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清晨
「這裡的營業時間是早上八時至晚上十一時,關門后你要留下打掃,約一小時左右,逢星期日和星期一是公休日。」開門營業前,卓遠文向新聘用的員工介紹咖啡館的運作模式和工作細節。
「工資多少?」無家可歸的少年答應了留下打工,事關生計,當然要問過明白。
「四塊錢一小時。」卓遠文豎起四根手指。
「那麼低?!」方思迅怪叫。
「不低了,比麥當奴高。」理直氣壯貌。
「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工間那麼長,工作瑣碎又吃重,你還好意思只給那麼一點點錢!」方思迅生氣,甩頭就走,「我不幹了,我到別處打工。」
「別處不包食宿。」卓遠文清心直說。
思迅停住腳步。
「你想想,租房子得先付按金和上期。」
思迅咬牙。他現在身無分文。
「就算讓你找到免租金的地方,伙食也是一筆開銷,而且一個人生活得獨力負擔水費電費和雜費。」卓遠文把帳算給他看,「就算別的店多給你一元幾角薪資,也不夠補貼你的開銷。」
「你看扁我找不到好工作是嗎?」方思迅鼓起腮幫子。
「你高中沒畢業吧?」卓遠文說。美國大學學額充裕,滿街都是大學畢業生,高中輟學的少年幾乎不可能找到理想工作。
方思迅哼道:「少看扁人!我十五歲便考進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了,還拿到全額獎學金!」
「是嗎?」懷疑貌,卓遠文上下打量他,故意說:「憑你這不良少年的樣子?不像啊。」
「念書憑實力不靠外表,我從小就是天才學生,學習比人快幾倍。」挑眉,得意狀。
「那麼你十五歲念大學,今年十八歲,應該早已畢業?可以到建築事務所工作了?」
「我沒有畢業,我被趕出校了。」思迅氣餒。
「哦?為什麼?」一般來說,若沒犯下嚴重錯誤學校不會輕易開除學生。
眼睛一瞪,少年沒好氣道:「還會為什麼?不就是打架、戲弄老師、糾黨生事、參加狂野派對,還有……就是吸食大麻被發現了。」聲音變小。
「你是故意的吧?」卓遠文生氣。肯定是思迅屢勸不改,校方忍無可忍才開除他的學籍。
「那又怎樣?反正我由始至終都不喜歡念書,我才不稀罕呢。」少年嘴硬道。
「話不能這樣說。不管喜不喜歡,四年大學課程關乎你一生前途,應該認真應付。」卓遠文板起臉孔,「假如你當初略為用功,可能已經取得學位。有了學歷,找到工作,能獨立生活,現在也不用那麼狼狽。思迅,你浪費了這些年,糟蹋了自己的前程。」
「有完沒有啊!我留下來不是為了聽你說教的!」方思迅惱羞成怒,「不就是招聘侍應生嗎?難道你對每個來應徵的人都那麼羅嗦?!小老頭子!」
卓遠文氣得說不出話來。
「總之,我好好工作就行了吧。」思迅撇下他幹活去。
雖然自覺說話太沖,辜負了某人一片好意,心裡著實有點不安。可是卓遠文不來跟他講和,他是絕對不會先開口示好的。
方思迅擦著盤子,有意無意地注視某人的動靜。
男人若無其事地抹桌椅,抹完了來到自己身旁。
思迅屏息。
卓遠文動作一頓,然後慢條斯理地準備食材,還悠閑地哼著歌。
看著男人一副溫吞的樣子,少年莫名地感到焦躁。
哼!誰稀罕了!不說話就不說話,以後大家都不要跟對方說話好了!!方思迅用力地擦盤子。
擦!我擦!擦擦擦!
「思迅……」遲疑的語氣。
「什、什麼?」方思迅手一滑,若不是卓遠文眼捷手快及時接住了,碟子肯定摔破了。
「我想說……你動作輕一點,小心一點,好嗎?」卓遠文頭痛。店裡用的都是名貴的手繪薄胎骨瓷器,價值不菲啊。
「就這樣?你只想說這個?」
「嗯,能做到嗎?」卓遠文滿懷期望地問。
「哼,小氣老闆!」思迅扭轉頭。
「喂……這算是什麼態度。」氣壞。
「我就是這個態度!」板著臉,故意把杯碟洗得噹噹響。
「難道……你還在為時薪的事生氣嗎?」卓遠文問。
「哼。」說到這個思迅就更加不高興。經自己洗滌的杯碟都是名牌貨,在百貨公司買,一件單價至少在四十元以上,比自己的身價高出十倍,「反正你認為一隻杯子都比我重要。」
卓遠文皺眉。能這樣比較嗎?簡直是不可理喻。難道叛逆期的少年都這麼難纏?
「隨你怎樣說。」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思迅就是看自己不順眼,認定自己是壞人了吧。卓遠文也煩了,「我是很嚴厲的,以後若打破東西,損失都在你薪金里扣。」
「什麼?」怒。
「所以你得小心一點,打破一件,你一天的薪水就泡湯了。」
「你還有什麼規矩沒有啊?都一併說出來吧!」叉著腰,方思迅氣極反笑。
反正已經得罪那小鬼了,就乾脆把醜話都出來好了。卓遠文板著臉,一副嚴肅的表情。
「你得改變你的外型。雖說愛怎麼打扮是你的自由,但由一個染髮、打耳洞、紋身的不良少年顧店,會令客人卻步,嚴重影響生意額。身為老闆的我,希望員工注意儀容。」
見思迅不反駁,卓遠文輕咳一聲,放緩語氣,道:「你的奇裝異服不適合在店裡穿,午休的時候我陪你去買過一批衣服。就當是工作制服,錢由咖啡店支出。還有你的頭髮要染回正常的顏色,過多的耳環脫下,你還年輕,耳洞會得自然癒合。」只可惜紋身不能輕易去除,他得慢慢花時間勸思迅接受激光換皮手術,不能操之過急。
卓遠文說了一堆,方思迅卻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以詭異的目光盯著他看。
「怎麼了?思迅?」卓遠文忐忑。難道自己太嚴厲了?會不會傷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萬一思迅哭了怎麼辦?自己不知道該怎生哄他啊。
「你怎麼知道我有紋身?」冷不防的,思迅開口了,語氣冰冷而危險。
「呃……」
思迅的紋身在背後,但他可不記得有在卓遠文面前坦胸露背過。
「混蛋!!你昨夜偷看我洗澡?!」拿起盤子作勢砸過去。
「不不!我沒有偷看你洗澡!」卓遠文大急,語無倫次地分辯,「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不是拿餐點給你嗎?我站著的角度恰好可以窺視到……不!是恰好瞥見……不,是你的后衣領敞得太開了,恰好露出了頸椎部位,讓我看到紋身圖案。事情就是這樣,你明白嗎?」
「什麼恰好啊!你這偷窺狂!猥瑣的咖啡館老闆!!」
「匡當!」
午休時份,容光煥發的房東先生來到咖啡館。
「咦?遠文,你的額角怎麼貼著膠布?」
「這……工作時不小心弄傷了。」
「工傷?」挑眉,有古怪哦,「難道你用額頭來搗蒜,所以撞得頭破血流?」
聰慧的男子看看一臉尷尬的男人,又看看鐵青著臉的少年,忽然笑了笑,好像明白了什麼。
「早陣子我收拾過閣樓,現在看來是做對了。思迅,你要不要來看看,喜歡的話可以給你住。」
方思迅還沒回答,卓遠文先露出遲疑的表情,「這不太好吧。」
「我要住!」思迅大聲說。
卓遠文正想勸他,但任性少年卻嘟嚷道:「不管怎樣總比跟某人共處一室好,省得哪一天又恰好發生些不該發生的事。」
「思迅!」卓遠文漲紅了臉。只不過是窺見肩頸部位而已,他已經解釋了很多遍,砸也被砸了,他不明白少年為什麼這樣生氣。
「怎麼?你有意見嗎?猥瑣咖啡館老闆!」方思迅朝他挑釁地扮個鬼臉,轉身拉著笑得打跌的房東閃人。
◇◆◇
「閣樓平常都用來堆放雜物,用來住有點勉強。但遠文家只有一張床,除非你們一起睡,否則只能委曲你了。」二人來到四樓書房,打開天花板上的暗門,降下隱蔽梯子,再往上爬。
所謂的閣樓其實就是屋頂中空的空間,呈金字塔型,置身其中連站直身子都有困難。斜斜的屋檐左右各開一扇小天窗,但空氣還是不夠流通,夏天燠熱,冬天寒冷。雖說是收拾過了,但四周仍然堆滿雜物,活動空間狹小。
「看來還是不行。」打量一下環境,比記憶中要糟得多了,房東有點不好意思,「是我思慮不夠周詳。還是叫遠文多買一張床,又或者你跟我一起住好了。」自己獨佔三、四樓,分一點空間給思迅沒問題,就是……
「我很喜歡這裡,請讓我住。」思迅衝口而出。
房東一愣。聽說方思迅是富家子,怎會鍾情這腌臢的地方?但看他一臉喜悅,甚至是感動的表情,不像在作偽。
「看來這裡勾起你美好的回憶了。」
少年不語,東摸摸,西瞧瞧,神色感慨又緬懷。
「好吧,你不嫌委屈就住了好,但有些事要先說明的。」男子大方地笑。
「是。」思迅正襟危坐,心想房東先生大既是要定下居住守則了。
「這幢公寓每一層都有獨立門戶,供住戶自由出入。」房東慢條斯理地說明,「但進出閣樓卻必需經像剛才我們那樣,經由四樓書房的隱蔽梯子,而我的卧房也正好設在四樓。」
「明白了。」思迅識趣地說,「我不會早出晚歸,走路會放輕腳步,待在閣樓時也會保持安靜,不會打擾你的。」年少的他雖然任性,但絕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
「我沒有那麼不近人情。只是……」男子一笑,美麗的臉倏地湊近,悅耳的聲音輕快地說:「偶然我會在四樓招待朋友,你不介意吧?」
方思迅一愣,旋即省悟過來。房東先生把三樓設為客、飯廳,四樓則為睡房。所謂在四樓招待朋友,涵意不言而喻。
「你很純情啊。」看見稚氣的臉微紅,愛捉弄人的男子笑得東歪西倒,故意眨眨眼睛,說句佻皮話,「睡覺時記得把門鎖好,被突襲的話我可不負責任。啊,當然,如果你有興趣,也歡迎參加。」
「誰會有興趣啊!我對黑社會一點好感都沒有!連見面都不想,我還是不要住這裡了!」少年暴跳如雷。對別人的戀情他不願多加批評,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他可不想再跟黑社會打交道了,就算那人是親切的房東先生的戀人,他也不想認識。
「放心吧,那個人不會在這兒出現,你不會看見他。」拉住欲轉身而去的少年,男子微笑。
可是方思迅總覺得那朵美麗的笑容……有點寂寥。
「你剛才不是說……」試探。
「太小看我了。」叉著腰,男子佯怒道:「我西裝褲下的不膩之臣無數,從不乏俊男美女。」
「可是……」思迅吃驚了,「黑道老大不介意嗎?」
「思迅,黑道老大是個男人啊。」
「男人又怎樣?」黑道老大十居其九是男人吧。方思迅不明白房東先生為什麼要刻意提出來。
「傻孩子。」美麗的男子一笑,溫柔地摸摸少年的頭,淡然說:「男人跟男人,不玩那麼認真。」
方思迅一呆,只覺心頭被石塊堵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喜歡的時候在一起,下床說了再見便互不干涉。總而言之,自由自在,品嘗俊男美女,縱情享受奢華,便是我的生活模式。」攤攤手,一副我就是我模樣。房東先生笑著,忽然話鋒一轉,說:「卓遠文跟我只是純粹的房東房客關係。」
方思迅嚇了一跳。
「為什麼忽然扯上他啊!」板起臉。
「因為我看你一副很想知道我有沒跟他上床的樣子。」眨眼睛。
「他的事與我無關!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臉紅。
「怎麼會無關?他不是猥褻你了嗎?」好奇貌。
「呃……」看到紋身怎也構不上猥褻罪,只是卓遠文的態度令氣人啊。一而再的解釋,好像他是被迫看到不想看的東西,好生委屈似的。方思迅支吾道:「我只是故意氣氣他吧。」
「哦。」恍然大悟,房東笑道:「我就奇怪他怎麼會向你下手,畢竟你再漂亮也是男的。」
「咦?」
「卓遠文是直的。」
「是嗎?」低喃。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異性戀的比例一向比同性戀高出很多。
「相識兩年,我從沒見過他跟任何男女交往過。」側著頭,房東說起八卦,「但聽說他少年時有個要好的女朋友,迫不得已分開后,他一直沒法忘記她。」
「啊……」就跟自己一樣嗎?
「就連這家店,也是為了紀念那個得不到的戀人而開的。」
思迅聳然動容,怔怔地看著男子,盼望他多說一些。
但房東卻瞄了他一眼,嘴角含春。
「哎,你看我這人,說起八卦來沒完沒了。遠文的事與你無關,你一點也不想知道吧?呵呵呵……」
看著笑得欠扁的男子,少年暗中咬牙。
XZY!@#$!%!^!!這傢伙簡直是只成精的狐狸!
解決了居住問題,方思迅回到咖啡館,看見卓遠文跟個陌生少女在一起。
少女看來像工讀生,身為老闆的男人正帶她參觀廚房,還耐心地解釋工作細節。
哼,對著女生果然不同,態度比對自己溫柔細心殷勤客氣多了。
感到銳利目光,卓遠文抬頭,看見臉色不愉快的少年。
「思迅,怎樣了?閣樓不太好住吧?」迎上去,男人關心地說:「你還是住我的公寓比較好,住在閣樓不方便的。」
方思迅不答,揚揚下巴,反問:「那女生是誰?」
「艾美,是新來的工讀生。」
哼,果然。少年繃緊了臉,「什麼時候聘請的?」
「上星期,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既然已經請了人,那還留下我幹嗎?」不知怎地生氣了。
卓遠文陪笑,「咖啡館本來就需要兩位侍應生,以前的員工離職了,我一直為請人的事頭痛。」咦?奇怪,自己為什麼要陪笑?
方思迅臉色稍霽。
「我決定住到閣樓了。」把話題轉回來。
「這樣啊……」男人苦笑,無可奈何地放棄,「算了,這畢竟是你的私事,我管不了。」
少年不說話,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過,思迅,你要住在閣樓,那麼言行便得謹慎些,不要為別人添麻煩。還有,要有禮貌……」卓遠文輕咳一聲,不厭其煩地叮嚀。
「你好羅嗦!」倔強的眼眸一瞪。為什麼就認定自己是個麻煩呢?若真的嫌煩,那就不要管自己好了,「現在是工作時間吧?」
「也是。」卓遠文好脾氣地笑笑,又叮囑:「以後你跟艾美一起工作,二人要好好相處。雖然只是早了半天,但你好歹算是前輩,要負責照顧新同事啊。而且人家是女孩子,你多擔待一些,不要嚇著人家。」
「……」眼睛眯起,「你以為我會欺侮她嗎?」
「呃……不是。」只是思迅態度那麼惡劣,不欺侮人也像欺侮人啊。
「那你的意思是,因為我是不良少年,所以她見了我便會害怕?」聲音好危險。
「我不是這意思……」心虛,卓遠文小小聲說:「這是艾美第一次打工,我希望待她親切些,讓她對投身社會工作留下好印象。」
哼,對女生要留下好印象,對自己就那麼苛刻,偏心偏出面來。方思迅冷冷瞟他一眼,「放心,我要欺侮也不欺侮她,欺侮女孩有什麼樂趣啊。」
「喂喂,思迅……」那麼說,欺侮自己這個成年男人就有趣了?卓遠文頭皮發麻。
任性少年已掉轉頭,酷酷地走到少女跟前。少女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男生,幾乎看呆了眼。
「你是艾美吧?我是方思迅。」伸出手。
「你、你好。以後請多多指教。」握手握手,艾美手心全是汗水。能在這家店打工太幸福了,不只有英俊儒雅的青年老闆,還有薔薇般漂亮的美少年員工,害她都不知迷上哪一個才好。
「嗯,不客氣。以後是同事了,有需要幫忙只管找我。」少年臉無表情,語氣亦平板,「不管是職場性騷擾,還是被某戴金絲眼鏡的斯文敗類猥褻,你要控告的話,我都樂意出庭作證。」
「啊?!」艾美嚇了一跳,小臉漲得通紅。
「思迅!!」爆現青筋,卓遠文氣得吐血。他就猜到思迅想整他,但也沒想到那小鬼會敗壞自己名譽那麼狠。名譽對男人也是很重要的啊!「我都說不是故意偷窺你了!」
「啊……」艾美掩住嘴巴,失聲叫了出來。原來英俊儒雅的青年老闆是個喜歡偷窺美少年的變態啊。
「不,我不是……」說錯話了,再分辯只會越描越黑。卓遠文自暴自棄,看見在一旁暗爽的少年,不禁心頭冒火,「思迅,你還桿在這裡幹什麼?去招待客人啊!」
方思迅手插在褲袋,聞言聳聳肩,去除下掛在門窗的午休牌子。
「歡迎光臨。」打開門,客人魚貫而進。
來喝下午茶的太太們看見漂亮少年都感到興趣。
「是新來的工讀生嗎?」
「我是全職。」
「那以後由都你來招待我們嘍?」搭訕。
思迅不理也不笑,板著高傲的小臉,道:「要點餐了嗎?」
「耶?今天的廚師精選是什麼?平常那個斯文的老闆都會向我們推介時令美食。」太太們是要求高的顧客。
廚師精選?時令美食?好麻煩啊,他怎麼知道什麼精選什麼時令。思迅皺皺眉,回頭看看那個會做推介的斯文老闆。
卓遠文正在親切地指導新員工,二人有說有笑,相處得很好。
「不好意思,我家猥瑣老闆正在騷擾女職員,我等一會再請他過來招待你們。」聲音不高不低,少年臉無表情,平板道:「招待過程中假如被猥褻,請大聲呼救。」
「啊……」太太們尖叫。
某人氣得渾身發抖。
「思迅!你立即給我去洗廁所!!」
◇◆◇
薄寒的暮春過去,炎夏悄然而至,氣溫一下子飆高。
咖啡館的生意更好了,除了身為老闆的卓遠文偶然被某人氣個半死,大家的生活都過得很平靜。
「艾美,只有你一人嗎?」午休時份,卓遠文從銀行回來,看見少女在清潔廚房。
「思迅在搬貨呢。」艾美微笑。
卓遠文於是走去儲物室。
整齊的斗室內無人,外面有水聲。
推開後門,揚聲。
「思迅……」消聲。男人被眼前的景色震撼,發不出聲音。
窄巷內,絕色少年彎著腰,拿著洗車用的軟管水喉往上身洒水降溫。
水潤的膚在陽光下閃亮炫目,大片雪白的背肌裸露著,呈現一幅瑰麗華美的藝術刺青。
一個展開翅膀的女神,淋浴在火焰和荊棘之中,藤蔓般的花紋順著肌理,從腰部蔓延上肩膀和後頸,左臂另刺了一圈細緻的花紋。
是思迅的紋身。
卓遠文還是第一次完整地看見。
美,美得驚心動魄。
少年發現了某人注視的目光,站直身子轉過來,淺色的發稍猶滴著水珠。
「看什麼看?」瞪眼,眼神銳利而清澈,令人不敢迫視。
卓遠文不由自主閉一閉眼,那色澤對比鮮明的紋身留下清晰的殘像。
荊棘與火焰中的展翅女神。
是喻意從浴火中振翼高飛,還是一顆渴望翱翔的心被囚禁。
「你怎麼了?獃獃的,是不是熱傻了?要不要我讓你也涼快一下?」奇怪地皺皺眉,不明所以的少年徑自穿回襯衫。極薄的布料貼著半濕的身軀,流麗線條畢現。
「想洗澡的話,應該回家去洗。」語氣含一點薄怒。
叛逆少年挑眉,冷聲還擊:「我愛怎樣做你管不著吧?還是你要報警,控告我行為有傷風化?」
「會著涼的。」少年人為什麼總不愛惜自己。
著涼?現在是夏天啊。思迅只覺男人迂腐得可笑,但算了,不想計較。
「我忘了帶鎖匙。」攤攤手。
「你可以用我家浴室,不習慣的話,書桌抽屜里有三、四樓的後備鎖匙。」卓遠文從褲袋掏出鎖匙拋給思迅,接著轉身而去,急促的步伐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
「這傢伙……在搞什麼啊……」
◇◆◇
回到咖啡館,卓遠文依然心神恍惚,一閉上眼睛腦海便浮現思迅的裸背。
「……紋身。」喃喃自語。
「什麼?老闆你說什麼?」一旁洗盤子的艾美聽見了。
「不,我沒說什麼。」男人回神,露出和藹的微笑。思迅有紋身的事,最好不要跟別人說。
「你剛才說紋身了吧?」少女一臉興奮,連珠炮發地說:「想不到老闆也對紋身有興趣。對了,你見過思迅背後的紋身沒有?那個酷啊~」
「你、你知道?」卓遠文倒下。艾美看來一點都不覺得紋身有不妥。
「嗯,天氣一下子熱起來,思迅干粗活時都脫下長袖襯衫,改穿小背心。」艾美紅著臉,忽然神秘兮兮地挽起衣袖,「老闆,你看。」
白嫩的臂膀上一圈荊棘圖案,跟思迅左臂上的一模一樣。
「怎會這樣?是什麼時候弄的?」卓遠文震驚。
「是思迅給我弄上去的。」艾美喜孜孜,獻寶似的說:「很酷吧?」
「酷什麼?!那是皮肉啊!刺上去不會痛嗎?就算你不痛,身邊的人看見也會心疼!」厲聲,斯文儒雅的男人罕有地發怒,「高興時在身上刺些亂七八糟的花,不開心就在身上打十七八個洞!萬一傷口感染怎麼辦?在刺青的過程中可能會傷及真皮,造成血液感染!萬一傳染到愛滋病、肝炎,那還了得?!還有將來呢?社會上的人會怎樣看?以後找工作找對像都會有麻煩!你怎麼就貪圖一時之快不顧後果?!為什麼不能多愛惜自己!難道非要傷殘身體才有快感嗎?一定要墮落才高興?」
少女驚呆了,淚水在眼眶打轉,隨時大聲哭出來。
卓遠文看到她惶恐的臉,才驚覺自己反應過火。
「對不起,我不該罵你。這不管你的事,是思迅……」
「我怎樣了?」冷怒的聲音。
卓遠文回頭,看見臉如寒霜的少年。
「你想罵人就沖著我!我有紋身,身上打了十七八個洞,那又怎樣?就算我喜歡傷殘自己的身體,喜歡墮落,也不管你的事!」
「思迅……」艾美掩住嘴。看見二人對恃,各不相讓,嚇得說不出話來。
對著少年挑釁的態度,卓遠文氣得發抖。
「你的事已經成為定局了,但你不該教艾美走上不歸路!你讓我怎麼跟人家父母交待?!」女兒來打工才兩個月,已經變成不良少女,艾美的父母一定不會放過罪魁禍首。待他們找上門來時,他都不知怎樣包庇思迅了。
「什麼不歸路啊?!你簡直跟活化石沒兩樣。」方思迅翻著白眼,鄙夷道:「紋身就等於變壞了嗎?拜託,別老土了!那是身體藝術好不好?!」美麗的紋身作品藝術價值不在一幅畫之下,而且一下針就無法修改,所以處理作品的構圖、布局和色彩,都是一門嚴肅的學問。
「紋身是身體藝術?」點點頭,男人不怒反笑,「那麼吸毒就是行為藝術了?」
「你說誰吸毒啊!」思迅跳起來,怒道:「我只不過是……」聲音低下去。
「不過是什麼?吸大麻?吞迷幻藥?這些都是違禁藥品。」卓遠文發揮他銳利的詞鋒,「當初你就沒想過一步一步下去,早晚泥足深陷?!」
的確,染上毒癮,萬劫不復。當初也是因為迷幻藥才惹上黑道的,若不是遇上卓遠文,自己早在街上爛死。思迅詞窮了,心頭卻感到委屈。
「隨你怎麼說,反正在你眼中我就是不良少年。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認定我是罪犯,吸毒偷竊打劫傷人,無惡不作。既然那麼討厭我,你就不要管我,由我沉淪好了!」紅著眼睛跑掉。
「思迅……」卓遠文愣住,對自己不經思考衝口而出的話後悔不迭。
「遠文,你太份了。」嘖嘖搖頭,跟方思迅一起出現,但一直被眾人忽略的房東先生開口,「你一直努力,不就是為了讓思迅改好嗎?待他改了,你又標籤他。」
「這……」卓遠文無言以對,只能慚愧低頭。他都不明白自己哪兒來的火氣。也許是夏天吧,灼熱的高溫令人浮燥,心頭莫名騷動。感覺上,紐約從沒像今天這麼熱過,這是他有生以來經歷過最熱的夏天。
「你還不去道歉!」
「現、現在嗎?可是……」不好吧,天氣那麼熱,萬一、萬一、萬一……卓遠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萬一什麼,只好先找借口,「思迅不該教唆艾美紋身啊。」
「老、老闆……」嬌怯的女聲響起,送上遲來的解釋,「這紋身是假的,思迅替我畫著好玩,酒精一洗就掉色了。」
「什麼?」
卓遠文只想撞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