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娘,有事找悟緩,怎不傳喚孩兒過去即可,還勞您親自前來。」趙湍歸聽見僕人的通報,趕忙起身到門前迎王玉釵入座。
「娘只是想來看看你,沒什麼了不得的事。」王玉釵親昵地拍著趙湍歸的手,慈愛地說著。
趙湍歸執起茶壺,為王玉釵倒了杯溫茶。
王玉釵捧起茶杯輕啜一口,暖暖身子,淡笑道:「好茶,悟緩,你品茶的眼光果然獨到。」
「娘過贊了,這是玉容送的茶葉,論到品茶,玉容才是真正深精此道,孩兒不敢居功。」
「說到玉容,上次他幫了瑄兒,我還需好好謝謝他,但這畢竟是家內醜事,我實在不好出面,唉!」
「娘毋需再多費心神,孩兒已向玉容致過謝意了。」
「嗯,悟緩,你一向是為娘最懂事知禮的好孩子,讓娘總能以你為傲。」王玉釵笑道,但隨即神色又黯淡下來。「只是……」
「娘有何不豫儘管說出口,只要孩兒做得到,定當儘力效勞。」趙湍歸連忙說著。
「也沒什麼,只是你爹和娘,盼望有個孫兒可抱罷了。」
「這……」
「怎麼,有何難處嗎?你與瑄兒成親也有半年,就不見何喜訊報給我們兩老,可知我們等得有多焦急嗎?」王玉釵馬上一掃面上難色,語調轉為逼人。
「怎會有難處,只是生兒育女本即順天由命之事,急不得的。」趙湍歸搪塞。
「教我們怎能不急?!你可想想,這兩個月來,你日日與瑄兒同榻,就不見她肚皮傳出什麼喜事。再任由你們這樣耗下去,我看等我一腳踏進棺材之時,還抱不到寶貝孫子!」
「娘千萬別這麼說,您洪福齊天,定可壽命無疆。」趙湍歸陪笑。「再說我搬回倚梅院也才不過兩個月,您怎麼能肯定瑄兒肚中不會有您的孫兒呢?」
雖說他日日與瑄兒同榻,卻從未圓過房,怎麼可能有任何喜訊?
可即使明知不可能,口頭上仍得安一下娘親的心。
「如果不是已然確定之事,我又怎會提出來說。」王玉釵睨了趙湍歸一眼,轉頭向身後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立即將手上的布包置於桌上攤開。
「娘,這是……」趙湍歸狐疑地看向桌上一疊紙張。
「這是有意將女兒婚配予你為妾的名單,其中不乏官家富賈之女,即使以其中有些人家的家世,讓女兒做妾算是委屈了些,但她們願意紆尊降貴以求與你締結姻緣,你就好好考慮吧。」她這個兒子不僅孝順長上,相貌佳、人品好,在外的名聲更好,為此,王玉釵相當滿意與驕傲,無怪乎她要偏疼這個兒子。
「娘,您這未免也太操之過急,再說,或許瑄兒……」能推得了一時是一時,再想方法以對即是,但話語未盡,就被王玉釵打斷。
「瑄兒腹中仍無消息,昨日我已請大夫看過了。」
「娘,您……」娘居然這麼做,難怪瑄兒昨日神情有異!
「再說,這些名單,瑄兒也已經看過。」王玉釵接著說道。
「您怎可如此做?」心頭一直懸著杜瑄兒昨日竭力隱藏的異樣神情,趙湍歸不自覺地衝口而出。
自那日風波過後,在王玉釵的命令下,趙湍歸搬回倚梅院居住,至今也已將近兩個月。
因為要重修房門之故,他與瑄兒頭兩日暫歇客房,當他懷著複雜的心情踏入房中時,只見瑄兒端著溫婉的笑容,平靜地望著他,彷彿下午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只有臉上的傷痕,清楚控訴著她所遭遇的一切……
即使薄施脂粉,又怎能掩飾她所受到的不公對待?
她總是如此,卻也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為她抽痛著。
不嗔怒、不責怪,所有委屈盡往腹中吞忍,該說她心胸太廣,還是該說她傻?
瑄兒……
「你這可是對為娘說話的語氣?!娘也不過是為了趙家香火著想。」聽見兒子質問的語氣,王玉釵一股氣也提上來了。
「娘,請原諒孩兒並非有意衝撞,我只是挂念瑄兒。」趙湍歸趕忙陪罪。
「我知道你與瑄兒鶼鰈情深,也不怪你,只是我以為瑄兒昨晚應該告知過你了。想來就算是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一時間也難以接受丈夫納妾之舉吧。」看趙湍歸這副訝異的模樣,王玉釵便認定是杜瑄兒因為無法接受要為趙湍歸納妾之事而刻意隱瞞。
唉,女孩兒就是這麼看不開。
「瑄兒不是善妒之人。」
是的,她絕對不是善妒之人,相反的,她的胸襟大得驚人。
當他那夜詢問瑄兒是否已知他與玉容之間的情感時,她只是平靜地表示早已知悉,且那日並非刻意在外偷聽,只是當時本想到木墀園散心,恰巧聽到他們提起她的名字,兼以一心想知道他心中所屬意的女子為誰,才會留下,企圖知道些許端倪。
為此,她還鄭重向他行禮道歉,並保證這件事情絕無第二人知曉。
想來成德施暴未成的那個下午,她會那麼激切地投入他懷中,亦是為了替他斷絕私言閑語吧。
他不知道自己憑什麼值得瑄兒為他犧牲至此,卻也因此對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顏。
「我也知道瑄兒是好女孩,但女人一旦面對情關,哪有人走得過。想當初你爹要納妾之時,我可也不開心好久,更何況你與瑄兒情感如此深厚。但即使如此,她總也得要看開。」女人嘛,認命些就好了。
「瑄兒昨日怎麼說?」
「說你屬意就好,她沒有意見。」
由王玉釵不以為然的神情,不難看出她對杜瑄兒的誤解。
「娘,瑄兒沒告訴孩兒是怕我煩心,您別錯看她的心意了。」他不擔心自己,反倒先掛心她的處境。
「別再提了,來,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女兒。」心想趙湍歸一定會護著媳婦,王玉釵也不在無謂的爭論上浪費時間,只想快些完成今日來此的「正事」。
「孩兒目前並無納妾的打算,再給孩兒一些時間,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還需要考慮什麼?納妾可也算是件喜事,哪有人像你這般拖拖磨磨的。如果是因為顧慮瑄兒,那你盡可不必掛懷,女孩兒家,總會知道認命與習慣!」王玉釵道。
認命?趙湍歸苦笑,她就是太認命了才會如此自苦。
更何況現在問題根本不在瑄兒,而在他呀!
「娘,讓我再與瑄兒談談,畢竟那日之事,我也有錯,我不想讓她再受到委屈。」他盡量將話說得委婉合理,內心卻在嘲笑自己的怯弱。
趙湍歸啊趙湍歸,對她最大的加害者便是你呀,何必說得一副保護姿態,來隱藏自己內心幽微處的醜惡!
「這……也好,你就再與瑄兒商議商議吧,娘暫時不逼你作決定,可是記住,別讓為娘等太久。」
趙湍歸的話不輕不重,剛好踩中王玉釵的痛處。
趙成德會有那種偏差行為,不能說不是他們過度寵溺所造成的結果。而杜瑄兒在事情發生之後,不但沒有任何怪罪的言語,也沒有讓杜府的人知曉,因此也為他們免除了許多可能產生的麻煩。
畢竟在京城中,誰不知道杜府上下對杜瑄兒的偏寵程度?!
光憑這一點,她的確是得多給瑄兒一些面子。
「是,孩兒保證,一定很快給您兩老消息。」暗暗鬆了一口氣,趙湍歸揖了個禮。
王玉釵看趙湍歸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禁搖頭,玩笑道:「悟緩啊,別表現出懼內的神情,會給人笑話的。」
「娘,是您想太多了。」趙湍歸失笑。
「是呀,是呀,是娘想太多了,你們夫妻倆可恩愛著哪,但願我的孫子也可以早些到這世上來報到。」
王玉釵感嘆完,便領著婢女離開,留下趙湍歸一人在書室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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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庸置疑,瑄兒的痛苦,他得負最大的責任。要不是由於他的無能,瑄兒現在也不會落得如此裡外不是人的境地,他該為瑄兒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才對。
但是他左思右想,窮盡腦汁,卻仍只能感受到彌蓋滿心的歉意與心疼,什麼也無法多想。以至於現下人已茫然地走到了房門口,卻對推門而入這個簡單的動作感到膽怯。
成親后,他似乎常重複這樣的舉動──在房門口躊躇猶豫。
嘆了一口氣,推開房門,滿臉的失意卻因廳內巧笑倩兮的人兒而轉為怔愣。
杜瑄兒坐在桌前,帶著溫婉的笑意凝睇著進門的人,而那雙水眸中所含藏的深情令趙湍歸的心一動,呼息不由自主地亂了。
順著杜瑄兒目光的引領,趙湍歸往下一望,桌上已備好豐盛酒菜。
「瑄兒,這……」今兒個是何特殊日子嗎?怎麼擺了滿桌的珍饈佳肴?趙湍歸的疑問尚未問出口,杜瑄兒就打斷他的話頭。
「願意陪我一同嚐嚐西湖特產的『仙人醉』嗎?聽說這酒清芬甘甜、味濃卻不烈,連當今聖上都稱讚不已。父親特別讓人送了兩壇予我,要我與你一同品賞。而我認為美酒若無佳肴配,相當可惜,所以就讓喜兒為我準備一桌珍饈啰。」杜瑄兒頑皮一笑,又道:「本來忖度著要不要邀玉容一同前來共飲,可這酒不易得,量亦稀少,所以我決定我們先私下品嚐,假若其味令人慾罷不能,我們喝光了就算,之後再告訴玉容,讓他跳腳,你說如何?」
自從杜瑄兒親口承認對趙湍歸與歐陽珣兩人間的情感早已知情后,他們三人便一直維持著很微妙的關係,好似站在同一道上的盟友,相互掩飾包庇,亦是同呵一氣的好友,時常在倚梅院吟詩賦詞,暢談笑語,歐陽珣還總愛與杜瑄兒較量琴藝,互競新曲,而他便只能在一旁當個左右為難的裁判,接受兩人的炮轟。
但這看似和諧的表相背後,三人卻也如履薄冰般地戰戰兢兢,深怕打破某種平衡,也怕一旦不小心讓這樣的和諧破滅后,再也無法挽回些什麼。
對於未來,他們不敢做任何設想,只是像縮頭烏龜般,耽溺於目前的和樂。
杜瑄兒那偶爾會展現的機靈與頑皮,總會讓趙湍歸看得有些痴了。
「就怕玉容知道后,會提刀將我們兩人給砍了。」快速收拾心緒,趙湍歸笑道。
「反正到那時『木已成舟』,玉容又能奈何,大不了到時我再作一首曲譜送他嘛。」杜瑄兒低頭斟酒,眼中的悲涼一閃而逝。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眨了眨眼,杜瑄兒將盛滿「仙人醉」的酒杯遞給趙湍歸,復又輕聲吟唱:「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前些時日她與玉容合力新譜此曲,經由她柔柔輕輕的嗓音詮釋,少了豪氣,卻多了份悠遠與淡然。
「好個但願長醉不願醒!」趙湍歸豪邁地大笑,接過酒,與杜瑄兒乾杯,一飲而盡。
是了,即使這些時日來的生活平順和樂,但隱隱的暗流,卻令人不安。
每當玉容來時,他們會在倚梅院或木墀園談天話地,而瑄兒也總會體貼地讓他與玉容有時間獨處。
就某方面來說,他們是在利用瑄兒對外闢謠,她也相當配合,甚至連喜兒都不知道他們三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只是很天真地慶幸道:「姑爺和小姐的感情變好了。」
就在瑄兒以行動為他們設想的同時,他也常常為瑄兒那偶爾會流露出的徬徨與傷懷心疼,而玉容則只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辭。
記得不久前的一日,玉容前來王府,而他恰巧有事外出,並於玉容到來后不久隨即迴轉,正巧看到瑄兒在摘采枝頭等不及冬至便迫不及待綻開的白梅,將花瓣一片片地拔置於手心。而後將堆疊的花瓣灑向空中,在瓣雨中翩翩旋舞恍若仙子。
「飛羽飾瓔珞,急旋身形姣。惜此共無聊,寧作機緣巧。花綻遲一季,蝶舞旬未了。醉逝東風夢,歸落奈何橋……」
清亮的嗓音幽幽地吟唱哀涼的樂調,最吸引人的,卻是她臉上的幾許晶瑩燦光。
玉容就站在倚梅院的門口,神色複雜地望著毫不知道有人到來、猶恣意放縱情緒的瑄兒。
而他卻也靜立在幾步之遙,看著玉容的專註與瑄兒那旋舞出的傷懷。
平靜的表相背後,卻是三人皆無法說出口的煎熬。
夜夜同榻,可真能異夢?
玉容有時望向他的眼光中,有著明白的擔憂,卻從沒有問出口,他只會隨著趙湍歸望向杜瑄兒的眼光,默默任由心疼。
心思複雜翻轉,在杜瑄兒略帶哀愁的眼波中失神,催眠似地任一杯杯黃湯下肚。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瑄兒輕聲吟哦,看見已被酒力催發藥效的趙湍歸,一滴淚滑下眉睫。
過了今夜,一切將再不相同,她知道,她背棄了悟緩對她的信任,他決計不會原諒她!
但是她已別無選擇,現在她只能祈求上天,成全她的一片痴心。
對也好,錯也罷,她只是個深愛他的平凡女子,擁有最平凡的私心,只願上天成全呵!
酒精催發了藥力,蕩漾出氣氛的旖旎,杜瑄兒靠入趙湍歸懷裡,摟著他的頸子,輕輕地在他因酒與藥力而布滿紅潮的頰上一吻,然後碎碎細細地吻向他的唇,他的頸……猛地,趙湍歸抱起杜瑄兒向內房行去。
微弱搖曳的燭光,靜靜地映在攏起的床帳上……
過了今夜,一切終將不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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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細細,夜夜梧桐墜。」低身欲拾起一片早已枯黃、被風吹至曲橋的落地梧桐,怎奈突然一陣暈眩,導致步履不穩。
「小姐!」喜兒嚇了一大跳,連忙攙扶住差點跌倒的杜瑄兒,嘴上還不斷叨唸著:「都叫小姐小心一點了嘛!妳最近身體那麼虛弱,哪裡禁得起這些突然的動作啊。」
「喜兒,我沒那麼嬌弱。」杜瑄兒被喜兒嘟嘟嚷嚷的叨唸惹出了笑意。
「是啊,以前的小姐可沒有這麼嬌弱。但是自從嫁入趙王府後,身子就愈來愈糟!」
「喜兒,別亂說話!」杜瑄兒一聽到喜兒極端不滿的語氣,愀然變臉。
「我哪有亂說話,小姐妳如此金枝玉葉,在杜府受盡呵寵,為何甘願要在趙王府里受委屈?喜兒為小姐感到不平啊!」
「喜兒,妳再說我可要生氣了。」杜瑄兒對喜兒的口沒遮攔有些動怒,泰半也是因為擔心若有下人到來,一旦聽到喜兒的話,難保日後對喜兒有所不利。
而喜兒卻猶似堆了滿腹牢騷,終於溢出了臨界點,因此一開口抱怨就停不下來。
「為什麼不準喜兒抱怨?要我說,這趙王府里沒有一個好人,大夫人皮裡陽秋,只會用權勢迫人;老爺又不太主事,任憑夫人作威作福;二夫人權利薰心,奸險苛酷,還聽說三夫人的死因與她脫不了干係;二公子私德不修,淫佚好色;二少夫人尖酸刻薄,心胸褊狹;三公子懦弱無用,貪懶怕事;姑爺又冷血薄倖。小姐,他們不值得妳傾盡心力對待啊!」
「難道喜兒有說錯嗎?自從那一夜過後,姑爺可曾向小姐問聲好過?小姐終日鬱郁,姑爺可曾付出些許關懷過?小姐身體不適,姑爺可曾為小姐吩咐補品過?就算是做做樣子也好,偏偏姑爺就連做個樣子也不願意!那可是小姐的初夜啊,之後姑爺卻連聲憐惜問候也沒有。我就是不明白,為何我們心中的珍寶,竟只得到姑爺這樣糟蹋的對待?我就是不明白,為何我們竭盡心力捧在掌心守護,就怕有些微閃失的玉人兒,來到趙府卻會落得這般消瘦憔悴?姑爺根本不懂得小姐的好,根本不懂得如何疼惜小姐、保護小姐,他不配擁有小姐的一片痴心!」
喜兒一想到小姐的苦處與委屈,不禁悲從中來,為杜瑄兒心疼的淚水一顆顆順勢落下,也因為說到傷心悲憤處,使得情緒太過激動,因而沒有注意到杜瑄兒的異常。
「喜兒,別再說了。」喜兒的憤懣話語牽動杜瑄兒的心傷,思緒又轉到初經人事後的那個早晨,趙湍歸怒不可遏的眼神、控訴的傷人言語,以及絕然而去的背影……
為什麼他從不分給她一個溫存、了解的笑容,就算只是施捨也好?
為什麼他從不讓她在他心上駐足半分?
她知道自己總是過於奢求。
她知道這場情愛賭局,從一開始她便註定是輸家,卻仍舊執意下場。
她知道自己仍是不夠堅強,提得起,卻放不下……
她的頭好昏、好重、好痛,為什麼喜兒仍可以這樣義憤填膺,卻活力十足的叨叨唸唸呢?
可知她已經無法支撐這副軟弱無力的軀體了。
「我不願再看到小姐這般難受了,趙家人不懂得珍惜小姐,我們就回杜府,老爺一定也捨不得小姐這般……小姐!」兀自為自家小姐抱不平的喜兒,終於注意到杜瑄兒的不對勁,趕忙攙扶住搖搖欲墜的人兒。
「小姐,妳還好吧?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沒注意到小姐的不適。」從沒見過小姐這般虛弱的樣子,喜兒一時慌了手腳,淚落得更急了。
「小姐,妳撐著點,我馬上差人去找大夫。」將杜瑄兒扶持到悠然亭中的石椅上坐下,喜兒慌慌張張的欲跑開喚人,卻讓杜瑄兒軟軟地扣住了手。
「喜兒,別再說這些話了,知道嗎?」氣若遊絲的言語,仍舊是為她而出的掛懷。
小姐擔心她日後的處境,她怎會不知,只是小姐何時才能多為自己著想,多愛惜自己一些?
小姐怎就不懂,她多為小姐心疼?怎就不懂,她為小姐的擔憂一如小姐為她?
看著小姐盈滿乞求的眼神,她怎麼也想不通,明明是天之驕女,為何主子仍總要事事退讓,連對她這個奴婢也是如此放下身段!
「喜兒……」
攙扶住杜瑄兒癱軟的身子,喜兒闌干滿面,慌亂應許:「是,小姐,喜兒不說了,喜兒不說了,只要妳別再嚇喜兒啊!嗚……我不會再多嘴了,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妳別昏啊!我馬上去叫大夫,嗚,撐著點啊,小姐……」
ΩΩΩΩΩ
趙王府前院迴廊上,歐陽珣攔住正欲往養心齋行去的趙湍歸。
「玉容,什麼時候來到這兒的,怎不事先差人通報一聲?」趙湍歸微訝。
「事先差人通報,你還會在嗎?」歐陽珣諷道。
「怎會這樣說?我最近是忙了些,也許疏忽了你,我道歉便是,你又何必出言來諷刺我呢?」趙湍歸陪笑著。
雖然不願承認,但歐陽珣的疑慮卻是事實。
那一晚他與瑄兒圓房之事,雖說非是出自他的意願,但從某個角度而言,他也算是背叛了玉容,因此他心上對歐陽珣懷著愧疚,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所以最近才會選擇避著他。
「難道真的只是我的錯覺嗎?」歐陽珣冷笑。
「玉容,我最近真的忙,並不是存心要疏遠你,你別瞎疑。現在我還有事待辦,等過一陣子較為清閑后,再好好向你陪罪,好嗎?」趙湍歸說完,便欲舉步離開,而略嫌匆忙的行止,只因他還沒有準備好怎樣面對歐陽珣。
歐陽珣在趙湍歸走過他身側時,身形不動,手卻緊扯住他的上臂。
「先告訴我,你為何避著我?」
「我說過,我沒有避著你,是你想太多了。」趙湍歸回頭強笑道。
「我要理由。」歐陽珣直視趙湍歸雙目,他看得出悟緩的眼神沒有以往的澄澈,且舉止帶了些心虛。
「玉容,你為何這麼固執?」趙湍歸嘆了口氣,無奈說道。
「因你有事瞞我。」歐陽珣執拗地看著他。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趙府的婢女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
「少爺,少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婢女衝到兩人身邊停下,不停地拍撫胸口喘氣。
「什麼事情都可以慢慢說,先順口氣吧。」趙湍歸溫和地對那位婢女說道。
在這個時候,他相當感激她的到來,不論是什麼事情都好,只要能讓他暫時逃開玉容的咄咄逼人。
「好消息呀,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少夫人有喜了。」婢女大聲嚷道。
聽完婢女的話之後,趙湍歸隨即愣住。
雖然他希望能有一些事情來轉移玉容現下的注意力,可也別是這等火上添油的消息啊……
回過神后,他迅速轉頭望向歐陽珣,只見歐陽珣的臉色已變得鐵青。
而那位婢女猶不知道自己引出了多大的波濤,兀自歡天喜地的祝賀著。
「真是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啊,夫人現在可是開心極了,正差人大肆張羅呢!少爺可……」
「知道了,妳先下去。」趙湍歸打斷婢女的話吩咐道。
「少爺?」婢女一愣。
「下去吧。」趙湍歸重複。
「是。」婢女應諾,在轉身離開的同時,心底卻也納悶著,少爺怎麼聽到少夫人懷有身孕的消息,卻一點高興的樣子也沒有?這不是大家最期盼的事兒嗎?
「玉容……」懷著愧意,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
「這就是你避著我的原因嗎?」歐陽珣沉聲開口,語氣儘是指責和憤怒。
「我……」他想解釋,卻發現自己在歐陽珣面前說不出任何對瑄兒不利的言語。
「那我可真要說聲恭喜你了。」咬牙說完,歐陽珣轉身離開。
望著歐陽珣決絕的背影,趙湍歸頹然的放下那原已舉起,意欲留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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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趙湍歸自書案中抬起頭來,看到正要走入房門的王玉釵,馬上起身過去攙扶。「怎麼突然過來,沒讓人先通報?」
「讓人事先通報,我哪知道我的寶貝孩兒現在究竟在做些什麼?」王玉釵說話的語氣里有些尖酸。
趙湍歸聞言頓覺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個兒哪裡又惹得娘親不高興了。
她最近為了瑄兒懷孕的事情不是興高采烈地忙到分身乏術嗎?怎麼還有精神來向他發些莫名其妙的火?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趙湍歸陪笑。
王玉釵瞋瞪他一眼,並不答話。
「您最近不是忙著為瑄兒照料身子嗎?誰還敢惹您煩心啊?」
王玉釵沒好氣地說道:「還會有誰敢惹我煩心呀?你倒還記得瑄兒懷有身孕之事,我還當你早就忘了!」
「瑄兒懷有我們趙家的後嗣,我怎麼可能忘了呢?娘真是說笑。」
「你當真沒忘嗎?那怎麼不曾見過你去陪陪瑄兒,就連探視也沒有。你這孩子到底怎麼了?對自己的結髮妻不聞不問,我可不曾記得我有教養出這麼一個沒血沒淚的孩子!你要知道,瑄兒肚中懷的不僅是我們趙王府的血脈,也是你的親骨肉呀。」王玉釵無奈地嘆息。
他的親骨肉?聞言,趙湍歸震顫了下,眸中閃過一絲黯然。
是啊,他的親骨肉,是他失職了。
王玉釵將他的失神看入眼底。
「我不知道你和瑄兒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怎樣的事端讓你們小兩口吵成這樣,甚至鬧到非得要分房而眠的地步不可。年輕人嘛,難免血氣方剛,脾性不穩。但你要記得,瑄兒現下有孕在身,不宜多憂煩。再者,她之前所患的風寒尚未完全康復,身子仍舊羸弱,現在懷了孩子,是有些辛苦。不管你們爭吵原因為何,你好歹多擔待、多讓她些,不然動了胎氣可就糟了。」
趙湍歸望著母親指責的眼神,心底閃過些微訝然。娘親怎麼會特地跑來勸和?是否瑄兒擁子自重?
「娘,是瑄兒讓您來說的嗎?」
「你這孩子,」王玉釵真的動怒了。「都快是為人父的人了,還是這麼不懂得為別人著想嗎?你們小兩口吵架這種事還需要我來說和,可也真是笑話了。瑄兒好歹是你的妻子,她身子病弱,你卻不聞不問!再說瑄兒也沒力氣請我來當說客,現在光害喜就夠她受了。我來,只是想看看我這個不受教又不成材的兒子整日悶在書房裡到底都在做些什麼,讀了成堆聖賢書,卻連一點為人父的自覺都沒有!」
趙湍歸被王玉釵這一喝斥,只能低頭腆顏。
他早就相信依瑄兒為人處事的態度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但最近縈繞在心中的氣憤與心煩卻處處引導他將事情往壞的層面想去。
瑄兒害喜害得嚴重,這他一點也不知情,不禁回想起那夜之後他便刻意避開她,但仍免不了有幾次在迴廊中遠遠看到她的背影,確實是益見清瘦了。
「娘請放心,孩兒不會再意氣用事了。」趙湍歸口頭承諾,心中卻也有著疑惑,娘怎麼會知道他這陣子對瑄兒不聞不問?難道……
「希望真是如此,可要記得對為娘的承諾啊,不要讓我發現你又只是在敷衍。」王玉釵的語氣稍見好轉。
果然,連在府里也要受到監視嗎?
「孩兒說到便一定做到,娘盡可放心,亦不需要在孩兒身上耗費過多心神,孩兒行事自有分寸。」
她可有聽錯?悟緩的語氣似在怪她多事了。
也罷,反正最近為了瑄兒身體的調養也夠她忙的,省一樁煩心事也好。
「希望真是如此,也省得我多費神。你就搬回倚梅院吧,別天天睡在養心齋,況且這樣也方便照顧瑄兒。」
「娘,可我最近……」
「怎麼,難道你剛剛說的話都是虛應?」
「不是,只是考期近了,孩兒想再將子書熟讀。另一方面,目前瑄兒的身體狀況仍不穩定,我怕如果因為我而讓她又再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因此孩兒認為自己最近仍在書室就寢較好。」
王玉釵挑眉道:「哦,養你到這個年紀,怎不知你會患啥病啥痛?」
「有道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搬回倚梅院一事,等瑄兒身子穩定些再說吧。娘請寬心,我絕不會再意氣用事。」趙湍歸保證著。
悟緩的顧慮也是有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現在瑄兒的身體狀況極端不穩定,確實不宜有太多變動的因素存在,還是先顧好她的身子比較要緊。
思索過後,王玉釵讓步說道:「也好,記得要多關心瑄兒。母親情緒穩定,胎兒也才能順利成長,知道嗎?」
「是,孩兒受教了。」趙湍歸打躬作揖。
「你啊……」王玉釵搖頭,一臉無可奈何的準備離去。行至門口,王玉釵回過頭朝他淡道:「你知道為何瑄兒害喜會如此嚴重,導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嗎?」
「請恕孩兒愚昧。」
「憂思成疾!」
「怎麼會?」趙湍歸聞言怔忡。
「是啊,怎麼會?我也想問你。」嘆了口氣,王玉釵才舉步離開。
目送娘親走遠后,趙湍歸呆望著門框,試圖釐清心中複雜的感受。
他的孩子啊,他的骨肉……直到現在,才漸漸地浮現真實感。
孩子,他與瑄兒的孩子……
玉容,那拂袖而去的絕望神色……
氣憤、怨怒、無奈、決裂,許多情緒仍舊在心中交戰,然而他已經無法忽視,那淺埋在心底深層的喜悅與心疼。
你知道為何瑄兒害喜會如此嚴重,導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嗎?
恍惚中,他的思緒又回到新婚時,瑄兒的羞怯與美艷不可方物;恍然中,又見她梨花帶雨的臉龐,以及三人笑鬧彈琴時的歡顏……
這團情感的絲線,到底該怎麼理?又到底是怎樣的糾結啊?
他的心,全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