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陣劇烈的震蕩和搖愰把梵爾從睡夢中吵醒,下意識的伸手抓住扶手——這才意識到她仍在飛機上。
從紐約經東京到香港的UA班機。
擴音器里傳出機師的聲音「請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帶。前面有一股不穩定的氣流,有暴風雨,為時大約十五分鐘。」
機艙裹有—陣小小騷動,安全帶扣的金屬聲此起彼落。空中小姐迅速的從旁邊走過,檢查各人是否坐穩。
梵爾縮緊了身體,抓緊扶手,心中開始默默禱告。她最怕坐飛機遇到壞氣流,不止生理上感到不舒服,心理上也極是不安,萬一運氣小好,命都會丟掉。
對飛機,她全無安全感。
這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她就怕旅行,怕坐飛機,偏偏父親的工作調來調去。他是世界銀行的經濟專家,這個國家三年,那個國家三年,亞洲、非洲、中東、歐洲,可說跑遍了全世界。最後退休在美國。梵爾就是在紐約念大學,工作。在她的記憶中,只有大學的幾年才安定下來,沒有坐著飛機東奔西跑。
她記得,每一次坐飛機就緊張—次,每次都先打定輪數…這次可能出意外,每次下飛機時總暗自慶幸撿回一條命。
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那種從心底的害怕和顫抖卻是真確的。
這次去香港是為工作。
她被所屬的銀行調到香港管理電腦部門,瓴導一些同事學習公司新設計的一些程式,
她二十八歲,拿到電腦碩士學位已在銀行工作了四年,表現良好,加上她是中國人,會講不錯的廣東話和國語,故能得到這份很多人眼中的優差。
她喜歡這份工作,尤其可以回東方,她心中—直嚮往的地方,也顧不得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
一口答應。
運氣不是很好,暴風雨兼壞氣流。
「真的十五分鐘可以過去?」她大聲的問經過身邊的空姐。
「放心,我們會平安到達東京。」空姐用手拍拍她的肩,露出微笑,
梵爾的心隨著飛機震蕩和搖擺上下起伏不停。她心中一直埋怨,坐飛機是最沒保障的事了,一上飛機就把生命交在別人手裹,就像現在,十五分鐘,那年那月那日才捱得過去,她的心都快要從口裹震出來。
頭頂的小射燈忽然暗—暗,她抬起頭,整個人失去重心般彷佛懸空升起——不,她聽見四面八方的驚喊尖叫,飛機以超過常理的急速向下飛墜,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砰」然巨響,整個人被甚麼擊中一樣,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也許只是一剎那——不,真的只是一剎那,急墜的飛機恢復正常,頭頂的射燈又亮起來,她也恢復知覺。
四周全是雜亂的聲音吵成一團。
擴音器里響起機師歉然的聲音:「非常非常抱歉,剛才碰到亂流,飛機急墜兩千尺,空中小姐將查看各位是否有傷痛,會替各位急救。我們已通過了壞氣流,各位安心,飛機將於四十分鐘后抵達日本成田機場。」
梵爾檢查自己,她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剛才一剎那失去知覺也許不是真的,也許只是她害怕,她以為——空巾小姐匆忙經過,她右前方的男人被自己的隨身行李打破了頭,空姐忙著為他止血包紮,很多人被水杯碰慯,或淋濕了衣服。
啊!後面有個小朋友很不幸,他的安全帶居然鬆脫,他整個人被急墜的飛機拋起來,跌下來時傷了小腿。
梵爾坐的是商務艙,她沒有到後面的經濟艙看,一切是聽空姐講的。雖然她平安無事,心中的驚惶恐懼卻一直沒有消失。
她幾乎後悔接受這份工作,否則不是叮以避免這場小災劫嗎?
四十分鐘能做甚麼?她拿出一本未看完的小說,或者文字能令時間過得快些。
翻開書頁,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個影像,一個從未出現甚至沒想過的影像——穿著古舊軍服的男人。疑幻疑真的拾起頭,眨眨眼,沒有古舊軍服的男人,仍在機艙裹。
摔摔頭,坐長途機的幻覺吧?
繼續看書,直到飛機平安降落。她長長透一口氣,暗說「感謝神」。隨著旅客落機。
這兒並非目的地,停留兩小時后,她將轉機飛香港。無論如何,雙腳實實在在踩在地上的滋味比在飛機上好多了。
轉機休息室裹,她買杯咖啡默默等著。
身邊坐著同機的一個美國人,看來他也是等著轉機的。
「去香港?」美國人間。
「是。你也是?」
「我回家,家在香港,」美國人說:「剛才真危險,機師長沒有告訴我們,我們險被雷電打中。」
「你怎麼知道?」事過境遷,她仍心驚。
「空姐告訴我的,她是我的朋友。」美國人搖頭。「日本上空最多亂流,晴空萬里時也有亂流,我已第二次遇上。」
「亂流就是壞氣流?」
「比壞氣流更差,有時形成漩渦,是飛機的陷阱。今天還算運氣好。」
還算運氣好?!梵爾已嚇掉半條命,看她仍蒼白的臉就知道。美國人說險被雷電擊中就是那射燈熄滅,彷彿失去知覺的一剎那嗎?
再上征途,一切平靜平安。四小時后,梵爾終於到達香港。香港,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兒時來過世全無記憶,何況人說五年來香港改變之大,全世界沒有一處可以相比。
公司派車接她,把她送到暫住的酒店。
像她這種外調的高級職員,公司是有公寓讓她住的,她不擔心這個,公寓慢慢找,總要合心意,是長住的哦。
人地生疏,晚餐只能在酒店裹解決。
她習慣簡單的西餐,而且傾向素食,不是潮流的影響,天生她不愛食肉。
才坐下來,就看見不遠處有很熟悉的面孔,喜悅湧上來,張口欲招呼,卻發不出聲音。她叫不出那熟悉面孔的名字。
那是個高大英偉的年輕男人,一眼望去,他是受西方教育的那種人。
那男人也在望她,但——她迷惑起來,真是一個熟悉的人?或只是似曾相識。
她垂下頭來裝做看菜單,那男人的視線也移向別處。是誤會。只是個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她沒主動先打招呼,否則多尷尬。
第一晚住酒店,她睡得像一隻豬,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深沉過,沉得連夢都沒有。
早餐時,她又遇到高大英偉的男人。
大概他也是這酒店的住客,也從外地來,也是人地生疏。基於上述二點,她友善的對他點頭微笑。那男人禮貌回應,露出一個很好看的微笑。按照地址,梵爾坐的士回公司報到。立刻,就展開了所有工作。也立刻,她看到香港人的工作效率。
她喜歡與勤力的人一起工作,而且屬於她部門的全是年輕人,充滿朝氣。昨天的九霄驚魂早巳拋諸腦後,她慶幸接了這份差事。
回酒店前,她還見了替找她公寓的人,她的要求很簡單:「清靜,治安好,有陽光。」那人笑著答應一個月內替她安排好。
一切順利,是不是?只是有點寂寞。
公司裹的本地職員對他們這些從紐約總公司調來的人總有點抗拒,也許需要點時間,她有把握贏得他們的友誼。
目前寂寞,想找個人講話都沒有。
酒店的西餐廳裹,又遇那英偉男人。
好像極有緣份似的,他們總坐在相鄰的桌子,他們身上相同的氣質互相吸引著。
終於,他拿著白酒走向她。
「可以坐下嗎?」他問。講的是英語。
「當然。」她愉快的。「昨天已看見你,你往在酒店?」
「我已來香港一星期,公司調我來工作,房子還沒安排好,暫住此地。」他說。
完全相同的情形,一下子把兩人拉近。
「我來自紐約。」她說。
「我家住新澤西。」他笑。
紐約,新澤西,就像香港和九龍,雖然是不同的兩個州。
「昨天第一次見你,覺得好熟好熟,彷彿以前見過,差點跟你打招呼。」她坦率的。
「這麼奇怪,我也是,」他說:「一定在紐約甚麼地方碰過頭,我還感覺跟你講過話,甚至連你的聲音都熟。」或者這就是緣。
「我是任梵爾,電腦工作者。」她說。
「傅偉克,」他聳聳肩。「我做投資銀行。」
「嗯,賺大錢的行業。」
「去年OK,今年困難些,」他笑:「新加坡那家英國銀行的破產令大家提高警惕,不敢再冒大風險。」
「你會在香港工作多久?」
「兩年,至少兩年,」他說:「或許更久,看我自己意願。」
「去過全世界之後,我只想留在東方,」她說:「東方任何一個城市,香港、東京、台北、上海或北京,任何一個都好。」
「有原因嗎?」他凝定視線。
「有神秘的感召。」她笑說。突然間,腦海里又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影像,那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呆怔一下,臉色微變。
「怎麼了?你。」他關心的。
她用力摔一摔頭,想把影像摔掉。為甚麼會有這影像?很莫名其妙。
「沒事。長途飛機後遺症。」
「曬太陽。多曬太陽,時差很快會過,」他說:「這個周末,我們結伴打網球好嗎?」
「你知道那裹可以打網球嗎?」
「只要有心,沒有做個到的事。」
兩人交換了房間號碼,各自回房休息。
有了朋友,心裡上安定很多,而且同來自紐約,背景相同又談得融洽的。
梵爾並沒有立刻休息,她拿出紙筆,努力捕捉那曾出現兩次的影像,那古舊軍裝的男人。畫呀畫的,紙上現出了輪廓。
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有眼鏡的帽子。很奇怪,奇怪得她從來不曾見過。
但不曾見過的東西怎會電光火石般出現腦里?一定有原因,一定有。找不出原因,她疲了,睡夢中也沒有任何啟示。工作順利。公寓也奇迹般的三天就找到,在半山,一千二百尺,很好的一層新建大廈,她極滿意。只待公司替她買好家速俱就可遷入。
周末,傅偉克把她帶到一個私人會所。
「同事是會員,他會來替我們簽單。」他說:「這網球場是否很理想?」
最理想的是清靜,沒有閑雜人等。
在美國住慣的他們並不覺得特別,但在香港,這種有氣派,又清靜、廣闊的私人會所,它的會員卻是非富則貴。
「你的朋友怎麼還不來?」打完兩場球,他們坐在豪華的咖啡室。
「一定會來,否則我們走不掉,」他笑。「會被人留下洗碗蹀。」
一個高瘦而顯得飄逸的男人,慢慢朝他們走過來,他身上是運動裝,很隨意,卻覺察得出是刻意的隨意,精心配搭那類。
「嗨。許荻。」
許荻。他的朋友。
「他是香港最出名的室內設計師,」偉克介紹「他有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梵爾只是笑,笑偉克的誇張。
「任梵爾,」許荻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很特別的名字。」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名字。」她說。
「這個名字吸引人深入探討。」許荻又說。
「探討兩個大字太複雜,你若有興趣,可放進電腦裹一下子就分析出來。」
「電腦人?」許荻望住地。
「暫時操作電腦,還未被電腦支配。」
「很好。」許荻拍拍她手。「兩位疲倦了的網球手想個想吃一頓豐富晚餐?」
「你有甚麼好介紹?」偉克問。
「白加道一百號有全香港最好的義大利餐廳,剛位可有興趣?」
「請帶路。」
許荻開著日本車慢慢上山,到了山頂繞一個圈沿著另一條山路轉下來,幾分鐘后停在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外。
古銅的門牌上寫著白加道一百號。
「義大利餐廳?」偉克頗意外。
這房子分明像住家。
電動門射門,許荻駛車進去。
「我的家。」他搖搖頭。「全港最好的義大利大廚在此。」
三個人都笑起來。許荻是冷麵笑匠,他有另類的幽默。許荻的家是令人驚異的,即使偉克也不知他屬富家子一類。他們份屬朋友,平時許荻很低調,但這樣獨立式的山頂花園洋房,許荻該是XX富豪之子才對。
許荻的一舉一動很自然、很平淡、很親切,完全不給人半絲壓力,他帶他們在樓下偏廳。非常歐陸風味的裝飾,是沉實含蓄那種,很有氣派和風格。
「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住?」梵爾開始好奇。
「還有我的父母和兄姐。」許荻淡淡的。「他們不在,目前只有我和工人。」
「是你這室內設計家布置的嗎?」偉克笑。
「不是。此屋中的一切布置全然輿我無關,我未出生已如此,大概我祖父母時代傳下來。此屋超過一百年。」
「極少數人在香港能住這樣的屋子。」偉克四下張望。「它大得不像是在香港。」
「只不過家族陰蔭,」許荻不以為意。「其實我比較喜較現代的設備和裝飾。」
穿制服的女工人送來茶點又悄然退下,非常有規矩。—切顯示,這不是個普通家庭。
「你到底是甚麼人,許荻。」偉克忍不住問。
「就是你認識的許荻咯。」他笑,有絲不易覺察的稚氣。
「若不來你家,真不知你有這樣的背景。」偉克開玩笑。「室內設計師是否你表面的幌子?」
「錯,我的名氣是自己得回來的,我的設計也令我賺到財富;家族,是另—回事。」
「你從來沒提過。」偉克說:「那麼多次來港都不知道你的真正身分。」
「為甚麼要提?提了你也不知道,你懂香港多少?認識我是許荻就夠了。」
「感覺有點點上當受騙。」
梵爾一直沒出聲,望著他倆一言一語。她完全不在意他們的背景甚麼的,只是個初見面的朋友,如此而已。
暮色四合時,女佣人來通知他們晚餐。
那是間相當大的飯廳,長餐桌上可坐二十四人,餐桌上有巨束黃玫瑰,他們面前擺著的是現代難見到的江西細瓷。
「是古董。」梵爾驚喜的捧著碗碟。「怎捨得用來吃飯呢?該陳列起來。」
許荻笑一笑,開始進餐。
並不是義大利菜,是地地道道的江浙菜,非常美味可口。吃了整星期酒店西餐的兩人,吃得津津有味。餐后,才是精緻的義大利點心「提拉米酥」和香濃的義大利咖啡。
「是你們的廚師做的?」梵爾十分欣賞。「我相信他的義大利菜必是全港最佳。」
「下星期六來吃義大利粉,」許荻很高興,「我讓他特別為你們做。」
「小心寵壞我們,」偉克說:「我們以後可找不到你的一流廚子。」
「是義大利人?」梵爾問。
「中國人。」許荻輕輕帶。「等會兒你們想做甚磨?聽CD,看鐳射碟?還是有甚麼更好的提議?」
「不會太打擾嗎?」梵爾客氣。畢竟是第一次見面的新朋友。
「只有我們三個人,誰打擾誰?」許荻笑。「我家不是常有客人。」
「你不帶朋友回家?」偉克感到意外。
「很少,我有很多客戶,卻只有很少朋友,」許荻聳聳肩。「你們是。」
「聊天,好不好?」梵爾說。「我們都是新朋友,了解多些會好些。」偉克拍手。
許荻帶他們又回到剛才的偏廳。
「不相信你朋友少,以你的一切會很受歡迎。」偉克坐下來。
「我挑剔,」許荻望著他們。「香港人太勢利,令我有壓力。你們很好,外國回來的不同一點,起碼你們不認識我家族。」
「家族帶給你壓力?」
「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有時都是我們的包袱,帶給炎黃子孫壓力。」許荻說得奇怪。
「誇大。」偉克搖頭。「今天你帶給我全新形象,以前對你的認識完全作廢。你很特別。」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別和怪之間並沒有等號!」梵爾笑。「我只想說,你很有氣質。」
氣質,現代男人越來越忽視的東西。
梵爾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滿意。公司替她買了最基本的傢具,她自己添加一些,於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周末約偉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適應下來。她沒有再見許荻,那很有氣質的男
人。他不找他們,他們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講緣分的,就像她和偉克,就連公寓都租在同一間大廈里,事前全不知情。
不過他們講好,等「家」完全弄妥時,會請許荻來一次,以報上次他請客之恩。
「你家裡什麼都有了,還差甚麼?」偉克問。
「電腦,」她想也不想的。「我這做電腦工作的入,家裹沒有—部電腦,是否很說個過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電腦。」偉克不同意。「多用人腦,免得將來被電腦主宰。」
「已訂了一部。明天送來,」她自顧自說,「沒有電腦,我會覺得沒有手。」
「誇張。」
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雨勢大得不得了,雷電交加,一個閃電,窗外的天空變成恐怖的陰藍色,令人不安。
梵爾坐在窗口看書。
她已拉上了窗帘,閃電還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
翻過一頁書,突然間,那個影像又出現一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影像閃動得極快,一閃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暫的印象。有眼鏡的軍帽,那是甚麼?
她很吃驚,已第三次有這樣剎那問的影像,每次都一樣,完全沒有分別。
這代表甚麼?她有幻覺?這麼年輕就有幻覺,可能嗎?但那影像實實在在,看得十分真確,從在飛機上第一次見到——
她怔怔地抬起頭,第一次有這影像時正值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樣。會不會——與此有關?
從床上跳下來,在抽屜裹找到上次畫的那張素描,一個戴著有眼鏡軍帽的男人。是,就是這樣,和影像中一模—樣,她的繪畫能力相當不錯。
這是甚麼人?甚麼時候?哪一國的?為甚麼會這麼奇特的出現某一剎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領,把素描收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是本美國五年來一直高據暢銷榜的小說,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裝本,最近也拍成電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書寫得很精彩,據說電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說原著更好。這真難得。
再看幾行書,心中一陣奇異的恍惚,視線變得模糊。她抬頭看天,隔著窗帘似乎仍能看見天際的時明時暗。心頭一陣波濤起伏,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那傷感很深很深,彷彿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復記憶的久遠年代,那時候——那時候——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她整個人從床上跳起,正對著梳妝枱的鏡子,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淚流滿面。恐懼一下子佔滿了她心胸,發生了什麼事?她完全不明白髮生了甚麼事,好像——好像剛才那剎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著屋子襄所有的燈,從未有過的經驗,她要借燈光來安定自己。
電話鈴在此時響起,嚇得地一時回不了神,獃獃的聽著電話不知所措。
「哈羅——喂——」抓起電話,她喘息著。
「梵爾,你在做甚麼?」是偉克。很好,這個時候有人跟她講話可安定她神經。
「看書——看書!」她深深吸氣,「在三十樓看狂風暴雨是難得的經驗。」
「別告訴我,你害怕!」他笑。
「事實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氣。「我離恐怖的天空太近,萬一有錯手,閃電劈中我,豈小冤枉?」
「頭上三尺有神明,沒做過虧心事,怕甚麼?」他說:「許荻剛來電話?」
「記起他要請我們吃義大利粉?」
「周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個BBQ,他們請我參加,這很難得,我答應了。」她說。
「這麼熱的天氣BBQ?」
「機會難得,我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工作起來更容易些!」
「那麼你帶我去,我去拒絕許荻。」
「好。」她笑。一直欣賞偉克的直率開朗,她覺得他們相像,是同類人,樂於接受他。
周末,約好偉克在停車場兌,卻看見他帶著許荻同來。許荻,還是好氣質,穿得很刻意的隨便,很有型的站在一邊。
「我沒有節目,可以參加你們嗎?」他問。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三人參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后
院中幾乎熱死人的BBQ大會。整個過程中,許荻很沉默,坐在偉克旁邊不聲不響也不怎麼吃東西,很不投入,給人—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黃昏時,梵爾帶著兩個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後悔跟我來。」只一個下午已曬得通紅的梵爾笑。
「不後悔。」許荻搶著答。「只不過不習慣你曬得這麼紅的樣了,完全破壞了你的神韻。」
「我的神韻?為甚麼?」
「你有很現代的樣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難形容。」他說。
「是這樣嗎?」她看偉克。
「我不覺得,也許我不懂欣賞。」偉克說:「我是粗枝大葉的人。」
「你不懂欣賞我?」她故意叫。
「我只覺得我們很像,很合得來,是同類人,對不對?」偉克拍拍她肩膀。
「現在去甚麼地方?」許荻問。「我還不想回家,真話。你們不能扔開我。」
「去梵爾家,她家已不缺任何東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們喜歡。」汽車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駛,梵爾開得很專心。
「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迎合那些人,」許荻的頭伸向前。「你跟他們非常不同。」
「我沒勉強,他們是同事,只是天氣太熱。」她回頭,嫣然一笑。
「看,就是這個神情,好古典。」他叫起來。「偉克,你看見嗎?」
「藝術家是不同些,」偉克搖頭。「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現代或古典。」
「你像父親或母親?」許荻間。
「我?我想自己像父親,他們一直叫我父親的女兒。」她說:「為甚麼問?」
他猶豫一下,說:「像父親的女兒會比較有福氣。」
「福氣?你沒說真話。」偉克這次細心得很。「這不是你原本要說的話。」
「你怎麼知道?」許荻把臉轉向一邊。「下次來我家,梵爾,我給你看張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說下去。
其實,梵爾覺得與許荻相處並不那麼融洽,她寧願和偉克一起,但許荻對她很有好感,她感覺得到。
許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對於許荻的再次邀請,他們應約而去。去許家是很輕鬆的事,不必應酬長輩,許荻的父母還在外國未返。
歐陸味重的偏廳里放著—本古舊的照相簿,楚爾知道,這是為她預備的。許荻的孩子氣比想像更重,一進門他就拉著梵爾。
「過來看,你看像不像?」他指著照相簿上的—個女子。那女子約二十歲,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著二十年代的長衫。
「像誰?」梵爾反問。「你的親戚?」
「媽咪的一個阿姨,你不覺得她某些神韻很像你嗎?」許荻叫。
「我?」梵爾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她很美麗,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覺得,」
「或許有那麼一點。」偉克打著圓場。「梵爾完全現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許荻不肯罷休。「簡直是神似。」
「好,回去練練那種古典笑容!」梵爾笑。「讓我練得像她好了。」
她不經意的翻一頁像簿,一個穿著古舊軍裝,戴著有眼鏡的古舊軍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閃進眼睛,刺激著她的神經。
那個剎那間來到的影像!
「他是誰?」她叫。聲音竟然顫抖起來。
「媽咪的姨丈。」許荻看一眼。「為甚麼問?你認識他。」
「不不不,不是認識,是見過,不——哎!該怎麼說呢?」
「他是甚麼人?我是說他做甚麼事?他人呢?在香港嗎?」
「他是飛行員,是中國最早的空軍,就是抗日戰爭時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戰的軍人,」許荻望著那張照片。「他不在香港——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為媽味說資料上寫著他失蹤。」
「失蹤——我不明白。」梵爾輕輕自語。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騰,莫名的狂熱。
「聽說他一次出任務沒有回來,從此沒有消息。而軍方也沒有得到飛機被擊落的情報,不能證實他是否陣亡。」
「後來呢?」她再問。這個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現的影像,她能肯定。這麼奇妙神秘的聯繫,她不能不緊張?
「還有後來嗎?」許荻淡淡一笑。「大家都當他死亡,事實上,他沒有再出現過。」
「你那——阿姨呢?」
「是媽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許荻說:「她也過身。」
「好了,梵爾,別讓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煩搔你,那太遙遠了。」偉克搶過照相本,用力合起來。
「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那連眼鏡的帽子是軍帽?」她不放棄。「是飛行帽。」許荻說:「沒看過二次大戰的電影嗎?那時飛行員都戴那種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陣,幾次出現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確是戴這種「飛行員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與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無法和電光火石中的影像重疊。
「我見過——那樣的人。」她說。一說出來立刻後悔,即使她說出自己的三次經歷,他們恐怕也不會相信。
「甚麼地方?甚麼時候?現實或夢境?」偉克顯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話咽回去。「只有一種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偉克跳起來,在茶几下翻找一陣。「許荻,你家有沒有消閑的中文周刊?我知道梵爾在說甚麼!」
「消閑中文周刊?」許荻想一想。「等著,我就回來。」來回不到兩分鐘,他拿著兩本明星做封面的雜誌進來。
「是不是這些?」他交給偉克。
偉克一言不發的迅速翻著,找著,最後停在一頁,面露喜色對著她。
「看。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畫面?」他指著那一頁。梵爾看見一個頗英俊的男人頭戴飛行員帽穿著軍裝,旁邊伴著的是個賢良淑德的溫柔女子,是一個香煙的廣告。
的確是,是那樣的帽子,那樣的軍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現的影像——或該幻象卻絕對不是廣告上這男人,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許荻伸頭過來看一眼,笑起來。
「周潤發和吳倩蓮,」他說:「很紅的廣告。」
「也——許。」梵爾深深吸一口氣,樂得有個下台階的機會。「這廣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雜誌?」許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寫算得上通順的文章。」她說。暫時拋開那些疑團。
「真的?你怎麼學的?在美國並無機會。」偉克十分羨慕。
「母親教的。在大學也選修,只要有興趣,機會是自己找的。」
「來香港后,我發誓學好中文,」偉克說:「現在開始,我們說中文,OK?」
「我說國語。」梵爾字正腔圓。
「那就說國語。」許荻也不差。
「你不是廣東人?」偉克勉強說著。
「我的家族來自上海,」
「叮」的一聲,彷佛有人用小鍾在梵爾腦子裡敲一下。上海。
「我母親也是上海人。」偉克叫。「但上海話太難,說得不好像罵人。我聽得懂。」
「你呢?」許荻望著梵爾。
「不。我不懂。我父親是北方人。」她搖頭,「但上海話好聽,不是吳儂軟語嗎?」
有個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來向許荻低語一陣,他點頭並打發她離開。
「我們吃下午茶。」他站起來領著他們往外走,經過一個長廊,到一間陽光充沛的美麗玻璃屋中。
玻璃屋連屋頂也都是玻璃,許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滿生命力的植物圍繞四周。
他們在白得發光的桌椅前坐下。絕對講究的純銀餐具,上好的英國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鮮熱辣的點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噹噹。
「你父母都不在,誰為你主持一切?」梵爾很好奇。「你們有最好的女管家。」
許荻沒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卻慢慢走來一個女人。修長、斯文又古典,穿著米色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個髻,臉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實年齡,歲月卻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許荻站起來,有點驚訝。
梵爾和偉克下意識的跟著起立,九姨婆的衣著絕不豪華,卻自有氣勢,令人心悅誠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視線一直停在梵爾瞼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爾幾乎想低下頭去。
「你們坐。」她輕聲說:「我在樓上看見你們。」
「歡迎你和我們一起。」許荻對她極親熱。「是你為我們預備的茶點。」
「不介紹朋友給我?」她問,視線又停在梵爾臉上。
「啊——看見你下樓開心得昏了。」許荻活潑起來。「任梵爾,傅偉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媽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對著梵爾。
「是。」
「我以前沒見你來過。」
「我住美國,最近調來香港工作。」梵爾回答。第—眼,她就喜歡這個看不出真實年齡的「姨婆」,無比的親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嗎?」她再問。
「不。北方人。」梵爾笑。看來九姨婆對她的興趣也不少。
「多大年紀?」目不轉睛。
「二十七。」梵爾從容回答。一點也不覺唐突。或許這就叫緣。「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親……你像她嗎?她也是北方人?」問得很特別。
「我像父親。媽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後就沉默下來。好像梵爾的回答令她不滿意。
「今夜——我是說晚餐時與我們一起嗎?」許荻明顯的找話說。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帘。過了一陣,她站起來,說—聲:「失陪。」轉身慢慢走出去。她來與她去都那麼突然。
「你沒說過家裹還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偉克半開玩笑。
「她從不與我們一起,在這屋子裹,她是最獨立的個體。」許荻解釋。「我們都喜歡她,尊敬她,她跟我們講幾句話,我們都覺得特別開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樓。」
「今天很特別。」偉克說。
「當然。她吩咐廚房預備點心,她肯見你們,」許荻望著梵爾。「我相信是為你。」
「我?」
「你沒見她從頭到尾都望著你,只跟你講話,真奇怪,她從來不是這樣的。」
「別胡思亂想,可能只因為今天陽光特別好,」梵爾岔開話題。她心中也有種莫名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她不想被人發覺。「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樓走走。」
「知道嗎?我們大廚房的一手義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來的。」
「她以前當大廚?」
「她是上海聖約翰大學高材生。」
「九姨丈呢?」她問。
「沒有九姨丈,她沒有結過婚。」
「但是她美麗典雅。」
「結不結婚,每個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那與美麗無關,」許荻用手比劃,狀甚誇張。「而且當年九姨婆據說是聖約翰校花,追求的人排長龍。但她不結婚。」
「有故事?」梵爾低聲說。
「誰知道,那是很久很遠得,恐怕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媽咪曾說,九姨婆從小就是獨身主義者。」
「從小?多少歲算從小?二十?」偉堯搖頭。「你們在談甚麼,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住樓上?」透過玻璃屋頂,梵爾向上望。
「那一間,」許荻指著一間有大露台的,「她住那兒。」
梵爾望著望著,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飛往那個古老年代,彷彿自己也是一份子了。
「很喜歡九姨婆,」她喃喃說:「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
九姨婆卻沒再下樓,直到他們離開。
許荻說過,她原本就極少下樓,她的個性是屋子裡最獨立的。不知道以後還可不可能再見到她,真的,梵爾極挂念她。
一個寂寞的黃昏,梵爾用鉛筆畫下九姨婆的素描,雖然只是短暫的一面,她筆下的人卻生動得很,尤其那定定的眼睛,好像跳動著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是了。九姨婆眼中充滿了疑惑,真是這樣。
一個像她那樣有身分、背景、學識的女人,經歷了那麼悠長的歲月後,對世界,對人們還有甚麼可疑惑的呢?很想探討,苦無機會。
她不能主動約會許荻,就算去到許家大屋,是否能見到她呢?
周四,一項緊急任務,她飛往新加坡。
行前,只夠時間打個電話給偉克,這個周末他只能獨自度過了。
新加坡之行為公事,從早到晚都在忙,即使星期六,她也用來與那邊公司的同事討論一些要事。星期天回港時已近黃昏。
公司車送她回家時,她看見許荻坐在他的日本車中等在大廈門外。
「你等誰?偉克呢?」她好意外。
「我找不到他,」許荻眼中有前所未見的落寞。「你去哪裡?」
「新加坡公幹。」
「你沒告訴我。」他情緒低落。「昨天和今天,很悶。我等了你兩天。」
「為甚麼等我?你可約其他朋友。」
「他們——回來了。」他垂著頭。
「誰回來了?」她帶他上樓。「九姨婆呢?你可以找她聊天。」
「我不能隨便找她,她不理我的。」許荻說得像孩子。「他們前天晚上回來的。」
「是你的父母嗎?」她安排他坐在客廳,並給他一杯果汁。
「他們。」他搖頭。
「我不懂哦。你家有些甚麼人?你不喜歡他們回來?」
他望著手中那杯果汁,不停的用手轉著。
「你等我,換好衣服我們出去晚餐,」她說:「順便再打電話找偉克,他沒理由失蹤。」
轉身入卧室,洗一把瞼迅速更衣。就在一轉身之際,看見鏡裹人影一閃,戴有眼鏡飛行帽的男人,只是一眼,卻清清楚楚看見那張臉,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呆怔一下,恐懼從背心爬上來,是她眼花?還是鏡中真出現過一個人影?
怔忡的發一陣呆,定睛細看,哪兒有人哪兒有影?是她風塵僕僕太累而眼花吧——但願是,她卻知道騙不了自己。
那個幻象更真實清晰了。她看見那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回到客廳,許荻姿態不變的坐在那兒。
「開心些,好嗎!」她誇張的揮動雙手。「我不想陪著你發悶。」
他抬起頭,定定的望著她一陣。
「偉克不在。」
「我倆,OK,就我倆,你想去哪裹?」她笑。服侍他真吃力。「不過無論哪兒,都沒有你家的義大利菜好。」
「不要回家。」他反應強烈。
「沒想到你這麼孩子氣,」她搖頭。「總要回家,是不是?」
「明天——我或者搬出來,」他振奮自己。「對,明天開始找房子,立刻。」
「不會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
「我知道。可是——他們回來,」他像在逃避洪水猛獸。「他們——就這麼回來。」
「以前他們不住在家裹嗎?」一邊開著車,她一邊問;他搖頭又點頭,過一陣再搖頭。
「很久以前。後來——實在不像話,螞咪也生氣,他們離開,」他極度苦惱。「他們又回來。」
「誰呢?總得告訴我是誰。」
「他們——大哥和嫂嫂,他們不應該回來,我不明白他們。」
「你家房子那麼大,多十個人回來也不要緊,平日也見小到畫,怕甚麼。」
「我怕——九姨婆。」
「九姨婆?她不高興他們回來?」
「不——」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梵爾,我想喝酒,你陪我。」
「先填肚子。我是餓不得的人,一餓就昏,就發脾氣。」他帶她去吃了頓地道的上海菜后,兩個人到附近一家酒廊。不知時間沒到或怎樣,人很少,相當冷清。
一杯酒下肚,他臉上有紅顏色。
「九姨婆前天問起你,真怪,她從來對任何人都沒興趣。」
「她問我甚麼?」
「她問我見過你家裹其他人沒有。」他的心情漸漸開朗,酒精發生了作用。
「她真的對我背後的一切感興趣!」她打趣。「是否我像她認識的某個人?」
「二姨婆,」他叫起來。「我說過你的某些神情像她,一定是這樣。」
「就是照片上的古典女人?她的丈夫飛行失蹤的那個?」
「是。她是九姨婆的姐蛆,」,他說:「回去我會問她,說不定我跟她感受一樣。」
「不再鬧著不回家了?」
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色彩。
「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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