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蜜玉園西廂房,貴客專屬。
「久不見大哥,今日能在小弟的生日宴上與大哥舉杯共飲,實在是太難得了!今日咱們三兄弟必得喝個不醉不歸才行!」
衛尋英看著李子遙舉杯一仰而盡,卻將自己手中的銀杯遞給韓雍。
韓雍明白,正要替衛尋英幹了這杯,卻被李子遙伸手攔下。
「怎麼大哥不喝呢?難道連這份薄面也不給小弟?」
「二哥,你明知道大哥不能喝--」韓雍好心提醒,卻被李子遙一把推到角落去。
「不能喝?還是不敢喝?」李子遙欺近衛尋英身邊,一雙有些邪氣的鳳眼直勾勾地逼視他,眼裡有著極深的怨恨與挑釁。「怕沒酒量的你一喝就醉,來個酒後亂性?還是怕像你爹一樣,喝酒喝到糊塗了,把個宛在軒連同三代家產一起輸光在賭桌上?」
「匡啷」一聲!是碎盤子的聲音!桌上酒菜因為推擠而摔落在地。韓雍沒時間理會自己被打翻了的酒給染濕的一身華衫,連忙趕在李子遙與衛尋英大打出手前隔開他們兩人。「哎呀,今天是二哥的好日子,咱們喝酒取樂賞姑娘,可千萬別動武啊!」
「李子遙!你再侮辱我衛家聲譽,不要怪我--」
「來打我啊!你連我的妻子都敢搶,現在怎麼不動手?」李子遙瞪著眼,語氣又毒辣又痛苦。「你把我最重要的東西奪走,我也要你嘗嘗那種感覺!我知道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不過就是那家茶館嘛!怎麼?聽說你今日不到中午就早早收工了,是做不下去了嗎?我看不如趁早關門吧,或是由我來出銀子,買下你的宛在軒,併到我元福樓底下,我可以勉強讓你當個小二!」
見衛尋英幾乎要掙脫眾人的攔阻與李子遙打上一架,韓雍連忙一把抱住衛尋英的腰,死纏活賴地拖住他。「大哥!二哥有些醉了,別聽他胡言亂語。哪哪,你瞧那不是劉大爺嗎?他可是宛在軒的常客,你千萬別在他面前做出不智之舉,有損你衛當家跟宛在軒的聲譽!聽清楚,是宛在軒的聲譽哦!」咦?有香氣?哪兒傳來的?恁地銷魂!好像是從大哥的衣衫里?是從那紮起的發尾間,還是……
「咳咳,韓爺,您在幹什麼?」一同赴宴的客人忍不住咳了幾聲,提醒韓雍現場有一半的人的眼光都轉移到他身上了。
抱太緊了?表情太沉醉了?哎呀,糟糕!韓雍連忙鬆手,娃娃臉微紅,乾笑掩尷尬。「看得出來--我是在勸架,我怕他們打起來。」
「我們懂,我們理解……」在場客人們不約而同地附和著。
「哼呵!」衛尋英一聲冷笑。「你如此不分青紅皂白要將我定罪,多說無益,我若與你一般見識,才真是侮辱了我自己。你儘管揮霍你的銀子來網羅我的廚子吧,天下名廚何其多,我會怕找不到好廚子?宛在軒能蟬連五屆江南茶館大會之冠,這種榮耀跟實力可不是你這種門外漢用銀子就能砸出來的。關於怎麼開間好茶館,你還有得學!并吞宛在軒,怕你還沒那個本事!」
「這不是衛當家的嗎?」果然劉大爺遠遠看見衛尋英,立刻上前來打招呼。衛尋英早已換下剛才集結忿怒火爆於一臉的恐怖表情,揚起暖人心田的微笑,一整衣衫,溫文有禮地上前與劉大爺寒喧。
「咦?吹東風了嗎?好像突然暖了起來呀?」在場客人們奇怪著。「暖得教人舒服到心窩裡去了。」
是大哥似春風的笑啊……韓雍嘆著。有朝一日他勢必要學會衛尋英那迅速變換臉色、收放自如的神技!
「哎喲!讓大爺們久等了!咦?」花二娘搖搖擺擺地笑進了門,一見散落一地的酒席不禁詫異。「這是怎麼了?酒菜不合胃口,還是大爺們等姑娘等得不耐煩了?彆氣彆氣,這不是來了嗎?女兒們,還不快給大爺們請安賠罪?」
眾妓們一擁而上,像蛇一般的纏附到男人身上,嬌聲連連地灌起迷湯來。韓雍如獲救兵似的大噓一口氣。「嬤嬤啊,把這殘席撤了吧,另擺上一道來。」
「知道啦!還用韓爺您吩咐?阿容,快去吩咐廚房準備一桌新席來,把這兒收拾乾淨,別惹爺兒們生氣。」花二娘吆喝著,一邊又催著貴客們入座舉杯,結束了這場混亂。
李子遙對著衛尋英的背影冷哼一聲,跌坐回椅子上,伸手拿起桌上酒瓶,猛灌了數口。女子溫熱柔軟的身軀靠了過來,李子遙抬眼看見一張明媚笑臉,他眉毛一皺,立刻嫌惡至極地將女子一把揮開:「滾!離我遠點!」
「小李爺,怎麼啦?如煙得罪您了?」
「嬤嬤!我叫你給我準備個病姑娘,你準備到哪裡去了?」他不要靠近這種健健康康的女子!那樣活潑、那樣燦爛,他一看了就想到--
「是是是!小李爺,是我一時疏忽了。如煙,還不快下去!」花二娘誠惶誠恐地低身向李子遙陪著笑。「病姑娘當然有,只是她身子太虛弱了,連床都下不了,沒辦法來這兒給您敬酒。不過我都安置好了,現在她就躺在東閣樓里,等著爺兒過去呢。」
「哦?連床都下不了?」李子遙狹長的鳳眼一眯,笑得又壞又迷人。「當真這麼虛弱?」
花二娘媚著笑,又悄悄兒地道:「是啊!不但瘦弱蒼白,身子還是乾淨的,留著今兒讓您嘗鮮!」
「二哥啊,這麼虛弱的姑娘,萬一你輕輕一碰,她一不小心就--香消玉殞在床上怎麼辦?」他可不是開玩笑,這很有可能啊!韓雍對於李子遙這種詭異的癖好實在很不了解,若換作是他,面對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子只會產生可憐她的情緒,哪來的情趣?「二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真怕你玩過火,玩出了人--」
「三弟,你不知道,這才有趣呢。」李子遙打斷嘮叨的韓雍,隨即起身。「走吧,嬤嬤,你說得讓我心癢得很,等不及要一睹這病姑娘的芳容了。」
「病姑娘?原來傳言是真的。」衛尋英與劉老爺閑聊完走來,聽見他們的對話。他微微冷笑。「沒想到你堂堂南安郡王府的爺,竟然有如此怪癖。」
「難得大哥那麼關心我的興趣,莫非大哥你也有相同喜好?」李子遙眯起眼,笑里滿是邪氣。「喔喔,是了,大哥向來跟小弟眼光一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東閣樓會會這位連床都下不了的病姑娘吧。你若喜歡我就把她讓給你,小弟我很大方,一點都不介意的,反正你最愛奪人所好的嘛!」他偏身,在衛尋英耳邊又補了一句:「而且還是初夜呢!」
「荒唐!」衛尋英臉一凜,甩袖斥喝。
「既然如此,那請大哥跟三弟在此享樂,我自己找病姑娘去了。」李子遙冷笑,轉身隨侍兒步出西廂房。
衛尋英瞪著李子遙搖晃離去的背影,只覺得陌生與不齒。
「為了一個女子變得如此墮落,真是沒出息!」他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下,眼一瞥,才發現外頭不知何時春雨迷濛了起來。
「大哥,你不知道,南姑娘的離開對二哥打擊真的很大。」韓雍揮著扇,無奈地嘆口氣。「不過我實在很怕他這樣胡搞下去,把自己身子跟名聲都搞壞了。」
「我可管不了他那麼多。」衛尋英冷哼。「回宛在軒吧!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是啊是啊,咱們走吧。」韓雍聞言,娃娃臉上忽然露出了相當阿諛奉承的饞相。「生日宴沒吃成,大哥,咱們回宛在軒,你請我吃頓好的吧?」
衛尋英瞪了他一眼,大步邁出西廂房。花二娘不敢怠慢,一路在後送著兩人。
「二位爺,今天小李爺作生日這樣高興,你們何不也留下來多喝幾杯再走?衛當家不愛病姑娘沒關係,蜜玉園裡什麼姑娘沒有,還怕挑不出合您胃口的?」
衛尋英沒答腔,韓雍倒是很有興趣地揮扇笑問:「說到這個,我倒是很想看看蜜玉園的當家花魁碧水姑娘,西寧府許少爺常常在咱們面前提起,說是如何仙姿綽約,百聞不如一見哪!」
「噯,您要見碧水啊?平常沒有一個月前約好是不可能的,不過今天剛好,碧水晚點要和許少爺游湖去,現在還在她屋裡呢,我破例讓你們見個面吧,快跟我來!」花二娘說著,拉住他們兩人就往碧水那兒走去。
韓雍興緻勃勃之餘,瞧見了衛尋英的臭臉,他連忙嘻嘻笑道:「大哥,一起去看看嘛!我真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天仙讓許大鴻這樣痴迷。」
「還不就是煙花女子,有何稀奇。何不幹脆承認是你自己想看美女?」
韓雍訕訕地乾笑兩聲。「美之物,人人愛之,尤其小弟我最喜歡看那些賞心悅目的東西了。大哥,你這樣不近女色也有十年了吧?又不是說像那些痛失愛侶的痴情漢,為亡妻守貞似的過著和尚般的生活--」
十年了嗎?原來他已經等這麼久了呀……為妻守貞?這是玩笑話,竟然也剛好說進他心坎里去。
衛尋英的思緒有一瞬間跳脫了現在,回到十年前那個小粥攤子前:那個十五歲的少年,那個涼涼的親吻,那個光彩閃爍的蝴蝶扣,那個收下信物的小女孩……
承諾生根,愈扎愈深,他始終在這裡守候,而她卻無消無息……
「你已二十有五,又不曾娶妻,如此守身如玉會讓人胡思亂想的,我就曾聽過有無聊之輩在背後討論你是不是不愛女色,獨好男風……」
獨好男風?衛尋英朗眉一皺,瞪著韓雍的目光里又有火花在劈啪響。
「這,這可不是我說的,我當時聽到立刻叫人將那兩個胡言亂語的傢伙給抓起來修理了一頓,警告他們以後不準胡亂編派人。大哥,我很有義氣吧?」韓雍連忙替自己辯解,一緊張扇子就揮得飛快。「說真的,大哥你若是為了宛在軒的生意而無暇照顧自己這方面的需要--你只要跟我吩咐一聲,我立刻幫你打點好一切,而且包準你滿意!對於女人,我的眼光你不用懷疑了吧?」
「噓--」衛尋英忽然停住腳,一手掩去了韓雍的聒噪。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啦?」韓雍一臉茫然地看著衛尋英,不禁學著他在空中用力吸口氣。
過了半晌……
「啊!這?這實在是--好、好、好啊!」韓雍忽然激動地大喊。
循著香氣,衛尋英與韓雍同時睜開了眼,立刻對著廊上正捧著食盤經過的那兩個丫頭狂聲大吼:「給我站住!」
阿容與小芙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兩人來勢洶洶地奔向她們,雖然不知道自己闖了什麼禍,但面對他倆狂奔而來的氣勢,她們倆也連忙高舉食盤,拔腿就跑。
「不要跑!回來!」終於被他找到了!怎能放棄?衛尋英咬牙瞪著前面兩個小身影,將袍子往身後一塞,不顧一切地往前沖!
「怎麼回事?韓爺!韓爺!您還好吧?」花二娘跟在後面一頭霧水地追著,見韓雍的右腳十分笨拙地被自己左腳絆倒,連忙上前攙扶。
韓雍狼狽地起身,仍高喊著:「大哥!快抓住她們!她們手上的--」
「哎呀!」終於阿容與小芙蓉被衛尋英一把抓住衣領,往後跌了兩步。眼見他們手上的食盤也跟著往前飛去,衛尋英雙足一點、兩個翻身,立刻將飛騰在半空的食盤接回手中!
「好功夫!」韓雍讚歎著,跑上前來,顫抖地揮著扇。「沒、沒灑了吧?」
衛尋英低頭看盤中,一碗熱騰騰的粥平穩地呈著,仍悠悠地冒著白煙。他就著碗緣喝了一口,臉上立刻一亮:「說!這粥哪來的?誰煮的?」
「啊?這粥嗎?是--」阿容躲在小芙蓉身後,因為驚嚇過度而說不出話。
「衛當家,怎麼啦?這粥哪裡不對勁了?」花二娘趕上前來,滿臉不解。
「這是小傻替碧水姐煮好的早粥,我跟阿容正要端過去。」小芙蓉一邊據實以告,一邊錯愕地看著韓雍捧起粥碗一口口喝了起來。
「小傻?誰?嬤嬤,煮粥的廚子在哪?我一定要見他一面!」
「小傻啊?她就是我剛才說那個病姑娘啊,她雖然瘦弱又痴獃,但她熬粥的功夫倒挺好的,改天讓她煮幾碗讓爺們嘗嘗看就知道。不過這會兒她正在東閣樓里,準備與小李爺共度良宵呢。」哎呀,看看衛尋英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沒想到這短命丫頭會忽然這樣大受歡迎?正是大賺一筆的良機啊,要把握!
花二娘媚著笑,朝衛尋英伸出兩根指頭。「衛當家,您要見小傻,平常沒兩個月前先約下是不可能的,不過您難得大駕光臨,我怎麼好意思掃興?我就給您破個例吧,今天是不行了,明兒晚上……」
那病姑娘會煮粥?而且是這般人間美味、充滿熟悉的感覺……衛尋英心裡像打大鼓,狂跳的聲音連自己都聽得到!
就是她……終於找到了!她就是能替宛在軒打天下的煲粥廚娘!只要有了她,哪怕李子遙將他手下所有的廚子都請走也沒關係!他一定得將她……
「不好!」衛尋英忽然神色大變,忙抓住花二娘問:「東閣樓在哪?小傻在哪一間?快說!」
「哎喲!」花二娘手臂吃痛,連忙指向東邊那棟樓宇:「三樓、第二間!你激動什麼啊?這會兒去也來不及了,小李爺買下了她的初夜--」
沒把花二娘的話聽完,衛尋英立刻往走廊盡頭的東閣樓奔去!
「啊?是那個連床都下不了的病姑娘煮的?」韓雍的思緒慢了衛尋英半拍,等他在眾人的瞪視下幾乎把那碗魚雲粥給喝到見底,才後知後覺地扔了碗跟著追去。「大哥!等等我!二哥--你可快住手,別辣手摧花啊!」
「李子遙!住手!」衛尋英一路踹爛了五道門,直衝進了小傻的卧房。「禽獸!不准你碰她一根寒毛!快給我滾出--」衛尋英自顧自地大喊,卻發現滿室的寂靜。目光迅速搜尋了一遍屋子,卻只發現李子遙一人倒在紅紗床帳里,手捂著眼睛,狀甚痛苦地低低呻吟。
韓雍與花二娘等眾人也趕來了,見了這景況也是一陣錯愕,連忙將李子遙扶起。「二哥,你沒事吧?你怎麼弄成這樣?」
「那、那死丫頭!」韓雍捂著眼不肯拿開,隱約可見似乎有瘀青正在他眼眶上擴散。他痛哼了聲,氣急敗壞地朝花二娘吼:「你敢耍我!她哪裡是病姑娘?」
花二娘惶恐:「小、小李爺,我怎麼敢?小傻當真瘦弱不堪、面無血色,跛腳又痴獃、手無縛雞之力,這樣還不算病姑娘?小、小李爺?您的眼睛--」
「手無縛雞之力?那死丫頭一見到我靠近她,立刻對我拳打腳踢!出手狠毒毫不留情,像是要置我於死地!你還敢說她是病姑娘?」
「什麼?小傻不是給打暈了躺在床上嗎?我還教人給她綁住了手腳--」花二娘疑惑著,看見床邊掉落在地的軟繩,有被奮力掙開的痕迹。
「二哥,你--你開始流鼻血了。」韓雍好心提醒著。李子遙一怔,伸手一摸,才發現剛剛被揍了一拳的鼻子竟然開始血流不止起來。
「啊……」糟糕!他好像開始有點暈啊。
「哇!二哥,你確定打你的真的是個姑娘嗎?你的眼睛--」李子遙的手一離開眼睛,大家立刻被他眼上那一大塊嚴重瘀青給嚇到了!韓雍嘖嘖稱奇,開始想像是如何孔武有力的魁梧女子!
衛尋英無暇關心李子遙的傷勢,他來來回回找遍了整個房間,卻不見那個小傻的身影。「那個姑娘呢?她跑哪裡去了?」
「哼!她對我一陣猛打后,在我眼睛上揍了最後一拳,就背著包袱跳窗逃走啦!」不能暈、不能暈,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子漢,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暈倒……
「跳窗?好啊!這死丫頭!我還當她是個又傻又跛的短命鬼,沒想到她身手倒好,竟然敢逃跑?來人啊,快給老娘出去找!務必把小傻給我拖回蜜玉園!」
衛尋英來到那扇被推開的窗前,往下眺望。「真是逃跑了嗎……」下邊那棵柳樹的枝葉散亂,樹下泥土因為剛才那陣春雨而濕軟,似乎有幾個模糊的腳印子在上面。三樓啊,那個叫做小傻的廚娘是怎麼下去的?
「啊--二哥!你還好吧?二哥!撐著點--」
「啊啊!小李爺暈過去啦!快來人、來人啊!」
衛尋英心裡生起一股嚴重的失落感,八成是為了錯失良廚而感到失望吧。他漠然轉身,一臉臭地走出了這個混亂的房間。
可是……好怪啊,剛剛喝的那口粥在嘴裡留下的餘味,此刻回味起來,除了加倍的熟悉外,還有就是……淡淡的苦味。嗯,會苦的粥?為什麼還是人間美味?
「娟妹,你嘗嘗看,這是我為了你特地到元福樓買的金魚餃……」
「哼!誰不知道我向來只吃宛在軒做的金魚餃,你怎麼敢買元福樓的來?」嬌貴的美人睨著水晶盤裡盛著的一朵朵小蒸餃,很明顯提不起任何食慾。
「小姐,你錯怪子公子啦!現在城裡的饕客們都知道,宛在軒的廚子給元福樓請走了,再做不出像以往那麼好吃的金魚餃了,如今若想吃到宛在軒聞名蘇杭的金魚餃,得到元福樓才吃得到。」
「是啊,小丫頭說的對,要吃宛在軒聞名的金魚餃得到元福樓才行,可是要吃小阮祖傳叉燒包的話,來這兒准沒錯!」年輕的店家老闆一邊端出熱騰騰的包子上桌,一邊笑道。
「阮大哥,你廚藝那麼好,應該要去宛在軒當大廚,聽說酬勞可多呢!比起你自己在這兒擺小攤,每天又辛苦、賺得又少。」美人小姐的目光一對上店家老闆,立刻顯得溫柔婉約起來,看得一旁的子公子傷心不已。
「去宛在軒當大廚?我也不過就是會做幾個包子罷了,其餘的我也不會,稱不上有什麼廚藝,哪裡敢跟那些大廚子相比。」店家老闆憨厚的笑,搖搖手。
小丫頭聽了忙站出來:「才不呢!你雖只做包子,但是口味跟花樣多變,不變的就是個個都好吃,這樣就可以啦!就像城西汪老爹,他不也只會煮豆漿?他那擺了幾十年的豆漿攤子可擺出名氣來了,聽說上個月宛在軒的衛當家親自去請,讓他到宛在軒專門煮豆漿呢!」
店家老闆聽了又是哈哈一笑,搔搔頭:「是嗎?那也許我真該去宛在軒一趟,看看衛當家肯不肯讓我到他茶館里當包子師父。」
「臭丫頭,你小道消息倒不少啊!」美人小姐瞪了多嘴的小丫頭一眼,舉筷夾起了一朵金魚餃,細嚼慢咽起來。嗯,果然跟宛在軒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
「看來宛在軒跟元福樓兩家茶館真的拼了起來呢。」
小饅坐在角落一桌,聽著他們的討論,微微被挑起了好奇。她小心翼翼地估算了一下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八步、九步、十步遠。嗯,可以了。
「請問,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宛在軒……」
「就是那彷彿整座茶館都漂浮在迎曦湖中央的宛在軒啊!你不會是不知道吧?」小丫頭聽問,忍不住又站了出來,興緻很高地解說著:「茶館建在湖心,得走過湖岸邊那座又長又婉蜒的石橋才能進入宛在軒。岸邊全是荷花,遠遠看上去啊,宛在軒就好像是被荷花和荷葉拱出來似的。」
迎曦湖中央……果真有茶館嗎?
蘇州是個水鄉澤國,湖多?河多、水道多,放眼望去儘是水汪汪的一片瀲灧,波光之中船影幢幢,歌聲漫漫,集江南水鄉之美於一身。
自從回來蘇州,她整日待在蜜玉園裡忙東忙西,並不常出門,只有當廚房食材不夠時,她才會上市集採買,對於這煙雨江南的美,她身在其中,卻無暇讚歎。
曾經幾次匆匆經過迎曦湖--那座不算大,卻種滿荷花的碧湖,她以為是自己眼花,彷彿看見一座樓字被映水芰荷圍繞著,似虛若實地漂浮在湖面上。湖畔有橋頭,石碑上行雲流水地刻畫了三個大字,她遠遠站著,總沒能細看,想來寫的就是「宛在軒」吧。原來名滿蘇杭的大茶館宛在軒,就在那兒啊。
「那宛在軒的美食盛名你總該聽過吧?原本就很有名氣的,傳了幾代,被子孫敗在酒樓賭桌上。前幾年經過衛家少爺努力振奮,果然東山再起,恢復了當年的盛況,不但天天座無虛席,還蟬連五屆全國茶館大會之冠,名氣比以前更響亮啦!」小丫頭滔滔不絕地盡傾所知,彷彿倒背如流。「可惜,衛當家不知怎麼地得罪了南安郡王府的小李爺,小李爺於是開了間元福樓專門跟宛在軒打對台,故意把宛在軒的名廚都給請走,存心讓宛在軒倒店。」
「想必也是因為那衛當家給手下的待遇不好,才那麼容易被請走的吧?」美人小姐插嘴道。
小丫頭搖頭,噓道:「聽說那衛當家善於經營,待手下雖然嚴格,但是賞罰分明,沒人不服的!況且他愛惜人才,絕不會虧待他的好廚子。誰不知道衛當家是個永遠滿臉帶笑的美人兒……對不起,我是說美男子。會去宛在軒吃茶的人們,一半是迷上了那兒的美食,一半是迷上了衛當家的風采!」
「此言甚是!曾經有一次,許大鴻邀我到宛在軒用膳,衛當家從櫃檯後走來與客人們打招呼,我一瞧見他那笑啊,竟然有些發愣起來!直到他替我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手絹,遞到我面前,我才猛然驚醒!忙回頭看許大鴻,去!他還一臉垂涎地痴望著衛當家呢!」美人小姐說著,心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衛當家名列蘇城三大美男子之首,真是名不虛傳。」
「娟妹,許大鴻什麼時候約你到宛在軒用膳?我怎麼都不知道?」子公子又是一臉痴情的心傷。
「幹什麼讓你知道?難不成還要經過你同意啊?」
「沒有這麼誇張吧?連男人都心動?」老實的店家老闆有點無法接受。「那不是挺不正常嗎?」
「唉,這算什麼?誰不知道蘇州三大美男子個個都有些怪異,為首的衛當家貌勝潘安不說,偏他又不近女色,不知道是不是身子有問題?第二個小李爺更奇,偏愛病女的怪癖竟然還帶動了潮流。最後一個韓爺,大家都說他有嚴重的戀兄情結,也許他與那衛當家之間啊……」
話題被扯遠了,小傻只好低頭繼續喝她的菊花茶。慢慢吹著淡黃色茶水上不斷飄升的白氣,小傻閉起眼,腦海里飄出了一些模糊的記億。
姓衛呢……只上了兩年學堂,她會寫的字並不多,「衛」這個字卻是她第一個會寫的字。那時候只覺得他的名字筆劃真多,難寫又難記。自己的名字就好寫多了,任流光,每個字都不超過九劃。
她忘記了,他曾經跟她說過他們家裡是開茶館的嗎?他老愛吹捧自己家裡多有錢,她卻懷疑,既然這麼有錢,幹嘛每個月都跑來她們攤子上吃這十文錢一碗的竹筍粥,和那免錢供應的現煮菊花茶?
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她忙睜開眼環顧四周,確定自己是眾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才又放心地噓口氣。伸手摸摸懷中包袱,剛剛換下來的紅綢軟衫整齊收在裡面,正好覆蓋住了蝴蝶扣。
回來蘇州,才沒多久啊,但這城裡的一景一物、周遭人們的一言一語,竟不斷觸碰到她封鎖已久的內心深處。記憶如流水,被一點一點釋放出來,教她懷念,又惶恐。想起了跟著娘與姊姊賣粥的日子,想起了那個送她蝴蝶扣的臭臉小爺,想起了第一天上學堂學拿筆;就是想不起……
「姑娘,你要結帳了嗎?」
店家老闆的笑臉忽然近在眼前,她嚇了一大跳!猛地起身躲避,倒退三尺遠。
發覺自己動作未免太誇張,不只店家老闆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連方才那美人小姐與余公子等人都回頭看她。她臉一紅,咳了聲:「嗯!結帳,多少?」
覺得自己遭人嫌棄的店家老闆摸摸臉,尷尬地笑:「一共是一百錢。」
「啊--」糟糕,剛剛逃出來時太慌張,匆匆忙忙躲進這家小館子,忘記自己身無分文。她臉更紅了,只好壓低了聲音:「老闆,請問這附近有當鋪嗎?」
「當鋪?有!隔壁那條街拐左彎第二條巷子進去就是間當鋪,姑娘,你要典當啊?」店家老闆看著一身粗衣又渾身狼狽的她,心中已經猜到十之八九。「姑娘,我瞧你也不像是來吃霸王餐的,你是被偷了?還是被搶了?」
「不不不,我只是,忘了帶銀子。能不能請你替我把這件衣裳跟首飾,拿去典當?」她將剛才換下來的行頭一股腦兒都塞進老闆手裡。
「這麼多?當起來可能有好幾百兩耶。」老闆翻看著那堆東西,口裡嘖聲道。「咦?這不是蜜玉園的姑娘才有的玉墜子嗎?」老闆手裡拿出了那個上面刻著「蜜」字的玉墜,疑惑地問。
「啊?蜜玉園?」美人小姐一聽,立刻尖了嗓子。「原來你是妓女啊?」
「不、我不是!」不好,店裡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來了。看到有幾個男人輕浮地打量她,嘴臉逸出淫笑,她臉色大變,立刻抓起包袱往外逃。
「大哥,你別煩心,那老鴇不是說不管死活都要把那個叫小傻的廚娘給抓回蜜玉園嗎?她一個姑娘家能跑到哪裡去,到時候你就--哎呀!小心!」
衛尋英原本正低頭慢行,心中兀自沉思,忽然聽得韓雍驚呼一聲,他抬頭,還沒看清楚來者何人,兩個人就雙雙被猛烈衝擊的力道給撞倒在路邊!韓雍更是一頭栽進了路邊高高堆起的破簍子里!
「對、對不起!」她慌慌張張的,知道自己剛才撞到了兩個人,而且是男人--那抹氣味!她頭也不敢抬一下,立刻起身準備倉皇逃去。
「姑娘!我還沒找你錢呢!還有--你東西掉了!」店家老闆手上拿著個璀璨瓔珞揮舞著,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之下更顯得金光四射。
衛尋英抬手遮住日光,眯眼看向他手裡那塊瓔珞--
赤金鑲玉,光彩燦燦,五色彩蝶相追隨--
「好!我等你們回來!一定要回來喔!那……我給你一個--』
「你……你幹嘛?娘說無功不受--」
「我不是要送你!這是個信物!用來確保你們會回來的信物。你收起來,才不會忘記答應過我的事情!聽到沒有?這叫做蝴蝶扣,是我娘留下來的東西,我很寶貝它,你一定要趕快帶著它回來還給我!聽到沒有?」
「蝴蝶扣?」衛尋英心裡猛然一跳,見到那個瘦小身影狼狽地跑上前去一把奪走了他的蝴蝶扣,轉身就跑。「慢著!流--任流光?」
小傻聞聲,遲疑了幾秒,站住身,緩緩回頭看向喚住她的男子。
果、果然是她嗎?十年了,他幾乎要忘記她的模樣了,只記得她那終日蒼白無血色的肌膚,勉強能說是她唯一的特徵。「你--你叫做任流光,沒錯吧?」
小傻望著眼前這努力維持臉上表情平穩,但激動眼神卻背叛他的陌生男子,算了算兩人之間的距離……七步、八步、十步遠,好,可以了。「嗯。」
衛尋英強壓心中激動,努力告訴自己:驗明正身、驗明正身,他一定要確定她就是那個任流光!「那你;-你會背那首詩嗎?你以前老愛背給我聽的--」
詩?
心底有個封印又被解開了,某一部份記憶悄悄溜了出來。她早就忘記自己會背詩,而且是爹教她的詩啊……流光閉上眼,熟悉的詩句一串風似的滑進了腦海,她不自覺地慢慢開口:「車遙遙,馬幢幢,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
「任流光!」衛尋英不等她背完,忽然往前大跨兩步,頓時讓兩人間十步遠的距離縮小到一根手指長的縫隙。他再也裝不了翩翩公子的模樣,不管這大街上有多少人正在看,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臉貼近了她:「你--終於回來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是誰?」在路人的好心幫助下,韓雍好不容易才從破簍子堆里爬起來,沒瞧見那已被流光塞回袖子里的蝴蝶扣。他看看一臉激動的衛尋英,再看看臉色蒼白到像是失血過度的陌生女子。「怎麼啦?大、大哥?你又在咬牙切齒了喔……」
流光望著抓住了她的一雙鐵臂,陣陣殘缺而混亂的畫面襲上腦海,她滿面驚駭:「放、放開我!」
衛尋英一愣:「你不記得我了?」
「放、手!」驚駭的表情轉為忿怒,小手握起了兩個拳頭。蒼白臉蛋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暈,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衛尋英還來不及溫習回憶,臉上立刻吃了一記拳!
「啊!你這丫頭竟敢打人!」而且還打在衛尋英那張玉容顏上!韓雍驚叫著,立刻躲到老闆身後:「老兄,我不懂武,你快、快去阻止那瘋丫頭,她打的可是宛在軒的衛當家啊!」
衛尋英左邊的臉頰火辣辣地在發痛,他顧不得疼,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再度揮過來的拳頭,莫名其妙地瞪著她。「你幹什麼?」
「大哥!快將這瘋丫頭制伏,抓她去見官!」
「咦,不用見官,我想她是從蜜玉園偷跑出來的姑娘--啊,說人人到,那邊來的不是蜜玉園的老鴇嗎?」店家老闆指向不遠處正走來的花二娘一行人。
「蜜玉園偷跑出來的姑娘?」她--淪為青樓妓?衛尋英瞪著眼前這張又害怕又忿怒的蒼白臉蛋,忽然覺得胸口一緊。怎麼會呢……
「老娘一定要把那死丫頭給我揪回來,我在她身上掛了多少值錢首飾啊!竟然說跑就跑,搞得我人財兩失!死丫頭,等我抓到她看我怎麼--哎呀,這麼巧,這不是韓爺嗎?你躲在這兒幹什麼?」花二娘眼角瞄到了正躲在老闆身後的韓雍,連忙上前打招呼。她轉個身,又看見了衛尋英跟……「衛當家也在?啊啊啊--小傻!你竟然在這兒!來人啊!快把她給我捆回去!」
「小傻?在哪?」衛尋英回頭張望,卻沒看到別的女子。他瞪向流光,又瞪向花二娘。「難道--你就是小傻?」
「是啊!她就是那個蒼白瘦弱又跛腳的傻子……咦?」花二娘忽然盯住任流光的腳,錯愕道:「你、你怎麼不跛啦?」
「你是蜜玉園的廚娘?」衛尋英抓住任流光的手掌握得更緊了。
任流光吃痛,卻沒叫出聲,只是瞪著他,渾身發抖得厲害。
「難道你這死丫頭騙我?好啊,一下子變得又不傻又不跛了,還把小李爺打成那個樣子,現在小李爺氣得要拆了蜜玉園,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花二娘氣忿地要抓任流光,卻被衛尋英一手擋開。
「不許碰她。」一下子找到了任流光,同時找到了他尋遍萬里的廚娘,衛尋英此刻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狂喜!「嬤嬤,我要帶她走,替她贖身要多少銀兩,我付!從此後我買下她的賣身契,與你蜜玉園再無關聯!」
賣身契?哪來的賣身契?她只是被撿到的孤兒,被她逼良為娼罷了。花二娘心中算計,就算沒有賣身契,也不能白白將小傻送人。「衛當家,您要帶她走也行,只是小傻是咱們蜜玉園的紅牌,贖銀要兩千兩,給了錢,咱們就從此不相干。」
圍觀的眾人嘩地一聲,議論紛紛。兩千兩白銀哪,看不出來這等貨色的妓女身價如此之高!韓雍咳了一聲,跑來衛尋英耳邊輕語:「大哥,你別聽老得漫天開價,這姑娘依我看頂多一百兩的身價。」
生意人的本性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做虧錢生意!可怪的是,明明知道老鴇坑他,他卻不容許自己繼續跟老鴇議價。「好!就兩千兩!你隨時派人來宛在軒拿銀子,人我現在就要帶回去!有這麼多人在場當見證,宛在軒衛當家的信譽夠讓你信服吧?」
「啊?夠夠夠,人您帶回去吧!我再找人跟您拿銀子就是。」沒想到衛尋英會那麼爽快答應這樁吃虧的買賣,花二娘跟眾人一樣錯愕。
群眾驚聲連連,衛尋英花兩千兩買個小妓女毫不眨眼!而且是這樣一個瘦弱不堪的蒼白女子。圍觀的眾人逐漸散去,流言也開始散播,一傳十、十傳百……
隔天流遍蘇州的最新閑聊話題--蘇城三大美男子之首、宛在軒大茶館衛當家,並非有斷袖之癖,而是與小李爺同有偏愛病女之好,願為蜜玉園病妓花兩千兩天價贖身,堪稱蘇城第一痴情!
春城無處下飛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