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宿玉從銀行大廈走出來,整天忙碌的工作令她下意識的透一口氣,雖然外表看來她依然清新光鮮。
她是這間美資銀行的公關經理,每天要應付各種各樣的人,要面露笑容,八面玲瓏。她很稱職,已做了5年,從21歲那年開始。私底下,她決不笑面迎人,可以說有點冷傲,有點孤僻。所以別人都以為她夜晚一定應酬多多,其實她總在家裡,要不然就跟她惟一的好朋友葉可宜喝杯酒,聊一陣天。
她的私生活可以說是單調的。
正預備去停車場取車,有人大叫著她的名字。她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面前。
「Jade,總算趕得上接你。」是葉可直。名字響噹噹的電視台女監製,一個略帶男孩子氣的爽朗女孩。
宿玉立刻上車。在這個時候見到可宜是開心的事。
「這麼有空?」宿玉問。
「開了整天工作會議,悶得我酒癮大發。」
宿玉微微一笑。不必再用言語,她們根本心意相通。誰陪伴誰已根本不是問題,她們的友誼水乳交融。
「阿哲呢?」宿玉突然問。
「誰知道?也許正在忙,也許回家陪太太女兒,」可宜洒脫地聳聳肩,「誰知道。」
「每個女人都有煩惱,分別只是多與少、大與小。」宿玉輕嘆。「漂亮的女人尤其麻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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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只想事業。」可宜說。
「我又何嘗不是?」宿玉搖搖頭,很無可奈何。「這是逼上梁山。」
「韋天白還是煩你?」
「不能說煩,他是殷勤。」宿玉很公平。「像他這麼好條件的男人如果願意,哪怕沒有大把女人前仆後繼?」
「他守身如『玉』。」可宜強調那個玉字。
宿玉沒出聲,也不表示什麼。這件感情上的糾結要追溯到10年前,而10年中所發生的一切她埋藏都來不及,哪兒還敢去想?
「是不是認識他時已太遲?」可宜又問。
「沒有緣分吧!」宿玉淡淡地說。
已到了她們常來的酒廊,門口有代客泊車的人,她們輕鬆地走進去。
一個卡位,兩杯淡酒,竟然相對無言。
「你有心事?可宜。」宿玉問。
「天下凡人都有心事,我怎能例外?」
「還是解不開心中結?」
「有可能解開嗎?」可宜反問。
「阿哲從來不表示?」
「不想逼他。28歲,還不算太老吧?」可宜笑。
「他太太的態度呢?」
「我跟她依然是好朋友。」可宜聳聳肩。「新思想令我們兩個女人之間沒有爭執,很能和平共處。」
「她當然早知道你和阿哲的事。」
「應該是。她對我依然很好。」
「難得的女人。」宿玉笑。「也是厲害的女人。」
「不要這麼說她,她有她的難處。」可宜立刻說:「哪一個女人不想單獨擁有丈夫呢?」
「可宜,你太善良。」
「jade,愛上別人的丈夫始終有內疚,可是——我放不下田哲人,真話。」
「如果你真的把心一橫,搶了她的丈夫倒也是引刀一快之事。」
「我狠不下心,她沒有獨立生活的條件,她只是一個家庭主婦。」可宜說。
「這年頭女強人最慘,因為人人認為你有受折磨、受打擊、受挫折的條件。我寧願是弱女子。」
「女強人弱女子各有自己的痛苦,」可宜喝一口酒。「女人都是一樣。」
「女人是水做的。」宿玉笑。
有人走過來,拍拍宿玉的肩。
「翡翠,料到你在這兒。」是個高大軒昂的男人,三十歲出頭,很體面的衣著。
「翡翠」是宿玉的英文名字「jade」,很多朋友都這麼叫她,包括這個韋天白。
「緊迫盯人術?」可宜笑起采。
「哲人呢?」天白自顧自地坐在宿玉身邊。
「他不像你,他是個大男人。」可宜說。提起田哲人,她總是表現得這麼淡然。
「我也是大男人,只不過見到翡翠就低了一截。」天白微笑的望著宿玉。
「這叫做一物治一物。」可宜笑。
宿玉不講話。在天白面前她總是沉默的時候多。天白比她大8歲,他們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是——宿玉總能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隔膜。
「你們不是要講悄悄話吧?」天白說。
「我們有什麼事你不知道?」可宜反問。「你看著翡翠長大的,我在你面前也像水晶般無可遁形,是不是?」
「我怕你們嫌我煩。」
「疑心病重。」可宜罵。「下次你可以不必來。」
天白頗尷尬地又望著宿玉笑。
「你今天又能提早下班,你那盤比生命更重要的生意呢?」可宜略帶諷刺。
「別說得我這麼市儈,我只是努力工作。」天白立刻說:「男人創業最重要,將來要養老婆子女的。」
「你現在也養得起有餘,提起做飛機零件總代理的韋天白,恐怕城中無人不知。」
「只因為是獨門生意而已。」他頗自謙。
又坐了一陣,宿玉始終不說話,氣氛有點悶。
「你想到哪兒晚餐?」可宜問宿玉。
「回家。」
「別掃興。我們去吃毛肚火鍋好不好?你一向最喜歡的那一家。」可宜說。
「沒訂位,恐怕吃不成。」
「這天下第一無敵鍋真麻煩,」可宜也忍不住說:「沒訂位,吃不成。去早去晚也吃不成,還有,毛肚平均分配,每桌只能有半斤,老闆又驕傲得要命,在那兒連猜拳都不許,否則不賣。」
「你說那家家庭式的『寧記』?」天白問。
「除了『寧記』還有誰?這天下第一無敵(無底)鍋還是趙茶房趙寧取的呢。」
「我打電話去問問,或者有位子。」天白說去就去。
「怎麼不說話?」可宜問。
「沒情緒。沒料到他會來。」
「每天不見你一次他會睡不著。」可宜笑。
「我們家住兩隔壁。」宿玉笑起來。
「我也不明白,韋天白有什麼不好?」可宜壓低了聲言。「千依百順,一切以你為主,又情深似海,你卻完全無動於衷。」
宿玉低下頭沉思一陣,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你——還是對英之浩不能釋然?」可宜無奈問。
宿玉微微皺眉,天白興沖沖地走回來。
「我們可以去,我求到一張四個人的桌子。」他說:「我也打電話通知田哲人了,他直接去『寧記』。」
可宜盯著宿玉,一副非要她去不可的神情。
「走吧!」宿玉站起來。「去晚了怕真的吃不成。」
可宜向天白眨眨眼,做一個「你得謝我」的表情。
到了「寧記」,田哲人已先坐在那兒。
他是電視台節目部總監,一個很有才氣、很上進的男人。個子並不高,但有一張十分有性格的面孔,一眼望去,給人一種誠實可靠的感覺。
他用眼光迎著可宜,直到她坐在他身邊。
「好嗎?開完會就不見了你。」非常真摯的關心。
「跟翡翠喝了杯酒。」她簡單地說;「女人容易情緒低落,失去鬥志,時時需要充電。」
「喝酒是充電?」哲人輕聲問。
可宜望著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我只喝了一杯。」她說。
「我給你假期,你該休息一下。」他體貼地說。
「我贊成。」宿玉在哲人面前活潑很多。「我們一起去,去美國。」
天白微微皺眉,立刻又展開。
「我想一想。」可宜不置可否。
「我下個月有假,說好了一定去。」宿玉的聲言提得很高,有一點「故意」似的。
可宜看看她,又看看天白,搖搖頭。
「Jade就是這麼孩子氣。」她說。
毛肚火鍋被安置好,浮著紅紅辣油的湯底加上雞血豆腐都在翻滾,香味直溢出兩丈遠。
「我們開動吧!」哲人先拿起筷子。在四個人當中,以他的年紀最大,38歲,他也以大哥自居。
於是大家稀里呼嚕地吃起采,辣得大家眼淚鼻涕齊來。宿王也愈來愈開朗了。
「我們又吃蔥又吃蒜,等會兒到disco去薰人如何?」她興奮地說。
「我贊成。」可宜叫。
天白當然點頭。哲人卻歉然說:
「我還有點事——」他看到六隻眼睛都集中在他臉上,但他還是說下去。「女兒6歲生日,我答應9點鐘回去替她切蛋糕。」
話是對大家講的,眼睛卻望著可宜。
「不勉強你。」可直善解人意,溫柔地搖頭。「三個人去也可以玩得很開心。」
「或者——十一點左右我再起采。」哲人歉意更深。
可宜捉住他的手,坦然地搖頭。
「你陪女兒。來日方長。」
宿玉為自己倒一杯薄荷酒帶回卧室慢慢喝。
她並不嗜酒,心情煩悶時才喝一杯。
剛從disco回來,瘋狂地跳了一陣之後,情緒依然低落——其實從兩年前英之浩那件事之後,她從采沒有真正開心過。天白用探索深思的眸子望著她時,她更覺悶。
一個人人認為有極好條件的男人,她的感覺只是麻木,她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在酒廊里可宜提到英之浩——她心中永恆的一個大疤痕。註定了她今夜不能快樂。16歲認識之浩,是她的初戀,甚至可以說是惟一的一次戀愛,但是之浩——之浩——她一口喝完杯中酒,臉頰突然變紅,這兩年來,她簡直不敢想這三個字、不敢想這個人。
事後怎麼會變成那樣可怕呢?她有錯嗎?想不到機場一別,竟——竟——她雙手冒出冷汗,再也無法在屋子裡坐,跳起來衝出卧室。
還在看電視的母親意外地望著連拖鞋也不穿的她。
「什麼事?」
「沒有——」宿玉有點窘。「我聽見外面有聲音,出來看看,以為有客人來。」
「這麼晚還會有客人?」母親笑。母親是慈母式的,非常疼宿玉姐妹——宿玉還有個已出嫁的姐姐宿曼。
「爸爸睡了?」
「是——」母親拖長了聲音又皺皺眉。
「又跟你頂嘴?」
「他是這個脾氣,主觀太強。」母親淡然說。
「又是因為我?」宿玉倒是很了解。
「你爸爸不喜歡你晚回家。」
「爸爸是老古董。」
「韋天白送你回來的?」母親試探。
「碰到而已。」宿玉聳聳肩。「我們又住兩隔壁。」
「他是在追你,是不?」
「誰知道?」宿玉不想回答,這是件煩人的事。「我一向只當他是大哥哥。」
「大哥哥會對你這麼好?」
「他看著我長大的。」
「別這麼固執,天白有什麼不好?又有事業基礎,我們又了解他的底細。」
「爸爸聽見一定罵你。」宿玉笑著:「你就急於把我嫁出去,爸就怕我出嫁,看著我的腰鏈、腳鏈,爸爸就是要把我鎖在家裡。」
「你爸爸心理變態,鎖女兒在家,」母親自顧自地罵著。「你都26歲了。」
「有什麼辦法?到36歲沒有適當的對象也嫁不出去的。」
母親凝視她半晌。
「還放不下那個姓英的?」
「別跟我提這件事,」宿玉的臉變了色,聲音也提高了。「我不想再提。」
「人都去了兩年,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不是說一了百了嗎?何況那姓英的我從來不喜歡,一副標準花花公子的模樣……」
「我不想聽,你別說了。」宿玉尖叫,眼睛也紅了起采。
為什麼今夜所有的人都跟她提英之浩呢?莫非她應受此折磨?這件事其實不是她的錯啊!
「不說就是。我希望你考慮一下天白。」母親嘆一口氣。「天白的媽媽不知道多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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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玉喘著氣,好半天才說:
「那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現在要找天白這樣的對象,打著燈籠也困難。」母親苦口婆心。「不錯,你的條件是好,但比你更好的也有,難得天白這麼專一痴心……」
「姐夫——最近如何?」宿玉硬生生轉開話題。
「還不是老樣子,」母親又嘆口氣,不再講宿玉的事。「這個男人會賺錢,但花天酒地,你姐姐管不了。」
「姐夫是你們二老認可的。」
「那個時候的確人很好。和現在不同,」母親搖頭。「哪家父母不希望女兒嫁得好?誰知道他怎麼會變。」
「姐姐怎麼好久不回來?」
「她大概感冒還沒好。過幾天她會帶仔仔回來住幾天。」
「姐夫肯嗎?」
「他到日本談生意。」
「其實我很懷疑,姐夫又不跟日本人做生意,為什麼每個月往日本跑幾次?貪機票便宜?」宿玉問。
「別亂說,被宿曼聽到會生氣。」母親喝止。
「別傻了,媽媽。難道你以為姐姐真不知道姐夫的事?」宿玉問。
母親呆一呆,無言以對。她是箇舊式女人,可不懂那麼多轉彎抹角的事。
「那——怎麼行?」她叫起采。」阿曼怎麼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誰叫他是她丈夫?」宿玉說:「媽,你難過的是因為姐夫是你和爸爸選擇的?」
「阿曼不像個苦命的女人。」
「她當然不是。」宿玉說:「她居住一流、享受一流,姐夫任她用錢、任她買東西,怎麼能說苦命?她只能說是個不快樂的女人。」
「阿曼——不快樂?她沒有說過。」母親喃喃地說。
「他不想令你們二老難過。我知道她忍得厲害。」
「你怎麼知道?她告訴你的?」
「姐姐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怎麼會告訴我?」
母親怔怔地思索半晌。
「算了,那我寧願你不嫁人,在家裡陪著我們,至少你不會不快樂。」她說。
然而世上哪兒有永駐的快樂呢?陰晴圓缺,浪高浪沉,誰能控制得住?
「爸爸有先見之明,所以給我加上黃金腰鏈、腳鏈。」宿玉笑。
「你爸爸只是不喜歡那個姓英的。」
「媽……」
「難道不是真話?為著你跟那個姓英的,你爸被你氣哭了幾次。」
「爸爸會哭?」
「怎麼不會?只是沒到傷心處。」母親白她一眼。
宿玉默然。
之浩和她之間的事不止父親會哭,她想起來也會哭,誰的錯呢?命運的安排嗎?也未免太殘酷了。
「你說下個月去美國?」母親問。
「有這打算。」
「自己去?」
「希望可宜能同行。」
「跟旅行團?」
「不。只去紐約,一星期就回採。」宿玉說。臉色淡然,沒有一絲表情。
「紐約——」母親臉色變了。「公事?或是……」
「我睡覺了。」宿玉猛然站起采。
「是姓英的兩周年忌辰?」母親的話追著采。
宿玉的眼淚已滴下來。她衝進卧室,眼淚已像河水破堤而出。
之浩的死——是她永恆的心結。29歲的人怎麼就這樣——冤枉的去了?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永遠不甘心。
淚水濕透了枕頭,她已模模糊糊地睡著。晨光令她醒來,她看見鏡中自己浮腫的臉、浮腫的眼睛。
她嘆一口氣。儘管心中有死結,工作還是要繼續。她用薄彩掩飾了一切,平靜地出門上班。
電梯門外,她看見天白。
「早。我便車送你上班。」他溫和地說。
當然不是順便,這是他的心意。她知道,但不感動。感情是絕對殘忍的,不接受就不接受,甚至還有少少反感。
坐上他的車,她一直沉默。
「在我面前你話很少。」他說。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至少不令你討厭,是不是?」
「當然是。」
「你和可宜、哲人都很談得來,惟獨對我沉默,是不是有原因?」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微笑。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想一想。「或許——無緣。」
「無緣?!」他呆怔一下。「你肯定?」
可宜回到家裡笑容就自然消失。
家,給她一種極大的無形壓力,雖然父母愛她,姐妹兄弟愛她,然而過分的關愛,令她受不了。回到家裡,笑容自然就沒有了,習慣性的。
「下午有美國長途電話找你。」哥坐在那兒看報紙。
「嗯。」她應一聲就回房。
當然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除了陸大衛還有誰呢?大衛對她相當好,又有極好的事業基礎,但——總覺差那麼一點點,以致三年來,她總是不冷不熱地對他。
「你不回陸大衛電話?」母親伸進頭來。
「若有事他會再打來。」她淡淡地說。
「你怎麼一點也不熱心?是你自己的事啊!」母親的語氣頗為不滿。
「怎麼熱心?每個月往美國跑一次?」
母親搖著頭,面色不悅地退出去。
這就是對可宜的壓力。
家裡每個人都很不得她快點嫁出去,彷彿地再留在家裡就阻住地球轉一樣。妹妹比她先出嫁,這並不代表什麼,28歲,在現代女性講來並不算遲婚。當然,她知道家人反對的是哲人。
哲人——他的心有點亂。說她完全不介意哲人的太太兒女是假的。但21歲初出道的她就跟當時做編導的他做事,一做七年多,除了對哲人的崇敬外,那份感請已牢不可破。有的想想,真的把心一橫把哲人搶過來就算了,卻又很不下心。哲人太不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她不想令她下半輩子無依靠。哲人一再表示過,只要她願意,他可以隨時離婚娶她。然而這「願意」兩字又怎麼出得了口?
宿玉說得對,善良人註定自己多吃些苦頭,何況三個都是善良人,該怎麼辦呢?
嫁給美國的陸大衛,一走了之是好辦法,可以干手凈腳的。但是一輩子對著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她想起來都會發抖,太可怕了。
於是她始終在拖,拖,拖,能拖到什麼時候呢?她不敢想象。家人的壓力肯定愈來愈重,尤其是母親,見到她的總是滿面烏雲,差不多就快成眼中釘了。
她嘆了一口氣,覺得她的命運比一般人坎坷些,感情上如此,事業上如此。
工作是昏天黑地的忙碌。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肯定是提高了,但跟男性做同等工作時,就非得付出加倍的精神和努力不可,否則閑話就多了。尤其她和哲人的關係已是公開的秘密。
房門輕響,她應了。進採的是哥哥可漢。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他問。
和母親輪流作疲勞轟炸呀!
她示意他坐下。
「我們談談田哲人如何?」單刀直入。
她皺眉、不出聲。
「雖然他事業、才氣、名氣兼備,但始終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這麼多年了,你不能再傻下去。」他說。
她依舊沉默。
「你各方面的條件都那麼好,人又聰明,追你的人又多,為什麼在這件事上你如此痴迷?」
「我——有點累。」她說。
「累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精神上,」可漢一針見血。「是田哲人令你累。」
「我自己能處理自己的事。」
「幾年了,我已了解你無法處理這件事,我是大哥,不能不管。」可漢十分嚴肅。「就快三十了,這麼拖下去你就老了,就是一輩子。」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該正視,一個人只有一輩子,你不能將它浪費在田哲人身上。」
「我不覺得是浪費。」
「田哲人肯正式娶你?」他問。
「肯。」
「那麼為什麼不做?」
「我不同意。我不想破壞別人家庭。」
「這是什麼話?你瘋了?」可漢勃然色變。「你喜歡這麼偷偷摸摸的日子?」
「我們正大光明,從未偷偷摸摸。」她漲紅了腦。
「你這情形,別人稱為——黑市夫人。」可漢有了怒意。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只要自己生活得快樂。」她堅定地說:「我過我自己的日子。」
「你——可為家人想過?」可漢愈來愈不客氣。「我們還要在社會上做事,還要面對人群,你要為我們留點面子。」
可宜的怒火一下子衝上來,再也不可按捺。
「可以。明天我就搬出去住,不拖累你們任何一人。」
可漢呆住了,他不想事情變成這樣,他是愛妹妹的,怎麼——一發不可收拾了呢?
但是要他認錯是不可能的,他又沒有錯,是不是?
霍然起身,大步沖了出去。立刻,母親進來。
「兩兄妹為了什麼吵?」母親瞪著可宜。「又不是小孩子,還吵什麼?」
可宜深深地吸一口氣,強抑心中激動。
「媽,我打算搬出去住。」她說。
「不同意。決不!」母親嚴厲得驚人。」我們葉家沒有這樣的例子,女兒沒結婚不許搬出去。」
「我已經決定。」可宜不妥協,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不想令你們沒面子。」
「什麼面子?誰說的?」母親裝做不明白。「兄妹吵兩句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能搬出去?你爸知道了——怕不燒房子?」
「我和哲人的事令你們沒面子,爸爸一樣生氣,」可宜也強硬。「我搬出去,當成沒生我這女兒就是。」
「唉!」母親嘆口氣。「這大概是可漢氣頭上說的話,你知道我們全家都愛你,是不是?」
可宜低下頭,她吃軟不吃硬,母親這麼說,她反而無言以對。
「給自己一點機會,為什麼不試試其他異性?陸大衛有什麼不好?還有這兒的那個何家祥。」
可宜閉緊了嘴,不再說話。
「你真的傻。沒接受過其他男人,怎知他們不如田哲人?田哲人又有什麼好?令你至死不悟?」母親說。
儘管天下多好男人,與她有什麼關係?她愛哲人,不愛其他任何一個。她只這麼想,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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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怎麼意采愈鑽牛角尖?」
可宜垂著頭,望著床單。她決定不再開口,因為無論說什麼母親也不會接受,更不會懂。
「快休息吧!」母親知道勸也沒有用,只好打退堂鼓。「不許再提搬出去的事,可漢是好意的。」
正好電話鈴在這時響起來。這是她私人電話,電視台的事忙,她不想麻煩家人,所以另裝電話在卧室。
「葉可宜。」她報姓名。
「哲人。」溫厚的聲啻,十分動人。
她看母親一眼,母親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這麼晚還不睡?」她吸一口氣,令自己聲音自然。
「你呢?」
「看一點劇本。有一處地方想改。」她不說真話。
「不必太緊張,明天做也來得及。」他關心地說。
「找我什麼事?」
「沒事。突然間想聽聽你的聲言。」他說。他從來不是浪漫的男人,今夜——頗特別。
「在家裡?」她心中盛滿了溫柔。
「是。獨自在客廳。」
「我——決定接受你的建議,下個月拿假期陪jade去紐約。」她突然說。
「什麼事令你改變?」他很敏感。
「很悶。」她只這麼說。
「什麼時候走,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你——有假期嗎?」她問得猶豫,從來她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不是問題,如果你希望我有的話。」
「我們有可能一起放假?公司行嗎?」她立刻又後悔了。
「只要你希望,其他一切由我安排。」他對她是完全沒有猶豫、沒有考慮的。
她想一想,說:
「算了,忘了它。我和jade兩個人去就行了。」
「你看來心情很不平靜。」
「沒有。其實——我已準備上床。」她笑。
「不要瞞我,可宜。所有的難題讓我們一起擔當。」他誠摯得十分自然。「我若無法令你快樂,有什麼資格愛你?」
「與快樂無關。也許——劇本中的情節令我心靈不穩定,明天我會一切如常。」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
「好。9點鐘我在樓下等。」她爽快地說。
「好好地休息,不要胡思亂想。」他輕嘆。
「不會。我會平靜。」她又在笑。
「可宜——阿美一再說過,她願意把名分讓給你,因為你在社會上做事,她只在家。」阿美是他太太。
「怎麼說得通呢?」她搖頭。「我愛的是你,不是愛那個名分。」
「我怎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遇到阿美又遇到你。」
「你有這福氣。明天見。」她笑著收線。
一轉頭,母親仍站在門邊。
可宜很生氣,怎能偷聽別人講電話?但——又不能對母親發脾氣?母親已經夠忍耐她的了。
「晚安。」她只能大聲說。
房門關上。她聽見母親的嘆息聲。
天白在公司忙著,美國飛機零件公司有人來,他已陪他們三天。剛才送走他們,看見寫字樓上堆積著的信件,心中的煩躁一下子湧上來。
「阿靈,進來。」他怪叫。
秘書阿靈伸進頭來張望一下,才慢慢走進來。
「還沒找到翡翠?」他問。
「我打了399個電話,她不在公司,但也不在家。」阿靈說。
「還不快些去打第400個?」他狂吼。「我已經三天三夜沒見到她了。」
「難道是我的錯?」阿靈咕嚕著。
其實阿靈是他表妹,一點也不怕他,他們之間怪叫、狂吼早已習慣。兩個人自小青梅竹馬,有時感情比親兄妹更好。何況阿靈和翡翠還是中學同學。
天白倒在椅子上,好像連氣都快沒有了。
「找不到她。」阿靈站在辦公室門口。」她沒回公司——等一等,不許用電話扔我。」
她也怪叫。
「什麼叫沒回公司?」他放下電話。
「誰知道?她公司的人是這麼說的。」
「該死的銀行。」天白詛咒著。
「不過呢——」阿靈翻起眼睛,一副吊起來賣的樣子。「我倒是有一點私下的消息。」
「還不快說?想我爆血管?」他站起來。
「我有什麼好處呢?」她慢條斯理。
「你要敲詐什麼。自己寫單子,我照辦就是。」他苦著臉。
「我急啊!」
「一言為定。」阿靈笑。「我約了她晚餐。」
「你約她?!」天白做出要昏倒的表情。「我呢?」
「我以為你要陪米飯班主。」
「阿靈,求求你,把約會轉讓,任何條件。」
「我考慮考慮。」阿靈走開。
嘀嘀嗒嗒的打字機又響起來,天白也透口氣,慢慢地坐下來。
宿玉會和阿靈晚餐,他能見到她,這就夠了,幾天來的辛苦、疲倦一掃而盡。
他迅速地看了一陣信件、公文什麼的,阿靈工作效率還不錯,已先整理得很好。
「喂!到底你喜歡裴翠哪一點?」阿靈倚在門邊問。
「不關你事,快去工作。」他笑。
阿靈指指手錶,又指指牆上的鐘。
「下班了,請勿太刻薄。」
「翡翠什麼時候來?」他問。
「隨時出現。」
「一起去,我請。」他望著她。
「哼!」她又翻翻眼睛,孩子氣頗重。「我請不起?」
「分明為難我,阿靈,下星期我去美國。」
「美國有什麼東西可買?我可沒興趣。」
「回來停日本,專替你搜購。」
「替我?或是替翡翠?」她反問。
「兩人一起。」
「日本服裝我不要,相信翡翠也不欣賞。」
「那麼到底要什麼呢?總要說出名堂才行。」他急了。
「想不出來,折現吧!」阿靈扮個鬼臉。「付現金,我自己去買。」
「這根本是敲詐。」他大叫。
「本來就是。姜太公釣魚。」她笑。
宿玉經過許多辦公桌,快樂地走進來。
看見天白也在,她顯得意外。
「不是說他——」她瞪著阿靈,然後恍然。」你這傢伙賣友求榮。」
「不是求榮,是求現。她要現錢。」天白說。
一見到宿玉,他就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分文未過手,還說求現?」阿靈指著天白。「好,我們取消交易,看誰損失。」
「不,不,不。」天白急叫。「翡翠,阿靈是不知道我會回公司的,不是有心捉弄你。」
宿玉不出聲。
不喜歡天白,卻也不討厭他,所以她對他總留有餘地,不想傷害他。
「我們只是去吃日本面,有興趣的一起來。」她說。
「天白最不喜歡吃日本東西,尤其是日本面,不過翡翠要去——」
「阿靈,我願分一半身家財產給你,你饒了我吧!」天白搖頭苦笑。
三個人一起離開公司,到一家日本料理。
「我只吃面。」宿玉一坐下就聲明。
「我吃生魚。有人付錢嘛。」阿靈瞄天白一眼。
「阿靈,你也26歲了,不能再像個小孩子。」天白對錶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就是這樣子,關你什麼事?」阿靈瞪著他。
「人家裴翠就文文靜靜,你們同班同學——」
「我有什麼不好?」阿靈的臉色有些改變。
「不是不好,該——收斂一些。」天白還沒有注意。「有時候你也太沒大沒小了。」
「媽媽也沒有這麼說過我,什麼時候輪到你?」她的語氣已經不客氣。
「我是為你好——」
「不要你為我好,」她拍拍桌子。「你為翡翠好就行了。」
「不要拖我落水。」宿玉立刻說。
「本來就是這樣。」阿靈簡直沒什麼笑容了。她的脾氣說來就來,頗為驚人。「找不到你,他就把解氣發在我身上,這算什麼?我又不是出氣筒。」
「阿靈,阿靈,聲音小一點,」天白還沒看出什麼不妥。「不要像潑婦罵街。」
「我是潑婦,翡翠是淑女,好了吧!」阿靈拍案而起,氣沖沖的大步衝出去。「我走了你就好過。」
「阿靈——」天白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砰然反彈回來的門令天白髮怔,他呆坐在那兒半晌。
「發生了什麼事?」他似自問。
「你惹火了阿靈,還不快把她追回來?」宿玉啼笑皆非。
天白震動一下,這才大步追出去。不到三分鐘,他失望地單獨回來。
「她坐車走了。」
「第一次看見阿靈發脾氣。」宿玉說。
「從小就是個小地雷,一觸即發。」天白搖頭。「今天我真不是有心的。」
「大庭廠眾,女孩子要面子的。」她說。
「我並沒有說什麼——」他望著地。「過分了嗎?」
「不知道。」她也搖頭。「平日你們倆講話也是真真假假,也那麼多火藥味。」
「是啊!我們說慣了的,她沒有理由翻臉。」
「我相信她是回家,等會兒去看著她。」她說。
「你也去?」
「我?我並沒有得罪她。」
「陪我一起去,我怕她不肯原諒我。」
「原來是你們倆的事。」她看看錶。「8點半我約了可宜,我們有事。」
「我——可不可以參加?」他凝望著她。
「不能。女孩子的事。」
她拒絕得連考慮都不需要。
食物送上來,他們慢慢地吃著。宿玉對日本面的興趣真是很大,很快就吃完。
「下個月你和可宜真的去美國?」他問。
是。
「下星期我也去,你可否提早些?」他問。
「提早?我拿不到假期。」
「我可以陪你們一起去。」他說:「我去簽合同,不可以延期,希望你們提早。」
「沒有可能。」她吸一口氣。
他有些疑惑,她怎麼說得那麼斬釘截鐵?
「你們有目的而去?」他問。
她想一想,點頭。
「約好人在那邊見面?」
她皺眉:「不。」
「那麼——為什麼不能提早?」他問。
「因為——」她再吸一口氣。「那星期中的一天是英之浩的忌辰。」
「啊——對不起。」他釋然,臉色也變得怪怪的。「我忘了,對不起。」
「你沒有理由記得這件事。」
「不,我以為——」他說不下去。過了好一陣再說:「始終——你忘不了他。」
「我沒有刻意令自己忘記,而且——為什麼要忘呢?這根本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她說。
「最重要的一段。」他說。
沉默一陣,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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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歲半認識他,我跟他一起長大。」停一停,又說:「過去的10年生活如果把他除掉,根本就不剩下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也知道你們的感情。」他說。
「知道就好。」她很坦率。「我對任何人不隱瞞往事,尤其你更清楚,你看著一切進行、發生。我肯定地說,過去的一段,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割。」
「不執著於過去,是好?是不好?」他說。
「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她說。
「翡翠——」
「天白,我不想你在我這兒浪費時間,真的。」她誠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