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葉小船順流而下,這條河匯人大江之處,就是「唐門」了。
椅坐船頭,微風輕輕吹拂著唐孤蘭的面紗,望著兩岸交換了顏色的山林、沙洲上不時驚飛的鷗鷺,唐孤蘭無心於風景,腦中翻湧著紛亂的思緒。形勢風雲變幻,不知道「後門」怎樣了?娘怎樣了?有沒有受苦?因為帶著她,玉寒哥哥不能加緊趕路,耽擱了不少時間。
「這月余江湖上風雲莫測,八大門派已聯合討伐『唐門』,連一些烏合之眾也趁火打劫,玉寒哥哥,你看『唐門』現在局勢怎樣?」
「大廈將傾,奶奶獨立難支。」他們二人一走,各門派俘虜全被救走,歸順的也反叛起來。「唐門」沒有足夠的人才和武力鎮壓,只好把所有在外的子弟召回,準備面對隨之而來的八大門派討伐和江湖勢力圍攻。
「悲觀地說,『唐門』恐怕覆亡在即啊。」奶奶一心光大「唐門」,稱雄天下,反而為「唐門」招來滅門之災。此時她後悔了嗎?她以強悍的個性,恐怕是寧死不悔的吧。
唐孤蘭一時默默不語,手輕輕撥動河水。白玉似的手像要溶化在清澈的河水中。「唐門」面臨滅亡的災禍,玉寒哥哥怎麼會袖手旁觀?即使他已丟下代掌門令牌。放棄少掌門的身份,即使他已脫離「唐門」,他也不會拋開自己對家族,親人的責任。
她幽幽一嘆,「我知道你不會置之不理,做你認為自己該做的吧。」
還是她最懂他。唐玉寒欣慰地一笑:「我將四嬸和你安頓好。待『唐門』危機一解除,我們就會合。從此再也不理江湖是非,也不理『唐門』事務。」
「只怕由不得你。」唐孤蘭的心沉了下去,她幾乎可以預見等待他們的命運了。
藍溪鎮上,已經布滿了八大門派的人和其他烏合之眾。
「唐門」曾試圖據江為險攔阻,但唐老夫人自知對方人多勢眾,乾脆退守唐氏大宅。倚仗陣式機關、暗器毒藥,竟也對峙了好幾天。
怡然居內,唐老夫人,唐家五位老爺和一些重要的人物都聚在議事廳里。只是大家神情沮喪,面色都不好看。
「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唐泳開了口,「娘,咱們想個什麼對策才是。」
唐老夫人問身邊的唐玉塵:「有他們二人的消息沒有?」
「還沒有。」唐玉塵恭敬地回答。
「怎麼這麼久了還找不到人,你是幹什麼吃的?」唐老夫人厲聲責問。
自從那兩人走後,變故一樁接著一樁。死老太婆又召回了「唐門」在外的弟子,讓他怎麼去找人?唐玉塵只敢在心裡嘀咕,卻不敢回答。
「娘,現在不是找人的時候,」唐清開口解圍,「當務之急是怎麼讓外面圍攻的各路人馬退走。」
「能怎麼退?先把他們找回來就是!」唐老夫人一瞪眼,唐清也噤了聲。
「娘,」還是唐泳鼓起勇氣,他希望兒子不要被找到,先避避風頭再說,「找回他們也未必能打退八大門派。」現在大勢已去,就算他們回來了,能保「唐門」一時,也保不了一世。都怪娘……
「誰說我讓他們回來擊退敵人?」唐老夫人露出詭異的笑容,「現在要保全唐家基業,只有丟卒保帥了。他們兩個是現成的替罪羊。」只要把他們二人交出來,一切推到他們身上,八大門派一定會收兵。保住了「唐門」勢力,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娘,玉寒他……」唐泳心驚肉跳,玉寒可是他的愛子。
「不許說了!」唐玉寒雖一向得她重視,但,「枉我把『唐門』未來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竟然做出這等見不得人的醜事,令『唐門』蒙羞,還有什麼話說!」
「他只是受人迷惑……」
「是『唐門』重要,還是你兒子重要?」唐老夫人冷冷一句話堵住了唐泳的口,「身為唐氏一員,就要有為家族犧牲的自覺!」
「奶奶,密室里關的那個人……」唐玉塵乘機進言。
「殺了!」唐老夫人森冷地說,「沒用的人,還留著做什麼?」
「客人,柴禾用完了,要上岸拾點柴。」船夫向唐玉寒說道。這艘小船是他們雇來的。
「好吧。」船上有米,水中有魚,但連吃了好幾天也膩了,「你去拾點柴,我在林中打點野味,咱們今天換換口味。」
小船徐徐靠岸,船夫跳上崖,把纜繩系在大樹上。
「你們是什麼人?」林中突然冒出幾個人,有和尚、道士,也有俗家打扮的人,在這荒郊野外,顯得十分古怪。
「我們是路過的。」唐玉寒心一沉,這一定是八大門派的人。此去「唐門」還剩不到一天的水程,難道說「唐門」已被攻佔?
「路過?小夥子,我勸你還是回頭,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有危險。」一個中年人好心地勸道。
「我要順水入江,出川趕考,不往前不行啊。」既然「唐門」有險,他更不能坐視不理了,那畢竟是他的家園。他的親人啊。
「前面馬上就要打起來,你要前去送命也隨你。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多謝大哥好心。只不過時間緊迫,在下非趕路不可。」
「喂,前面的遇上了什麼人?」後方有人在喊。
「沒什麼,一個趕考的書生?」有人回頭喊。
一陣腳步聲,又有幾個走了過來,其中赫然有白浩雲。
「管什麼書生!叫你們留意唐玉寒和妖女,你們在……唐玉寒!」後面一人一面嘮叨一面走過來,突然認出了船上的人,驚叫起來。他曾見過唐玉寒。
一下子變起倉促,唐玉寒拔劍砍向纜繩,而眾人一陣呼喝,已有幾個跳上了甲板,刀劍掌拳一起襲來,唐玉寒不得不回劍抵抗。
「唐玉寒,快束手就擒吧。」
「唐玉寒,老夫本來還以為你是個難得的少年快士,想不到你竟如此無恥!」
「只要你低頭認罪,我們可以保你不死。」
船上地方狹窄,唐玉寒武功又高,八大門派人雖多,一時卻奈何不了他。而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在艙中休息的玉娃娃千萬不要被發現。
白浩雲站在岸上,神色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白少莊主,你怎麼不上?」旁邊有人問。這一群人中,武功最高的就是他。
「李兄,向兄他們應付有餘,哪裡用得著白某?」
唐玉寒不理睬眾人的叫罵,只是專心應戰。他不能敗,也不能退,他身後的船艙里就是玉娃娃呀!
「嘩啦」一聲水響,一個人從水中鑽出,從船尾上了船。他是想從背後突襲,必須先穿過船艙。沒想到一鑽進船艙,就見一個美如天仙的白衣女子,用一雙澄如秋水的眸子看著他。
聽到聲響,唐玉寒急忙回頭想衝進船艙,兩刀一劍直襲向他的背,他回劍一擋。就這麼一下,已經遲了。
「妖女在這兒!」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人捉著唐孤蘭從船艙里鑽出來,「我捉住了妖女!」想不到立下大功的居然是他,這下可要在八大門派中大大露臉了。
「放開她!」看著唐孤蘭無助地被人擒住,唐玉寒眼眶幾乎瞪裂。
「投降吧!」幾把刀劍抵住了唐玉寒的要害。「啷」一聲,他的劍落在船板上。
「這妖女果然生得美!」看到兩人被擒,眾人放鬆了警惕。
「妖女嘛,不美怎麼迷惑住人?」
「不知滋味如何……」有人淫笑著流口水。
「住口!」旁邊一人覺得他太丟名門正派的臉,「咱們正義之士,不要被妖女迷惑了!」
「厲害,厲害!就這麼看她一眼,我就險些被勾了魂。果然妖法厲害……」起了色心的人急忙把責任推給她。
「嘖,她哭了,妖女還會哭……」
兩行清淚緩緩滑下了唐孤蘭的面頰。她終究還是拖累了玉寒哥哥!沒有她,他本來可以逃生的。
「別哭。」唐玉寒的目光牢牢鎖住她,口唇微動,無聲地安慰她。他不怕自己落網,擔心的是玉娃娃,現在所有的人對她都欲除之而後快。
淚顏綻放一朵微笑。她什麼也不怕了,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
兩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對視著……
突然人影閃動,一道黑影從岸上撲來。撲嗵一聲,捉住唐孤蘭的人被踢下了水,唐孤蘭的自由未維持到一秒,隨著一聲「接著」的沉喝,又被人拋起,丟向唐玉寒。
「白少莊主——」
「發什麼瘋——」
眾人驚訝的呼聲中,唐玉寒張臂穩穩地接住唐孤蘭。而白浩雲一口氣逼退了制住唐玉寒的幾個人。
由於變起倉促,幾個人被白浩雲一招逼退,臉上大大掛不住。回過神來,齊齊攻向白浩雲。
「快走!」白浩雲一邊抵擋一邊喊。
「多謝!」回過神來的唐玉寒一劍砍斷纜繩,小船立刻順水漂流。
咚咚幾聲,又兩個人跳上了船。這船本來就小,嘎嘎幾聲,船板散了開來,眾人都落入了水中。
從小在江邊長大,唐玉寒水性極好。他屏住氣,努力將唐孤蘭托出水面,腳踩著水向岸邊游去。
「玉寒哥哥,快救白大哥……」唐孤蘭攬著唐玉寒的脖子,指向水中。
唐玉寒回頭看,白浩雲身邊的河水已被鮮血染紅,他還在水中與人搏鬥。老天,他不識水性!生長在北方的白浩雲是只旱鴨子。此刻他只能憑著武功,閉住氣,抵擋眾人的進攻,硬攔住想要游水追趕唐玉寒的人。
「抱住。」唐玉寒撈起一塊船板,讓唐孤蘭抱住,回過頭去救白浩雲。
他深吸口氣,鑽入水底,如一條箭魚分水划波,潛游到白浩雲身邊。突然衝出水面,一掌盪起激流,襲向圍攻白浩雲的眾人。眾人一下子被突生的激浪沖開。這一招還是當年神秘的無名師父教授給他的。
托住漸漸無力的白浩雲,唐玉寒又踩著水游到唐孤蘭身邊。扶著二人,飛快地游向對岸。
其他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越游越遠。
林間的草地上。白浩雲奄奄一息地躺著,他的頭枕著唐玉寒的腿,唐孤蘭摸著他的脈。
「別、別摸了,」白浩雲嘔出一口血,虛弱地說,「你要是摸我……其、其他地方,我會更、更高興……」他努力想開一句玩笑,緩和他們凝重的表情,胸口的疼痛卻讓他齜牙咧嘴。
「別說話,浩雲哥。」唐孤蘭的眼眶濕潤了。他的傷雖重,卻也並非重到她醫治不了,只是這裡沒有葯,沒有針,什麼也沒有。
「你……終於……叫我浩雲哥了……」白浩雲虛弱地微笑。
唐孤蘭的眼淚滑了下來,她如何回報他的深情?
「別……別哭,我不願意……讓你……為我哭……」他想抬手為她拭淚,手舉到一半,卻無力地滑下,「再、再叫我……一聲……」
「浩雲哥。」唐孤蘭的聲音哽咽了。
「真……好聽。」白浩雲露出個陶醉的微笑,「可惜……以後……聽不到了,玉寒……你真幸運……」
唐玉寒苦笑一下,他有什麼幸運的?
「玉……玉娃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白浩雲已經看不清唐孤蘭的點頭了,「我……是不是…遲到了十幾年?我要是……也和你從……從小認識……就好了……」
「不,不是的。」唐玉寒托著他無力的頭顱,「這是命運的安排。」他何嘗不是被命運捉弄的人?
「對,我忘了……你也……咱們……同病相憐……」白浩雲想開句玩笑,卻被一口湧上喉頭的鮮血哽住了聲音。
「別瞎說!」唐玉寒忍著淚強笑,「誰和你同病相憐!快點好起來。你不是常說要采遍天下香花嗎?要不了幾天你這狂蜂浪蝶就會生龍活虎了!」
「我早、早就……不採花了……」白浩雲笑著,「那些……野草閑花……再也……不入了我、我的眼了。玉娃娃……」他顫巍巍地伸出手。
「我在這兒。」唐孤蘭握住他的手。
「真滑……真香……」白浩雲玩笑著,臨死也不改風流本性,卻讓兩人更心酸,「我今天……是為了……救你,才不是為……那個臉臭臭的……傢伙……」
「我明白,謝謝你。」
「那……你要……以、以身相許……」
「好的。」唐孤蘭點頭,任由淚水滴在他臉。
「這……這輩子……不行了,來生……一定要……嫁給我……」
「好的,好的,我一定嫁給你。」
「說……說定了。」白浩雲的笑容像是正處在幸福的巔峰,而不是垂危的時刻,「玉寒……這輩子……就麻煩……你照顧……她,來生……你要……靠邊……站了……」
「你這小子,真會打如意算盤。」唐玉寒流著淚,用玩笑的口吻回答,「來生咱們打上一架,誰輸誰靠邊站。」
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白浩雲微笑著,吐出最後一口氣。
夜深人靜。唐玉寒扶著唐孤蘭,渾身濕淋淋地爬上岸。環顧四周,這正是當年黑衣人教授他武功的那片沙灘。
「蘭兒,這就是當年無名師父訓練我的地方。」
微弱的星光下,平緩的沙灘沿江延伸下去。沙灘邊是嶙峋的怪石和蘆葦叢。穿過蘆葦叢,就是通往鎮子的小路。
「不知那個無名師父究竟是誰?」唐孤蘭也想起了自己的無名師父,這恐怕已成了一個永遠的謎團。
夜風輕送,吹過蘆葦,唐孤蘭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快走,江邊風涼,你會受寒的。」唐玉寒拉著她的手向岸上走去。
由於八大門派巡察嚴密,他們找不到船,只好泅水渡江。幸虧唐玉寒水性好。
八大門派的人進了藍溪鎮,不知「唐門」現在怎樣了?雙方是否對過陣?戰況又如何?「唐門」是否有危險?唐玉寒憂心忡仲地挂念著。
「玉寒哥哥,背我。」唐孤蘭站住深開雙臂。
愛寵地笑了笑,唐玉寒蹲下身子。感覺到她溫熱輕盈的身子伏在他背上,她的手臂環著他的頸項,頭偎在他的頰旁,吐氣如蘭在他的耳邊……
他的腳步輕快無聲,他的背寬闊溫暖。伏在他的背上,隨著他的腳步起伏,就如多年前她還是個孩子時一樣。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他們就這麼一輩子走下去……
突然間她眼眶發熱,「玉寒哥哥,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別出聲,我們馬上就要進鎮了。」
「不,我要唱給你聽。」此去吉凶未卜,也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她早有不祥的預感。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進了鎮子,唐孤蘭停了口,靜靜地伏在他身上,雙手環得更緊。
鎮上安靜得嚇人,甚至連嬰兒的啼哭、醉漢的夢話。雞鳴狗叫也沒有,靜得古怪。
唐孤蘭又開始輕聲唱了起來:「幽蘭路,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裙,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無彩。西陵下,風吹雨……」
唐玉寒彷彿明白了什麼,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穿過青石板街道。靜夜中,星光下,只有他沉重的腳步和她輕柔美妙的歌聲。
他隱隱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但他沒有遲疑,一步步走進唐氏大宅的大門。
燈火突然亮了起來,四周亮如白晝。唐玉寒、唐孤蘭被團團圍住:有八大門派的人,也有「唐門」子弟。
唐玉寒突然明白鎮上如此安靜的原因:「唐門」和八大門派已經和解,而他們,將成為替罪羊,承擔一切罪名!
「阿彌陀佛。」一個大和尚分開眾人走了出來,「唐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快投降吧。」
「是『少林』寶卷大師。」唐玉寒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武當』、『崆峒』、『華山』……」八大門派一齊出動了;二叔、三叔、六弟、三妹……「唐門」子弟也來了不少。他突然想笑,什麼時候「唐門」和八大門派站在了一起,把他視為共同的敵人?
「唐門」弟子讓開了一條路,扶著拐杖的唐老夫人走上前:「玉寒,把這妖女交出來,交給八大門派處置。念你是受人誘惑,各派的英雄好漢可以網開一面,放過你,罰你面壁思過三年。」這也是他們的協議,她還想給這個出色的孫子一個機會。
「對,唐玉寒只要你和妖女劃清界限,痛改前非,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哈哈哈……」唐玉寒仰天大笑,他太高估他們了。他日夜兼程趕回來救援的家族,迎接他的竟是這可笑的一幕!
「笑什麼!」
「玉寒,不準笑了!」唐老夫人被他笑得心裡發毛,厲聲喝止。
「我笑,笑天下可笑之人!」止住笑聲,唐玉寒譏諷的目光掃過眾人,包括他的家人,「笑你們野心失敗,就讓一個無辜的弱女子當替罪羊;笑你們為了保全自己,不顧親情;笑你們是非不分,把所有的罪名推到一個弱女子身上;笑你們愚妄無知,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給人強加妖邪之名!哈哈,這就是我的親人,我甘心為之奉獻的親人!這就是名門正派的正義之土!哈哈,可笑!叫我怎麼能不笑!」
幾名「唐門」弟子被說得低下了頭,悄悄後退幾步。
「住口!」唐老夫人惱羞成怒,「在各路英雄面前胡言亂語,成何體統!快把那女娃交出來。」她可是給他最後一個機會。
「對,交出妖女,不然我們不客氣了!」八大門派的人也紛紛呼喝。
「玉娃娃,你怕不怕?」唐玉寒不理睬眾人的叫嚷,側過頭低聲問伏在他肩上一言不發的唐孤蘭。
「不怕。」唐玉寒的眼睛被火光映得晶亮如星,「和玉寒哥哥一起,死也不怕!
「好。」唐玉寒瀟洒地一笑。此時此刻,他決定拋開一切束縛;責任、期望、道德、親情,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
「你們嘰嘰咕咕在說什麼?
「太目中無人了?!
「答不答應一句話!」
唐玉寒回過頭望向唐老夫人,眼神中的冷漠、疏離令她心驚:「奶奶,四嬸呢?蘭兒妹妹想見她娘一面。」
「哼,那個吃里執外的女人已經死了。」唐老夫人冷漠地哼道,「妖女的娘,也是妖女,留不得!」
「不!娘——」唐孤蘭哀叫一聲,伏在唐玉寒肩上嚶嚶哭泣。
「奶奶,想不到你……」唐玉寒長嘆一聲,奶奶竟如此喪心病狂,他還能說什麼?早在她把蘭兒送給「血手人魔」時,他就不該再抱希望了。
「玉娃娃,抱緊了!」唐玉寒突然低喝一聲,身形一動向包圍圈衝去。他選擇的是幾個神色動搖的「唐門」弟子所站的方向。果然,這幾個人紛紛後退,為他讓出了一個缺口。
「別讓他跑了!」
「快追!」
「站住!」
唐玉寒將輕功施展到極致,他熟悉「唐門」的陣式。道路,直向後宅奔去。身後跟了一大串吆喝追趕的人。
前面就是後山,唐宅就是背依此山而建。他知道山腹中是唐宅的秘密基地,除了「唐門」核心人物,沒有人知道。裡面有機關可以拒敵,但那是死路,一旦被困在裡面,絕無逃脫的可能。他不在乎死,但如果蘭兒落到他們手中,會受到什麼樣的折磨?
後山上是一片森林,盡頭處是一處斷崖,崖下終年雲霧繚繞,深不可測,誰也不知道下面有什麼。
看到唐玉寒似乎沖向密室,唐老夫人頓時緊張起來。山腹中的秘密基地可千萬不能暴露,那是日後「唐門」復興的希望呀!看到他調頭順著小路上山,唐老夫人大大鬆了口氣,氣一泄,竟一下子跌倒在地。
穿過森林,前面已無處可去。站在斷崖邊,唐玉寒回過頭來面對追來的眾人。
「唐玉寒,你不要執迷不悟!」
「現在交出妖女,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阿彌陀佛,小施主中毒太深……」
「二哥,聽大夥的吧!」
「是啊,前面已沒有路了。」
月兒突然從雲層后露出臉來,幽暗的森林一下子亮如白晝。月光下,唐玉寒的俊顏湛然如玉,恍如天神。他不理睬眾人,微微彎腰,把唐孤蘭放下地,細心地為她整理好衣服,拂開臉上的髮絲。這一對神仙似的人兒,在月光下,實在美得不像凡人,彷彿就要凌雲飛升一般。
眾人鴉雀無聲,心裡對他們的舉動既覺得古怪,又有一絲感動。
「蘭兒,此時此刻,我才明白世俗禮法道德都不重要。只有你,只有我們彼此相伴才最重要。」唐玉寒語氣溢滿柔情,表情愛憐橫溢。
「我明白。」唐孤蘭笑了,笑得如空谷幽蘭在月下綻放,絕世之姿震懾了眾人的心魂。他終於擺脫了世俗枷鎖,拋開了一切。這一刻,相信他和她一樣,真正感到了幸福。
轉過頭,唐玉寒對著趕上來的唐老夫人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奶奶,請恕孫兒不孝。」
「你……」鐵石心腸的唐老夫人手也顫抖起來。
「玉寒身為『唐門』少主,未能光大『唐門」,反而引來滅門災禍,令』唐門『蒙羞,是為不忠;不能實現奶奶的心愿,令奶奶歡心,又不能承歡膝下,奉養奶奶和父母天年,是為不孝;挑起戰端,多傷人命,雙手沾滿鮮血,是為不仁;不分是非、不顧友情,與江湖正道為敵,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無顏立足於天地之間。今夜只能以三個響頭以謝』唐門『養育之恩,祝奶奶身體康泰,長命百歲!「
「你……你這個……」唐老夫人急喘著說不出話來。
眾人也被這番話驚得面面相覷。
「玉寒哥哥,」唐孤蘭跨前一步,與他並肩站立,「孤蘭也是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人。生為『唐門』人,反叛『唐門』,是為不忠;身為人子,累母親為己喪命,是為不孝;設計機關、暗器傷人無數,是為不仁;不能保全朋友,反而連累他人,是為不義。咱們是一樣的罪人,就算下了地獄,也是在同一層。」
「黃泉路上你我相伴,不會孤單寂寞。準備好了嗎?」
「嗯。」唐孤蘭的眼神透露出無比的堅定。她張臂摟住他的腰,摟得緊緊的。
「別、別跳!」
兩人含笑對視,縱身躍下斷崖。
「二哥——」
「玉寒……」
崖下翻騰的雲海,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冷月無聲,山林寂寂。人們久久無法從這震撼的一幕中清醒過來。
等人們清醒過來后,有好事者攀下崖去找尋兩人屍骨殘駭,卻發現崖下什麼也沒有,就好似兩人平空羽化了一般……
雁盪山中一處無名幽谷。
碧草如茵,蒼松如蓋。松下,一座墳墓,墓前長滿了各式的蘭花。在微風中搖曳著的葉片,散發著幽幽馨香。
一個絕美的白衣女子蹲在蘭花叢中,仔細地拔除雜草,輕輕哼唱著歌曲。「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裙;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不遠處,一個美貌的中年女尼和一個俊朗男子並肩走來。
「蘭兒,了塵師太要告辭了。」
白衣女子抬起頭:「了塵師太,你這就要走嗎?」
了塵微笑:「『峨嵋』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回去處理,不能多耽擱了。」
「你一定要來忘憂谷看蘭兒哦。」白衣女子拉著她的手,依依不捨。
「會的,一定會的。」了塵的目光從眼前的絕美容顏移向墓碑,「還要來看小師妹……」那薄命的紅顏。她一直以為他們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多年後找到了她的墳,才知道她早已香消玉殞。
三人默默地注視著這座大墳。墓碑上龍飛鳳舞地刻著「獨孤梵、蘭泣露夫婦之墓」幾個大字。
「爹和娘永遠相伴,他們沒有遺憾了。」白衣女子低聲感嘆。誰會想到爹為了與愛妻相伴,竟震塌墓室,把自己埋在墓中?歷經了生死劫難,她完全能體會他們生死相許的深情。
男子走上前,擁住她的肩頭。夕陽下,默然相對。
一對彩蝶在蘭花叢中翩翩起舞。
「梁山伯與祝英台!」白衣女子指著彩蝶叫著。
一彎寒泉繞過墳墓,繞過一簇簇蘭花,淙淙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