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凝望著他,陪著他這樣的男人,即使只在一個俗媚醜惡之地,只要兩人相愛,又有甚麼不同呢?而且他們背負著使命……
他帶她回家,就是她曾去過的那層公寓。
「周子奕呢?」她突然想起。
「在家裡養傷。」他不想深談。「可若,我們現在談談。」
「我?我怎樣?後天跟你一起走?」
「你能放下公司嗎?」他盯著她看。
「多久?三幾天大概沒有問題。」她故意令自己輕鬆些。「去哪裡?」
「美國。紐約。」
「沒問題,我有簽證。」
「可若--」他欲言又止。「事情弄成這樣子,你后不後悔?」
「不。」她望著他的臉,才幾天時間,彷佛已飽經憂患,另有一種成熟的味道。
「你已經知道原本我是怎樣的人。」
「你是令剛,這已足夠。」她柔聲說:「這幾天來我反而明白你的難處。」
「你不明白--」他搖搖頭不願講下去。「你看見美儀嗎?」
「梁美儀?沒有,為甚麼問。」
「她是陳炳權的太太。」
「啊--怎麼可能?陳炳權那麼老。」可若天真的。「噯,是誰--怎麼會。」
「原木她也住在別墅里,怎麼會見不到?」
「別墅里彷佛只有一個女工人。」
令剛皺著眉頭一直在思索,有甚麼問題一直在困擾他似的。
「這幾天你躲在哪裡?」
「並沒有躲,就在清水灣的家,」他說:「他們不知道而已。」
「周子奕與你一起?」
他沒有答。看得出來,他心中還有好多事,好多問題。
「你該打個奄話給愛咪。」他提醒。
「是。」她立刻就找到愛咪,把這三天的近況告訴她。兩個人在電話里交換了不少消息,有太多的話要說。
可若並告訴她明天一早會回公司交待,後天隨令剛去美國。
收線后,看見令剛的神情和姿態都沒變地坐在那兒,他沒有聽她講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事情不是解決了嗎?他還想甚麼?
「是不是還有問題?」她敏感地問。
「啊不。」他擁著她。「拍完這部戲,我的意思是出完這次外景,我和他的合約該另外簽,條件會完全不同。」
「是嗎?陳炳權沒有說。」
「我們有默契,一定是這樣。」
「既然這麼單純的事,你為甚麼要躲開?他看來也非不講理。」她懷疑。
「-不明白--」他看她一眼。「因為你的出現令一切複雜,他不同意你。」
「只因為你是超級巨星?」她笑。-這很沒有說服力,這種男女間的感情,誰管得到?-
「你不明白,」他仍是這句話。「我很難解釋,好在一切已過。明天預備一下,後天我們去紐約。希望是新的開始。」
「好象罪犯出獄,新的開始。」她笑。
*_*_*
從這一刻起,令剛沒再離開過可若身邊。休息一夜后,他陪她回公司,她工作,他等在一邊。他陪她回家收拾簡單行李,晚上又帶她回到他家。
二十四小時,他的視線,他的全心全意都在她身上。她感覺有些壓力,也有些奇怪,平日他不是這樣的。或者,經過這次變故和意外吧,她這樣解釋。
「你不必陪我,你沒有事要辦?」她曾經這麼對他說。他搖頭微笑,堅持陪在她身邊。她也努力去感覺過,四周有人監視?有危險?不,她真的甚麼都看不出。
夜已深,令剛在床上依然無法成眠。他很小心的不轉身不移動,但是可若知道,他沒有睡,不但沒睡,全身的肌肉都拉得很緊。
「令剛,如果有甚麼事,你不妨告訴我。」
「不不不,」他很敏感。「沒有事。」
「你與平日很不同,你心裡一定有事,你看來矛盾不安。」
「平日工作慣了.一旦休息這麼多天,不習慣,反而睡不著。」他點起一枝煙。
「明天的旅行令你憂慮?」她柔聲問。
「我擔心在那邊工作,沒時間陪你。」
「我會照顧自己,忘了我在美國念書的?」
「可若--我怕連累你。」他輕嘆。
「你活得這麼辛苦,這麼委屈,我願意站在你身邊,與你分擔。」
「可若。」他把臉埋在她胸膛。
「不要想連累我的事,我不是十七八歲小女孩,我自己有分寸。成年人做事自己負責,令剛,我不為感情後悔。」
「遇到你,實在是我的幸運。」
「那就該快樂起來。這二十四小時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這令我擔心。」
「可若--」他心中真是有事,總是一再地欲言又止。「但願這次外景隊一切順利--」
「你幫陳炳權做事,難道他還會對付你?」
「不--休息吧,明天要長途飛行。」他翻轉身,擁抱著她。
沉默在空氣中迴旋,他們都知道互相都沒有睡意。只是不知該再說甚麼。好久好久之後,令剛彷佛下定決心,突然說:「這次若順利回來,我們立刻宣布結婚,我要真真實實擁有你。」
可若捕捉到他的語病,「若順利回來」,他預測到有甚麼不順利嗎?她不想問。
「只要你開心,你快樂,你怎麼做我都沒意見。」她輕輕的。
「如果我退齣電影圈,我不拍電影,你會不會不高興?」
「從來我認識的,我愛的只是真實的你,不是銀幕上的大英雄豪傑。」
「可若可若,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處小島上過我嚮往的簡單生活,養花-種菜、養魚,你願意嗎?你喜歡嗎?」
「我喜歡。只要和你在一起的任何生活。」
「你的廣告公司呢?」
「那時我的全部事業只是為你安排更舒適溫馨可愛的家。」她喜悅的。
然後,兩個人都同時沉默下來。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最普通的事,對他們呢?會不會只是一個夢?終於,模模糊糊地有了睡意,也似真又似幻地睡了一陣。
*_*_*
可若是突然驚醒的,她覺得彷佛在黑暗中有人站在她床邊。醒了,她立刻睜開眼睛,也立刻看到了那黑衣人。
巨大的恐懼湧上來,她還沒來得及叫喚,沒來得及反應,那人已經用手掩住她的口。
「起身,立刻。」女人聲音。
聲音也驚醒了同樣睡得不沉不實的令剛,他翻身坐起,也看見了黑衣人。
「美儀?」他不能置信。
梁美儀神色冷峻漠然,用手指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示意他們立刻起床。
「時間不多,不知道行不行,」她亮得神秘的眼睛盡在令剛臉上。「快。」
令剛甚麼都不問,飛快地穿好衣服,又順手背著已整理好的旅行袋,裡面是護照甚麼的。可若也預備好。
美儀在黑暗的窗口張望一下。「跟我來。」她領先走出大門。
令剛緊緊地握住可若的手,他滿手心是冷汗,可見他在緊張。
可若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不是明天一早啟程赴紐約拍外景嗎?她把懷疑放在心中,她總跟著令剛。
大廈外的街頭一片黑暗沉寂,一個黑衣人站在轉彎處,只見他手中的煙頭不斷在閃著微光。
美儀張望一下,一輛車無聲無息地滑到面前。她拉開車門跳上去,令剛拖著可若跟得毫不猶豫,彷佛原就有默契。
汽車在街頭飛駛,車上誰也沒出聲,緊張的情緒卻充滿著車廂。他們朝機場那個方向去。
「你--怎麼出得來。」令剛終於問。
「我一直不在別墅。」美儀的聲音很冷,她一直不看可若。
「你這麼做--」
「我有我的理由。」美儀打斷他的話。「我幫了你,但不一定成功。」
「無論如何我會記在心裡。」令剛低聲說:「只是你--」
「你別理我。」她突然發怒。「也別問。」
令剛沉默下來,彷佛痛苦又矛盾。
汽車靜靜地停在機場對面的富豪酒店門口,美儀迅速交了一把有房號的門匙。
「你們暫時躲一躲,」她始終只望著令剛,臉上肌肉綳得很緊,眼中光芒卻亮得令人不安。「七點十五分有一班飛機飛新加坡,你們先去那邊,一切再想法子。」
她遞給令剛一值牛皮紙袋,很慎重的。「拿著,你們會用得著。」
「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令剛問。
「我?」美儀誇張地笑起來,像一副面具掛在臉上。「他能對我怎樣?我是他太太。」
「你為甚麼肯幫我們?」令剛下意識地把可若的手握緊些。
「我幫你,不是她。」美儀第一次把視線放在可若臉上,仍然敵意深重。
「你--跟我們一起走。」令剛柔聲說:「他不會放過你的。」
美儀臉上神色變了一下。
「到了新加坡立刻轉到歐洲,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年半載之後當大家都忘記你時,方可出來。」她說:「我不是講笑,你自己知道嚴重性。」
「明天早上他們發覺時--」
「來不及,你們已在新加坡途中。」美儀又笑。「他來不及了。」
令剛凝望著她半晌,硬著心腸拖可若下車,頭也不回地衝進酒店大門。
可若回頭望,美儀和那神秘的車已遠去。
他們回到美儀替他們預備好的房間,令剛打開牛皮紙袋,看見裡面整整齊齊一疊百元美金,另外還有一個存摺、機票。令剛迅速緊皺眉頭,臉也激動得紅起來。
「美儀--」他喃喃說。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可若問。她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點。
「可若,我們現在並未安全,」令剛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我沒想過美儀會這麼做,但我相信她,我願意試。可若,明天一早開始,我們逃亡。」
「逃亡?為甚麼?有這必要嗎?」可若大吃一驚。這兩個字不可能出現在她生活中,想都沒想過,很荒謬可笑。
「令剛,我愈來愈胡塗,我們可是在做戲。」
「不,這是真的,就算你後悔也來不及,是我拖累了你,」令剛眼中有難言之隱。「新加坡只是第一站,我們必須在歐洲躲起來,等事情淡了之後才出來。」
「你開玩笑。」她睜大眼睛。
「你很無辜,」他痛苦地捧起她的臉。「把你拖到這漩渦里--可若,當初對你,我真是情不自禁,我沒想過後果。」
「令剛,告訴我整件事,這樣蒙在鼓裡我很不舒服。」可若吸一口氣,她受過高等教育,她是專業人士,不想弄得這麼莫名其妙。
「我會告訴你,不是現在,」令剛矛盾不安。「或者上了飛機,我們現在並不安全。」
「明天只不過去紐約拍外景,梁美儀為甚麼要安排你逃走?我寧願去紐約。」
「你不明白--」
「那麼你說清楚。」可若直視著他。「我願意跟你去天涯海角,但不能一無所知,不能這麼莫名其妙。」
「可若--」令剛再一次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我們不能跟外景隊去紐約。」
「你得罪了那邊黑道人物?」
「不--可若」,令剛無意識地四下張望,彷佛有人會偷聽。「拍外景只是表面上的幌子,其實極危險。」
「危險?」
「海洛英。」他像泄了氣的皮球。
可若楞楞地發獃,不能相信這事實。然後,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抖得像得了瘧疾的病人,臉色蒼白。
這一-那,所有的事都明白了。
令剛的超級巨星也只是個煙幕,背後巨大的利益原來是毒品。
「因為我的名氣、身分、地位,誰會注意一支外景隊呢?」他痛苦極了。「他們逼我一次又一次,每次都答應是最後一次,每次都拖,我擺脫不了,直到你出現。」
可若咬著唇,唇上已有半圈發白的牙齒痕。單純了三十年的她,突然陷在這麼複雜可怕的環境里,她無法自處。
「你帶給我希望和勇氣,我一定要擺脫,誰知道連累了你。」
可若掙脫他的手站起來,六神無主地在屋子裡轉,像困獸。她雙手環抱著胸前,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她想起電影里橫屍街頭的人。不不,她不要那樣,她不能如此,這個當兒,她該怎麼辦。
老天。她要冷靜下來,她要好好的想一想,計劃一下,她--她頹然坐在床邊,腦子裡像燒起一團火,思想、知識、經驗甚麼都燒光。這是她從未面臨過的情形。
令剛返到一角默默坐下,痛心又內疚的望著她在掙扎。他愛她卻害了她,無可挽回的悲劇,他痛恨在見到她之後放任了自己感情,是他錯,他忘了自己只是個工具。
漸漸地,可若竟奇異的平靜下來。她不再顫抖,嘴唇也放鬆,人也安定。她把視線重新放在令剛臉上。
「我非常害怕,」她眼中掠過一抹動人心弦的柔情。「但是--讓你永遠在痛苦無望之中,我又捨不得,也許是天意,我們的命運既然綁在一起,我願陪伴看你。」
「可若--」令剛從角落裡跳起來,沖前緊緊擁抱她。
「讓我們去找個小島,提前過你嚮往的生活,不是更好?」她說。
他心裡閃過「可能嗎?」三個字,不想掃興,沒說出來。可若是天真,她不知道陳炳權那伙人的厲害,他--暫時不想,能有可若陪伴著他,不是他一直渴望的嗎?抓住眼前的快樂幸福,他只能這麼做。
天漸漸發出魚肚白,他看看錶,快六點。
「我們六點半走進機場,」他說:「立刻辦手續入關,希望像美儀說的那麼順利。」
「美儀好象很矛盾很痛苦,她這麼幫你,她真的不會有事?」
「希望--一切平安。」他眼神複雜。
美儀眼中也有類似他這種複雜的光芒,可若不懂,原本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兩人相擁著等待時間慢慢走過,六點半,他們離開房間,為怕節外生枝,連酒店房門鑰匙也不去還,徑自走過連於機場與酒店的走廊。天已漸漸更光亮。
站在機場櫃檯前,他們緊張得心都幾乎跳出來。美儀替他們買的頭等票,所以不用排隊。拿著登機證,他們快步走向閘口。
等到真正入閘,通過了移民局,兩個緊繃的心才松下來,不約而同透口氣。
他們不想等在公眾大堂,反正是頭等機票,於是迅速到頭等艙搭客休息室,那兒人少,只有幾個外國人,地勤小姐禮貌地招待著。
令剛始終緊握著可若的手,這一點點聯繫是他們之間互相的鼓勵。
「現在可算安全了一半。」令剛說。
「應該沒問題,他們總不能追進閘口,移民局不准他們過的。」可若比較樂觀。
坐了十分鐘,聽見擴音機召集他們那一班機的旅客登機了。他們一起站起來,同時邁步往門口走。
休息室門又開.三個中國旅客走進來,令剛突然停步。可若看見他劇變的臉色。
「嗨。」三個旅客都向令剛招呼,並揚一揚手中登機證。「同一班機啊。」
令剛拖著可若急步衝出門,頭也不回地在走廊狂奔。那三個人並沒有追出來。
「他們捉到了美儀。」他喘息得厲害。
「怎麼辦?他們跟我們同一班機走,我們逃不掉。」可若也色變。
令剛眼神複雜,臉色陰暗不定,他凝望可若一陣,又望向遠處頭等艙搭客休息室,彷佛有甚麼重大的去等他決定。
「我們留下來。」他終於說。拖著可若急步往移民局櫃怡。
「他們沒有跟來。」可若張望著。
「我們已在他們監視中,他們的人傾巢而出。」令剛漸漸鎮定下來。
「我們該怎麼辦?」
「在禁區中他們的人不會多,出了移民局我們會立刻被他們抓到,」他想一想。「來。」
他突然就轉了方向,把她帶到一間辦公室里,裡面生著許多海關和移民局職員。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令剛臉上,誰會不認識他這超級巨星呢?
「對不起,我想麻煩任何一位,可否替我們安排一輛車?我們想離開。」他說。
有人愕然相對,有人不以為然,這畢竟不合常理。也有人非常友善。
「你有困難嗎?」有人問。
「我想避開一些人。」他含糊地說:「很冒昧,但我沒有法子。」
「替你通知值班警察,他們有警車--」
「不不不,算了。」他又拉著可若出來。
「為甚麼不報警?」可若眼睛亮了。「是啊!怕甚麼?我們可以報警。」
「美儀在他們手裡,而且我沒有證據。」
「美儀是陳炳權太太,若不報警,我們沒有出路,」可若急切的。「你怕甚麼?」
「不是怕,我想私下和他們了斷。」
「能嗎?」她望著他。「我們怕不能離開機場。」
「其實剛才辦公室那些人其中任何一個肯開車,我們都有希望。」他說。
「你太天真,人家都在上班,又不知道我們的處境。」她搖頭。
他帶她在餐廳坐下,一人買了杯咖啡。
「已過了飛機起飛時間。」她看錶。
「航空公司會找我們,我們已登記。」
「但我們沒行李,飛機不會等。」
「我想過,離開香港而被他們找到,我們會更危險,在香港反而好些,誰都認識我。」
可若又想到橫屍街頭幾個字,機伶伶地打個寒禁。他們不會如此吧。那三個男人也沒上機,慢慢地走過來,坐在他們隔鄰桌子。
「如果你改變心意,現在可以改搭去美國的飛機,」其中一個說:「時間來得及。」
「美儀呢?」令剛沉聲問。
「她是阿嫂,你擔心甚麼?」另一個說:「大隊人馬在等你。」
「我要跟她通電話。」令剛說。
一個男人拿出手提電話,撥了號碼又低聲話一陣,然後把電話遞給令剛。
「美儀--」
「你好本事,」陳炳權陰側側的聲音。「幫你的人倒不少。你去不去紐約?」
「我有選擇權嗎?」
「很好。有人會替你們辦好手續送進來,你們去紐約,一切回來談。」
「你不會難為她--」
「她就快替我生個兒子了,我為甚麼難為她?」
令剛呆楞一下,兒子?美儀有孕?
「不要再搞事、再節外生枝,你命中注定要替我做事的。」他收線。
令剛和可若在那兒坐了半小時,半小時中那三個男人一直在監視著,他和可若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又來個年輕人,把去紐約的機票,登機證甚麼的交給令剛。
那三個撤退,新來的這人坐下。
「大伙兒一起走?」令剛問。
「是。」年輕人比剛才那三個友善。
「行李多,他們還在辦手續。」
「你也去?」令剛再問。
年輕人點點頭,又偷眼看可若。
「你見到阿嫂嗎?」令剛再問。
年輕人眉心微蹙,然後又點點頭。
「她怎樣?」令剛追問。
「阿嫂被帶回來--大哥很生氣,」年輕人慾言又止。「大哥的脾氣你知道--」
「事情怎麼穿出來的?」
「司機怕事,他向大哥告密。」年輕人的語氣有著同情。
令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可若不忍,悄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他反手握住。他在顫抖,他在激動。她感覺得出那是激動,不是害怕。
年輕人一直陪著他們坐上飛機,才到後面的經濟艙。
可若和令剛對望著,事到如今,還有甚麼辦法?陳炳權似布下天羅地網。
旅客都上得差不多,空中小姐在點人數,一個小女孩走到他們面前.送上一張紙一枝筆,用軟軟的聲音說:「方令剛哥哥,請替我簽一個名。」
四周很多人轉頭看他,雖是頭等艙,也有人認識他。他迅速替小女孩簽好名。
「你以為--有人在監視我們嗎?」她問。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沒有可能中途下機,譬如在東京?」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想不想搏一搏?」她眼中有興奮的光芒。
「美儀在他手上。」他壓低聲音。
「如果我們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
「你有辦法?」他不能置信。
「唯一的,徹底的辦法,但--你要委屈,可能從此不能再拍戲,再享盛名。」
他眼中光芒漸漸聚攏,萬分慎重的。「你會在我身邊?」他問。
她重重地點頭。「一定。而且,唯一使我們不再擔心橫屍街頭的方法。」
「有嗎?告訴我。」他激動起來。
她搖搖頭,閉口不言。
飛機終於起飛,香港在腳底漸漸變小,消失。
可若始終沒說她的方法,也沒有機會,空中小姐一直在他們旁邊來來去去,又是酒,又是果仁,又是毛巾,又是餐牌。
扣緊安全帶的燈熄了,可若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間,三分鐘就回來。
「你說有辦法。」他向她再追問。
「安靜些。時間到了自然揭曉。」
她說:「喝杯白酒睡一覺,太累了。」
「可若--」他盯著她。「這事不能開玩笑。」
「相信我,令剛。無論我做甚麼,全為我們前途。我不會開玩笑。」
「甚麼時候做?在東京報警?」他問。
「不是有人監視我們嗎?低聲些。」
他下意識地四下張望,看不出誰是監視他們的人。但肯定有,陳炳權是非常周全的人。
「你要知道,在東京他們關係極好。」
「不要瞎猜。」
「不能到紐約才做,那邊他們的勢力更大,我們沒有機會。」他患得患失。
可若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閉上眼睛。事實上,她比他更緊張,更不安,更害怕。
這不是一場遊戲,也不是賭博,更不是拍戲,是真正和命運拚搏,是一輩子的幸福。
她當然睡不著,閉著眼睛只是養神。不可能預知會發生甚麼情形,但這是唯一的方法。
空中小姐開始送餐來,大家都留在座位上進食,可若再去一次洗手間。這次她去得比較久,十分鐘后才回來。
「以前公幹外出也坐頭等艙,但我最不喜歡坐樓上,」她一邊享受食物一邊說:「因為每次飛機師出來必令地板碰碰砰砰,那種空洞的聲音令人睡不著。」
「七四七飛機所有篤駛員都在樓上?」令剛搖搖頭。「沒注意過。」
「樓上的地板是空的,走動聲音很大。」
令剛看看錶。「花了兩小時,已在東京香港的半途。」
可若不響。
「你的方法還沒想好?或是不告訴我?」
「到東京轉機要休息兩小時,我們有沒機會出禁區逛逛。」她問。
「不可能。必有人跟著。」他無奈。「我只寄望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即使他們打我入冷宮,也沒問題。」
「問題是你依然紅,依然受歡迎,他們想放過你也不行。」她突然想起甚麼。
「陳炳權真是大哥?他背後還有沒有人?」
他呆楞半晌,從來沒想過這問題。「也許有。他並沒有那麼大勢力。」
她眉心深鎖,不再言語。
時間在飛行中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等到空中小姐報告說到達目的地,就要降落。機艙里起了陣小騷動,有人起身預備隨身行李,有人去洗手間。然後,綁緊安全帶的燈亮起。
可若顯得緊張,很明顯地不安著。
「林小姐,你要的酒。」空中小姐過來.把一杯白酒遞給她。
可若接過酒杯說謝謝,仰頭一飲而盡。
「甚麼時候要的酒?」令剛問。
「剛才。」她含糊的應著。臉上浮起紅暈,眼中有著光彩。
酒的影響?這麼快?
令剛張望一下,窗外烏雲密布,氣壓很低,天氣和上午起飛時不同,黑壓壓的,就像他的心情。他伸手握住可若的手,她的手腳發燙,彷佛一股滾燙的血液在裡面奔騰。
「別害怕,」他安慰著。「我們並沒有危險.只是被逼做一些不想做的事。」
「我不害怕。」她發亮的眼睛盯著他。「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飛機降落了,在跑道上滑行一陣就停在一塊空的停機坪上,並沒有靠近機場大廈的空橋。空中小姐報告請旅客留在座上,要等汽車來接載,因為機場繁忙,沒有空橋。
有些人坐著,有些人卻急不及待的站起來,秩序尚算良好。一個坐在令剛他們斜前方的中年商賈模樣的男人轉頭對他們微微一笑。
兩人都呆住了,監視他們的人?陳炳權派出了多少人?落這麼重的本,這次要他和外景隊帶多少貨?
等了幾分鐘,頭等艙的機門打開。有旅客站起來,卻被空中小姐阻止。門開處走進三個神色嚴肅的大漢。
「林小姐。」
剛才遞酒給可若的空中小姐站在可若旁邊,用力地點一點頭。可若緊握著令剛的手站起來,彷佛有默契地點點頭。三個大漢一言不發擁著他倆迅速走出機艙。
「甚麼事。」令剛又驚訝又緊張。
可若拍拍大漢,悄悄地指一指剛才跟他們微笑的商賈男人。大漢目光如電的看那男人一眼,那男人立刻色變。
大漢招手,飛機下原來已站滿了人。便裝的、軍裝的,還有荷槍的野戰部隊--野戰部隊?
令剛吃驚意外,一抬頭,看見機場大廈頂上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
台灣?怎麼可能?台灣?他把視線移向可若,她興奮和緊張兼而有之,還有更多的欣慰。
「怎麼回事?」他問。
隨大漢召上的兩人已上飛機把那商賈般中年男人「請」了下來。看情形,顯然一切早經妥善布置,但怎麼可能?
怎麼會?可若用了甚麼方法?
令剛心頭七上八下,亂七八糟,嘆息又慶幸、懷疑又不安、擔心又欣慰,矛盾零亂得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們被帶上一部汽車開走,回頭望望,整架飛機都被荷槍的野戰部隊包圍,所有的旅客一個也不許下來。
他們和商賈似的中年男人被分開兩處,那男人險色陰沉恨恨的盯著令剛,好象想把他吞下肚子。
令剛沒理會他。事已至此,坦然些才對。
「你不怪我吧,令剛。」可若始終握住他的手,輕聲問。
他搖搖頭,又莫名其妙地苦笑。「我下不了決心。或者-是對的。」他說。
冗長的問話就在機場的隔離房間中進行,令剛是超級巨星,在台灣同樣紅,詢問的人非常客氣,非常優待。他還是告密人呢。
令剛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坦然相告,也說出這幾年完全受制於人的事實。可若並不知內情,但她一直陪著他,給他莫大的精神支持。
「我們已第一時間知會香港,相信他們也採取了同樣行動,」問話的辦事員笑。「因為你們的機智,香港的毒犯全無防備,他們還以為飛機已到東京。」
「我們不知飛機上還有多少他們的人。」
「放心。你們指出那男人會告訴我們一切,」辦事員十足信心。「這是大案,尤其方先生是名人,我們特別慎重。」
「他會怎樣?有罪嗎?」可若問。
「我不能告訴你,我不是司法人員,」那人笑。「但方先生幫助破案,該是有功。」
「我想知道香港方面的消息。」令剛說。
「放心。我們一直有熱線聯絡,一有具體消息,我會告訴你們。」
有另外的辦事員進來。
「行李箱卸下來了,他們很狡滑,但我們也不蠢。有收穫。」他說。
令剛透一口氣,果然,外景隊里藏著陳炳權他們的貨,他們利用他每一次機會。
「你知道嗎?其實反國際販毒組織已開始注意你和你背後的人,」辦事員微笑:「這次就算你們到了紐約,也不會這麼容易過關」
令剛背脊發涼,不寒而慄。
他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想不到竟是可能他後悔一輩子的一次。他若在紐約被捕,不隻身敗名裂,恐怕比死更慘。冷汗從他額頭冒出,他惶恐地望著可若。
是她救了他。是她。
「我們已替你們安排住處,接受二十四小時保護,」那人和悅的。「你們絕對安全。」
他們被送到一處住宅,外表看不出甚麼特別,但裡面仿如銅牆鐵壁,機關重重。四周還有便衣人員值勤。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
「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令剛急切的。「你彷佛神通廣大,-怎麼做的?」
「很簡單,我寫了張紙條給飛機師。」
「甚麼時候?我怎麼全不知情?」
「記不記得,小女孩在飛機上找你簽名,她給我靈感。」
她慢慢說:「那時我全無把握又害怕又緊張,第一次去洗手閑時向空姐娶了紙筆,第二次再去時寫的,我請機師飛到台灣,因飛機上有大量毒品。」
「機師相信你,這是你的運氣。」
「我寫得很懇切,而且說明你是超級臣星,被逼做這事,」可若說:「我是孤注一擲,紐約,東京不能去,香港不能回,我只好選台灣。」
「為甚麼不早告訴我?」
「沒有把握,一點也沒有。機師很可能不相信,我一直擔驚受怕,但不能不做。」她臉上浮起興奮紅暈。「直到那空姐遞給我一杯酒,那是我們約好的暗號。」
他凝望她,又是感激,又是感動又是憐愛,她改變了他的一生。
「你該改行去寫劇本。」
「誰說不是?我的廣告劇本全是自己寫。」
「可若--你想香港那邊會怎樣?」他問。
*_*_*
第一覺醒來,已有香港傳來的消息。
令剛和可若正在吃早餐,雖然行動不自由,身心卻是無比的輕鬆。令剛那張俊臉上是從未見過的開朗陽光。
「你們一定急於知道的事,」一位斯文但眼中精光四射的男士對他們說:「香港的消息表示,所有人都一網成擒。」
「所有人?」令剛不相信運氣這麼好。
「你所說的每個重要人士,包括陳炳權。」
令剛,可若對望一眼.興奮莫名。
「你的意思是若我返回香港,應該安全?」令剛問。
「我們保證你在台灣的安全,」那人笑。「至於香港,我們可以幫你聯絡。」
「我們甚麼時候可以回去?」可若問。
「應該很快。」那人想一想。「不過飛機上搜出的毒品,不知道要不要你們作證。」
「需要嗎?是外景隊中搜出,不是我們行李或身上搜出。」可若十分精明仔細。
「是。」那人又笑。「林小姐說得對。破了這件大案你們是最大功臣,我們已將方先生受的牽連減到最小。」
「他從未做過任何犯法的事,他們只不過利用他的名氣掩護,他不該有罪。」可若說。
「是。」那位斯文男人始終笑容可鞠。「這點我們絕對明白,但方先生知道他們的內倩,我們這兒和香港警方都需要方先生協助。」
「報上有他的消息嗎?」可若最關心的只是令剛。
「沒有。我們完全不提方先生的名字,怕先生名氣太大,怕引起社會上不必要的衝激。」
「香港呢?也不公布他的名字?」可若又驚又喜,不能置信。
「我們不知道香港方面會怎麼做,目前為止,沒有公布。」
「令剛--」可若捉住他的手。
令剛心中慚愧、意外、喜悅、內疚交織成難以言喻的情緒,卻也如釋重負。即便他真的說全不在乎,但那名氣得來不易,有血有淚有汗的。
「我想--我做得太遲,」他說:「如果早些投案,會不會對大家好些。」
「很難說,好不好,也許太早時機未成功,對毒犯的破壞不這麼徹底,不這麼全面性。」
「你很仁慈。」令剛苦笑。
「我們都是你的影迷,希望你以後能拍幾部真正的好戲給大家看。」那人又笑。
拍戲?
令剛沒想過還能再做這工作.他以為可若這次這麼做,對他對陳炳權那伙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恐怕連可若心中也這麼想。
然看來不是,他仍然有機會,他的前途仍然充滿希望--上天對他太仁慈。
「我希望儘快回香港。」他說。
「我們會安排。當然,還有些事待查,這件事牽連太大,我們對方先生有絕對信心,手續上還是要等一等。」
「這--有一個人想請你向香港警方打聽一下,」令剛看可若一眼。「梁美儀,是陳炳權的太太。」
那人眉心微蹙,搖搖頭。「沒有看到這個名字,香港方面曾給我們名單,」他思索著。「我再查查,記憶里沒有這名字。她是陳炳權的太太?」
「是。」令剛垂下頭。
那人辭去,屋子裡變得沉默。尤其令剛,他變得很擔心很憂慮。
「美儀應該跟陳炳權在一起。」他說。
「為了你他們可能反目,梁美儀可能不在他身邊,或能逃過此劫。」可若說。
「她應該跟我們一起走。」令剛說。
「我們根本走不了,她留下可能想在必要時幫你,」可若輕輕說:「我看得出,她對你有很特別、很難解說的感情。」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說。意猶未盡。「從街邊,從垃圾中長大,像兄妹。」
「我明白--」可若沒說下去。她的女性直覺是美儀對他並非像兄妹。
美儀對她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威脅,並非出自善意,而且美儀對她決不友善,最後在車中一眼也不看她。
「-不明白。我們真像兄妹,真的。」
「如果她被捕,一定有名單,否則一定躲在某處,只要我們回去,她一定會找你。」
「肯定她平安?」
「一定的。你擔心甚麼?」可若問。
令剛一直沉默著,自從提起美儀名字后,他又顯得心事重重,和早上的輕鬆不同。過了一陣,他找到樓下守候的一個辦事人員。
「我想打香港電話。」他要求。
「對不起,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人呆楞一下。「我去請示,請在房中等我。」
令剛在房中等了五分鐘,那人帶了具無線電話進來,很禮貌地放在桌上。
「請隨便用。」他退出去。
令剛急切地撥了香港電話。他打的是美儀的手提電話,又打到美儀的家,全沒有人接聽。想一想,又撥了周子奕的,他應該在。果然,鈴聲才響就有人接聽,聲音緊張。
「哪位?我是阿奕。」
「是我,令剛,」令剛聲音里有著異樣,他像大難后重遇親人,「你好嗎?」
「發生了大事,他們全被捉進去,我急得要命,全無你的消息。你在哪裡?」
「我……」,「你有美儀的消息嗎?」
「不知道。這邊天下大亂,消息滿天飛,怕牽連的人都躲起來,雞飛狗走。沒有人提起阿嫂,大概和陳炳權一起。」
「不。你替我打轉一下,儘力打轉,我會再給你電話。」
「你在哪裡?」
「現在不能說.但我很安全,」令剛吸一口氣。「你放心,我很安全。」
「你甚麼時候會回來?我來接你,你會不會被人冤枉?還要我做甚麼事?」
「打聽美儀,我要她的消息。」令剛收線。
令剛和可若在那保護周詳的屋子裡住了三天,三天中令剛每天打兩次電話給香港的周子奕,但完全打聽不到梁美儀的消息。
三天來,他愈來愈沉默,愈來愈不開心。三天前的輕鬆興奮之情,消失無蹤。
可若把一切看在眼裡,她很明白他的心情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從現在開始他可以算是獨立自主的人,他可以擔心青梅竹馬的伴侶,何況美儀還幫他。
那斯文但眼光四射的男人又出現,他送上兩張機票,愉快地對他們說:「今夜你們可以回香港,這兒的案件多半不需要你們,即使要,香港台灣也很近。」
「謝謝你,謝謝。」令剛顯得激勁。
「我們始終沒有梁美儀的消息,很抱歉。香港警方也找不到她。」他說:「相信她離開香港,這是香港方面的推測,還有,我們也把你的班機時間告訴香港警方。」
「我們現在可以走嗎?」
「汽車在樓下等你們,」那人笑。「沒有人送你們回香港!但相信你們安全。」
*_*_*
令剛一直說他有發夢的感覺,直到他聽見空中小姐報告已抵達香港啟德機場。
「我們回來了,可若,是不是真的?」他一直緊緊握著可若的手。
「不是發夢,不是拍戲,我們真的回來了,」可若說:「我們很幸運地有從頭開始的機會。」
「全因為你,可若。」他由衷的。
下飛機后,他們順利地離開移民局、海關,並沒有警方的人接機或保護什麼的。
走出大堂,眾多接機人們一下子都認出了令剛,有一陣小騷動,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他名字,有人衝過來找他簽名,場面一下子大亂。
「我們衝出去。」他握緊可若的手細聲說。
人群全朝他那邊集中起來,要「沖」出去簡直不可能,眼看看人愈擠愈多,有兩個警察過來和他解圍。
但兩人無濟於事,他和可若仍被包圍。有人又拉又扯,有人又叫又喊,全是朝他伸出的手。
突然間,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擠到他面前,他呆楞一下,接他的人嗎?
還沒來得及有意識,那人手中亮晃晃的尖刀已遞到他面前。
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擋,鮮血從手臂中飛濺而出,刀尖直利入他腹中。
一-那間,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有一兩秒鐘寂靜,接著尖叫驚呼齊出,人群本能地往外擠,往外散。
那行兇的人像變魔術一樣,笑臉一閃,從人群中鑽出,那把亮晃晃的尖刀仍插在令剛身上。
可若沒有尖叫,沒有奔逃,她幾乎親眼看到那個人擠近,那個人行兇的。
那人行動實在太快,快得她連反應都沒有,尖刀已在令剛身上。鮮紅的血不斷流著,令剛滿臉痛苦地緩緩倒在她懷裡。
機場大堂大亂,有人奔逃,有人追趕,警察的呼喝,銀笛。
可若全都無瑕理會,她嚇得心臟俱制,令剛身插尖刀,鮮血滿身地受傷在她懷裡,她--她--她--
更多警察奔過來,圍著他們,駐機場的救護人員也抬著擔架從一扇門裡衝出,
一切彷佛電影鏡頭般,令剛被放上擔架,被送上救護車,被送進醫院。
可若一直緊握著令剛的手,不,令剛一直不曾放開緊握她的手,她陪同令剛進急症室。
帑生展開急救,曾要求她雜開,但昏迷的令剛不放手,她只能守在手術台邊。
尖刀被拔出、止血、消毒、縫針,每一個步驟,可若親眼目睹一切。
醫生們忙於把令剛從死亡迭緣救回。生與死原來真是一線之間。
令剛被送回保護私家病房,他臉上的痛苦消失,像安然睡去。他的右手仍緊握著可若的手,從生到死之間打個轉回來,他都不放開她。
可若疲累不堪地靠在床邊的椅子上。
剛才醫生用肯定的語氣告訴她「方先生沒有生命危險」,她才能把懸著的一顆心放下。
流那麼多血卻沒有生命危險,真不能置信。醫生說令剛用那一擋削減了刀的力度,所以不曾深入內臟,這是最大的幸運。
但是,為甚麼會有人要殺令剛呢?陳炳權的人不是一網成擒嗎?
折騰了一夜,天朦光時可若才迷糊入睡,也沒睡多久,就被人聲吵醒。
「對不起,林小姐,」是位便裝警員。「我們想問你一些問題」
「我非當事人,令剛沒醒。」可若語氣不好。明知危險,警方事先怎不派人保護?」
「只有一個問題,方先生回港只有警方知道消息,但顯然兇手也知情,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可若呆住了。
一下子寒冷從背心直擴展到全身,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是令剛的心腹,是唯一幫令剛的人,他曾為令剛受傷--不可能。
「是不是還有外人也知道時間和班機?」那便衣人員再問。
可若深深吸一口氣,不受控制的顫抖遍布全身。這是唯一的可能,但--怎會是這樣?
「我們在台北機場曾打了個電話給朋友,」她僵硬地說:「我不知道--」
「誰?你們說了班機時間?」
「周子奕。」
那警方人員眉頭一蹙,轉身就走。
好久好久之後,可若還沒辦法令顫抖停止。若是事實,未免太可怕了,人心怎麼全無半絲善良?奸詐得令人心寒。
周子奕--可是除了他又有甚麼可能?
晚上那警方人員再來時,他臉上神態輕鬆多了。
「謝謝你給的線索,我們抓到他。」
「真是--他?」她乾澀地問。
那人歉然地點點頭。
「沒有人性,沒有道義。令剛對他那麼好。」
「那全是些人渣,根本不懂人性、道義。難為了方令剛。」
可若望一望床上的令剛。
「他麻醉藥就過,很快會醒來,」她很困雞地請求,「周子奕這件事可否暫時不告訴他?我怕他受刺激。」
「沒有問題。」那人點點頭。「周子奕原來是很重要的人物,從他口中,我們有了更重大的發現,陳炳權背後的人。」
「真的?」可若精神一振。
「這個集團可將連根拔起。」那人欣慰的。「那麼方令剛的受傷也算有了價值。」
價值。或者是。這麼重要的錯事,或者是要鮮血才能償還的。
「那背後的人是誰?梁美儀--」
「陳炳權的太太?」那人立刻說。
「你知道她?她怎樣了?逃離香港?」
那警方人員臉上神情特別,考慮了一下說:「她就在隔壁病房,但是--」又皺皺眉,終於沒再說下去。
「但是怎樣?」可若疑心大起。
「我想--如果你自己過去看看或者更清楚,」他看一眼令剛和她緊握的手。「不過那得等方令剛清醒之後。」
「她受傷?」可若關心的。
「方令剛醒來請通知我們,有重要事待問。」那人搖搖頭,退出去。
可若一直不憤那人為甚麼不說美儀的情形,直到令剛醒來,放開了她的手,醫護人員替令剛換藥的時候,她才悄悄地到隔壁病房。
也是受警方保護的病房,門口警員知道可若身分,沒阻止她進去。病床邊站著醫生和兩個護士,神情肅穆。看見可若,只輕輕的搖搖頭。
可若走近,倒吸一口寒氣,那是梁美儀嗎?或是一具血淋淋的人娃。
頭、臉、身上都是紗布,卻有血不停地泛出來,即使看不見,也感到紗布底下血內模糊。她呼吸急促,喉頭混濁,像木乃伊般的手彷佛想抓住甚麼。
「她--她--」可若說不出話,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醫生示意她禁聲,只憂陽地望著床上的傷者。
她是美儀吧?誰傷成她這樣?陳炳權?那不是她的丈夫嗎?就為了她幫助令剛逃亡未遂的事?怎麼人能殘酷的像禽獸?
「令--令剛--」床上的美儀不清楚的叫著,「令剛--我--我--我--」
一個護士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凡是善良的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場面。
「令剛--令--令--令剛--」她在叫。突然就靜止。
包紮的像木乃伊的手臂靜止,聲音也靜止,無比的安靜。
醫生翻看她眼睛,又看看一邊接連著的電視畫面,心跳已經變成一條可怕的橫線。醫生無奈地搖搖頭,另一個護士用被單蓋住了她的頭,流淚的護士泣不成聲。
「從送進來的那一分鐘,她始終不停地叫著方令剛的名字,她傷得這麼重,她心中掛著的卻是另一個人,她真可憐。」護士一邊抹淚一邊說:「她真可憐。」
「她的傷--」可若顫抖著問。
「沒見過那麼恐怖的,刀惕,硬物傷,煙頭燒傷,無數種傷痕,」另一個護士嘆一口氣。「傷她的人是惡魔。」
她們推著美儀的病床出去,可若僵硬地跟在後面。她知道美儀將被送到哪兒去,她這不是朋友的人,誠心送她一程。
美儀對令剛做的一切,她無法不感動。
為了令剛,美儀連命都可以不要,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只是令剛說的兄妹?
令剛可能真的不懂,但可若懂,女人最懂女人的感情,美儀--可憐可愛,她愛著一個永不可能的男人,那男人甚至不知道她在愛--怎樣一份犧牲奉獻的愛?
想著美儀那冷漠的外表,惡狠狠的聲勢,怎知道她有那樣高貴偉大的愛?不能怪她對可若態度惡劣,可若是唯一得到令剛感情的人。
可若有對不起美儀的感覺。
從太平間送美儀回來,護士已替令剛換好葯,顯得精神不錯的他已在接受警方問話。他一見可若就急切地問。
「你去了哪裡?我看不到你。」
可若悄悄把手交給他,他就安靜、安詳了。
無論如何,可若覺得自己實在太幸福,幸福得遠遠超過自己所能想象。
*_*_*
警方並未把事件公開,報上只說令剛在機場遇襲,喧嚷了一陣,漸漸也平息了。令剛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每天鮮花無數,從三樓病房一直排至大門口,甚至排在街上。影迷信更如雪片而來,每天郵差叔叔大袋大袋的送來--多得十個人也來不及拆。
許多電影公司知道他已獲自由身.可以接不同公司的戲,一家接一家的送來劇本合約,令剛一個也不接,甚至不看劇本。他沒說退出,只聲言要休息一段時間,他要離港。
「現在,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未來嗎?」令剛在出院的那天早晨問。「林可若小姐。」
可若瘦了好大一圈,但精神不錯。
「你有甚麼建議?」她故作開朗。
「說好了陪我的,卻每天下午回公司,」他說,「你的公司比我重要,我很忌妒。」
「我在放盤,如果有人出價我就賣!」她笑得坦朗。「我全心陪你,你比公司重要。」
「那麼,不做女強人,想來將來名字上不反對冠上夫姓。」
「令剛--」她抱著他的腰,眼中潤濕。
「我推了所有片約,儘快去南美。-他說:「回來以後就算再無機會也不後悔,他們說她去了南美,我總要找她回來,她有恩於我們。」
「是。這是最重要的。」她吸吸鼻子。她知道令剛說的是美儀。梁美儀。
「你不怪我訂明天的機票?」
「我們都是心急的人,何況只知道是南美,那麼多國家,我們得一處處找,越早愈好。」可若柔聲說。
「你不怪我自私?要你放棄事業?」
「我說過,我的事業是陪伴你,是給你安排更好的生活。你無法撇下我獨自去。」
「不,不會。任何地方都要與你一起,即使去流浪。」
「很可能就是流浪。」她笑。「一直找不到她,我們都不會回來,是不是?」
「是。」他咬著唇。「我發誓找她回來。」
「若她住在一處芳草遍地,四季如春,美麗如畫的地方不肯回來呢?」她說。
「可若,-不會反對我們也留在那樣的世外桃源吧?」他眼睛發亮。「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世外桃源。」
她凝望著他,陪著他這樣的男人,即使只在一個俗媚醜惡之地,只要兩人相愛,又有甚麼不同呢?而且他們背負著使命,找尋美儀的使命,那是--永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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