的話……你還娶我嗎?」
李子遙一愣,卻又輕笑起來。「妳在胡說些什麼?妳跟我一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註定一生榮華富貴,一輩子跟窮人扯不上關係--」
「你回答我吧,我很喜歡你,可是你喜歡我嗎?如果我是個窮人、如果沒有指腹為婚……你還願意娶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嗎?」南明逍始終沒抬頭,緊握著李子遙的手也始終沒敢放。
他喜歡她嗎?李子遙臉上迅速燒起了火紅,沉默了半晌,才有些尷尬地笑道:「妳到底在想什麼啊妳?我就說了我一輩子都不會跟窮人扯上關係的,又怎麼會去娶窮人家的女兒呢--」
南明逍肩膀緊緊縮起,身體輕晃,李子遙幾乎以為她在發抖了,卻見她忽然鬆開了緊握的手,朝正扭打成一團的衛尋英和韓雍喊:「你們兩個別鬧了!快過來喝酒吧!」她舉起酒瓶,深吸了一口氣,才抬起了張有些勉強的笑臉。「不醉不歸,醉了也不歸!今晚也許是咱們最後一次這樣聚在一起痛快暢飲,你們還不喝?」
韓雍見她說完就灌,興緻高漲,也跟著舉杯暢飲。「南姑娘,這怎麼會是最後一次呢?咱們四人這樣要好,二哥豈會因為妳成了李府少奶奶就不準妳和咱們一起喝酒了?二哥沒那麼小器吧!是不是--」
李子遙聞言瞪向韓雍,瞪到韓雍自己知道錯,不敢再多嘴……
南明逍只是笑,替他們三人都斟滿了酒,自己高舉酒壺。「喝吧!人生難得幾回醉,為咱們的友誼乾杯!」
「好!幹了它!願咱們四人的感情永遠都這麼好,永遠都不分開!」韓雍第一個熱情附和,將杯中物一仰而盡。
衛尋英默默看著南明逍半晌,又看向李子遙,若有所思般許久,才跟著舉杯。
李子遙注視著南明逍紅艷艷的身影,鳳眼裡不知不覺填滿了溫柔,他總覺得甚至連燭光都因為她身上過於耀眼的光芒而顯得黯淡。這是他過兩天就要過門的妻子啊,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傾心了十幾年的心上人,終於要正武成為他的妻,成為只有他才能擁有的人。如果說這輩子他最感謝爹娘為他做過什麼事,那一定就是替他與小南指腹為婚這件事了……
他李子遙對天發誓,娶了南明逍為妻后,一定一心一意對她好!只疼她、只寵她,只聽她的話、只看她一個女人,數十年如一日,絕不食言、絕不三心二意、絕不喜新厭舊,執子之手,只願與子偕老。若有違背誓言--他李子遙就--切腹!斬立決!自行了斷好了!
「呼!」李子遙不禁噓了一口氣。這誓言夠毒了吧?天地為證啊,他一定要讓她永遠這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